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趙豐,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散文寫作者,曾獲冰心散文獎、東方文藝獎、孫犁散文獎、絲路散文獎、吳伯簫散文獎、柳青文學(xué)獎、張之洞文學(xué)獎及《北京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延河》《紅豆》《攀枝花文學(xué)》等文學(xué)期刊年度文學(xué)獎。
椏溪:慢時光的鏡頭
退休后一直有個念想,再去江南看看。約了幾個朋友,都脫不了身,只得一人孤行。也好,旅程中可以靜心閱讀,思考。朋友介紹說,南京市高淳區(qū)那里有個椏溪鎮(zhèn),很不錯的,值得一去。我是個幽古之人,再說退休了,生活的節(jié)奏該緩慢下來,古老的村落有助于我將心沉下,享受那種慢生活的愜意。
十時四十五分,從西安乘火車出發(fā)。盡管現(xiàn)在快節(jié)奏的出行方式很多,但如果有可能,我還是會不加思索地選擇坐普快列車出行。我習(xí)慣在旅行中閱讀,飛機坐著本來就累,閱讀會更累,手腳也沒個舒適的地方放。雖然有時也裝模作樣地捧著書,但感覺總是出不來。還有,乘飛機要在候機廳等待,如果拿捏不準(zhǔn)時間,或者飛機晚點,等待的時間會比飛機飛行的時間還要長?,F(xiàn)在高鐵線路多了,速度快,省時間,但我還是不適應(yīng)。如果不是急著趕時間,我多半會選擇帶臥鋪的火車。我的思考,是要松弛身體的,躺,趴,側(cè),舒適的姿勢,才會讓大腦進入興奮點。
火車運行了十五個小時,第二天下午兩點到了南京,沒有在城里停留,乘出租車直接去了城南的椏溪。
司機告訴我,到椏溪的地界了。車窗外滿眼寧靜的河道與綠地,牛和羊在田野間悠閑地散步,片片油菜花在陽光下伸展出黃花點點,郁郁蔥蔥的早園竹林,蜿蜒的茶園,飄香的果樹,蕩漾的魚塘,散落在高高低低丘陵上的民居,一片靜謐,和諧著我的心境。
望著油菜地中央的一棵老樹,我在想著椏溪的“椏”這個字的組合。“木”與“亞”組合起來表示樹木枝條上再長枝條,形成接近四方形即“亞”字形的閉鎖圈。它的本義為樹木枝條相互疊交形成“亞”字形交叉。說的簡明一點,它的含義是樹杈、樹木分枝的部位,或樹枝向旁伸出,形成樹杈。
車子拐過彎彎曲曲的山道,蜿蜒前行了一段路程后,一幅幅生動的“水墨畫”漸漸清晰地映入眼簾……一幢幢白墻黛瓦的徽派農(nóng)莊,火紅的柿子高掛枝頭;串串絲瓜花繚繞在綠色的竹籬笆上,黃綠相間,恰似寫意畫。一處處籬笆邊,都有主人精心澆筑的石桌和石凳。
下了車,行走在山林間的小道上,呼吸著清新的氧氣,聆聽著山鳥禪音般的啼叫,享受著清風(fēng)吹拂的裊裊炊煙,身子便舒坦起來,心靈也進入了寧靜的境界。喜歡如此的寧靜,真想與山體合二為一,于是放松身心,倒在了山坡上。
一棵柿子樹,在一戶農(nóng)家的院落不動聲色地生長著。粗壯的樹身,宛若一個智慧的長者。春風(fēng)蕩來,它在風(fēng)中搖晃,發(fā)出清脆、銀鈴般的聲音。柿子樹,在椏溪太普通了,我眼前的這個村莊,簡直就是柿樹的家院,目不暇接。一打聽,果然它的村名就叫柿樹下村。一棵棵柿樹,承載著一個村子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它的根系與其他老樹的根系緊密牽連,是一個村莊內(nèi)在的底蘊。千百年的歲月里,村子一茬茬的人撫摸著一棵棵老樹,守候著它的結(jié)果。這份等待,換來的是紅彤彤、亮閃閃的柿子。在柿樹下村人的內(nèi)心中,那是宇宙天地的心,是關(guān)于生長、繁衍、豐收、護佑的仁慈之心。
