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貞任(韓國)/李庚源 譯
我想去找他,是因為來自墨西哥的一封電子郵件。發(fā)件人是在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教韓語的J老師,郵件內(nèi)容是提議在墨西哥和古巴共同舉辦“韓國文學研討會與文學之夜”。最近韓流聞名世界,其他國家對韓國文學的關注和邀請也隨之增多。在這種趨勢的推動下,成立于2000年初的韓國文藝創(chuàng)作學會每年在國外舉辦一兩次國際文學研討會,以及面向韓國同胞與當?shù)厝说摹拔膶W之夜”。我在學會里負責國際交流項目,于是決定周末與會長姜老師見面商量,針對活動內(nèi)容交換意見,并在回信中將此告知了J老師。這段時間,舉辦過國際學術大會的國家的標記在世界地圖上跨越太平洋,目標轉向了中南美??吹健澳鞲纭比齻€字,我的耳邊隱約響起久違的手風琴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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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紅色手風琴一起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那個炎熱的夏季,我九歲,到了晚上就會做被梨果仙人掌的尖刺扎滿全身的噩夢。父親是四女一男中的老幺,每逢放假就把我輪流送到四個姑媽家,開學前一天才會帶我回來。姑媽們分別住在釜山、蔚山、金海和密陽。七歲送別母親之后,我輪番住進四個姑媽家,過著看別人臉色的生活。不過,姑媽們和父親之間似乎存在著什么協(xié)定,在我九歲那年冬天以后,便只固定被送往蔚山的珍娥姑媽家。姑父在汽車公司上班,珍娥姑媽住著寬敞的大公寓,生活也很富足。反之,位于釜山峨嵋洞的春娥姑媽家,在四個姑媽中最?。氶L的一間屋兼作廚房,甚至不足以稱為“家”)且最不像樣,去她家必須經(jīng)過一條像蛇那般彎彎曲曲的小巷,跨過無數(shù)級臺階。盡管如此,我依然最喜歡去春娥姑媽家。春娥姑媽不發(fā)脾氣,也不會做出悲傷的表情,臉上永遠掛著笑容,嘴里哼著歌。我最滿意的一點是,春娥姑媽沒有結婚。而且,去了春娥姑媽家,就不用去補習班或者鋼琴學習班,也不必忍受父親口中濃烈的酒味。我唯一需要做的只是在小巷里和鄰居小伙伴們玩耍,看到姑媽出現(xiàn)在巷口時,立即撒腿跑下坡,接過她雙手提著的袋子。小巷像迷宮一樣,一條連著一條,如果父親不來接我,我自己絕對不可能走得出去。因此,我曾經(jīng)很長時間搞不清春娥姑媽家的位置,也不知道跑到小巷盡頭最高處能看到什么。抬起頭,石板瓦屋頂之間可以看到藍天,交織的電線像蜘蛛網(wǎng)一樣。有一次,我不小心放走了手里的氣球,抬頭看著藍天,聽到橫跨家家戶戶的黑色電線發(fā)出讓人不爽的“咻咻咻”的聲音?;蛟S是因為強烈的電流,或許是因為我過度緊張,看到電線的瞬間,后頸如觸電般一陣酸麻。不知道為什么,小巷里的小伙伴們都稱呼春娥姑媽為“魔女”。只要春娥姑媽的身影出現(xiàn)在小巷里,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們?nèi)紘樀帽ь^鼠竄,跑回了自己家。春娥姑媽每天都會屢次緊緊抱住我,小伙伴們卻很怕她,仿佛她是俄羅斯女巫。我想,這可能是因為春娥姑媽的奇特發(fā)色和嗓音。春娥姑媽的頭發(fā)很長,燙著蓬松的大卷,而且染成了紅色。或許是出于這個原因,如果她出現(xiàn)在巷口,看起來就像一個血氣方剛的大漢矗立在那里,堵得嚴嚴實實。而且,春娥姑媽呼喚我的聲音會響徹整條小巷。有一次,我正在和小伙伴們玩捉迷藏,回答遲了一點,春娥姑媽四處叫喊著我的名字,竟然把坡下的玻璃震碎了。那扇玻璃本來已經(jīng)有了裂縫,但那件事以后,我都會在春娥姑媽喊我之前做好準備,聽到聲音之后立刻跑下坡。