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佳敏
(陜西理工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陜西 漢中 723001)
晏幾道是北宋末期詞壇小令詞大家,其《小山詞》繼承了其父晏殊《珠玉詞》珠圓玉潤、和宛明麗的風(fēng)格,“秀氣勝韻,得之天然”[1],其詞“獨可追逼花間”[2],冠絕當(dāng)時。然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小晏雖然走父親婉約路線,他的詞卻艷而不俗,“曲折嬌婉,淺處皆深也”[3]。此為知言,小山記夢詞尤為最。
晏幾道亦是詞壇上記夢詞的大家,張草紉《二晏詞箋注》共收錄《小山詞》260首,其中出現(xiàn)“夢”字的詞高達(dá)54首,占《小山詞》的五分之一,僅“夢”字就出現(xiàn)了58次之多,“夢”字使用頻繁。對晏幾道而言,夢是其生活落寞時的避風(fēng)港、是愛情失意后的溫柔鄉(xiāng)。他在《小山詞序》中云:“考其篇中所記悲歡離合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 但能掩卷憮然,感光陰之易遷,嘆境緣之無實也?!盵4]602夢中的詞人如幻如昨,在肆意酣暢的夢境中做著“桃園夢”“高唐夢”“鴛屏夢”以及各式各樣絢麗多彩的白日夢。“夢態(tài)的抒情”[5]192成為《小山詞》抒發(fā)情志的主要特質(zhì)。
文學(xué)作品中的象征手法,指的是“詞人通過使事用典或嵌入某種傳統(tǒng)文化意識、意象以暗示深層心理的騷動”[5]193。小山寓記夢詞以象征之法,借使事之典與寓詩人句法為最典型的抒情方式。
小山詞中多用事用典,避于鄙俗,“可謂狎邪之大雅,豪士之鼓吹”[4]603。不可否認(rèn)的是,小山在詞中大膽記錄夢中男女戀情與相會之事,但他多用典故委婉敘之,如“謝橋”“高唐夢”“蝶夢”等,均能做到“狎邪之大雅”。如“謝橋”,張草紉先生注解為“謝娘家近處之橋”[4]323,“謝娘”傳是唐代名妓謝秋娘,因此詩詞中常以“謝橋”代指與女子相會之地,“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4]323(《鷓鴣天》)兩句與此意相同。此二句頗受程頤贊賞,據(jù)《古今詞話》所載,程叔微云:“伊川聞人誦(晏)叔原詞:‘夢魂慣得無拘檢, 又踏楊花過謝橋’長短句,笑曰:‘鬼語也?!庖噘p之”[6]。
又如前引《臨江仙》(夢后樓臺高鎖)一詞,這首詞中的夢并非普通的夢境,由結(jié)句“曾照彩云歸”可聯(lián)想到詞中的“夢”即化用楚王夢巫山神女的典故。宋玉《高唐賦》云:
昔者,楚襄王與宋玉游于云夢之臺,望高唐之觀,其上獨有云氣,崪兮直上,忽兮改容,須臾之間,變化無窮。王問玉曰:“此何氣也?”玉對曰:“所謂朝云者也?!蓖踉唬骸昂沃^朝云?”玉曰:“昔者先王嘗游高唐,怠而晝寢,夢見一婦人曰:‘妾,巫山之女也,為高唐之客。聞君游高唐,愿薦枕席?!跻蛐抑?。去而辭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旦朝視之,如言。故為立廟,號曰朝云?!盵7]
小山詞“夢后樓臺高鎖”中的“樓臺”即賦中的“高唐之觀”,“曾照彩云歸”中的“彩云”喻指美人之意便從賦中“朝云”而來。黃庭堅認(rèn)為晏幾道有四癡:
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一作新進(jìn)士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百負(fù)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4]603
