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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州月

2022-03-12 14:08楊孟冬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22年3期
關(guān)鍵詞:瓜州西域大漠

楊孟冬

敦煌,古稱瓜州。春秋時,允姓戎族在這里過著半農(nóng)半牧的生活。因而,歷史上有“瓜州之戎”之說。

秦國強盛起來后,允姓戎族迫于軍事壓力,受晉國所誘,東遷至伊川(今河南洛陽附近),曾在崤山(在今河南靈寶境內(nèi))設埋伏襲擊秦軍。

西漢元鼎六年(前111 年),分酒泉郡置敦煌郡、敦煌縣,其郡、縣行政治所均在敦煌縣。

北魏孝明帝時,改敦煌郡為瓜州。宇文氏控制北魏半壁江山,瓜州又復為敦煌。

隋朝建立后,敦煌郡、酒泉郡相繼被廢黜。隋煬帝時,再次將敦煌置為瓜州。

唐初,瓜州易名西沙州,州治移至晉昌(今甘肅瓜州東南)?!鞍彩分畞y”后,西沙州又改成敦煌郡,郡治仍設在今敦煌市一帶。唐朝中葉,敦煌被吐蕃統(tǒng)治。五代十國時,依附回鶻。

1036 年,敦煌歸西夏王朝。元朝建立后,于1277年復置瓜州,屬沙州路。明朝為沙州衛(wèi),清朝為敦煌縣。

1987 年,敦煌縣改為敦煌市,地處河西走廊西端,西界置有玉門關(guān)和陽關(guān)。歷史上,中原與西域均以此為門戶,有“古代中亞與歐洲交通要站”之譽。

我的思緒越過千年,越過了祁連山和疏勒河。我不住地告訴自己,我行走在古代絲綢之路上了。

匈奴,舊稱胡人,是中原以北的游牧族群。他們“披發(fā)左衽”,與漢民族裝束恰恰相反,自戰(zhàn)國以來就對中原的富饒垂涎三尺。公元前215 年,秦國對他們瘋狂的進犯很是憤怒,秦始皇派遣蒙恬引軍對其進行打擊。這一戰(zhàn),蒙恬不辱使命,將這個兇悍族群逐出黃河河套地區(qū)。事后,秦始皇下令修筑長城,將匈奴阻拒在了高墻以外。

西漢時,漢武帝對匈奴擾邊當然也不能容忍,派遣衛(wèi)青和霍去病領(lǐng)兵開往大漠,打得匈奴主力幾乎崩潰,只好向漠北遷徙。和秦始皇一樣,漢武帝在匈奴力量最頹廢時,又一次對長城進行了加固和拓展。也就是在多次交戰(zhàn)中,文韜武略的漢武帝對匈奴投去政治家智慧的目光。因為,匈奴的汗血寶馬以及翡翠美玉對他充滿著誘惑。于是,他就思謀利用大月氏與匈奴的世仇關(guān)系,遣使秘密與大月氏取得聯(lián)盟,以對匈奴進行夾攻。就是這時候,一個影響世界并對國際文化發(fā)展交流產(chǎn)生積極和深遠意義的人物閃亮登上歷史舞臺,這個人,便是張騫。對于他,我們太熟悉了,小學課本里連孩童都在學他的精神。

這一年是公元前139 年。這時候,匈奴已建立起統(tǒng)一的奴隸主政權(quán)和強大軍事機器。他們活動的區(qū)域,被西漢稱為“西域”或“塞外”。然而,張騫萬萬沒有預料到,當他率領(lǐng)一百多人由西域人堂邑父做向?qū)нM入河西走廊時,就被匈奴的鐵騎部隊虜獲。而此時,大月氏在匈奴攻擊下已西遷到伊犁河上游。他們原先的地盤,已被匈奴占領(lǐng)。從此,張騫失去自由,被軟禁了十年。再后來,他們一行趁匈奴監(jiān)視松弛才逃出控制區(qū),經(jīng)車師(故址在今新疆吐魯番市西北)、焉耆(新疆塔里木盆地古國)、庫車(今新疆庫車縣)、疏勒(今新疆西南部)、大宛(今烏茲別克斯坦),在大宛國王幫助下,過康居(今烏茲別克斯坦和塔吉克斯坦境內(nèi))終于來到大月氏。

輾轉(zhuǎn)流離,張騫始終把塞外明月當作溫暖的照耀。

大月氏,這個遭到匈奴幾經(jīng)騷擾的戎族,在阿姆河北岸定居下來。這里的土地十分肥沃,物產(chǎn)極其豐饒。戰(zhàn)爭給他們帶來的傷痛,已被恬靜的生活漸漸撫平。盡管張騫說明漢武帝的誠意,他們都不愿再與匈奴為敵了。一年后,即公元前128 年,在感激他們盛情禮遇的告別聲中,張騫和隨行踏上返國之路。歸途,張騫雖然特意避開匈奴勢力范圍,但在經(jīng)過羌戎(位于今青海一帶)地盤時再次遭到扣留。原因很簡單,羌戎是匈奴的幫兇。再一年后,匈奴發(fā)生內(nèi)訌,張騫一行才趁機逃脫出來。等到返回之日,原先一百多人的團隊僅剩下他和堂邑父兩人。

——堅強,勇敢,悲壯,忠誠,塞上明月可鑒!

也就是在張騫返回長安的同一年(前126 年),西漢設置“涼州刺史部(治今甘肅武威市)”,將河西之地納入中央監(jiān)察區(qū)域。

歷史上,稱張騫出使西域為“鑿空”,是一次極其艱險的外交旅行和實地考察。張騫隨后將其所見所聞寫成報告,讓漢武帝非常滿意。這份報告,就是史圣司馬遷《史記》中的《大宛列傳》。

公元前119 年,在西漢攻擊下,匈奴失去對河西走廊的控制。這一年,漢武帝再次派遣張騫出使西域。這一次,張騫隨從共300 人,他們攜帶閃光的金幣和精美的絲帛,以及上萬頭牛羊,以誠意打動西域諸國,使之成為西漢外臣。既而,匈奴銳氣被大大削弱,陷入孤立的局面。