懷抱紅色手風琴的他出現(xiàn)之后,春娥姑媽恢復了昔日風采。他走進巷口,我們不約而同地不再玩捉迷藏,全都看著他。他像大猩猩一樣,不,像大象一樣,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向我們。我們紅著臉,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像口香糖一樣后背緊貼著墻壁為他讓路。他經(jīng)過我們身旁,一步步踏上那段坑坑洼洼的螺旋形臺階。我們像靜止畫面一樣停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視野之中,才回到自己的位置,重新開始玩捉迷藏。這時,小巷那頭傳來一陣響亮的手風琴聲,似乎整條巷子都顫動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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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洋對岸的J老師的提案從兩層意義上讓我備受鼓舞。墨西哥與法國秘魯同處韓流文化的頂峰。關于這次活動,有必要聽取學會方面的意見。除了韓流,墨西哥的消息還喚起了我的那段遺忘已久的黑暗童年記憶。我積極收集著墨西哥的資料,卻也不禁在心里懷疑包括姜老師在內(nèi)的學會成員們是否愿意再次踏上那片土地。十年前,學會成立初期,我們已經(jīng)去過一次墨西哥。當時去過的人們搖搖頭,異口同聲地表達了對飛行路線的不滿。就算告訴他們交通比十年前便利多了,假如想要促成這次墨西哥之旅,策劃一場具有突破性的活動非常重要。和姜老師見面之前,我搜索并整理了韓流世界化的資料。關于K-POP和社交媒體的評論頗多。不可否認,韓流文化的全世界擴散,社交網(wǎng)絡與視頻網(wǎng)站是一等功臣。在巴黎開辦了教授韓語的世宗學堂,在墨西哥掛牌成立了韓國文化院,這些都曾是新聞報道的熱點話題。然而,文學在韓流中的位置微乎其微。我尋找著有效聯(lián)結韓流和文學的方法,不知不覺鐘表已經(jīng)指向五點。我收拾好書桌,突然想去一趟樂園商業(yè)街。我推開辦公室的門,感覺走下臺階的腳步十分輕盈。輕盈的腳步萌生出一種期待,或許有什么未曾預料到的事情正在等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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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墨西哥叔叔!”春娥姑媽看到我邁過門檻,用眼神示意放在墻角的物件。懷抱紅色手風琴消失在小巷盡頭的那個如大象般笨重的男人,居然是春娥姑媽的客人,簡直難以置信。春娥姑媽仿佛在我玩捉迷藏的時候發(fā)了什么意外之財,哼著歌,把梨果仙人掌移植到了皺癟的鋼精鍋里。墨西哥叔叔。春娥姑媽十分興奮,情不自禁地哼著歌,我也像終于等來了朝思暮想的人一樣,感覺眼前豁然開朗,身體飄在半空。春娥姑媽輕輕地把梨果仙人掌放到了屋頂。小巷兩側成排的房子像窩棚一樣又矮又小,似乎我跳起來就能摸到屋頂。我在玩捉迷藏的時候沿著小巷跑上跑下,看著渾身是刺的梨果仙人掌,便能猜出天氣的陰晴。晴天時,梨果仙人掌是透明的青綠色;陰天時,就變成了不透明的暗綠色。天空布滿烏云,雷聲陣陣,明亮的閃電像要把小巷劈開,雨滴快落下來時,梨果仙人掌看起來像獨眼海盜那般可怕。遇到那樣的天氣,春娥姑媽就會趕快把屋頂?shù)睦婀扇苏颇眠M屋,放在炕梢上。到了晚上,春娥姑媽會在旁邊鋪好被子,哄我睡覺。屋子很小,容不下墨西哥叔叔、春娥姑媽和我一起伸直腳睡覺。我整夜都在做噩夢,像是被梨果仙人掌的尖刺扎滿了全身,凌晨很早就會醒來??赡苁怯捎诖憾鸸脣尩木恼樟希婀扇苏频募獯淘介L越多。直到假期結束,父親也沒來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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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jīng)是十年前的事啦?!?/p>
