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子龍
神木,是個縣級市,不僅面積大,經(jīng)濟(jì)體量也大,全國十大工業(yè)強(qiáng)縣之一,或許還是唯一的醫(yī)療和十二年教育免費的地方……單這一項就夠“神”的。
再來說說“神木”這個具有一股神秘魅力的縣名的來歷。神木,古稱麟州,“據(jù)傳城東南約40 步,有松樹三株,大可兩三人合抱,為唐代舊物,人稱神木”。
這可能真是一種傳說。唐代的三棵大松樹,在別處或許是了不得的寶物,在神木又算得了什么!4000 年前,被稱為“中國文明的前夜”,神木的石峁就建有巍峨浩大的城堡,為了堅固城墻插進(jìn)去的圓木,經(jīng)過4000 年的腐蝕風(fēng)化,我看那露出的頭部也夠一個人抱的!石峁遺址的發(fā)掘入選“世界十大田野考古發(fā)現(xiàn)”,并以實實在在的考古證據(jù),支持中華上古時代的祖先如三皇五帝等,是不是真實的存在,以及中國人喜歡以炎黃子孫自居有沒有可靠的根據(jù)……
誰敢說神木不“神”?
甚至,連被中華民族尊為母親河,被疏狂大才李白稱作“水從天上來”的黃河,進(jìn)入神木境內(nèi),竟也變得姿態(tài)很低,一直在神木東部的邊界與山西、內(nèi)蒙古交界的大峽谷里靜靜地流瀉。雖然河面寬闊,水勢也較大,卻舒緩平和。我們一整天都沿著黃河邊的公路跑,但要親近它需下個大坡,有些河段的坡還很高很陡。
時值隆冬,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黃河卻向我們展示了三種姿態(tài):有的河段已經(jīng)結(jié)冰,冰面上甚至可以走入了;有的河段卻還漂浮著大小不一、規(guī)格各異的冰凌,忽急忽緩地向下游漂移;有的河段竟然沒有一絲冰碴,是一河清水在奔流。滋潤并界定了神木的一百公里河段,正處于黃河的中游,嫵媚秀麗,水質(zhì)清冽,無法與人們熟悉的渾濁咆哮的黃河形象聯(lián)系起來。就連黃河灘上潔白的細(xì)沙,抓在手里也有一種抓白面的感覺,柔軟而細(xì)膩。如果非要以母親比喻黃河,下游是戰(zhàn)爭年代歷盡滄桑、性格暴烈的“母親”,神木的黃河則還是“少婦”。
在黃河河灘與公路之間有近200 里長、時寬時窄的土地,這就是上好的河灘地,最是肥沃不過。有些整齊牢靠的地段就種莊稼,而大部分河灘地是一片片不甚懼怕旱澇的棗林。由于神木是“陜西省日照最多、生物輻射量最強(qiáng)的地區(qū)之一”,加上晝夜溫差大,棗個大肉多含糖量高,也就是吃到嘴里甜——這就是著名的陜北大棗。
然而,我在馬鎮(zhèn)以及沿途的棗林里,都看到有許多棗樹上的棗子沒有摘,已經(jīng)變成干棗卻仍舊頑強(qiáng)地掛在枝頭,棗林的地面上也散落著許多干棗。我大惑不解,詢問當(dāng)?shù)厝耍玫降幕卮饏s讓我更加困惑了:“去年秋天棗子賣不上好價錢,有些農(nóng)民索性就不想費力氣收棗了,棗掛在樹上早晚會掉下來,放羊的時候羊會吃,羊吃不了的就爛在地里當(dāng)肥?!?/p>
我在農(nóng)村長大,自小愛吃棗,也知道棗是好東西。在河北農(nóng)村流傳著“有棗沒棗也要打三桿子”這樣一句話,絕對舍不得樹上還掛著一個棗沒有打下來,更舍不得地上有個棗不撿起來。即使在今天,神木這些還掛著棗的棗樹,如果是在京、津、冀,無論是城里還是農(nóng)村, 主人不要,也早被別人摘光了。賣不上好價錢就索性不要了,只說明一個問題:神木的農(nóng)民太幸福了。