空曠的大漠上,似乎傳來遠古的胡笳聲響。

西域諸國與西漢的臣服關(guān)系,張騫為之架起一座友好橋梁。而這座橋梁的巨型柱墩,就在瓜州大漠的陽關(guān)高高擎起。也就是這時候,瓜州大漠上建起兩座聞名世界的關(guān)隘——玉門關(guān)和陽關(guān)。

玉門關(guān),因西域輸入玉石取道于此而得名。陽關(guān)則位于玉門關(guān)之南,古以南為陽,故稱“陽關(guān)”。兩座關(guān)隘不是很遠,直線距離也不過30 公里。

太陽熾烈炙烤著,大漠的色彩顯得異常美麗,像撒了層金粉。視野極其寬闊,無任何阻擋。遠遠地,有幾個頭裹絲綢的女子晃動著身子。我似乎懷疑,她們是戈壁大漠的仙子。她們踩著柔軟沙灘,像跳著優(yōu)美的舞蹈,影影綽綽,越來越遠。

與張騫雕像左近,豎立著一塊斑駁的石頭。走近時,才覺得它的高大和厚實。那向陽的一面,分明雕刻著碩大漢字。風沙的打磨,字跡雖已棱角模糊,但“古董灘”三個字仍清晰可辨。

——古董灘!僅憑這名字,就有一種誘惑力。

我撫摸著凹凸不平的字面,一種暖暖的溫度讓人不由對這片大漠充滿想象:這里過去,一定是遍地灑滿琳瑯滿目的寶貝。就連現(xiàn)在,每向前一步都得小心翼翼。因為,在這大片風化的碎石灘里,仍閃爍著星星點點美玉的光澤。

向著太陽方向,似乎可以看到升騰的火焰在大漠沙丘上浮浮蕩蕩。依著光照投影,陽關(guān)廢棄的城墻輪廓依稀可見。這輪廓,像保存了千年的剪影。

我沿著張騫的雕像向東南方向走去。一路上,偶爾有幾棵胡楊斜躺著皴裂的身子。當然,也有玲瓏般的綠洲。旱柳自然生長著,也還枝葉繁茂,只是三株兩株,顯得稀奇和珍貴。綠洲上,長滿密集的蘆葦。

蘆花隨風搖曳,白茫茫一片,遠遠地,就像銀色的湖泊。我不由驚嘆,這綠洲就是滋潤茫茫戈壁生命的水源。有了它的存在,大漠才有了氣息,有了生機,有了活力,有了那么多充滿傳奇色彩的故事。

我懷著一份虔誠走近綠洲。腳下的沙地,綿綿的,潮潮的。一些精美沙粒,發(fā)著亮晶晶刺眼的光芒。微風吹拂,連片蘆葦沙沙作響,如雪的蘆花,像跳著優(yōu)美的胡笳舞蹈。靜靜站在綠洲旁,可以盡情享受自然的音律。這時候,眼前飄來一朵白云,是那種透明如玉的白。我禁不住感慨,大自然竟如此的奇妙和美麗!

再往前行,即進入沙梁懷抱之中,三面都是沙丘,陽光照射下,一如童話世界。在這里,可以看到很多游人。他們的笑聲,越過沙梁,傳得很遠。

抬頭,月亮仍懸在沙梁上。太陽盡情照耀,遮掩了它應有的光芒。它好像沒有一絲怨言,只默默綻放著它的美麗。就這樣,一直堅守著,陪伴著大漠,亙古永恒。

月亮下邊,就是陽關(guān)烽燧。我匆忙攀問與我擦肩的游人,穿著時尚外衣的一對情侶熱情洋溢地告訴我,到烽燧需翻過三道沙梁。

一路上,無論弓身上行,還是仰頭下坡,都得一步一個腳印。沙梁多流沙,坡勢較平緩。層層疊疊的沙坡,一如曼妙的五線譜。沙坡下,點綴著稀疏的白楊,金燦燦的葉子迎風微微舞動,像在合著曲譜演奏美妙的樂章。

翻過一道道沙梁,我都陶醉在美妙的氛圍中。烽燧,越來越近,太陽已過正午,月亮已經(jīng)西移,朗朗天地間定格著一幅優(yōu)美的畫面。

——我終于走近了陽關(guān)烽燧!

我的雙腳,感到暖暖的溫度,那樣的真切。

烽燧,高聳在沙丘之巔,像一位赤膊勇士。他的周身,散發(fā)著火一樣的熱度。我默默地佇立在他面前,敬畏般的心情油然而生。為了不驚擾他,當?shù)匾延描F欄將他圍護起來。多少歲月了,他就是這樣忠誠地守護著塞上瓜州。

太陽照耀著他,月光撫慰著他,大地供奉著他,后人膜拜著他,年年歲歲,歲歲年年。

我看不出他的倦意。他好像在訴說著他的經(jīng)歷,沒有憂傷的樣子,而是一副倔強姿態(tài)。他的經(jīng)歷,就是一幅千年畫卷,就是一部寫滿輝煌文字的古籍。

烽燧坐落的沙丘,當?shù)厝朔Q“墩墩山”。山體碩大,地勢敞闊,視野舒朗,東向謂之“紅山口”,西向深溝南北橫貫。溝中,流動著天山消融的冰水。這里,風比較大,細沙已完全吹盡,只留下滿坡紅砂石,密密集集。放眼望去,偌大沙坡,就像鋪著深紅色的地毯。

太陽漸漸向西,光照依然未減。烽燧孤傲著身子,亮麗的陽面把天空映襯得更加湛藍。陽關(guān)古道上,似乎走來西漢天子派往西域的馬隊。

漢武帝在瓜州大漠設置玉門關(guān)和陽關(guān),以巍峨的長城將它們連成南北一線。同時,在河西設立武威、張掖、酒泉、敦煌諸郡,即《史記》中記載的“列四郡,據(jù)兩關(guān)”。其轄境范圍,大致包括今天甘肅西部的武威、金昌、張掖、酒泉、嘉峪關(guān)等市,及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西部阿拉善盟一帶。涼州刺史部的監(jiān)察范圍也大大擴展,相當于今甘肅、寧夏、青海湟水流域及陜西定邊、吳旗、鳳縣、略陽和內(nèi)蒙古額濟納旗一帶。