黃庭堅獨具慧眼,小山“四癡”概括得尤為精準(zhǔn),其中“人百負(fù)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道出小山是一位癡情人,因此他始終扮演被辜負(fù)者的角色。晏幾道所思戀的女子經(jīng)常留足他鄉(xiāng),來去無蹤,而他自己甘愿在原地守望、等候佳人歸來。他常常“癡”人說夢,反復(fù)做這“高唐夢”,渴望在夢境中找尋似巫山神女一樣的美麗佳人來填補自己感情上的空白。例如:
淺情終似,行云無定,猶到夢魂中。[4]504(《少年游》)
月墮枝頭歡意,從前虛夢高唐,覺來何處放思量。如今不是夢,真?zhèn)€到伊行。[4]277(《臨江仙》)
蘆鞭墜徧楊花陌,晩見珍珍。疑是朝云。來作高唐夢里人。[4]520(《采桑子》)
從宋玉這篇《高唐賦》中還衍生出一系列如“朝云”“彩云”“云雨”“楚宮”“巫峽”等意象,小晏吸取了其濃厚的感情色彩,將主體的情感不斷打磨、嵌入、填充、擴展,成功地打造出一個具有神秘色彩、象征愛情忠貞的藝術(shù)世界,在《小山詞》中多有體現(xiàn):
一曲陽春春已暮。曉鶯聲斷朝云去。[4]305(《蝶戀花》)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宮腰。[4]323(《鷓鴣天》)
細(xì)思巫峽夢回時,不減秦源腸斷處。[4]418(《玉樓春》)
夜夜魂消夢峽,年年淚盡啼湘。[4]467(《河滿子》)
碧桃花蕊已應(yīng)開,欲伴彩云飛去。[4]473(《御街行》)
《高唐》本是宋玉一夢,經(jīng)晏幾道之筆,實境與夢境相互映襯,幻化出一個又一個夢中之境、夢外之夢的“高唐”幻影。
黃庭堅在《小山詞序》中云:“乃獨嬉弄于樂府之余,而寓以詩人之句法。清壯頓挫,能動搖人心。”[4]603小山記夢詞“寓以詩人之句法”,深得風(fēng)騷之旨和比興之義,開后代“以詩為詞”之先河。他在自序中道出了晏幾道作詞的心態(tài):
《補亡》一編,補樂府之亡也。叔原往者浮沉酒中,病世之歌詞不足以析酲解慍,試?yán)m(xù)南部諸賢緒馀,作五七字語,期以自娛。不獨敘其所懷,兼寫一時杯酒間聞見,所同游者意中事。嘗思感物之情,古今不易。竊以謂篇中之意,昔人所不遺,第于今無傳爾。故今所制,通以“補亡”名之。[4]602
晏幾道以為當(dāng)時流行的詞“不足以析酲解慍”,詞可以同詩一道,“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8]。詞唯有感發(fā)人內(nèi)心潛在的情志、抒發(fā)難以排遣的憤懣,方可形成“清壯頓挫”的審美風(fēng)格,進(jìn)而產(chǎn)生“動搖人心”的美學(xué)體驗。北宋王铚《默記》載:“然所得在善取唐人遺意,(方回)不如晏叔原盡見升平氣象,所得為人情物態(tài)?!盵9]小山詞善于化用唐人詩句,兼用其意,“措辭婉妙”[10],道出世間人情百態(tài)。如《臨江仙》(夢后樓臺高鎖)中名句“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4]282,直接引自晚唐翁宏《春殘》原句,由于《春殘》有句無篇,詞不稱意,因此翁詩被埋沒。小晏的用意更深,在眾芳紛謝、微雨迷蒙的凄涼氛圍中,燕子都能雙宿雙飛,而人卻獨自佇立,其情何以堪!好景無常,微雨不止,春恨涌上心頭?!奥浠ā睗摬刂鴤褐畱n,“燕雙飛”亦涵繾綣之情,詞人以燕的雙飛反襯人的孤獨。如此一來,詞意便煥然一新,為后人稱道。