姜老師比約定時間提前三十分鐘來到博德吉塔,已經(jīng)喝完了一杯莫吉托??吹轿彝崎T進來,他又向吧臺服務員點了第二杯,同時點了一杯給我。近來,弘益大學正門的酒吧街流行莫吉托。姜老師很喜歡嘗試新鮮事物,在通話結束時沒有選擇學會常去的那家酒館,而是提議到博德吉塔喝一杯。店名“博德吉塔”取自位于古巴哈瓦那的一家酒館“La Bodeguita del Medio”,這家店是弘益大學正門酒吧街能喝到莫吉托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家酒吧之一。
“當時挺辛苦吧。”
屏幕上正在放映一部以古巴為故事背景的爵士動畫電影《奇可和麗塔》。年初收拾行李時,我和熙濟在新村見面,吃過早午餐之后,一起去附近的藝術影院Arthouse Momo看過這部動畫電影。才華與熱愛、成功與挫折的愛情故事十分打動內(nèi)心,卻未能刺激淚腺。不過,直到電影結束,我一直在黑暗中數(shù)次地擦拭著眼淚。麗塔唱的那些歌具有一種魅力,解鎖了我深藏在無意識深處不輕易袒露的關于春娥姑媽的記憶。最后一次去春娥姑媽那里是什么時候呢?我記不清了?!褒埲视植凰氵h,應該抽空去一趟”,我的決心只停留在意識層面,一晃就是十多年。
“很想再去一次,問題是來回耗時太長了,經(jīng)費也不太夠。”
一杯莫吉托放到了我的面前,細長的玻璃杯里放了冰塊和整片圓葉薄荷。只是透過玻璃看著薄荷的翠綠色,也感覺很涼爽。我和姜老師輕輕碰杯,喝了一口。
“現(xiàn)在應該好多了吧?十年的歲月可不短啊?!?/p>
嘴里的青檸十分酸爽,我忍不住眨眼皺眉。我輕輕控制住眼角的抽搐,視線轉向《奇可和麗塔》。麗塔的肉體栩栩如生,很難相信是動畫。
“不清楚。據(jù)說因為韓流,和十年前相比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但讓會員們?nèi)纱危悬c勉強吧。拋開活動暫且不說?!?/p>
麗塔登臺,聚光燈照射著她。再次觀看影片,我依然在麗塔沙啞的嗓音中渾身戰(zhàn)栗,寒毛直豎。我和姜老師都像片中的奇可一樣被麗塔深深吸引,屏住呼吸,注視著她。
“是吧?”
我搖晃著酒杯,等到青檸和薄荷充分混合,才不緊不慢地回應了姜老師。西班牙出身的畫師刻畫的麗塔凹凸有致,比真人演員更加性感。
“是啊。如果河老師真的想去,重新組織成員吧?!?/p>
麗塔唱完一曲《深情的吻》(Besame Mucho),舞臺的聚光燈黯淡下來,接下來是領略過彼此才華的奇可和麗塔在哈瓦那海邊飛奔的場景。
“哇,海濱大道?!?/p>
看來姜老師回憶起了十年前的哈瓦那之夜。我坐著敞篷車,吹著風,在深夜的海邊奔馳,追趕著消失在黑暗中的戀人們的背影,回味著和熙濟的最后一次交媾。那天電影散場之后,我們不約而同地一起坐上了出租車,來到我的公寓激情一場,是因為我和熙濟都情不自禁地被卷入了麗塔身體里散發(fā)的性感。寒冬陽光傾灑的午后,那場交媾足夠放蕩,不愧為最后一次。黃昏時分,我獨自在床上醒來時,意識朦朧,感覺像是做了一場夢。這對我,對熙濟,都可謂是愛的禮物,我很滿足。我們在身體分開之前,彼此耳語說了“謝謝”,以此洗刷了最后的迷戀。我喝下最后一口莫吉托,向吧臺又點了一杯,趁此機會轉換一下氣氛。
“加勒比海的波浪卷著白色泡沫,不分晝夜地沖過堤壩,打濕了道路。路對面的小巷里歌舞不停?!?/p>
古巴在墨西哥的延長線上,但去往墨西哥的游客們在心里更憧憬古巴。
“如果姜老師也同行,應該不會太難辦吧。”
“哎喲,看來把我當人質(zhì)了。不過,河老師怎么對去古巴如此積極呢?不太像你的風格。在古巴有要見的人?”