西漢對河西的控制,以及對長城的砌筑,在匈奴及羌戎之間豎起了一道堅固壁壘,使得臣服的西域諸國由游牧生活向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過渡。也就是從這時候起,河西新興農(nóng)業(yè)帶與中原農(nóng)業(yè)帶、天山以南農(nóng)業(yè)區(qū)緊密連接起來,為絲綢之路的開辟、東方與西方的聯(lián)系,起到了“走廊”作用。

農(nóng)業(yè)區(qū)經(jīng)濟體與游牧區(qū)經(jīng)濟體相結(jié)合,使西漢社會經(jīng)濟成為統(tǒng)一整體。為使這一經(jīng)濟體更加牢固,西漢多次“徙民以實之”,把內(nèi)地漢民充實到游牧區(qū)以發(fā)展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進而,又“屯兵以衛(wèi)”,增設“都尉”官職,加強社會治安管理和協(xié)調(diào)民族沖突。一系列舉措,使西域三十六國“思漢威德,咸樂內(nèi)屬”,形成與漢民族相互依存、相互促進的主流關(guān)系。

曩時,無論陽關(guān)還是玉門關(guān),都是“塞上關(guān)隘,便商輸納”的繁盛景象。

西域,需要內(nèi)地農(nóng)耕生產(chǎn)生活的物資與技術(shù);內(nèi)地,需要西域的美玉和特產(chǎn)。兩千多年前,西域的天馬、玉石以及棉花、核桃、胡蔥、香菜、菠菜、葡萄等農(nóng)作物進入內(nèi)地,內(nèi)地的絲綢、冶金術(shù)、指南針、茶葉、漆器和大黃等藥材和排簫等樂器傳輸?shù)搅宋饔颉?/p>

這種互通友好、遞增情感的政治關(guān)系,大大促進了商業(yè)貿(mào)易和文化交流。一條聞名世界的“沙漠綠洲絲綢之路”,開始形成并逐漸繁盛起來。這條路線的起點,是西漢的首都長安(今陜西省西安市),經(jīng)河西四郡,到達今天的新疆,再繼續(xù)西行,前往波斯、希臘、羅馬等國。農(nóng)業(yè)區(qū)道路的安全性,食宿的便捷性,包括途中所需用品的補給,都是通過這條人口密集的道路得以保障和實現(xiàn)的。

當然,運輸貨物可以在中途隨時進行貿(mào)易。因而,在這條沙漠綠洲絲綢之路上,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接連不斷的驚喜。貨商們獲得物品交換,撫摸緊扎在腰間鼓鼓的錢袋,眉宇間洋溢著溫馨和愉悅,那是最開心不過的事情了。

絲綢之路上的駝鈴叮當,貨運人員的歡聲笑語,這一切都需要穩(wěn)定和諧的國際環(huán)境。漢武帝之后,漢宣帝也是一位有作為的皇帝。他似乎比他的曾祖父考慮得更加長遠,為緊緊地把西域諸國收攏在西漢的管轄范圍以內(nèi),在河西四郡設置都尉基礎(chǔ)上,特別建立了一個直接管理西域諸國的行政(軍事)機構(gòu)——西域都護府。

這一年,是公元前60 年。

西域都護府,行政治所設在烏壘城(今新疆輪臺東野云溝附近)。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機構(gòu),其管轄范圍包括玉門關(guān)、陽關(guān)以西天山南北,以及西部烏孫(故址在今伊塞克湖東南)、大宛及蔥嶺范圍內(nèi)的西域諸國。因而,誰能被委以重任擔任“都護”一職,則是要慎重考慮的事兒。最終,一位曾在渠犁(故址在今新疆庫爾勒市,孔雀河西側(cè))屯田,打敗匈奴爭得車師有功,名叫鄭吉的人,進入漢宣帝視野,成為第一任西域都護府長官。他最大的功勞,是迫使匈奴日逐王(后被西漢安置在河套地區(qū),稱為南匈奴)降漢,打開了絲綢之路“北道”,將西域三十六國拓展到五十國,納入西漢管理范圍。

這一有效管理局面,一直延續(xù)至新莽政權(quán)末年。期間,擔任西域都護的共有十八人。他們恪盡職守,張弛有度,保證了內(nèi)地與西域融洽的關(guān)系。

歷史,總有許多遺憾。公元16 年,綠林赤眉起義爆發(fā),王莽建立的新莽政權(quán)開始動搖。這時候,西域都護是壽春(今安徽壽縣)人李崇。西域焉耆國趁機叛亂,王莽命令王駿領(lǐng)兵與李崇會合,對其進行打擊。焉耆國見新莽軍來勢洶洶,就巧設機關(guān),以詐降而伺機倒戈。王駿用兵輕率,導致全軍覆沒。李崇沖出突圍,才退保于龜茲(在今新疆庫車一帶)。等到新莽將何封率另一路兵馬趕到,焉耆與北匈奴已取得軍事聯(lián)合。何封固守車師,因糧草盡絕,只好撤回玉門關(guān)塞內(nèi)。

李崇退保龜茲后,就再也沒了蹤影,直到過了1912 年,即1928 年,考古工作者在今新疆新和縣玉其喀特鄉(xiāng)一帶,發(fā)現(xiàn)一枚刻有“李崇私印”的篆體銅制印章,確證史籍記載和其人曾經(jīng)真實存在。關(guān)于他的消失之謎,史家多認為被北匈奴殺害。

至此,繁榮了一百多年的沙漠綠洲絲綢之路被北匈奴堵塞。

西域都護府,隨著陽關(guān)和玉門關(guān)大門的緊閉,成為塞外一處廢棄所在。

陽關(guān)道上,不再升騰往日的煙塵。

玉門關(guān)外,看不見輸入玉石的馬隊。

我的思緒,再次穿越千年。耳畔,似乎響起東漢三國的鼓角聲。

公元73 年,東漢第二位皇帝漢明帝當政的第十六年。這一年,漢明帝派遣將領(lǐng)竇固引兵“出敦煌昆侖塞”,對“日甚猖獗”的北匈奴進行打擊。漢軍兵分四路,在天山腳下大破北匈奴呼衍王軍隊。取得勝利后,漢明帝特派班超出使西域,促使西域諸國重新歸附東漢。

一年后,竇固率領(lǐng)一萬四千騎兵再出天山,對依附北匈奴的車師國進行圍攻。漢軍的凜凜雄風,令車師國前王部和后王部大為震驚,只好“奉土以降”。漢明帝隨即頒發(fā)詔令,將河西四郡關(guān)押的囚犯全部充軍,恢復西域都護府軍事機構(gòu),以實施對西域諸國的有效管理。