又如《蝶戀花》(醉別西樓醒不記)結(jié)尾二句“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4]295,源自杜牧《贈別》詩:“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11]。杜詩中以“蠟燭”的燃燒暗示詩人內(nèi)心的凄涼。晏詞從中受到啟發(fā),以紅燭的有情來烘托詞人內(nèi)心的哀傷,暗指人的無情,形象更為飽滿。唐圭璋先生評曰:“‘紅燭’兩句,用杜牧之‘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詩,但‘自憐’‘空替’等字,皆能于空際傳神。”[12]82再如《鷓鴣天》(彩袖殷勤捧玉鐘)“今宵剩把銀缸照,猶恐相逢是夢中”句,化用杜甫 《羌村三首》“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13]意,“‘今宵’兩句情境與杜詩最為接近”[14],形象地寫出今夜意外重逢后的驚喜之情?!恫缮W印?非花非霧前時見)中“非花非霧前時見”[4]536出自白居易詩《花非花》:“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盵15]小山化用其意,打造了一個朦朧凄美的春情意境。
有些詞還選取了前人詩句中的某些文化傳統(tǒng)意象入詞,它們往往是對現(xiàn)實中人和事的某種指征。這些意象移植于詞,寄寓了晏幾道對夢中佳人的某種特殊情感,喚醒了他對過往女子的思念與不舍,不僅豐富了詞的情感內(nèi)蘊,而且增添了詞的審美風(fēng)格。如“客情今古道,秋夢短長亭”[4]275(《臨江仙》)中的“短長亭”出自北周庾信的《哀江南賦》:“十里五里,長亭短亭?!盵16]王昌齡在《少年行二首》其一同樣引用道:“西陵俠少年,送客短長亭?!盵17]1421古代道路每隔五里設(shè)置短亭,每隔十里設(shè)有長亭,通常是古人分手話別或是羈旅行役的休憩場所。這條長長的古道,一邊蘊含了詞人與相會女子即將分別時的依依不舍之情,一邊又連接了兩人無法預(yù)見乃至遙不可及的未來。小山非常善于以“短長亭”為背景來設(shè)置人物和挖掘內(nèi)心情感,他在另一首《少年游》中亦有句:“金閨魂夢枉丁寧。尋盡短長亭”[4]506。兩首詞的情感內(nèi)涵相同。又如古詩中常以“瀟湘”指代荒僻、邊遠(yuǎn)之地,小山詞“柳花殘夢隔瀟湘”[4]476(《浪淘沙》)中的“瀟湘”便出自唐劉滄《秋日夜懷》詩:“近日每思?xì)w少室,故人遙憶隔瀟湘?!盵17]6850
周振甫《詩詞例話》中云:“作為一種沉郁的風(fēng)格,作者的感情是深沉郁積的,用頓挫轉(zhuǎn)折的筆法來表達(dá),有千言萬語積壓在胸中,只能曲折地透露一些?!盵18]我們既可以從作者“透露”在文本中的只言片語窺探其內(nèi)心蓄積已久的情感潛流,又能聽到作者心靈深處縱有千言萬語仍無法說盡的泣訴。沈祥龍《論詞隨筆》指出:“詞之妙在透過,在翻轉(zhuǎn),在折進(jìn)……用意深而用筆曲?!盵19]如此沉郁的情感通過頓挫折進(jìn)的筆法表達(dá),“用意深而用筆曲”,會收到含蓄蘊藉的藝術(shù)效果。晏幾道將喜、怒、哀、怨等所有的心理感受灌注于夢境之中予以重現(xiàn),或作遞進(jìn)式的情感傾瀉,或作“點狀的定格或輔之以階段性的回縮”[5]192。
時間是流動的,情感也隨之呈遞進(jìn)式迸發(fā)。如《蝶戀花》(夢入江南煙水路)十句之中竟有三次頓挫,極盡辭復(fù)層深、回環(huán)跌宕之妙,現(xiàn)引出全詞:
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睡里消魂無說處,覺來惆悵消魂誤。 欲盡此情書尺素,浮雁沉魚,終了無憑據(jù)。卻倚緩弦歌別緒,斷腸移破秦箏柱。[4]306