我喝了一口重新加滿的莫吉托,想起了墨西哥叔叔的面龐。就算去了墨西哥,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麗塔已經(jīng)唱完,沙啞魅惑的嗓音依然回蕩在耳畔,貫穿全身。
“也許在墨西哥有意外的幸運等著我呢?!?/p>
我平時并不擅長開玩笑,現(xiàn)在卻不合時宜地耍起了貧嘴。
姜老師撲哧笑出聲來,問我:“話說回來,你有閻詩人的消息嗎?”
看來姜老師想起了學會資料室的照片事件。十年以來,以“哈瓦那的火熱之夜”為題上傳的照片中的主人公閻詩人成為了被會員們反復提起的知名人物。閻詩人只喝一杯啤酒也會滿臉通紅,所以每次聚餐都會提前回家。偏偏那天,她隨同幾個會員一起去了哈瓦那舊城的酒吧,和一個偶然搭伴跳舞的男人拍了合影。當?shù)啬腥司o緊摟著閻詩人的肩膀,肌肉發(fā)達的前臂使他成為了“火熱之夜”的焦點。很長一段時間,只要提起古巴,閻詩人就會臉紅,十分難堪。據(jù)說她作為文化藝術家交流項目的成員之一被派到古巴,已經(jīng)在那里生活了兩個月。
“如果這次過去,得見一面?!?/p>
姜老師以略帶悔恨的嗓音說完這句,喝了一口莫吉托。
“閻詩人?”
我用指尖觸摸著莫吉托酒杯,問他。姜老師再次舉起酒杯,搖搖頭。
“去古巴當然會和閻詩人見面。不過,我想見的那個人,你不認識?!?/p>
冰塊融化的莫吉托酒杯上掛滿了水珠。
“看來您當時在古巴遇到了有緣人啊?!?/p>
水珠沿著酒杯外壁不斷往下流。
“不,在墨西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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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西哥叔叔懷抱紅色手風琴出現(xiàn)在小巷以后,春娥姑媽的梨果仙人掌改名為墨西哥仙人掌。墨西哥叔叔搬到小赫奶奶住過的兔子屋之前,二人合住在春娥姑媽那間勉強可以躺下兩個人的小屋里。兔子屋在春娥姑媽家對面。那間屋不同于小巷里成排成行的其他窩棚,不是長方形,而是細長的三角形。小赫奶奶蹣跚著爬上粗劣的臺階,推開灰色的小門,進入洞穴般黑漆漆的屋內(nèi)——小伙伴們覺得這副模樣像極了一只老兔子,所以稱呼那間小屋為兔子屋。六歲那年,我在幼兒園的院子里見過一只凍死的兔子,從此對兔子充滿恐懼。兔子向我展示了什么是死亡。我沒有叫出聲,猛地撲進母親的懷里,眼淚直掉。我哭個不停,母親用無力的手掌輕撫著我的后背。父親要帶母親去住院,等得不耐煩,把我從母親懷里拉開,交到幼兒園老師的手中,攬著母親去坐車。母親蒼白的臉龐倚靠著車窗,朝我揮揮手,從此再也沒有回家。到了第二年,我像發(fā)現(xiàn)不再喘氣的死兔子時那樣,呆立在母親的遺像前體會到了窒息般的痛苦。我很害怕見到像兔子似的小赫奶奶,總感覺心里很痛苦,好像會發(fā)生什么不好的事情。雖然不知道我的恐懼和小赫奶奶的死之間有什么關聯(lián),但我去了春娥姑媽家不久,小赫奶奶就踩空了臺階,身子向后滾落下來,骶骨右側著地。過了沒多少日子,兔子屋的屋檐下就掛上了喪燈。小伙伴們依然像往常一樣在喪燈下跳皮筋、捉迷藏。等到他們都去了對面村莊上學,白天只留下我獨自一人,我從來不敢出門,直到喪燈取下。我躲在門廳無意中聽到了春娥姑媽和小赫母親的對話,得知人的骶骨和把手放在胸膛部位就能感受到的撲通撲通跳動的心臟差不多,骶骨斷裂可能會導致死亡。兔子屋唯一的窗戶和窗戶上覆蓋的鐵絲網(wǎng),似乎被人偷過般破了一個大洞,而且銹跡斑斑。得知在巷口開炸雞店的小赫父親計劃把兔子屋推倒,重建為一座兩層小樓,春娥姑媽立刻跑去了小赫家。第二天,墨西哥叔叔縮著肩膀,擠壓著龐大的身軀,走進了兔子屋。