來到了大山村西北角的銅鑼井村。這兒亭臺樓閣,山清水秀。村子布滿溪水,整個村莊倒映在水里,像一幅水墨畫。我的倒影就在水中,好像落入了水底。水中的我安靜、祥和,儼然我的前世。牽掛著它。它就進入我的夢里,帶著田野的清香。
椏溪是不缺竹的,像眼前的這個銅鑼井村,生長著一片片的早園竹。與其他常見的竹子相比,它的明顯不同之處就是形態(tài)不高,但粗壯、結(jié)實,葉片之間形成一個個丫形。這個“丫”,當(dāng)然不是那個“亞”,但相同的讀音卻令我生出無窮的遐想,連接著我的思維。
守在村子里的那口銅鑼井旁不肯起身。據(jù)說它已經(jīng)有上千歲了,井底很大,可容納一張八仙桌和四條長椅。投石頭到井底,能聽到清晰的回聲。銅鑼井的名字,正是源于此。為防止有人隨意向井中丟石頭,村子里的人在井口加了蓋子和鎖。井的封蓋,封塵了村子里人的記憶,成為一個遙遠(yuǎn)而親切的傳說。此刻,黃花為伴,亭子為屋,我也仿佛成為銅鑼井的主人。
古井、古樹、古建筑,承載著銅鑼井村厚重的歷史。在村子里漫步,折幾根花枝,掬一捧塘水,于是便淡忘了年齡,離棄了煩擾,生活的慢節(jié)奏從此徐徐開啟。
黃昏日暮,春雨淅瀝,夜色圍攏,我依然在大山村微濕的柏油馬路上行走。夜幕下的大山村,微風(fēng)輕拂,香氣馥郁,孩子們在古老的玉蘭樹下嬉戲,把安詳與期盼藏進滿臉褶子里的耄耋老人……舒適、緩慢的夜色里,歡聲笑語久之不散。這就是椏溪人的生活嗎?我所生活的小城,像被上足了發(fā)條的鐘,何曾有過這樣的閑適與溫馨?去除了浮躁與奢華,呼吸著干凈的空氣,享受著舒緩的生活,如此的人生,便是舒適的。
坐在一方池塘前。椏溪的風(fēng)是緩慢的,吹拂著水面,小鳥在池塘的水面上翻飛嬉戲,似乎忘記了歸巢。一個少女,挽著竹籃從我身邊悠悠走過,絲毫不見夜色下城市女子的慌亂。鳥兒飛離池塘,傳來悠揚的啼叫,為這寂靜的鄉(xiāng)村奏響了夜的序曲。農(nóng)家的燈光漸次閃亮,小山村沉浸在一片氤氳中。如此沉靜的山村,便是歲月沉淀而來的一座慢城。這山水環(huán)抱的世外桃源,是那種“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閑適和恬靜,《桃花源記》中那種“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的感覺亦不過如此。
我忽然領(lǐng)悟到,對椏溪人來說,那種“白駒過隙”的生活太過匆忙,人生,就要細(xì)細(xì)品味,才能悟出真諦。慢,是他們對于生活的態(tài)度,是他們?nèi)松淖非蟆6@種態(tài)度和追求,正吻合了我的性情。
在一戶農(nóng)家住宿。吃過晚飯,坐在藤椅上,捧一杯香茗,靜靜享受鄉(xiāng)村清新的空氣。月亮在天上緩慢行走,似乎在眷顧椏溪人的慢生活。我一個人在村子的月光下閑走了一圈,然后進屋睡覺。那夜的夢,皆是舒緩悠長的細(xì)節(jié)。
塘棲古鎮(zhèn),那些經(jīng)典的細(xì)節(jié)
在椏溪住了一晚,第二天從南京坐火車到余杭,再坐汽車來到塘棲。塘棲是個古鎮(zhèn),在明清時曾為江南十大名鎮(zhèn),這就讓我有了濃厚的興趣。況且,很早就讀到了清人張吉安的詩句“洞天兼福地,名勝古余杭”。由此,對余杭、對塘棲心儀許久。歷史的煙云里,塘棲曾經(jīng)輝煌,很古的味道,我很喜歡。
看一處風(fēng)景,我喜歡玩味細(xì)節(jié),塘棲古鎮(zhèn)滿足了我的嗜好。