神木人有多幸福?只講一個數(shù)字,是國家公布的:全國人均生產(chǎn)總值折合人民幣5萬出一點頭,北京12.9 萬元,天津11.9 萬元……神木17.78 萬元。想起1982 年我第一次訪美,每當(dāng)夜晚降臨,看到他們的城市都在搞燈光秀,無論辦公大樓、企業(yè)大廈,下班后人去樓空, 卻必須整夜燈火通明。我以為是極大的浪費,美國朋友卻說,美國鼓勵用電,也可以說鼓勵浪費電,電造出來,是為了發(fā)光發(fā)熱提供動力,不是為了節(jié)省的。后來這類事情在中國也見得多了,賣冰箱的砸冰箱,造電腦的砸電腦,生產(chǎn)牛奶的把幾噸幾十噸的牛奶倒掉……比較起來,用過剩的陜北大棗喂羊,讓羊膘肥體壯,毛長肉好,入口不膻,也算是物有所值。
我確實在棗林里看到過羊群,以為它們是在低頭吃棗林里的干草,原來是吃地上的干棗。神木的羊真是好福氣。在這之前我一直以為在神木做頭牛是很快樂的,拉車有拉車的歌,犁地有犁地的歌,牛的主人喝酒要唱歌,調(diào)情要唱歌,閑著沒事更要唱歌……你想想,比南方的牛只顧低頭拉車、悶聲干活是不是要快活得多?
我們一路總是走走停停,因為路邊常有奇觀。比如在路邊的兩棵大樹間拴根繩子,上面掛著剛宰的羊,或整只,或一分為二,肉質(zhì)鮮亮肥瘦適宜。快過春節(jié)了,扛半只回去過個好年!羊肉的主人蹲在道邊,一手拿著一個火焰噴射器似的東西,在一個一個地?zé)蛱阕由系拿?。神木有一種名吃,薰羊蹄兒,是下酒的好菜。
車行到神木東南部,看到前面左側(cè)有一段美景。公路與黃河緊挨著,下道便是河灘,中間沒有棗林或莊稼地,當(dāng)?shù)氐呐笥淹\嚕屛覀兿萝嚨近S河邊拍照。車在公路的右側(cè)停下來,當(dāng)大家打開車門,卻看到了另外如一幅畫般的景致:在公路和山坡間不大的平地上,孤零零有一盤碾子,上面沒有棚蓋,四周沒有擋板。但碾子看上去很干凈,碾盤上均勻地鋪展著白中泛點黃的黍子面,兩個少年和一個女孩一邊說笑一邊推著碾子。碾子旁有位漂亮的少婦,手拿笤帚把碾到邊上的黍子面掃回碾盤的里面,旁邊一個老婆婆把碾好的黍子面過籮,籮底剩下的渣子又倒回碾盤上繼續(xù)碾磨……
四周沒有村莊,也不像有人煙的樣子,碾子旁有一條上山的小路,順著小路向西望,是連綿起伏的峁塬……這碾子以及碾子旁邊的人不像是真實的,毫無來由地出現(xiàn)在這里,很像是神話中的情節(jié),是專門為了等我們或我們中的某個人……作家們好奇心重,先跟孩子們搭話,很快就跟少婦有了更廣泛的交流。推碾子的一個少年和那個女孩是她的孩子,少婦看上去還年輕,竟有了這么大兩個孩子。丈夫在神木市城里打工,她這是帶著剛放寒假的兒女來住娘家,旁邊站在石臺子前籮面的老婆婆,就是她的娘家媽。
大家熟悉之后,少婦兩次三番地邀請我們留下來,說明天早晨吃油糕,正在碾好的黍子面就是做油糕用的。這是神木一種著名的美食,類似天津的三大名牌之一的“耳朵眼炸糕”。我們一迭聲地說著謝謝,卻沒有人接受邀請,我們是一個采風(fēng)小組,要集體活動,后面還有安排。
少婦和她的孩子們,個個都一臉陽光,雙頰上帶著只有生活在鄉(xiāng)間才有的自然紅,明麗動人,快樂而樸實。他們的出現(xiàn)與黃河及周圍的景色是如此的諧調(diào),真像一幅美好的風(fēng)俗畫。這盤碾子和這家人,也極真實的表達(dá)了神木的富足與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