這時候,西域都護府行政治所由烏壘城遷至龜茲它乾城(今新疆新和縣西南玉奇喀特古城)。出任西域都護府的都護,是一個名叫陳睦的人。

烽煙消散,鼓角聲遠。

陽關(guān)和玉門關(guān)厚重的城門,再次得以開啟。

沙漠綠洲絲綢之路,沉寂了半個多世紀,重新響起駝鈴叮當。

可惜,這樣的局面僅僅只有兩年時間。它的變數(shù),源于漢明帝的突然亡故。公元75 年,龜茲國在東漢大喪期間趁機發(fā)動叛亂,聯(lián)合幾個小國進攻車師國。面對兇猛來兵,西域都護陳睦做了頑強抵抗,盡了他忠于東漢的使命,被叛軍殘忍殺害。他是東漢第一任西域都護府長官,我們應該記住他。

漢章帝即位后,西域都護府基本上成了名存實亡的所在。沙漠綠洲絲綢之路,也是時通時絕。值得一提的是,原先那位被漢明帝委以重任出使西域的班超,這期間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他不畏艱險,長期住在塞外,隨從只有30 人,積極與西域諸國聯(lián)絡感情,巧妙與北匈奴進行周旋,為十五年之后西域都護府的恢復,開啟了新希望。

公元91 年,即東漢永元三年,漢和帝宣布“復置西域都護府”,行政治所仍在龜茲它乾城。而出任西域都護府的長官,便是西域諸國鼓掌歡迎的——班超。

從出使西域,到卸任西域都護,班超在塞外長達31 年。公元102 年,漢和帝出于他作出的突出貢獻,下旨將他從西域召回。萬里之遙,風塵一路,這位七旬老人已經(jīng)非常衰弱?!妒酚洝分姓f他八月回到洛陽,九月就病逝了。漢和帝悲痛不已,為他舉辦了高規(guī)格葬禮。后世史家常說的“班定遠”,指的就是他,也是對他的一種肯定和追憶。

班超之后,擔任西域都護的還有兩人——任尚和段禧。但,他們都不是得力使臣。僅五年時間,就引起了“西域背畔”。在此情況下,東漢便“詔罷都護”,撤銷了這個設在玉門關(guān)塞外的軍政機構(gòu)。

這一年,是公元107 年。

我孤零零地站在陽關(guān)烽燧北邊,眺望遼闊大漠,心里直覺隱隱的疼。我并不高大的身子,此刻在陽光照射下,被拉得修長,映在黃色的沙丘上。略微強勁的風兒,一陣陣拍打著我的衣袂。

我似乎聽到歷史老人發(fā)出深深嘆息,和著塞外的來風,越飄越遠……

東漢罷去西域都護府,瓜州塞外甚至更大的沙漠,又一次響起北匈奴的鐵蹄聲。那些曾臣服漢朝的西域諸國,全被北匈奴收攏。由于長期感受到的是漢朝的熱情和溫暖,北匈奴滿身獷野之氣讓他們極不適應。因而,逆反心理常常使他們對北匈奴投以憤怒目光。他們經(jīng)常會公然進行反抗,甚至會發(fā)生流血事件。但是,北匈奴的猙獰面目和高壓施政,始終讓他們占不了上風。如此,在長達十五年里,塞外每天都像籠罩著陰霾,連空氣也使人感到血腥。

不過,這種局勢對于東漢來說則是有利的一面。

最起碼,沒有西域諸國全力支持,北匈奴尚不能做到一鼓作氣踏開陽關(guān)和玉門關(guān)的大門。至于偶爾來犯,東漢也會讓它付出血的代價。鑒于此,北匈奴也就只好在塞外大漠上,放任著它的肆無忌憚。

歷史行進到公元123 年,瓜州大漠又走來一位新履職的東漢使臣。他的名字,和他父親一樣彪炳史冊。這位使臣,名叫班勇,是班超的兒子。

這是一個非同尋常的年頭。一次朝會上,東漢朝臣就是否重新設置西域都護府展開激烈爭論。班勇力排眾議,陳明利害,得到和熹鄧皇后和漢安帝認同,既而他成為出使西域的人選。

班勇自幼在塞外長大,了解西域地理和風土民情。他的就任,是東漢高層充分考慮的結(jié)果。

在外戚擅權(quán)、宦官用事、匈奴擾邊的大背景下,班勇以過人的膽略和非凡的勇氣向著瓜州關(guān)隘大步走來。

特別要說明的是,這時候班勇職務是“西域長史”。原先那個西域都護職位,永遠成為了歷史。

迎著塞外大漠風沙,班勇率領(lǐng)五百余人進駐樓蘭(故址在今新疆羅布泊西北岸)。在取得龜茲、姑墨(今新疆阿克蘇一帶)軍事聯(lián)合后,一舉擊敗北匈奴伊蠡王勢力。繼而,班勇走馬塞外大漠,屯兵墾田于柳中(今新疆鄯善縣西南魯克沁附近),行使東漢對西域諸國的管理權(quán)。

公元126 年,班勇集結(jié)西域諸國兵馬進軍漠北,大破北匈奴軍隊,迫使其遠徙枯梧河上游。至此,東漢對西域統(tǒng)治進入一個新的階段。

一年后,班勇受命與敦煌太守張朗兵分兩路征討焉耆國。令班勇意想不到的是,原本約定的會師日期,張朗卻有意識提前到達,搶了頭功。班勇因之被免去西域長史職務,召回京師,獲罪入獄。雖然,他很快得到赦免,但沒多久就病故了。彌留之際,他把在塞外寫成的《西域風土記》交給朝廷。這也是他留給后世的重要貢獻。后來南朝劉宋史學家范曄編撰《后漢書》,其中的《西域傳》基本都是以《西域風土記》為依據(jù)書寫的。

繼班勇之后,較長一段時期,瓜州兩關(guān)基本保持著和諧的貿(mào)易生態(tài)。這與東漢對西域充分關(guān)注以及北匈奴鐵蹄遠走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