墨西哥叔叔走出兔子屋時,小伙伴們不再像初次見面時那般膽怯,而是一窩蜂圍過去,像村里的樂隊一樣,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墨西哥叔叔懷里手風琴聲像是插上了翅膀,變化多端的彈奏聲回蕩在小巷里,沿著由變電所伸展而出的電線,鉆進了家家戶戶的窗戶里。“Besame Besame Mucho”(吻我,深情地吻我吧),春娥姑媽照著小鏡子,在嘴唇上涂抹著比雞冠花還紅的口紅,跟著手風琴的旋律哼唱。墨西哥叔叔搬進兔子屋之后,春娥姑媽總在傍晚沿著小巷下坡,到了凌晨才會開門回來。到了日落時分,小伙伴們?nèi)蓟丶伊恕缀鯖]有哪個孩子是聽到母親喊吃飯才回家,而是趕回家用一雙小手為全家人做飯。十幾歲的年紀,在峨嵋洞已經(jīng)在做飯洗衣。我坐在螺旋形臺階的拐角平臺處等春娥姑媽。臺風幾次吹走了小巷窩棚的屋頂,那年秋天過去了,冬天來了,依然沒有父親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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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推門走進公寓房間,昏暗的玻璃窗邊,紅色手風琴的琴鍵閃閃發(fā)光。樂園商業(yè)街的樂器店里展示的手風琴當中沒有墨西哥叔叔彈過的那種紅色款。我翻遍了二手網(wǎng)站,總算找到了一臺同款。紅色手風琴進入公寓之后,我早回家的日子增多了。我并不打算學習彈奏。大學畢業(yè)的同時,我離開了同居七年的熙濟。很顯然,我想以此填充某種未曾意識到的破裂感與缺失感。我經(jīng)常熬夜看英超足球,然后在手風琴邊入睡,享受這種睡著時有人在身旁的感覺。有一次,我在凌晨醒來,感覺到了春娥姑媽的存在。這樣的日子,我會很想買一束春娥姑媽喜歡的丁香花,去一趟龍仁。父親不愿提起春娥姑媽,并且直接忽視了墨西哥叔叔的存在。大學畢業(yè)之后,我去法國研修,春娥姑媽在這期間離世?;貒螅也旁陔娫捓锫犝涠鸸脣屨勂鹗虑榈慕?jīng)過。春娥姑媽曾經(jīng)辦理去往墨西哥的手續(xù),卻突然確診胰腺癌,短短三個月就離開了。珍娥姑媽掛電話之前,對于春娥姑媽想去墨西哥的原因含糊其詞。如果我去了墨西哥,前去尋找姜老師提到的“赫納昆老樸”的途中,或許也可以打聽一下墨西哥叔叔的住址。我出神地凝視著紅色手風琴,像墨西哥叔叔那樣把五個手指放在琴鍵上。我沒有用力按琴鍵,卻隱約聽到手風琴傳出了呼吸般的旋律:Besame Besame Much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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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娥姑媽曾是歌手。墨西哥叔叔的紅色手風琴在春娥姑媽面前一張一合,發(fā)出神秘的聲音,散射著彩虹光芒。那種聲音像是可以填充內(nèi)心的饑餓,深深地吸引了我。手風琴的風箱發(fā)出聲音之前,我全神貫注地輪流看著墨西哥叔叔忙碌的左右手。左手按伴奏鍵,右手按幾十個黑白鍵,我覺得這一切很神奇。中秋節(jié)的前一天,春娥姑媽給我穿上據(jù)說從百貨商場買來的紅色連衣裙,打扮得花枝招展,率先走出了家門。我還以為這次父親不來接我,而是春娥姑媽親自送我回家,沒想到墨西哥叔叔居然也懷抱手風琴跟了出來。剛一到暑假,我就牽著父親的手沿著小巷艱辛爬坡來到春娥姑媽家,那天還是頭一次下坡來到巷口。我很喜歡紅色連衣裙和黑色皮鞋,像去旅行一樣心里十分激動。出了小巷,便是山路,父親一起下車的車站位于路中央。