一座七孔石拱橋。這便是距今500年歷史的廣濟橋。運河穿鎮(zhèn)而過,河中船只穿梭。這是塘棲古鎮(zhèn)最經(jīng)典的細(xì)節(jié)。古希臘哲學(xué)家泰勒斯曾說過這樣的話:水是生命之源。坐在水邊,我雙手掬起一捧水,宛若聽見了它的心聲。我知道,那聲音傳遞給我的信息,不僅是昔日漁民的喜悅和嘆息,還有一個女子的幸福和悲傷。
那個女子,便是“小白菜”畢秀姑了。楊乃武與小白菜的故事,常讓我唏噓再三。來到塘棲,仿佛就是聆聽她的訴冤之聲。我手掌里的水,是她浣衣、洗發(fā)用過的嗎?我恍然覺得,那水里有種聲息,如縷縷的絲線,牽動著我的靈魂。
果然,我撫摸到了一個美麗女子的凄婉聲。在安樂山畢秀姑墓塔處,我貼近塔壁,撫摸著一塊壁磚,被風(fēng)雨剝蝕的那塊磚,在我的手掌里輕輕地訴說一段古舊的歷史,還有一段纏纏綿綿、如泣如訴的情感。這便是古塘棲的細(xì)節(jié)。在這個秋天,我手掌中的一塊塔磚,只是一個細(xì)節(jié)。然而,我依然感受到一座完整的塔的氣息,還有,一個女子在面臨冤屈時的呻吟。
風(fēng)景秀麗、有著千年歷史、充滿人文底蘊的塘棲古鎮(zhèn),坐落于京杭大運河南端。河湖港汊縈繞,運河穿鎮(zhèn)而過,將古鎮(zhèn)分為水南水北。古鎮(zhèn)的街頭,生長著郁郁蔥蔥的桂樹。正是桂花飄香的季節(jié),一陣陣淡淡的桂花香沁入我的心脾。整個古鎮(zhèn)儼然一幅極具特色的古民居風(fēng)情畫?;疑奈莺?、灰色的古衙門樓、灰色青磚砌成的墻垣、灰色青條石鋪就的路面、灰色的檐瓦、灰色的古城墻、老頭灰色的衣帽……灰色是最具普適性的顏色,可以搭配任何一種顏色;灰色是一種最簡單的色調(diào),正是因為毫不張揚,所以歷經(jīng)歲月的磨礪和沖刷之后,才不顯得頹廢和殘破。走在街上,我恍然暢游在灰色的海洋里。
往往,在一棵桂花樹下,我會駐留腳步,仰望著它的枝條。一棵樹,就是一段歲月的記載。歷經(jīng)了歲月的滄桑,它執(zhí)拗地上揚著枝條,似乎在執(zhí)拗地探訪生命的意義。陽光,一覽無余地披在它的身上,高高矮矮的枝條,紛紛向陽光伸出眷戀的手臂。陽光因樹枝而顯得晶瑩,樹枝因陽光而顯得玲瓏。綠樹和陽光,天地造化的神秘在塘棲古鎮(zhèn)達到和諧。我甚至聽到它們彼此都在幸福地呻吟。這是上帝賜予塘棲神話般的細(xì)節(jié)。寓言大師足以在其中馳騁豐富的想象力,哲學(xué)家會歪著頭說:“哦,陽光和樹都是有思想的?!?/p>
城市的美離不開細(xì)節(jié),這決定著城市的品質(zhì)和深度。塘棲古鎮(zhèn)的美,在于它體內(nèi)蘊藏著的精華和沉淀。它是一座有著厚重文化底蘊的古城,是歷史遺留下的一朵曠世奇葩,是一部反映中國古代百姓生活的歷史與文學(xué)相融合的巨作,是詩人墨客暢情抒懷的靈泉,是楊乃武與“小白菜”們傾訴愛情的月夜,是游人夢魂縈繞的圣地。
一座城市,一個小鎮(zhèn),是由諸多的細(xì)節(jié)構(gòu)成的。它的魅力在細(xì)節(jié)的映襯下,才會顯得真切、動人。細(xì)節(jié),猶如大地上的一株株植物,離不開土壤的培育。在古鎮(zhèn)的幾天里,我孤身一人在洋溢著古風(fēng)古韻的街巷里游蕩,尋覓著一個個心跳的細(xì)節(jié)。
一只不知名的鳥兒,在穿城而過的水邊的高樹上,拼命地嘶叫。生命的進程中,我聆聽過無數(shù)鳥兒的鳴叫,它們的歌唱撫慰過我疲憊的心靈。此刻,我更愿意靜下心來聆聽鳥語以修煉心境。我相信,這是古鎮(zhèn)獨具的細(xì)節(jié)。我坐在水邊的石凳上看著表,十分鐘了,它依然沒有停歇的意思。難道,它是從遙遠(yuǎn)的年代蟄伏至今?它感知著人世間的喧嘩和嘈雜,用自己鏗鏘的喉音,向我這個遠(yuǎn)方的來客,講述著塘棲千年來的變遷,以及那些曾經(jīng)令人嘆息、為之扼腕的故事。