但是,塞內(nèi)與塞外這種較為穩(wěn)定的局勢,后來卻隨著羌戎的壯大和涼州豪強的雄起,漸漸走向衰亡。

當然,東漢的腐朽統(tǒng)治,則是這一局面形成與迸發(fā)的要因。外戚干政,宦官專權(quán),讓這時候的劉氏天下布滿烏云。而東漢開創(chuàng)的百年基業(yè),卻因一個個短命皇帝,走向了沒落。

長城,還是那座長城;烽燧,還是那些烽燧。雖然它們已嚴重風化剝落,但,千年雄骨猶存。

站在厚實的城墻上,我忽然感到有些不忍,或者說,分明就是不敬。我不愿繼續(xù)向前走去,因為,我的雙腳盡管再輕,也會給它帶來傷害。

我停住了腳步,默默站立原地。午后的陽光,把整個天山照得清晰而厚重。山巔上,白雪映著暖黃的色彩。

我扭轉(zhuǎn)身子,雙腳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動。

偏西的太陽紅得像火,四野茫茫。天地間呼呼作響的風聲里,似乎裹挾著一陣陣沉悶的歌聲:

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亡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

這是一首匈奴民歌,出自司馬遷《史記》。只可惜,它的曲譜沒有流傳下來。盡管如此,置身在茫茫戈壁大漠里,還是能夠感受到它的哀婉與悲涼。

焉支山是祁連山的支脈,匈奴人將其稱為“胭脂山”。《五代詩話·稗史匯編》記載:“北方有焉支山,上多紅藍草,北人取其花朵染緋,取其英鮮者作胭脂。”

失去了祁連山,我們的牲畜怎樣才能生息繁衍、興旺長久?

失去了焉支山,我們的妻子怎樣才能保持青春、美麗永遠?

可以看出,匈奴人早把祁連山當成自己部落生命的圣山。只可惜,它不是匈奴人的始終。因為,匈奴人的血腥和殘忍注定了不能很好經(jīng)營與鄰族的友善共處。他的桀驁恣肆本性和游牧生存狀態(tài),與多數(shù)部落族尤其是漢民族本質(zhì)上有著天壤之別。戰(zhàn)爭,讓他一次次低下了頭,但他不吸取教訓和疼痛,又一次次卷土重來。最后的結(jié)局,他敗了,而這一敗,使他真正感到了疼。

當然,這里所說的匈奴是北匈奴。因為,南匈奴早已降漢,能夠和中原民族和睦相處生產(chǎn)生活了。東漢班固《漢書·匈奴傳》:“邊長老言,匈奴失陰山(祁連山)之后,過之未嘗不哭也。”

北匈奴戰(zhàn)敗后,一路西遷進入歐洲,再也沒有回來。歷史雖然行進了一千多年,但這首被漢民族記錄下來的匈奴民歌,仍然能讓后世感受到匈奴人當年離開戈壁大漠向西遠遁時的回頭張望和心存不甘。

沙丘上,游人已明顯減少,遠遠望去,他們的身影如蟻在動。視線遼闊曠遠,西邊天空被太陽染成橘紅色。這時候,不能不讓人想起唐朝詩人王維的詩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p>

無際的大漠一片橙黃,使人對“敦煌”這一地名充滿敬仰。而這景象,只有親臨其境方能感受得真切。

公元737 年,即唐朝開元二十五年,37 歲的王維駕著一輛單車來到戈壁大漠。他不是前來旅行的,而是“奉命出使河西宣慰將士”。這一年,王維心情不是很好。因為,當朝格外器重他的人,即宰相張九齡受到政治排擠被貶為荊州長史。而他奉命出使,表面看似被朝廷委以重任,實則是“外放”邊塞。

外放歸外放,王維都應該感到欣慰。因為,他與戈壁大漠有著生命中該有的一份情緣。他那首《送元二使安西》,就是20 歲時于渭城(今陜西咸陽市渭城區(qū))送別友人出使塞外而作的。不過,那時的戈壁大漠、塞上陽關(guān),在他心里還只是一種傳說,一種夢幻,一種向往。命運,有時候就是這樣讓人難以捉摸。如今,他真真切切地來到了戈壁大漠。他更應該感到快慰,由于他的“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一種最普遍的離別情結(jié),用最樸素的語言把“陽關(guān)”寫進天下人的心里,把“送別”寫得真摯內(nèi)斂、深情感人,在當時就被譜成琴曲《陽關(guān)三疊》(又名《渭城曲》《陽關(guān)曲》)而廣為傳唱。白居易贊頌說:“相逢且莫推辭醉,聽唱陽關(guān)第四聲。”明代李東陽《麓堂詩話》評價:“此辭一出,一時傳誦不足,至為三疊歌之?!币灾劣诤髞須v朝各代,都把這首琴曲作為傳統(tǒng)民族音樂精品?!蛾栮P(guān)三疊》的深遠影響和魅力所在,是讓人與人之間沒有了地理意義上的距離,也沒有了歷史時空的距離,更沒有了心理情感的距離。正如《詩藪》云:“(贈別一曲)自是口語而千載為新。”就此而言,當王維站在戈壁大漠的那一刻,該是怎樣的激動和愉悅。他更不會想到,千年之后,當?shù)厝藭阉乃芟窀叽T陉栮P(guān)大漠。而這一切,都源于“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和“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詩名,以及他的文化影響。

此刻,太陽落向大河的時候,月亮已經(jīng)升起。西邊天空,給人一種脈脈的倦意,而東邊的天空,則呈現(xiàn)著一種幽藍,在越來越光明的月亮沐浴下,透著一種悠悠的深邃和神秘。

追溯漢武帝兩次出兵塞外,打擊匈奴、打開河西走廊、打通“絲綢之路”的歷史,讓人不能不嘆服他的深謀遠慮和雄韜偉略。就當時邊疆塞外實際而言,與匈奴一樣對西漢存在威脅的,還有一個強悍部族——羌戎。這一部族,居住在青藏高原一帶,生活習性屬于高原游牧族。而匈奴族,屬于草原游牧。這兩個游牧族常常聯(lián)手,對漢朝虎視眈眈。漢武帝當然知道他們建立軍事聯(lián)盟對自己帶來的災難和后果,因而在打擊匈奴時,同樣對羌戎施加了軍事壓力,逼迫其向西遷移。西漢時,稱羌戎和匈奴為“羌胡”。如果說漢武帝出兵河西有一個具體的軍事行動計劃,那么這個計劃就是“隔絕羌胡”。正是北匈奴的遠走、南匈奴的降漢和羌戎的西遷,使得河西走廊成為真空地帶,這才有了“沙漠綠洲絲綢之路”的開端,才有了西漢“纖細如蛛絲,燦爛若云霞,色澤之鮮艷可愛賽過野花”,被西域人視為“神品”的絲綢,從長安出發(fā),經(jīng)過河西走廊,穿過塔里木盆地,越過帕米爾高原,穿行西域諸國,再往西經(jīng)過中亞和西亞到達歐洲的地中海。