詞從伊始,以夢入詞,“夢入江南煙水路”,筆勢迅疾。煙霧迷蒙的江南水路,雖距離遙遠(yuǎn),但所到之處是與伊人相會之地,魂牽夢繞,不知不覺便進(jìn)入江南夢境,求索之苦,情意之深。此二句化用岑參《春夢》詩:“枕上片時春夢中,行進(jìn)江南數(shù)千里”[17]2110,表達(dá)詩人夢魂千里涉足江南找尋美人。小晏詞與之意境相似,但“江南行盡”,仍“不與離人遇”,較岑參詩更進(jìn)一步地表達(dá)了詞人求索的艱辛與曲折,此一頓挫處?!八锵隉o說處,覺來惆悵消魂誤”,夢中相遇不成,夢魂勞頓不堪,無限愁緒,無處傾訴。夢醒相思,才悟到夢中苦苦追尋之旅是一場虛幻,更覺夢里銷魂是不實之“誤”;相較于夢境而言,在夢里可以飛馳江南,四處相尋,而現(xiàn)實生活戒律森嚴(yán),因而惆悵更深,“銷魂”二字重疊,比夢中更為失魂,詞情至此又作一頓挫。
下片“欲盡此情書尺素,浮雁沉魚,終了無憑據(jù)”三句將內(nèi)心難以排遣的悵惘之情寫得更加曲婉頓挫。夢中無法實現(xiàn)的相逢,詞人便預(yù)想寄雁飛書、魚傳尺素,詳細(xì)訴說心中對離人的濃濃相思,可雖作信箋,滿腔情愫亦無法傳遞。百轉(zhuǎn)千回,層層遞進(jìn),詞情再一頓挫。結(jié)尾二句暗示相思之情已達(dá)無法彌補的地步,無可奈何之下,詞人只好另辟蹊徑,借音樂來排遣。全詞“寫來層層深入,節(jié)節(jié)頓挫,即清利,又沉著”[12]81,結(jié)尾處達(dá)到高潮。
有些詞將夢中的畫面定格在某一瞬間,然后圍繞此畫面作點狀式的回旋。如《阮郎歸》:
舊香殘粉似當(dāng)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猶有數(shù)行書,秋來書更疏。
衾鳳冷,枕鴛孤,愁腸待酒舒。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4]424
全詞寫往昔戀情的變故,感慨人情世事的反復(fù)無常。開篇以懷舊入題,“香”“粉”都是伊人所用之物,睹物思人,勾起詞人追思懷舊的情緒。然而,香是“舊香”,粉是“殘粉”,物在樓空,陳舊之物仍依跡可尋,所念之人已不見蹤跡。香、粉雖已“舊殘”,恍若又“似當(dāng)初”,而人情不如物,淺薄無情,如此變化驚人,抱憾至極。接著“一春猶有數(shù)行書,秋來書更疏”二句,詞人將畫面定格在書信往來,情感由此開始輾轉(zhuǎn)反側(cè)。“一春”之中書信僅有“數(shù)行”,可見人情已不“似當(dāng)初”,但寥寥數(shù)行仍有一絲情意、幾線希望留存。然而自“秋來”,書信往來的次數(shù)愈發(fā)稀少,“數(shù)行”也難見,可見情意更加淡薄,關(guān)系更為疏遠(yuǎn)。下片將抒情主體由對方轉(zhuǎn)為自己一方,“衾鳳冷,枕鴛孤”二句寫自身處境的凄涼與孤苦,傳達(dá)出自己對伊人的思念以及對愛情的忠貞。一方薄情,一方深情,也許唯有酒會帶來些許心靈上的慰藉。但有酒也未必能消愁,最后,詞人只好寄希望于夢中重逢。“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詞情再次頓挫?,F(xiàn)實中無法實現(xiàn)愿望,于是托于夢中;夢是虛幻的,但情真意切,仍希望有夢能夠出現(xiàn);縱然入夢,卻總有夢醒的那一刻,最后依然是虛無的;最痛苦的莫過于連這般虛無的夢都沒有。