天目山聽禪
從徐志摩的《天目山游記》里知道了天目山。別人讀他這篇文字不知是什么感覺,我分明悟出的是禪意:樹林中藏著廟宇,風(fēng)聲竹韻、鳴禽蟲子、大鐘木魚、泉水竹管、泥土蚯蚓,或吟唱,或沉寂,聞佛柔軟音,深遠(yuǎn)甚微妙,是濃濃的禪意。去天目山聽禪,如此的念頭一直縈繞于胸,此行江南,有的是大把的時間,那就去吧。聽說杭州有直達天目山的公交,于是從塘棲返回余杭,再去杭州。既來杭州,就又游了一次西湖,盡管來過兩次,但未能盡興。半日游過西湖,就近下榻,第二天一大早趕赴杭州火車東站,登上了公交。
從景區(qū)南門下車,怎么進的山,細(xì)節(jié)的東西已經(jīng)遺忘。昨夜落了一場細(xì)雨,山嵐清新如洗。我興奮起來,想著一定不虛此行。
起初的禪意,是從樹而來。有山必有樹,樹是山的精神。天目山有著良好的植被和森林,有高大幽深的林木,清冽涓細(xì)的水和灰黑發(fā)亮的石頭,還有那些只有聲音卻看不到影子的鳥。山路越窄,樹越粗壯。一棵棵醬褐色的樹干,原始而質(zhì)樸,一定是歷經(jīng)了百年的歲月。我喜歡古樸的樹木,于是摸摸這棵,摸摸那棵,倚著樹身沉思。
天目山除了俊俏的柳杉,雄健的金錢松,還有許多中生代孑遺植物。天目鐵木、香果、領(lǐng)春、連香……都是世間罕見的樹種?!叭屑s”“五世同堂”“八大弟兄”的古柳群相植于峭壁斷巖之峽地,峻拔的樹干沖天聳立凌空千仞。在一個較為平坦的山崖邊,最老的樹干周圍大小不等地圍著小的銀杏,葉子落盡,鋪滿了地面,金黃如初,仿佛只是昨夜一場雨落一樣。青錢柳有著奇特的果實,干枯的圓圓的扇面中間是曾經(jīng)的花梗,鼓起一點點,有游山的女子拿在手上,枝丫錯落,如同握著一把干花,依然風(fēng)采動人。
一條山林石道,時而淺淺登高,時而悠悠而下。行不過幾十米,忽然眼前一亮:一棵寶塔一樣健碩的大樹巍然聳立在道旁巖石之畔。這是一棵枝葉青韻碧翠的大樹。樹干上有一塊顯示身份的標(biāo)牌:柳杉,1200年。這棵千年的柳杉樹干似羅馬石柱筆直挺拔,樹皮棕色光亮,深刻的條紋顯出流沙濁水的圖案,那是千年歲月的印痕。仰目樹端,脖項與樹干幾乎交合成九十度直角。陽光瑩瑩地流連在翠綠之間,天目與人眼牽連成柔和的情絲。當(dāng)我見到那棵封號為“世界銀杏之祖”,又名“五世同堂”的古銀杏時,怎么也邁不開腳步。它的樹齡已有12000年以上,被稱為是地球上目前最權(quán)威的活化石。萬年之樹,雖經(jīng)無數(shù)冬夏,卻依然鐵桿虬枝,綠葉扶疏,滄桑透示著堅貞穩(wěn)重的氣節(jié),蔥翠映襯出溫潤巍然的坦蕩……不卑不亢,孤風(fēng)傲骨。這正是禪的品相。我屈身坐于樹下,雙臂環(huán)胸,閉目遐思,宛若一棵樹的模樣。
眼前的森林,如俄羅斯畫家希斯金筆下的森林深幽壯麗,高高的樹林慈祥安靜,熾金色的陽光從森林空隙里灑下來,在茂密的草叢和枯葉上,灑出明明暗暗的光斑。我依稀看見,一個小女孩站在密林幽暗的深處,身著白衣,陽光細(xì)細(xì)灑入,沐出一種流轉(zhuǎn)的光暈。那樣的畫面,深遠(yuǎn)得不由人不屏住呼吸。女孩在歌唱嗎?我聳起耳朵,聽不到歌聲,卻能感受到一種韻律的流淌。禪聲,是聽不到的,只能用心感受。