然而,春娥姑媽經(jīng)過車站,穿過山路,再次沿著蜿蜒的小巷開始爬坡。等到我們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時,眼前便出現(xiàn)了飄舞著各國旗幟的操場。操場邊上搭起了白色的帳篷,里面成排的塑料椅子上坐著面熟的小巷鄰居爺爺奶奶。他們臉頰瘦削,嘴唇緊閉,胸前戴著各種顏色的花。春娥姑媽粗暴地把我塞進喊她“魔女”的小伙伴們的夾縫之間坐好。校長發(fā)表講話的臺子上搭建了臨時舞臺,一個身穿華麗韓服的女人拿著話筒念出春娥姑媽的名字:“南浦洞‘馳騁花車’備受喜愛的‘昔日歌手’河春娥和懷抱手風琴從墨西哥跨越太平洋遠道而來的‘春娥的男人’千好運!”那天,我第一次知道墨西哥叔叔的名字是千好運,春娥姑媽是昔日歌手。我和小伙伴們并不知道“昔日歌手”是什么意思,只對于初次聽說的“昔日”一詞印象深刻。后來,有個丫頭還在玩過家家游戲時自豪地表示自己的未來夢想是成為“昔日歌手”。春娥姑媽登上舞臺,以嬌滴滴的鼻音自我介紹說:“我是‘馳騁花車’的河春娥,請多多關照!”然后,她彎腰深深鞠了一躬。我和小伙伴們坐在操場的泥地上,在太陽底下愁眉苦臉地仰視著春娥姑媽。跟隨著墨西哥叔叔的手風琴伴奏,春娥姑媽唱的都是她平時哼唱的那些歌。我聽不懂歌詞,不知道是哪個國家的歌,卻也聽出了一定的規(guī)律:所有歌曲都在幾個小節(jié)之后,便開始重復同一句歌詞,比如Besame Besame Mucho,Quizas,Quizas,Quizas。那天之后,春娥姑媽不再是“魔女”,搖身一變成了小伙伴們的偶像,大家跳皮筋或者跳繩時也會模仿春娥姑媽,提起眼角,唱出那句Quizas,Quizas,Quizas。不知道誰先起的頭,小巷每家每戶的墻上開始接連畫起春娥姑媽和墨西哥叔叔的肖像。春娥姑媽戴著黑色墨鏡,用絲巾扎著頭發(fā),穿著風衣配尖頭皮鞋,一陣風似的走出小巷,或者圍著白色蕾絲披肩,穿著荷葉邊喇叭裙,跟在墨西哥叔叔身后;大腹便便的墨西哥叔叔穿著露出腳踝的格子背帶褲,懷抱紅色手風琴;梨果仙人掌和手風琴畫得很隨意,肆意散落,墨西哥叔叔坐上了遠航的客船。經(jīng)過孩子們的多次涂畫,春娥姑媽的眼角流下了淚水,墨西哥叔叔的臉上多出了一只眼睛,變成了“孤島獨眼龍”怪物。春娥姑媽和墨西哥叔叔的畫像像是一篇連載愛情故事,在寒假來臨之前,父親出現(xiàn)在小巷之后,便從我的記憶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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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老師在“博德吉塔”講述的“赫納昆老樸”的故事,更把我推向了墨西哥。根據(jù)資料顯示,一百多年前被賣到墨西哥赫納昆劍麻種植園(henequén Hacienda) 受苦受難的朝鮮人的后裔如今已有三四萬人。老樸是生活在墨西哥的同胞,赫納昆后裔三代,六十五六歲,姜老師去往第一屆國際學術大會的舉辦地墨西哥時與其結識。老樸當時擔任學會包車的司機。分開的時候,老樸遞給姜老師一張紙條,上面寫著韓國地址與三四個人的名字,下一頁是自己的名字與墨西哥的地址。姜老師握著老樸的手,答應幫他打聽一下。然而,從墨西哥到古巴,再回到墨西哥然后經(jīng)由加拿大,復雜的歸國途中,姜老師弄丟了紙條。這并非姜老師的本意,他卻因為未能守約而一直在心里過意不去。他期待著我這次去墨西哥可以找到老樸?!扒疤崾牵蠘氵€活著。”確定下屆國際學會大會在墨西哥和古巴舉辦時,姜老師帶著遺憾與堅決交織的表情說道?!霸腹嗜艘磺邪埠茫暾f長也長,說短也短,有緣總會再見”,我對姜老師說的這番安慰的話,也是我對墨西哥叔叔的心意。