仇士鵬
小時候,我很怕狗,偏偏小區(qū)里有條惡犬。
那時候,還沒有強制要求拴繩,寵物狗大多都是放養(yǎng)。有的很聽話,早早就回家了,而那條惡犬每次都在小區(qū)閑逛很久,像在巡視它的領(lǐng)地。主人也不管它,久而久之,它就成了小區(qū)一霸。
好幾個夜晚,我都聽到它在追趕流浪貓,貓慘絕人寰的叫聲與哀鳴如同裂帛,尖銳得似是能在窗上劃出印子,夾雜著猖狂的犬吠,響徹了整個小區(qū)。
從那以后,我對它敬而遠之。有時不得不路過它,我都會跟著人走,或者刻意放輕腳步,但它仍會聳動著鼻子,跟在我的腳后,像是光明正大不懷好意的歹徒。這時我的腿便開始發(fā)軟,如果它還不斷嗚嗚地低吼,那我就連最后一絲控制面部表情的力氣都會喪失。
有段時間,它一到晚上就蹲坐在路上。烏黑的毛發(fā)完全融在夜色當中,只露出隱隱綽綽的輪廓和一雙狠厲的眼睛。每次我都要觀察半天,才能判斷出它在或不在。彼時,路邊沒有燈,只有一排茂密的樹叢,風一吹,就像是一群婆娑的鬼影,呢喃著念咒。我遠遠地和它對望著,它也一動不動,昂著頭,直勾勾地望著我。恍惚間,我感覺它的目光已經(jīng)擴散入整片黑暗里,在四面八方對著我虎視眈眈。明明它分外矮小,卻讓我有種被居高臨下地俯視的感覺。
它對我的膽怯很是滿意,往往過一會兒,就會施施然地起身,像大獲全勝的將軍班師回朝,不再為難我。直到有一天,我以為它離開了,便繼續(xù)往家走,結(jié)果余光里瞄到它竟悄悄地跟在我的后面。
一時間,我的腎上腺素急劇地噴發(fā),呼吸都開始抖了起來。它似乎也知道被我發(fā)現(xiàn)了,小跑起來?!巴敉敉簟?,響亮的犬吠撞得我身子一抖,書包都滑了下來,被我抓到手里。一股莫名的悸動涌上腦門,我突然掄起書包就對著它打了過去。它沒料到我會反抗,急忙剎住腳步,跳到一邊,圍著我轉(zhuǎn)圈,不敢上前。
它居然害怕了。一時間,我心中升起無窮的勇氣,也不管包里的文具叮叮當當快散架了,直接往地上砸,砸得塵土飛揚,時不時還撿起石頭扔過去。它像是哭出來了,嗚嗚地嚎著,三步并作兩步掉頭就跑,等我追到轉(zhuǎn)彎口,它已經(jīng)沒影了。我松了一口氣——仿佛骨架子全靠這口氣撐著,全身頓時酸軟無力,但我笑得很開懷,這是第一場大捷,也是勝利的開端。
第二天,它還像往常一樣,蹲在路中央。我直接撿了根樹枝,一邊甩著一邊走上去,它立刻嗚嗚地跑開了,眼神完全沒有黑老大般兇狠的意味,反而像受了大委屈的小媳婦。
我卻突然臉紅了,感到強烈的羞愧。原來,它以前只是仗著我的怯懦才能有那般囂張的氣焰和不怒自威的氣勢;是我一直以來不斷積聚的恐懼、不斷退讓的腳步勸降了我的勇氣,讓我明明有著數(shù)倍于它的高度,卻像是小人國里的小人;是我親手把矛交給了它,來攻擊我的盾。
很多時候,我們會給自己的忍讓找許多的理由:君子不立危墻之下、吃虧是福、不跟小人一般計較……結(jié)果卻被當作人善可欺,反而更加狼狽不堪。事實上,越王臥薪嘗膽、韓信受胯下之辱,都不是為了得過且過才屈于淫威。認輸只是形式,是戰(zhàn)略上的撤退,但骨頭還是硬的,靈魂仍是驕傲的。為了海闊天空,而不是委曲求全,在他們的心里,永遠有著屹立不動的定海神針。更何況,勾踐也是浴血奮戰(zhàn)后被俘,而不是不戰(zhàn)而降。
很多時候我們將忍氣吞聲美名化為智慧,卻不知道對方可能只是一只紙老虎,一條由我們自己供奉出的惡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