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曉
[內(nèi)容提要]作為動物權利理論的奠基人,彼得·辛格將功利主義中的平等原則從人與人之間的道德關系領域擴展到了人與動物之間的道德關系領域,提出了人與動物權利平等的動物權利問題。辛格認為人與動物同樣具有感受痛苦和快樂的能力,因而在道德上應該將動物與人平等對待。對此,動物權利的反對者們認為辛格的動物權利理論缺乏充足的論證,且具有道德任意性。支持者們則認為辛格的論證還不夠徹底,并不能確保人與動物平等權利。誠然,辛格的動物權利理論確實存在一些道德直覺主義問題,但是該理論從功利主義角度論證人與動物權利平等的方式依然可以服務于當代動物保護政策,同時也為構建人與自然生命共同體中的跨物種道德問題提供了必要的倫理基礎。
從人類命運共同體到人與自然生命共同體,習近平總書記把人們的目光從單純的經(jīng)濟建設轉(zhuǎn)移到了生態(tài)環(huán)保,又進一步指向了人與其它自然生命之間的關系問題。事實上,隨著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人們對生活的追求也從單純的物質(zhì)世界走向了更為豐富的精神世界。在這其中,人類與其它生命體,尤其是動物的關系也從簡單的工具關系發(fā)展出了更為復雜豐富的情感關系。所以,如何正確看待擺脫了工具屬性的動物與人類之間的關系,就成為了構建人與自然生命共同體的一個重要問題。早在1975年,彼得·辛格在其代表作《動物解放》中將人類社會的平權運動延伸到動物世界之中,認為動物應該與人類一樣享有道德上的平等地位。辛格的動物權利理論在當時引起了巨大的爭議。人類中心主義者、畜牧業(yè)商人以及利益相關的政客對該理論提出了尖銳的批評。與此同時,辛格的理論也吸引和啟發(fā)了大量環(huán)保主義者、平權主義者投入到動物權利問題的研究之中。時隔40多年,雖然辛格的動物權利理論經(jīng)歷了諸多挑戰(zhàn)和批評,但是該理論依然可以為當代動物權利問題,以及各國動物保護政策提供必要的理論支持。所以,分析研究辛格的動物權利理論不僅可以為我國動物保護政策和相關法律的制定提供必要的理論支持,也有助于構建人與自然生命共同體的偉大進程。
彼得·辛格成長于逃離了二戰(zhàn)納粹屠殺的猶太人家庭。特殊的家庭環(huán)境使得辛格對于促成不同生命個體間的平等有著強烈的使命感。在其倫理學代表作《饑荒、富裕與道德》中,辛格認為:“如果我們有能力防止不良事件的發(fā)生,而又不犧牲任何具有同等道德重要性的事物,那么我們應該在道德上做到這一點”[1]。也就是說,富人資助窮人不應該是一種自愿的慈善行為,而應該是一種具有道德強制的義務。從上述引文中不難看出,辛格的道德理論是建立在功利主義基礎之上的,即對事件的價值判斷來自于該事件所產(chǎn)生的最終結果。在對事件結果的具體評估中,辛格使用了功利主義的效用(utility)平等原則,即在計算整體效用時每一個人都應該被不加區(qū)別的計算為平等的一份。事實上,辛格的動物權利理論就是將功利主義的這種效用平等原則從人類社會擴展到人與動物之間。