漢武帝“隔絕羌胡”后,一部分羌人附居于塞內(nèi),稱為“東羌”,與漢民族通婚融合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西漢還專門設置了“護羌校尉”,對其實施有效管理。1953年,考古人員在發(fā)掘新疆阿克蘇地區(qū)新和縣一處古城遺址時,發(fā)現(xiàn)了一枚刻有“漢歸義羌長”銅印,說明西漢當時對羌人管理建有妥善有力的行政機制。

而西遷的那部分羌人,則建立了以河湟谷地(位在今青海境內(nèi))為中心的游牧根據(jù)地,漢人稱其為“西羌”。也就是這個西羌,由于種族頗多和游牧特點,后來散布于新疆塔里木盆地和甘肅地區(qū),在東漢末年發(fā)展強大并與涼州豪強勾結(jié),導致玉門關(guān)、陽關(guān)通往西域的道路嚴重受阻。

東漢進入漢靈帝、漢少帝時期,王朝繁盛氣象已成過去。黃巾起義,黨錮之禍,外戚干政,宦官擅權(quán),尤其是“刺史”改“州牧”后,地方割據(jù)形成氣候,中央集權(quán)一落千丈。

中平四年(187 年),隴右羌戎劫持涼州從事韓遂,并推其為首領(lǐng)發(fā)動起義。義軍殺死涼州刺史耿鄙后,以誅宦官之名聯(lián)合周邊馬騰,聚兵十萬進攻三輔(京兆、馮翊、扶風)。次年,義軍攻至陳倉(今陜西寶雞市),漢靈帝急命涼州政府軍前來解圍。這時候涼州政府軍的首領(lǐng),是出身隴右岷縣(今甘肅岷縣)的地方豪強董卓。董卓因與皇甫嵩大敗韓遂和馬騰,受到漢靈帝封賞,但董卓不能得到漢靈帝信任,這是由于他出身羌戎和漢族雜居之地,以及地方豪強家庭的原因。他的軍隊,是一支以涼州人為主、兼雜羌戎和漢人的混合體。因而,漢靈帝只以虛職來穩(wěn)住他。后來董卓野心膨脹、驕橫乖張,都說明漢靈帝對他的顧慮和提防并非多余。

如此,東漢末年隴右地區(qū)形成兩股軍事勢力,一個是以董卓為首的名義上的政府軍(董卓進京后由李傕率領(lǐng)),一個是受韓遂和馬騰指揮的涼州起義軍。這兩股勢力,在當時被內(nèi)地通稱“西涼軍”。有一首名為《涼州大馬歌》的歌謠:

涼州大馬,

橫行天下。

涼州鴟苕,寇賊消。

鴟苕翩翩,怖殺人。

這首歌流傳于魏晉時期,只看內(nèi)容就讓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涼州地處漢、羌邊界,民風剽悍,悍不畏死。因而,在漢獻帝即位前,涼州這片豪強和羌戎擾攘之地基本成了東漢虛無的存在。

董卓部將李傕敗亡后,涼州兵馬的實際掌控者成了馬騰和韓遂。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具有政治家和戰(zhàn)略家眼光,知道涼州的軍事文化地位,便特置雍州,將行政治所設在武威(今甘肅武威市),以加強對酒泉、張掖、敦煌、武威、張掖屬國、居延屬國的管理,但如此行政力度并不十分奏效。其后,為削弱涼州軍事實力,他運用計謀殺了馬騰。馬騰之子馬超年輕驍勇,指揮涼州兵馬與曹操展開軍事搏擊,發(fā)誓要活捉“曹賊”替父報仇。在雙方六戰(zhàn)渭水過程中,曹操總算見識了涼州兵馬的銳氣,殺得他割須棄袍、狼狽逃竄。用他的話說,就是“差點死在馬超這個娃娃手里”。但馬超有勇無謀,最終還是被曹操打敗。這一年是建安十八年(213 年)。曹操隨即將名義上的涼州并入雍州,以進一步實施對整個隴右地區(qū)“郡、國十二,縣九十八”的軍事行政管理。由是,瓜州兩關(guān)又重現(xiàn)了繁忙的馬隊和駝隊。而這種局面,雖歷經(jīng)三國時代中原地區(qū)不息的戰(zhàn)火,都沒有產(chǎn)生太大的影響和阻隔。

陽關(guān)大漠上,月光清朗,星宿隱現(xiàn),一切都漸漸靜了下來。唯有北來的風兒,在耳畔呼呼作響。我潛意識告訴自己,該是返回市區(qū)的時候了。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隨著晚霞徹底褪去,偌大的戈壁大漠盡被月光收攏。茫茫天際,像蓋了頂大帳篷。懸在空中的明月,仿佛帳篷里神秘的明燈。我意猶未盡,使得平時矯健的步伐變得緩慢而沉重。腳下的沙地,像是著了層薄霜,一改白天的炫目和溫暖。

走在明月照耀下的瓜州大漠里,我似乎看見羌戎點起一團團篝火,在熾烈地燃燒著。我辨認不清他們究竟是參狼羌,還是白馬羌。依稀能聽到的,是他們發(fā)出渾厚威武的吼聲,像是在列隊踏步,又像是跳著集會性舞蹈。他們身裹羊皮大襖,腰間佩著彎刀和鐵火鐮,顯現(xiàn)出高昂雄壯的氣勢……

這時候,很容易讓人頓生黑暗的恐懼。好在,游客服務區(qū)的燈火已經(jīng)點亮。

一晚上,我都在“夢里瓜州”遨游。

醒來時,窗外已滿天早霞。白色紗簾被染成透明的西洋紅。

出租車司機打來電話,說他在賓館泊車場等著,并特別強調(diào)讓我不要著急。

今天要去敦煌莫高窟和月牙泉。它們是瓜州文化的靈魂,是我心中向往已久的人文圣地,怎能不急切呢?

