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
很羨慕現(xiàn)在有些同行,將“食色性也”的次序顛倒了一下,成了“色食性也”,集中精力寫“色”而不寫“食”。因此,當代作家的筆下,很少有人像曹雪芹那樣,專注地寫吃了。
老百姓喜歡美食,比如北京小飯館的“鹵口條”,廣東路邊檔的“燒臘豬脷”,都屬于大快朵頤、淋漓酣暢的享受。
雖然,吃慣大眾食品的那張嘴,吃高檔一些的美味佳肴,應(yīng)該不會有障礙,但是,吃過“雞舌羹”,吃出刁鉆胃口的張居正,要他在前門外小胡同口的一家小飯鋪,坐在油脂麻花的桌子板凳上,夾一大筷子“鹵口條”塞滿嘴,喝那種又辣又嗆人的“二鍋頭”,我想,他會敬謝不敏的。同樣,吃過“酒糟鴨信”,頗講究精致吃食的賈寶玉,要他在上九下九哪條小馬路的攤檔食肆,滿嘴流油地品嘗“燒臘豬脷”,飲那種一股中藥味的“五加皮”,肯定會大搖其頭,并對他的小廝茗煙說:把馬牽過來,還是回府去吧。
什么人吃什么、不吃什么,也許沒有絕對的界限。但是,古時候什么階層吃什么、不吃什么,還是有一定的規(guī)矩章法可尋的。
當年,明朝高官張居正奉旨還鄉(xiāng),從北京經(jīng)大運河,下江南,再去湖北江陵老家。一路上,大州小縣,誰不找最好的廚子,做最好的菜,七碟八碗,山珍海味,呈供上來,努力拍他的馬屁。可是,張首輔反倒皺著眉頭說:沒有一道菜是我想下筷的。
《紅樓夢》第十九回,賈寶玉被他的小廝茗煙帶著,偷偷地跑到襲人的家里去玩。“花自芳母子兩個恐怕寶玉冷,又讓他上炕,又忙另擺果子,又忙倒好茶。襲人笑道:‘你們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不敢亂給他東西吃的?!边@兩個人的飲食好惡的標準,就反映了中國飲食文化的區(qū)別。
曹雪芹接著寫道:“彼時他母兄已是忙著齊齊整整地擺上了一桌子果品來,襲人見總無可吃之物,因笑道:‘既來了,沒有空回去的理,好歹嘗一點兒,也是來我家一趟?!f著,捻了幾個松瓤,吹去細皮,用手帕托著給他。”這個細節(jié)挺傳神,寫出了飲食文化上那種能感覺得出來,卻很難條理化、具體化的差別。雖說著墨不多,卻已表現(xiàn)充分,寥寥數(shù)筆,印象深刻?!袄媳本庇芯渲V語,說得有點刻薄,然而,卻是一種歷史、一種沿革、一種很具滄桑感的總結(jié):“三代為宦,方知穿衣吃飯?!?/p>
忽然想起,我在江南一座古城,一家老字號菜館,品味一次“紅樓宴”的經(jīng)歷。
說實在的,我非常佩服曹雪芹,其中有一點尤其令人慚愧的,假如我又窮又餓,只能食粥,那么,絕對寫不來《紅樓夢》中的餐飲,畢竟,我沒有那份經(jīng)受得住自虐的定力。
那天,入席,未舉杯拿筷。光看到那副陳設(shè)、那些杯盤、那套酒具,那些已經(jīng)放置在轉(zhuǎn)盤上的冷盤,我就忍不住對一位現(xiàn)已故去的前輩講,一個饑餓的作家,要他在自己的作品中描寫一桌珍饈佳肴,不知他嘴里,會是什么滋味?他肚中,會是什么動靜?他的饑餓反射神經(jīng),會是怎樣的反應(yīng)?恐怕,那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
前輩對我莞然一笑,說:“你成不了曹雪芹。”
這種在重新回味中的精神會餐,是對自己加倍痛苦的折磨。因此,他幾乎沒有寫完這部書,就“淚盡而逝”。這種在物質(zhì)與精神上對生命的雙重磨耗,自然也就只有提前死亡的結(jié)局了。
很羨慕現(xiàn)在有些同行,將“食色性也”的次序顛倒了一下,成了“色食性也”,集中精力寫“色”而不寫“食”。因此,當代作家的筆下,很少有人像曹雪芹那樣,專注地寫吃了。
看來,當代文人把曹雪芹寫吃的傳統(tǒng)丟了,不能不說是一大遺憾。
從眼前這一桌絕非杜撰的“紅樓宴”,充分體會到大師的藝術(shù)功力,因為他幾乎提供了有關(guān)飲食的全部細節(jié),包括原料、加工制作過程以及形狀、顏色與味道等注意事項。古往今來,幾乎所有中國作家,都無法達到他筆下如此詳盡完善的程度;否則,那位穿著古裝的小姐,也就無法頭頭是道地給在座的食客講解每道菜式的來歷與特點了。
隨即聯(lián)想到作家的成長環(huán)境,不是我們寫不出,不是我們不會寫。這是要請讀者原諒的:一個只吃過豬頭肉、只吃過炸醬面的平民社會中走出來的作家,要他來寫“滿漢全席”,那是非常困難的。
文學史上的作家,像曹雪芹這樣世家出身的,也不是很多。在《三國演義》當中,曹操、劉備與孫權(quán)等,怎么吃,吃什么,也是空白。身在曹營心在漢的關(guān)云長,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地被款待著,都宴了些什么東西,也就只有鬼知道了?!端疂G傳》里,除了“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這個響亮的口號,除了“花和尚”魯智深懷里那條狗腿,除了孫二娘黑店里的人肉饅頭,除了武大郎挑上街賣的炊餅,那些打家劫舍的江湖義士,那些替天行道的草莽英雄,一日三餐都把什么食物塞進嘴里去,大概,誰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