在辛格看來,功利主義的效用平等不是一種事實判斷,而是一種道德觀念,即“把平等的基本原則從一個群體推及另一個群體,并不意味著我們必須用一摸一樣的方式對待這兩個群體,或者賦予兩個群體完全相同的權利。我們是否應當這樣做,取決于兩個群體成員所具有的天性。平等的基本原則并不要求平等的或相同的待遇,而是要求平等的考慮。對不同的生命做平等的考慮,也可以導致不同的對待和不同的權利?!盵2]3從引文中可以看出,辛格的平等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權利平等,而是作為主體可以被平等地對待。因為,現(xiàn)實中的主體往往存在著無法逾越的差異,而這種差異使得權利分配不可能做到事實上平等。例如,女性的生育能力就是男性永遠也不可能實現(xiàn)的,所以,女性與男性之間的生理差異就使得兩性之間在很多方面無法獲取完全相同的權利。但是,這種差異并不能阻礙女性在道德上獲得與男性相同的被平等尊重和平等對待的權利。同樣,以此類推,人種、智力、性取向的差異也不能成為被不平等對待的理由。辛格對此的總結是:“平等的權利在于平等的考量,而非在權利內(nèi)容上要求一致。反對歧視也不能要求事實上的平等,不能依據(jù)于某種實際的特質(zhì)或標準,而應該訴諸一種道德理念和規(guī)范?!盵3]79
當將功利主義的平等原則確立為一種道德判斷之后,下一步就是將功利主義的適用主體從人與人之間擴展到人與動物之間。關于這個問題,18世紀的功利主義先驅(qū)邊沁認為:“可能有一天,其他動物生靈終會獲得除非暴君使然就絕不可能不給它們的那些權利。法國人已經(jīng)發(fā)覺,黑皮膚并不構成任何理由,使一個人應當萬劫不復,聽任折磨者任意處置而無出路。會不會有一天終于承認腿的數(shù)目,皮毛狀況或骶骨下部的狀況同樣不足以將一種有感覺的存在物棄之于同樣的命運?還有什么別的構成那不可逾越的界限?是理性思考的能力?或者,也許是交談的能力?然而,完全長大了的馬和狗,較之出生才一天,一周甚至一個月的嬰兒,在理性程度和交談能力上強得不可比擬。但假設是別種情況,那又會有什么用?問題并非它們能否作理性思考,亦非它們能否談話,而是它們能否忍受?!盵4]邊沁的這段論述給了辛格極大的啟發(fā),也成為了辛格利用功利主義構建動物權利理論的基礎。
辛格贊同邊沁將感知痛苦的能力作為平等考慮生命個體的基礎,并將其進一步修改為感知痛苦和享受快樂或幸福的能力。辛格認為:“邊沁不是說,那些試圖劃出一條不可逾越的界限用來確定一個生命是否應當考慮其利益的人不巧選錯了特征,而是說,我們必須考慮對痛苦和快樂具有感知能力的所有生命個體的利益”[2]10。因為“感知痛苦或享受快樂的能力是享有利益的根本先決條件?!盵2]10所以,凡具有感知痛苦或享受快樂能力的生物都應該擁有被平等對待的權利。據(jù)此,具有感知痛苦和快樂能力的動物就進入到了辛格功利主義平等原則的適用范圍之內(nèi)。需要特別注意的是,辛格只要求人類與動物之間彼此平等對待、平等尊重,而并不包含任何現(xiàn)實意義上的權利的平等。在辛格看來,“權利一詞是一種方便的政治術語”[2]11對于動物而言沒有任何的意義,因為“權利本身還要根據(jù)能否感知痛苦和快樂來證明”[2]11。至此,基于都擁有對痛苦和快樂的感知能力,動物就獲得了在道德上與人類并列的主體地位。
由于動物具有了與人類平等的主體地位,所以人類不平等對待動物的行為也就侵犯了動物的主體性權利,亦即辛格所定義的物種歧視(Speciesism)。辛格認為當代社會中的物種歧視集中表現(xiàn)在動物實驗和工廠化養(yǎng)殖這兩個與人類自身利益密切相關的領域中。以動物實驗為例,在動物實驗中,動物通常作為人類的替代品被剝奪了主體性地位。此外,在實驗的過程中,動物會感受到強烈的痛苦并遭受各種結果不確定的實驗而痛苦死去。辛格進一步分析認為,人類使用動物進行實驗的理由是因為動物具有和人類相似的生理機能,但是缺乏人類所獨有的理性和自我意識能力,所以動物的個體價值遠遠低于人類的價值。但是,嬰兒、智力殘障人士、失去意識的植物人等這些被辛格稱為“邊緣案例”(marginal cases)的人類與動物一樣缺乏正常人類的理性和自我意識,我們?yōu)槭裁床荒苁褂盟麄冏鳛閷嶒瀸ο竽兀窟@是因為“他們在生物學上是智人(Homo Sapiens)這個物種的一員,而黑猩猩、狗和豬都不是?!盵2]25所以,“只根據(jù)物種差別賦予嬰兒以生命的權利,而不給其他動物同樣的權利,顯然純屬一種物種歧視?!盵2]25
