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冉

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所繪

在春季，與導師和同學們一起來一場西班牙阿爾罕布拉宮的修學旅行，著實是一次最棒的學習之旅。

在藝術層面，阿爾罕布拉宮的建筑形式充分體現(xiàn)了自然的秩序。這座被光線、色彩、詩意裝飾起來的建筑完美呈現(xiàn)了中東藝術中最重要的三元素——幾何、交錯紋飾、阿拉伯書法。在恬靜又富有多層寓意的花園里，在錯綜復雜的穆喀納斯拱頂下，在蜿蜒中蘊藏著虔誠之心的紋飾墻壁旁，將在倫敦的工作室中學到的藝術理論和應用知識以最直觀的方式進行實地學習，通過最真實的案例講述不同藝術媒介的歷史，這種有機結合是實踐型藝術學習最好的修行。

除了現(xiàn)場嚴謹?shù)某咭?guī)演算和嚴肅的史料研究，通過實地速寫將最活躍的片段記錄下來這一點受到了導師們的一致好評，也激發(fā)了同學們現(xiàn)場作畫的新熱情。因為我在國內讀書時，從中央美院附中開始，戶外現(xiàn)場速寫就是排在各科之首的靈魂技能。所以從那時起受到各位老師高強度的速寫特訓，在這種修學旅行中絕對是手到擒來。英國的導師們特別欣賞中國藝術教育帶來的這種過硬基本功，也鼓勵我在修學旅行期間每天早會時給大家展示和講解各種新出爐的建筑和風景速寫，希望以此激發(fā)大家實地探索的創(chuàng)造性。但能在圍觀群眾嘰嘰喳喳的點評下，依然穩(wěn)健地畫出優(yōu)質的速寫，并不是短時間之內就能練成的，不僅對基本功有較高要求，更重要的是心理狀態(tài)要絕對堅強（否則就很容易出現(xiàn)因為圍觀群眾幾句無心的點評而尷尬地蹲在墻角“在地面摳出個三室一廳”的窘態(tài)）。這一點，確實對于當時的同學們具有很強的挑戰(zhàn)性。這讓我不得不再次感謝中央美院和附中的老師們?yōu)槲掖蛳聢詫嵉乃賹懟A，回想高一高二時窩在胡同口練速寫練得手指抽搐的自己，肯定想不到若干年后能站在西班牙的山頂上盡情描摹，簡直太感慨了。雖然心里也曾閃過一秒鐘的小得意，就像那句網紅語“本來是想低調的，可實力它不允許呀”，但面對眼前厚重中滲透著精妙美的建筑，比起曾經那些將這些巧妙細節(jié)通過靈動的工藝融入天然材料中的無名而又偉大的工匠們，我意識到，自己還需要在這種無聲的修行中磨礪很久很久。

當畫到阿爾罕布拉宮中綠洲天堂般歡快的花園時，筆尖會被永不停息的純凈水流所牽引，渴望著表現(xiàn)出那種可以磨練心智的水之音，畫筆所描繪之處，心也會隨之沉靜，再強烈的表現(xiàn)欲也會在這種沉靜中得以馴服。流水的反光作用在周圍的建筑表面，通過粼粼波光使建筑本身體現(xiàn)出新的維度。畫之所及，好像能聽到曾經那些無名的匠人們通過水的作品所呈現(xiàn)的三層次——建筑元素、精神寓意、生命福祉——向自己低聲細語。而這些充滿智慧的語言，幾個世紀以來，一直都藏在富有生命力的池塘中、象征天堂四河的水渠間，還有花園里被綠色植物環(huán)繞著的噴泉里。當畫筆在新的一頁描繪起大拱門的富麗與滄桑時，我總感覺，現(xiàn)代色系豐富的畫筆好像無論如何都表現(xiàn)不出那些只用到幾種自然色彩裝點起來的花磚墻飾。不同于那些方方正正的普通單色彩磚，拱門上排列的彩磚大小有別，形狀各異，在異形中體現(xiàn)著對稱和一致，在變化里展示著獨特和永恒。紙上線條表現(xiàn)出的蜿蜒的圖案時刻能帶來全新的啟示，通過它們可以看到軟塌塌的泥坯是如何通過曾經那些無名匠人們的手掌和窯火的歷練形成各種單色的彩磚，又是如何在那些無名匠人們粗糙的手指和鋒利的鑿子間被巧妙地打造成各種形狀的異形磚，最后經由無形的智慧和富有粘性的泥漿拼制出不朽的紋飾。這些越滄桑越靈動的工藝，在人們眼中既訴說著時間，又將視線悄然帶回自然的原點。

雖然當下很難有機會受教于還在從事傳統(tǒng)雕刻工藝的匠人們，但筆尖還是試圖以速寫的形式跟隨當年的無名匠人們，領略墻壁和拱頂上紛繁的紋飾所傳遞出的宇宙、自然、人類的宇宙觀。這些體現(xiàn)了比例與美的工藝表現(xiàn)了當年包括數(shù)學家在內的諸多建造者對形與結構的無盡探索，而這些探索直到今天，依然讓世界各地的學者、建筑師、藝術家們癡迷和神往。每一座裝飾拱頂?shù)哪驴{斯工藝更是將這種探索體現(xiàn)到完美的境界。數(shù)以萬計被稱為“阿德拉哈斯”的幾何形塊狀灰泥作為簡單的起點元素，最終以規(guī)律被復制組合并在永無止境的三維結構中升華綻放。與地面的四方磚相呼應，拱頂通常以八邊形與成對的透光窗戶呈現(xiàn)，使光線在不同時間可以以不同角度穿梭在穹頂，通過光與影的相互作用，以達到時間與空間在視覺與精神層面上的高度結合。

通過速寫將阿爾罕布拉宮的建筑美再現(xiàn)到畫紙上，是反思性藝術研究的一部分。這種貫穿于大腦和筆尖的具象思維過程中所體現(xiàn)出的美，遠遠勝過旅行照片中的美，它強調了對匯集于建筑整體上不同形式的工藝的思考，而非簡單的復制。筆尖上粗細不一的線條表現(xiàn)了雕刻轉折的力度，冷暖色調的交匯體現(xiàn)了光與形體的碰撞，在這些細節(jié)上表達出的思考，是試圖跟隨曾經那些無名匠人們精湛手藝的夙愿。速寫不講國界，不分地域，它所反映出的滲透了直覺與思考的畫面，是對世界上各種藝術形態(tài)的最基本的尊重，也為畫家提供了與曾經的創(chuàng)作者們精神交流的空間。雖然我們身處不同的歷史時期，但面對同一件工藝作品或同一座建筑群落，比起簡單的觸摸或照片，我們可以通過畫筆更進一步體會到曾經充滿智慧和艱辛的創(chuàng)作過程。正因為有了速寫這種筆頭功夫，作為藝術研究者的我也更有機會在藝術修行中記錄和體驗真正美的傳統(tǒ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