唐圭璋《唐宋詞簡釋》認(rèn)為此詞“上下片結(jié)處文筆,皆用層深之法,極為疏雋”[12]84。頓挫之法在《小山詞》中比比皆是,“欲將恩愛結(jié)來生,只恐來生緣又短”[4]388(《木蘭花》),“縱得相逢留不住,何況相逢無處”[4]372(《清平樂》),“異香直到醉香來,醉后還因香醒”[4]586(《胡搗練》),等等。黃庭堅在《小山詞序》中更是贊其詞“寓以詩人句法,清壯頓挫,能動搖人心”[4]603。這里的“清壯頓挫”即指小山詞極有頓挫回環(huán)、復(fù)沓跌宕的藝術(shù)效果。
《小山詞》中的夢在詞人心中是繽紛多彩的,“春夢”“秋夢”“歸夢”“魂夢”“蝶夢”“高唐夢”“桃源夢”“鴛屏夢”“夢魂”“夢草”“夢云”“夢蘋”……如此絢爛多姿、異彩紛呈的夢,書寫了晏幾道一生的悲歡離合,抒發(fā)了自己對愛情、人生乃至整個社會的感慨之情。因此,小山詞的表現(xiàn)手法亦能翻新出頓挫之奇。
黃庭堅在《小山詞序》中云:“其合者《高唐》《洛神》之流,其下者豈減《桃葉》《團扇》哉?”[4]603夢境是虛幻的,夢的時空亦具有跳躍性。晏幾道在如幻如塵的夢境中多半抒寫的是對愛情離合悲歡的深切感慨以及對人生聚散無常的萬般無奈,夢成為詞人表達(dá)潛在情感的內(nèi)在驅(qū)動力。夢境也是虛無縹緲、來去無定向的,時空不受限?!缎∩皆~》中的夢境,其發(fā)生、發(fā)展、高潮都隨人物、地點、場景的不同自主切換,更是令人難以捉摸。時空的跳躍、意境的幽渺潛在地傳遞出夢的虛幻無規(guī)律,并進(jìn)而發(fā)展為間接抒情。
小山一生“磊隗權(quán)奇,疏于顧忌”[4]603,本就孤傲耿介、閱世不深的他由富貴顯赫的富家子弟一度淪為沒落書生,處境尤為艱難,他只能在五彩繽紛的夢境中慰藉自己的失意與落寞。他無數(shù)次跨越時空的藩籬,飛馳夢中:“醉舞春風(fēng)誰可共,秦云已有鴛屏夢”[4]301(《蝶戀花》);“月細(xì)風(fēng)尖垂柳渡,夢魂長到分襟處”[4]305(《蝶戀花》);“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4]323(《鷓鴣天》);“高閣對橫塘。新燕年光,柳花殘夢隔瀟湘”[4]476(《浪淘沙》)?!杜R江仙》(夢后樓臺高鎖)一詞,時空的輾轉(zhuǎn)跳躍,更是給人以神秘莫測、虛無縹緲之感: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dāng)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4]282
詞寫詞人夢后酒醒時對歌女小蘋的深情思念。開篇以“夢”和“酒”引出全詞,究竟是何日之夢,何時之酒?卻并未說明?!皹桥_高鎖”“簾幕低垂”為眼前可見之景,暗指所居之處寂寥凄清,可是“樓臺”“簾幕”均在何處?亦是沒有清楚道出。“去年”三句將時間瞬間回轉(zhuǎn)到去年,“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是當(dāng)時見面的場景,比“去年”更為遙遠(yuǎn)?!叭ツ甏汉蕖钡木唧w內(nèi)容也沒有直接說出,而以“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的幽雅孤清景境襯寫去年的落花春恨和微雨愁情,稍點即止,層層暈染,直至下闕具體展開。承接上闕的因景生情,睹物懷人,“記得”二字說明時間上由眼前的居處、去年的春恨再一次追溯到更遙遠(yuǎn)的往事,琵琶弦中,說盡相思,情深難忘。當(dāng)時伴隨小蘋歸去的明月仍在,彩云般的戀情卻隨人的離去黯然不見蹤跡。全詞開拓了一個全新的審美時空,時間上銜接了眼前—去年—過去,空間場景也隨之發(fā)生轉(zhuǎn)換,樓臺高處—花前雨下—琵琶弦上,詞情也由婉轉(zhuǎn)一躍為直率。由近及遠(yuǎn),層層跌宕,宛如一個個電影鏡頭在眼前呈現(xiàn)。