在這里需要特別注意的是,辛格并非極端的動物保護主義者。辛格明確表述了人類利益在某些極端情況下的優(yōu)先性,即“這并不意味著我們要避免物種歧視,就必須堅守殺死一只狗與殺死一個心智健全的人所犯的錯誤是相同的這個底線。只有力圖完全以我們?nèi)祟悶榻缦迣ι鼨嗬麆澖绲闹鲝?,才是無可救藥的物種歧視?!盵2]25
辛格的動物權利理論一經(jīng)提出就引起了巨大的爭議。作為反對方的代表,人類中心主義者們認為無論從倫理學、政治學還是生物學的角度,辛格的動物權利理論都無法有效地證明動物應該享有和人類一樣平等的權利。
在諸多反對方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邁克爾·??怂?Michael Fox)和雷蒙德·弗雷(Raymond G.Frey)。??怂拐J為:“人類有義務避免虐待動物,但人類的這種義務(obligation)中并不包含權利(right)?!盵5]在福克斯看來,人類之所以應該關注動物權利,只是因為動物是一種有感覺的生物。但是,擁有感覺能力并不能證明動物在權利方面可以和人類平起平坐。因為,辛格沒有證明動物的感覺與人類的感覺可以被同等的計算。
功利主義是一種典型的結果主義理論,所以,如何評估事件所產(chǎn)生的結果是判斷事件價值的關鍵。但是,不同種類的動物感覺痛苦和快樂的閥值存在著巨大的差異。例如,一個成年人揮舞球棒的力量可以將貓、狗等小型動物擊打致死,但是對于大象、犀牛等大型動物只能造成一定的痛感。所以,針對該例子,在評估結果時,應該按照小型動物的標準計算,還是按照大型動物的標準計算呢?此外,如果為了數(shù)學計算上的平衡而對不同的物種進行加權,那么,加權后的結果是否違反了功利主義要求每一個個體完全相等的平等計算原則呢?應該說,??怂沟倪@個批評確實指出了功利主義在動物權利問題上的一個理論難題。但是,??怂沟倪@個批評卻與辛格的論證并不相悖,或者說??怂沟馁|(zhì)疑與辛格的論證并非在同一領域之內(nèi)。辛格并不否認不同的動物感受痛苦和快樂的能力有著天然的差異,但是,辛格所強調(diào)的是動物具有能夠感受痛苦的能力。因為,感受到痛苦是一種絕對的“惡”,人類對動物主體性的剝奪和不平等對待會對動物產(chǎn)生痛苦的“惡”的結果,所以動物應該被人類平等地尊重和對待。顯然,辛格的論證更多地歸屬于道德原則的層面,而??怂沟馁|(zhì)疑再更多地歸屬于政策和實踐的層面。
福克斯的第二個批評是:辛格為了論證動物的主體性地位,排除了理性、邏輯、語言等人類所獨有的特征,僅僅保留了所有動物共有的可以感知痛苦和快樂的能力。但是,辛格并沒有說明為什么要以感覺作為論證的基礎。??怂拐J為人類是一種具有“批判性自我意識,可以使用概念,可以使用復雜的語言,可以反思,可以計劃,可以深思熟慮,可以作出選擇并承擔責任”[5]的物種。福克斯將人類的這種特征稱之為道德自治(morality-autonomy)。因為人類具有道德自治的能力,所以“人類在道德上被允許為自己的目的而使用動物。”[5]換句話說就是,只要一個物種具有道德自治的能力就具有主體性地位,進而享有平等的權利,而動物不具有道德自治的能力,所以不具有主體性地位,也不應該被平等的對待。