是的,只要還活著?;氐焦?,我第一次把手風琴抱在懷中。咚咚咚咚,風箱觸碰到胸膛,我感受到了某個人的體溫?!昂?,蝴蝶呀。”就像墨西哥叔叔把我馱在肩膀的那天一樣,就像春娥姑媽緊緊抱著我一樣。我懷里抱著手風琴,感覺到一陣戰(zhàn)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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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朵顏色晦暗,因為背后躲著太陽。風從東方吹著云朵,太陽在云朵后方時隱時現(xiàn)。我曾經(jīng)和小伙伴們一起跟在墨西哥叔叔身后,沿著小巷爬坡而上。到了小巷的盡頭,眼前出現(xiàn)了野草叢生的溪邊小路,墨西哥叔叔沿著小路繼續(xù)前行。夕陽拉長了影子的小路上,小伙伴們不滿地彼此打鬧著,跟在墨西哥叔叔身后。距離小巷越來越遠,我逐漸心跳加快。墨西哥叔叔不懂韓語,總像個啞巴似的一言不發(fā),像是腦門上多長了一只眼睛的怪物那樣兇巴巴的,但孩子們可以憑本能感覺到他生性淳樸。經(jīng)過了整個夏季瘋長的雜草叢和喧鬧的蜉蝣群,等待我們的是在小巷里從未見過的意外風景。墨西哥叔叔面前是無數(shù)打坐的白色佛像,稀里糊涂跟過來的小伙伴們看到佛像,張大了嘴巴。墨西哥叔叔在數(shù)百尊佛像身后站了一會兒,突然轉頭看向小伙伴們,放下懷里的手風琴,逐一把大家馱在了肩膀上。小伙伴們第一次體會到?jīng)_上云霄的感覺,興奮地尖叫起來,然后是驚聲歡呼。那天,我第一次騎在墨西哥叔叔的肩膀上看到了變電塔下無數(shù)電線之間的藍色大海。墨西哥叔叔沿著小路,咚咚地彈著手風琴。這一次不是春娥姑媽唱過的那些陌生歌曲,而是我們都會唱的歌?!昂?,蝴蝶呀,飛過來吧;黃蝴蝶,白蝴蝶,跳著舞飛過來吧。”社區(qū)宴席結束的那天下午,我一路奔跑到小巷盡頭,躺在了佛像之間。視野里的大海不像騎在墨西哥叔叔肩膀上看到的那般遼闊,遠處僅有湖水大小的海面上灑滿了陰天的陽光。我想念父親,不,想念母親。我經(jīng)常在日落時分爬上坡頂,站在佛像之間注視著大海,有時還會看到墨西哥叔叔。墨西哥叔叔把我馱在肩膀上,讓我遙望遼闊的大海;看到我觸摸鍵盤,又教我演奏手風琴。我以前彈過鋼琴,手指有條不紊地跟隨著墨西哥叔叔的指導。墨西哥叔叔把手放在我的手背上,左右拉著風箱,教我演奏了一曲完整的《蝴蝶呀》??斓蕉鞎r,向著蒼穹茁壯成長的墨西哥仙人掌從屋頂上消失了。我被父親牽著手走下小巷的坡道,從此再也沒有聽到過墨西哥叔叔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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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到了身在墨西哥的J老師發(fā)來的最終活動方案。根據(jù)姜老師的要求,方案里單獨列出了“赫納昆后裔”聚會的成員名單,其中包括最近當選墨西哥議員的“赫納昆后裔”四代勞拉·劉。我在名單中尋找著樸姓和千姓的名字。名單里有很多樸姓,卻沒有一個千姓。我收到了姜老師發(fā)來的最終活動確認和韓方的參與人員名單,準備轉發(fā)給J老師,于是坐下來打開電腦。寫了一半的電子郵件保存在臨時信箱,我陷入了短暫的沉思。春娥姑媽為什么讓我稱呼來自墨西哥的那個男人為“墨西哥叔叔”呢?我在墨西哥可以講些什么呢?我在新窗口寫下腦海中方才浮現(xiàn)的標題:記憶的考古學——我的墨西哥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