從意象選擇上來講,小山夢詞多將情感與朦朧幽渺的意象契合,借助特定意象的點染、融合,令情感的表達(dá)更加細(xì)膩、含蓄、空靈,虛化了夢的神秘氣氛。
《高唐賦》《洛神賦》創(chuàng)造了一個人神相戀的藝術(shù)境界,晏幾道繼承了這一手法的核心,將所寫之人和所敘之事均蒙上了一層朦朧幽美的薄紗。小山眼里不乏“微雨”“斜月”“殘杏”“簾幕”“飛雁”以及閨閣中的“紅燭”“爐煙”“斷弦”等意象。但值得注意的是,小山在記夢詞中頻繁記錄著他與夢中女子相會的場景,“瑤池”“蓬萊”“瀛洲”“蟾宮”“碧云天”等神仙所居的空間意象,便幻化成小山記夢詞中飄渺朦朧的意境。如“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宮遙”[4]323(《鷓鴣天》),春夜孤棲,詞人極其懷念與自己相距甚遠(yuǎn)的“玉簫”,思緒便從悄然的春夜飄向了遙遠(yuǎn)的“楚宮”;“碧云天”即“天上仙女所居之處”[4]323,暗指自己與所念之人相距天遙地遠(yuǎn),再見之難。而此時“春悄悄,夜迢迢”,給人以寂寥、凄清、茫然之感,正是詞人心境的外化,故景物也帶有一種迷離、朦朧的意境。再如“姮娥已有殷勤約,留著蟾宮第一枝”[4]321(《鷓鴣天》)、“綠徑穿花,紅樓壓水。尋芳誤到蓬萊地”等景物描摹都具有同樣的特征。
小山筆下的女子,無論是沈、陳兩家的富貴侍兒,還是普通人家的風(fēng)塵歌女,都寫得如真如幻、貌美朦朧,而且書寫這些女子不直接描繪其容貌、體態(tài),而是以比喻、烘托之法孕育出其不凡的氣質(zhì)與獨特的風(fēng)韻,令人產(chǎn)生無限遐想與回味。如“梅蕊新妝桂葉眉。小蓮風(fēng)韻出瑤池”[4]314(《鷓鴣天》),寫小蓮的風(fēng)韻如同仙女出了瑤池。又如“笑艷秋蓮生綠浦。紅臉青腰,舊識凌波女”[4]302(《蝶戀花》),以蓮花喻少女,展現(xiàn)了一個美艷婀娜的美人形象。再如“輕勻兩臉花,淡掃雙眉柳”[4]340(《生查子》)更是刻畫了一個如花之面容、似柳葉之眉的窈窕、俊俏的少女。
《小山詞》中獨有的江南意象亦具有這種優(yōu)美渺遠(yuǎn)的意蘊。小山多選取“煙柳”“垂楊”“池塘”“落花”“梅花”等柔美、清秀的江南意象入詞,如“柳垂江上影,梅謝雪中枝”[4]274(《臨江仙》),“煙迷柳岸舊池塘”[4]277(《臨江仙》),“煙柳長堤知幾曲,一曲一魂銷秋水”[4]576(《武陵春》),等等這些凄迷幽緲,閃爍著惝恍飄忽的神秘氣氛的景物。由此還折射出詞人內(nèi)心的迷茫與惘然,正所謂“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20]。
縱觀《小山詞》中的記夢詞抒情,晏幾道不僅編織出各種絢爛多姿的夢境,而且藝術(shù)手法翻新出奇。每一處夢態(tài)的表達(dá)與抒情,都是小山靈魂深處最“動搖人心”的情感傳遞。跌宕曲折的人生經(jīng)歷,淺薄無常的物態(tài)人情,捉摸不定的俊俏佳人,讓這位“古之傷心人”[21]創(chuàng)造出別具一格的“夢”意象,開辟出婉約詞的新境界——曲折而不隱晦,嬌婉卻不媚俗。正如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所云:“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盵21]《小山詞》以深摯婉麗、“工于言情”[10]的藝術(shù)魅力獨秀于詞壇。
西安文理學(xué)院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22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