辛格對此回應認為??怂乖谡撟C時犯了嚴重的邏輯錯誤。“如果我們說因為他們(邊緣案例)是我們物種的成員,我們將把它們作為我們道德社區(qū)的榮譽會員,那么我們就必須為此提供理由(從而免除對其進行試驗,使其變胖以供食用等),但對于那些狗、豬和其它動物而言,他們的行為卻不盡相同,因為它們的實際特征比我們物種中的某些成員更接近道德自治的成員?!盵6]簡單來說就是,如果人類的特征被定義為具有道德自治的能力,那么不具有道德自治或該能力明顯低于其它動物的“邊緣案例”就不應該僅僅因為生物學的原因而擁有與正常人類平等相待的權利?;蛘哒f,按照??怂沟倪壿嫞瑡雰?、殘障人士、精神疾病患者因為不具有道德自治能力而不應該被視為人類,這顯然在論證上存在著邏輯錯誤。
與??怂箤π粮駝游餀嗬碚摰呐u所不同的是,弗雷的批評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首先,弗雷認為動物感知痛苦和快樂的能力與人類并不相同,不應該被平等的對待。功利主義理論中對個體感受的評估包含了主體的主觀欲望所造成的感受變化,但是動物只具有一般的生理需求而沒有真正的欲望(desire)。例如,人類會為了美的享受而創(chuàng)作藝術作品,動物則不存在這種超出生理需要的欲望。但是,關于動物沒有欲望的結論與一般的日常經(jīng)驗并不相符。有過飼養(yǎng)貓狗經(jīng)驗的人都知道不同的貓狗在食物、居所、玩具的選擇中具有明顯的“偏好”,而且這種偏好并非完全出自于動物自身的生理需要。例如,不同的貓狗對玩具的選擇和飼料的口味就有著明顯的個性化的區(qū)別。嚴格來說,一部分哺乳類動物,尤其是靈長類動物,具有一定程度的與人類相似的欲望,只是它們往往不具備自主滿足自己欲望的能力。
其次,弗雷認為邊緣案例并不能證明動物應該擁有與人類平等的權利。辛格使用邊緣案例來證明動物在某些情況下?lián)碛懈哂谌祟惖睦硇院椭腔郏蚨祟惒粦撏ㄟ^理性認知、語言表達等特征來區(qū)分人類與動物。弗雷認為邊緣案例中的特殊人群與動物相比具有兩個不可忽視的特殊性:第一,雖然嬰兒暫時不具有理性認知能力,但是他們具有獲得理性認知能力的潛能,動物則永遠不可能擁有理性認知能力。第二,雖然植物人、精神病人不再擁有理性認知能力,但是他們與人類具有生物學意義上的相似性,而且這種相似性遠遠高于其它靈長類動物與人之間的相似性。綜合上述兩條批評,弗雷認為辛格的邊緣案例在論證動物權利問題上并不能將人類的理性認知能力排除在外,也不能消除動物與人類之間生物性上的巨大差別。事實上,弗雷的邊緣案例反駁正是辛格所定義的物種歧視行為。無論是理性認知還是生物學上的差異,弗雷的反駁與種族歧視、性別歧視、地域歧視大同小異,只需要將動物換成女性、少數(shù)族裔等被歧視對象就可以清楚地看出弗雷反駁中存在的歧視問題。
最后,弗雷認為動物并不具有與人類一樣感受痛苦和快樂的能力。與??怂共煌氖?,弗雷認為人類具有超出感覺神經(jīng)器官體驗痛苦和歡樂的能力。例如,部分糖尿病患者就存在對疼痛反應遲緩的現(xiàn)象,雖然身體受到了傷害但是感覺卻并不強烈。這些患者對痛苦的認知并不是來自于自己的感覺器官,而是來自于對醫(yī)學知識和自己可能出現(xiàn)的疾病的擔憂。這種通過理性認知而產(chǎn)生痛苦的能力是動物所不具備的。同樣,除去疾病的困擾,現(xiàn)代人在工作、家庭、生活中也會產(chǎn)生許多不經(jīng)過感覺器官而產(chǎn)生的痛苦和快樂,例如失戀、生意失敗、丟失工作等。此外,弗雷認為即便將感受痛苦的能力定義為動物與人類平等的基礎,也不能證明痛苦的感受必然是一種內(nèi)在的“惡”。例如,我們在運動健身的時候往往會感受到身體的酸痛,但是這種酸痛并不總是“惡”的表現(xiàn),反而對于我們的身體健康具有積極的意義。弗雷的這個批評指出了辛格功利主義動物權利理論的一個不足之處:對感覺痛苦和快樂的能力缺乏詳細明確的規(guī)定。但是,弗雷的批評并沒有推翻辛格的動物權利理論,只是指出了該理論需要進一步完善的部分。