出租車在兩旁植有毛白楊和格?;ǖ陌赜吐飞媳捡Y著。太陽透過枝丫,噴薄著溫暖的光芒。莫高窟位于鳴沙山東緣,距敦煌市區(qū)不遠,也就半小時的車程。

這里已是聯(lián)合國教科文衛(wèi)組織命名的“世界文化遺產(chǎn)”地。雙腳一踏進這片凈土,立即就能感受到一派佛國世界的尊嚴和宏大。我的思緒,隨著緩慢的腳步開始游走……

從西晉王朝的內(nèi)亂紛爭,到五朝十六國的烽煙四起,瓜州因其地域偏遠保持了相對穩(wěn)定的社會局面。

在大約一個半世紀時間里,中原大批人口為避戰(zhàn)亂而西逃于此,使得往昔人煙稀少的地面熱鬧繁華起來。當然,這其中不乏大量的文人、墨客和僧人。他們對于命運的選擇,一定程度上為這方地域增添了豐富的文化氣象。

西晉時,月氏人竺法護來到瓜州敦煌布道講經(jīng),被尊稱為“敦煌菩薩”。自此,敦煌地區(qū)開始流行佛教。可以得知,佛教在這一帶的盛行,明顯晚于中原地區(qū)。

而最早在敦煌看到佛光的,是五朝十六國前秦時代一個名叫樂尊(僔)的云游僧人。五胡亂華時的前秦,是隴右氐族統(tǒng)一北方建立的封建政權(quán)。這一政權(quán),雖然享國只有四十五個年頭,但在歷史上留下了“關(guān)隴清晏,百姓豐樂”的良好社會生態(tài)。沙門樂尊(僔),就是前秦建元二年(366 年)來到這里的。那是一個日落黃昏時刻,樂尊(僔)執(zhí)著錫杖,面前是巍峨綿長的鳴沙山。這時候,只見東緣巖壁上金光閃耀,“狀有千佛”。如此異象,讓這位沙門喜不自勝,于是就在此處較為堅硬的巖壁上“架空鑿險,造窟一龕”,視為心中的圣所。之后,又有法良禪師依圣窟之側(cè)再鑿一龕。由是,便有了敦煌“伽藍之起,濫觴于二僧”的說法。

公元399 年,從后秦國都長安(今陜西西安)走來三位僧人。這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沙門法顯,史籍記載,他是山西平陽(今山西臨汾市)人。他所處的年代,中原戰(zhàn)火不息,人民飽受疾苦。但,也正是這一局面,促使佛教不斷發(fā)展和壯大。因為,對于戰(zhàn)爭而言,清規(guī)戒律的佛寺是相對安全的避難場所。何況,自后秦立國之始就尤為尊崇浮屠教。然而,看似繁榮的佛教現(xiàn)象,卻由于缺乏規(guī)范性“戒律經(jīng)典”,導致諸多僧尼不守清規(guī),甚至出現(xiàn)污穢佛經(jīng)行為。為了維護佛教真義,矯正佛界流弊,六十五歲的法顯便與沙門慧景、道整一同前往“西天”取經(jīng)。只是,后來慧景中途亡故、道整“樂居印度”,讓人感到有些不如人意。盡管如此,法顯都沒有放棄取經(jīng)返國的堅定信念,等他歷盡艱辛獨自歸國時,已是八十歲的老僧了。十五年的苦難磨礪,他不僅取到了心中所愿的諸多佛經(jīng),而且還把“西天”三十余國的所見所聞,詳細地寫在了《佛國記》中。應當說,當他途經(jīng)敦煌準備出塞西行的那一刻,是沙門樂尊(僔)和法良禪師雕刻在鳴沙山巖壁上的佛像,給了他勇往直前的“正法”信念和動力。他是歷史上第一位西行求法的僧人,我們不能忽略了他。

鮮卑拓跋氏建立北魏后,擁有北方大片土地。但是,公元5 世紀初葉,一個由“雜胡”組建的部落(汗國)在戈壁大漠崛起并發(fā)展壯大。這個部落就是歷史上的“柔然”。它的桀驁姿態(tài),一點兒都不亞于曾經(jīng)的匈奴。它的地盤,“盡有匈奴故庭”;它的勢力,“威服西域諸國”。這時候,由于北魏首都過于偏北,對于柔然聯(lián)合后秦、北燕等政權(quán)組成的抵抗盟軍倍感壓力沉重。即便如此,勵精圖治的北魏始終沒有被戈壁大漠騰起的滾滾煙塵所嚇倒。經(jīng)過二十余年橫刀立馬,終于將強悍的柔然打回蒙古高原。值得說明的是,這期間的瓜州敦煌,無疑成了東西交鋒的軍事焦點。這也是北魏后來深覺遙控指揮中原力不從心,既而果斷決定遷都洛陽(今河南洛陽)的重要原因。

北魏遷都洛陽后,為強化封建集權(quán),歷來駐守瓜州的人選都是拓跋宗親。孝明帝時,置瓜州軍政機構(gòu)于敦煌,領(lǐng)敦煌、酒泉等五郡。其瓜州刺史,便是宗室東陽王元榮。就連北魏分裂成西魏和東魏,元榮之子、女婿仍是西魏瓜州刺史的繼承者。宇文氏廢西魏恭帝建立北周,延續(xù)舊制,特命建平公于義為瓜州刺史,并在立國七年后,即公元564 年,將敦煌縣改為鳴沙縣,隸屬敦煌郡。

“敦煌地接西域,道俗交得,其舊式村塢相屬,多有塔寺?!边@是《魏書·釋老志》中的描寫。而“樂尊(僔)、法良發(fā)其宗,東陽、建平弘其跡”,則是《李君莫高窟佛龕碑》鐫刻的不朽文字。

中國歷史上,北魏無疑是一個把文化雕刻在石頭上的王朝。從它建都平城(今山西大同),遷都洛陽,掃平西域,云岡、龍門以及鳴沙山等石窟的開鑿,無不雕滿佛國世界的千姿百態(tài)。這些從歷史中走來的佛教法相,無論哪一尊都煥發(fā)著凈土極樂世界里的恬靜微笑。它們的微笑,透著一種藹然之美。這是感召蕓蕓眾生的從容和大度,是度化世間生靈的親昵和撫愛。它們是神秘的具象存在,又仿佛是每一位朝拜者的魂魄。它們以不變的心影,為世人普度了一座向善向上的虔誠之橋。