靜靜的,我把臉貼在青苔斑駁的樹干上,四周寧靜安然,有小鳥的鳴叫,清脆婉轉(zhuǎn),樹皮冰涼的,帶著昨夜的雨水,靠著地面的長年累月的苔蘚侵蝕,有的樹皮不再堅實,我似乎能聽到它的呼吸,它凝聚了多少年的雨露山嵐啊,峰巒的高處,它的高處,都不是尋常的高度,我覺得我像靠著一個無限敬仰的老者,寧靜如斯,非有大智若愚的胸懷所不能,多少時光流逝去,人類的光榮與夢想一代一代,路過的人,一批批,前仆后繼,改朝換代,都似不見,唯有與風(fēng)霜與閃電雷鳴的斗爭讓他們愈久彌堅,“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我拿我無限熱愛的心撫摸著他們蒼老的容顏,有的已然逝去,干枯的枝干不再有任何的青苔附著,我的心沉沉落下,原來無論多久,生命終將逝去啊,我故去的老外婆的樣子突然浮現(xiàn),生命本質(zhì)里一樣堅韌一樣執(zhí)著的精神卻是相通的。
在天目山,我更多的是靜坐。平日里,我無法隨著驢友們進山。一座山、一條溝,他們是在用腳步丈量,而我是在用心靈丈量,這就注定了我的孤獨。在天目山,我一路駐足,傾情、醉心,流連在樹和草、云和霧、鳥和石的世界里,靜坐于山路或斜坡上,享受玉韻清風(fēng),享受禪意流瀉。
空氣,陽光,風(fēng),是天目山的軟物質(zhì),相比于古樹、巖石所傳達出的抵達心靈的禪意,它們的禪意絲絲縷縷,輕松愜意??諝馇鍧櫟弥蓖讣∧w,幽深的林間仿佛時時有風(fēng),搖曳著我的呼吸。在古木幽澗的旁邊,愈發(fā)覺得空氣涼潤,每片葉子每滴水都在大聲地呼吸。陽光偶爾灑在地上,刻出一片光亮的影。仿佛靜默森林,在獨奏一種樂曲,不是沉默的人,聽不到那種聲音,也聽不見水木低吟,甚至聽不見鳥群清清的歌唱。有時俯在水潭邊照影,上方是高高的巨巖,不知矗立幾千年。有風(fēng),不知從何方而來,一下子穿透身體。那些涼意,能將骨頭浸軟,想起譚盾的音樂,他就是將那些水的聲音穿起來,太過純粹,所以更無從把握。
夜?jié)u漸上來,暮色垂在樹影之間,宛如羅帳,愈來愈濃,也愈來愈靜。除了偶爾宿鳥驚啼,蟲語竟細(xì)嚦難聞。慢慢地沿著石路走,我的身影、面容模糊在林木影影綽綽之中。走啊走,不知道盡頭,路的遠(yuǎn)方湮沒不見,已經(jīng)有烏鴉在尖叫,沒有絲毫人間燈火的氣息,遠(yuǎn)離塵囂的靜寂。
天要黑了,我尋得一處住宿,在屋后的小溪處用毛巾擦洗身子。泉水滑過肌膚,才驚覺竟?jié)櫥缢?,如同擦了香皂般。老板娘說這水最是潤膚的,礦物質(zhì)含量很高。擦完澡,一群人圍坐著,聊天南地北,直到熱騰騰的清燉土雞上桌。飯后,點一支燭,放一壺酒,把盞言歡,很有些悠然世外的快活??上且篃o月,無法踏月尋歌,只好做了樹下桌邊吃酒下棋的閑人。想起小時候念的《尋隱者不遇》,仿佛我上山前還是阡陌之中的訪客,這一刻卻已是云深不知處的隱者布衣。
人散后,獨在石桌邊閑坐片刻,只覺清幽。想著這樣的夜,屋外林中寂寂,屋里燈光如燭,山林天地融為一體,這樣的時刻是適合人皆睡去后再來獨享的。夜?jié)u往深處,那風(fēng)聲愈動,如同聽《神秘園》的時候,那些音樂像藤蔓一樣,在幽遠(yuǎn)的風(fēng)里飄蕩著捉摸不住的觸角,在一片誰也不知道的天地里自生自滅。喜歡那些遙遠(yuǎn)而高昂的唱腔,悠忽升起,悠忽消失,來去無痕,如同梵音,無處不入,無處不在。
夜里起來如廁,月輝清冷如銀,泄了一地。天幕上一輪月亮斜掛,三兩顆星散落。想起我喜歡的班得瑞輕音樂《寂靜山林》,那些寂寞成群的風(fēng)聲和鳥叫,小提琴、大提琴、笛子、簫空靈而激情地吟唱。
第二天從天目山返回杭州,乘火車回家。有了這趟江南之行,即使再回紅塵,我亦能漸漸把所有的悲觀、煩苦都?xì)w簡到一種豁然的曠達里。
尋找一種禪意的晚年,是生命某種終極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