辛格的動物權利理論除了受到反對者的猛烈攻擊之外,也遭到了部分激進動物權利支持者的批評。這其中,湯姆·雷根(Tom Regen)對辛格動物權利理論的批評最為全面,影響力也最大。雷根曾與辛格合著過《動物權利與人類義務》一書,并贊揚到:“任何對待動物議題的作品必定都會格外感謝辛格”[3]186。但是,雷根并不完全認同辛格的動物權利理論。雷根認為:“我一直都把辛格的立場解釋為直接義務觀的例子,這種觀點認為我們對動物富有一些直接義務,但否認動物享有任何權利。”[3]185
要求人類平等地對待動物,但并不承認動物擁有和人類一樣相同的權利。這確實是辛格動物權利理論所表達的主要思想,也是辛格被認為在動物權利問題上不夠徹底的主要原因。雷根認為不承認動物擁有和人類一樣的權利,就無法實現(xiàn)對動物的真正保護,即“一旦動物權利從他(辛格)的修辭冗余中被刪去,辛格為我們對動物富有的義務提出的辯護會成功嗎?辛格的功利主義立場是不恰當?shù)?。”[3]186為此,雷根分析了辛格提出的人類為了口腹之欲而殺死動物的案例。辛格在案例中將人類的口腹之欲稱為微不足道的利益,認為人類不應該為了微不足道的利益而剝奪對于動物而言更為重要的生命權。[7]雷根認為辛格并沒有證明為什么口腹之欲是一種微不足道的利益。因為,“包括卓越思想者在內(nèi)的很多人都不如此看待問題。許多人費心盡力來準備可口的食物,或者尋找提供這種食物的最佳餐館?!盵3]187對于這些人來說,口腹之欲并不是微不足道的利益而是其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正如上文所說,功利主義在對某事件做價值判斷時依據(jù)地是該事件所產(chǎn)生的后果而非該事件的目的。辛格在論證人類不應該為了美食而殺死動物時,并沒有給出這樣做會產(chǎn)生多么糟糕的后果,而僅僅是基于道德直覺認為口腹之欲的價值低于動物的生命權。這并不符合功利主義的價值判斷規(guī)則,反而是以目的為核心的義務論的論證方式。但是,一般而言,義務論與功利主義之間并不兼容,甚至相互矛盾。因為,好的目的并不意味著好的結果,而好的結果也不一定總是來自于好的目的。
雷根進一步分析認為,如果嚴格按照辛格提出的功利主義方式來判斷動物養(yǎng)殖業(yè)的善與惡。那么,除了素食主義者、動物保護主義者之外,肉食主義者、牧場主、餐飲業(yè)工作人員以及這些人的家人的利益得失都應該被計算在內(nèi)。對于這些人而言,“動物產(chǎn)業(yè)給這些人帶來了休戚相關的利益,這些利益非常根本、也很重要,如同獲得工作、支持家庭、為孩子的教育或自己的退休而儲蓄一樣根本和重要?!盵3]188而在現(xiàn)實中,這些人在數(shù)量上與素食主義者、動物保護主義者相比,占據(jù)了絕對的優(yōu)勢。所以,“由于更愿意讓這一產(chǎn)業(yè)存在的人遠遠多于反對這一產(chǎn)業(yè)的人,因此根本不清楚,后者的偏好如何可以壓倒前者的偏好……動物產(chǎn)業(yè)涉及的那些人,并不只是出于微不足道的理由而是想讓該產(chǎn)業(yè)繼續(xù)并繁榮。”[3]188因此,雷根認為辛格必須對他的動物權利理論給出兩個明確的回答:第一,人類社會現(xiàn)在對待動物的方式,從功利主義的角度來看為什么是錯的;第二,給予動物與人類一樣的平等對待,從功利主義角度來看為什么又是正確的。
最后,雷根認為辛格的功利主義論證方式存在著一個邏輯漏洞。雷根對其的表述為:“讓素食主義行為的正確性,取決于素食主義者所譴責之對象的決定”[3]191。具體而言,雷根認為雖然在世界范圍內(nèi)動物權利運動的影響力越來越大,但是,從人數(shù)總量上來看依然處于絕對的劣勢。此時,如果依據(jù)功利主義方式對動物權利進行辯護,由于反對者的利益總量遠遠高于支持者的利益總量,因此,結果只會有利于反對者,人類也因此沒有責任和義務來保護動物,即反對者“需要做的不過就是吃更多的肉,以此抵消素食主義者的集體影響,因此依照辛格的觀點也抵消肉食者成為素食主義者的責任?!盵3]191雷根的這個批評攻擊了辛格動物權利理論的核心,即功利主義是否可以被應用于動物權利問題之上。事實上,雷根對辛格的批評正是義務論對功利主義的批評,只是從倫理學的學術爭論進入到現(xiàn)實問題的爭論之中。同樣,對于雷根批評的回應也可以套用當代功利主義對義務論的反駁。
事實上,雷根與辛格真正的分歧來自于雙方對動物權利認識的不同。辛格的目的在于改善動物的現(xiàn)實處境,使動物享有與人類同等的地位和尊嚴,即“我們一直認為動物理所當然的是我們的奴隸,隨人所愿用于拉車或者成為供研究的人類疾病實驗?!盵2]序但是,辛格不承認動物擁有與人類同樣的權利,并且認為人類在極端情況下相比動物具有道德優(yōu)先性。雷根則是從義務論的角度主張動物應該擁有“不作為別人(人類)的資源而存在”[3]8的權利,并且試圖給動物賦予與人類同樣的現(xiàn)實權利。整體而言,雷根的批評并非為了推翻辛格的動物權利理論,而是試圖對其進行義務論改造,這也就與其一直將辛格的動物權利理論稱為直接的義務觀相呼應。
雖然辛格的功利主義動物權利理論承受著來自動物權利反對者和支持者雙方的批評,但是辛格的理論在當代社會依然具有著重要的理論和現(xiàn)實意義。首先,辛格要求人類平等地對待和尊重動物,與馬克思所提出的人與自然之間的整體生態(tài)觀相符合,也與構建人與自然生命共同體的要求相契合。馬克思認為“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8]因此,動物作為大自然生態(tài)平衡的重要組成部分,與人類社會的生存和發(fā)展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所以,給予動物以主體性權利并平等對待,符合人類的共同價值需求,也有利于構建人與自然生命共同體,進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
其次,辛格所使用的功利主義論證方式對于我國動物保護立法和相關政策的制定和推廣也有著積極的實踐價值。在美國的《瀕危物種法》中就指出保護瀕危物種是因為,“這些魚類,野生動植物物種對國家及其人民具有審美,生態(tài),教育,歷史,娛樂和科學價值。”[9]這就是一個典型的功利主義敘事方式,即我們保護動物是因為這樣做人類和動物雙方都會獲得最優(yōu)化的結果。這種功利主義敘事與義務論相比更容易被人們理解和接受,并且具有較強的現(xiàn)實實踐性。
最后,與動物權利運動中的激進派不同,辛格承認動物與人之間本質(zhì)上的不同,也明確表示人類在某些情況下與動物相比具有道德的優(yōu)先權。張燕認為這正是辛格理論的一大特征,即“可以繼續(xù)將動物用于人類的目的,但必須對動物的利益給予更多的考慮?!盵10]這使得辛格的理論更容易被溫和派的人類中心主義者和持有動物價值中立觀點的人所接受,在事實上更有利于動物的保護。所以,綜上所述,辛格的功利主義動物權利理論在當代依然可以服務于動物保護政策,同時也為構建人與自然生命共同體、人類命運共同體提供了必要的理論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