我留戀于北魏鐫刻的佛像,那輕柔的袈裟溫暖著曲線流暢的體態(tài),清俊的臉龐,高聳的鼻梁,豐潤的胸膛,盤膝而坐的端莊,讓人倍感清涼境界里佛光是如此的安詳。

面對佛祖,我雙手合十,只覺萬念俱空。是??!心中有佛,方能消除困惑、化解憂傷、擺脫煩惱,才能度己、度人、度萬物。

輕輕地退出滿窟佛光的境界,太陽已升高許多。

游人漸漸稠密起來,沒有人高聲喧嘩。所有人,都在進行著視覺感官的遇見和精神層面的朝拜。

這時候,我心里似乎有一種潛意識的期許。月亮呢?它在哪里?我不由得仰頭尋找,心里堅信它一定仍高懸在鳴沙山的上空。因為,佛國世界怎能缺了它純潔的表情。

高聳綿延的石窟,就像一個恢宏的畫屏遮住了它背后的隱秘。我不能放棄尋覓月亮的渴望,努力使自己與石窟拉開些距離。哦,看到了!它就在鳴沙山上。只是,山的高度擋住了仰望它的姿容。它就是這樣神秘,用自己的光芒同太陽一起把鳴沙山照得通體鮮麗明亮。

真嘆服北魏執(zhí)政者骨子里那種對佛教的崇尚!

如果沒有他們精神上的虔誠信仰,中華文明則會缺少多少絢麗和迷人的色彩?而敦煌莫高窟,就是見證他們創(chuàng)造不朽傳奇的神圣所在。

無論東陽王元榮,還是建平公于義,在中、西“要塞”的瓜州地域,不僅保證沙漠綠洲絲綢之路的安定和暢通,而且將自己民族的文化與絲綢之路所傳輸?shù)臍W亞文化予以兼容并包,使“繁盛而宏大”的敦煌成為名副其實的地理和文化稱謂。

我駐足于北魏開鑿的石窟前,望著太陽投射進去的光照,隱約間看到工匠藝人攀援在巖壁云梯上忙碌的身影。他們手握鐵錘和銳鏨,在凹凸不平的巖石上奮力開鑿著。那鏨頭閃耀的火花,分明就是佛的光芒,就是藝術(shù)的光芒,就是文化的光芒。

一陣陣的“叮叮當當”聲響,又像是佛祖法相誕生的莊嚴樂奏……

就佛教的傳播方式而言,南北朝時已全面由正法時代走向像法時代。北魏莫高窟造像,就是有力的見證。

鮮卑拓跋人開鑿的每一個石窟,基本都是王公貴族“明心見性”的“功德”。他們默默許下心中的宏愿,虔誠期望無量佛祖能夠佑其一生。當然,這只是布施功德者的小境界。往大說,他們哪一個不希望所處的世代江山永固、天下安寧呢?所謂“佛法無邊”“功德無量”,他們都崇拜自己精神信仰的最大力量。

相由心生,境由心造,那一尊尊經(jīng)過千錘萬鑿的佛像,無不映射著鮮卑拓跋人內(nèi)心深處的光芒。他們雕刻著佛,參禮著佛,頓悟著佛,希望那佛就是他自己。他們殷切的愿望,就是能夠在“凈土極樂世界”里逍遙自在生活,然后平安輪回成真正的自我,生生不息。

但是,這是理想中的佛國,其境界的虛無與縹緲,都是無邊無際的一種幻夢。它的美好來自人們精神世界的想象、追求和向往。148 年后,隨著北魏的分裂,深刻在鮮卑拓跋人精神上的“美好”宣告終結(jié)。緊接著,經(jīng)過東魏、西魏、北齊、北周近五十年的更迭過渡,又一個新王朝創(chuàng)造了大一統(tǒng)局面,這個王朝就是隋朝。

雖然屬于鮮卑拓跋人的時代已經(jīng)遠去,但他們創(chuàng)造的佛國世界得到了完好保存。不僅如此,后來的歷朝列代還做到了很好地繼承、延續(xù)和發(fā)展。就這一點,回望歷史的鮮卑拓跋人應該感到欣慰。最起碼,這些千年不變的佛像和它的微笑,能告訴世人他們曾經(jīng)的輝煌始終沒有湮滅。

隋朝的國祚并不長,卻是歷史上承前啟后的一個重要王朝。單就佛教發(fā)展而言,其繁盛景象遠遠超過之前的任何一個朝代。在北魏開鑿莫高窟余音繞梁前奏的影響下,隋朝工匠們開始了新一輪的“像法”接力和創(chuàng)造。

其實,隋朝的開國君主隋文帝就是虔誠的佛教徒。當時,蒲州人王聃(今山西臨猗人),法號曇延,是天下皆知的著名僧人。隋文帝推崇他,即“稟為師父之重”“用敦弟子之儀”,兩人儼然成了佛門師徒關(guān)系。不僅如此,隋文帝還于開皇二年(582 年)特封曇延為“昭玄統(tǒng)沙門”,管理國家佛教事務。

堂堂皇帝與僧人之間的情感紐帶,盡出于對佛的虔敬和意識認同,實在是一件有趣的事兒?;谶@一點,莫高窟當然不能缺了他們的故事。只是,在時間上有了距離。今天莫高窟編號第323 窟的初唐壁畫《隋文帝引曇延法師入朝》,描繪的就是隋文帝命曇延“為國祈雨”等故事場景。

這一時期,在鳴沙山開鑿的石窟就有近百個。石窟內(nèi),佛像神韻兼?zhèn)?,壁畫彩繪精美。較之北魏,其反映佛教的內(nèi)容更加豐富,平面構(gòu)成與立體造像相得益彰,強化了藝術(shù)美感,突出了時代特色。

在延續(xù)創(chuàng)造佛國世界的同時,良好的國際環(huán)境則是前提保障。這期間,鳴沙縣已改回原來的名稱敦煌縣。隋文帝運用強大的軍事力量和政治手腕,牢牢將敦煌作為軍事前哨,使瓜州塞外西域二十三國劃入隋朝版圖,有力地控制了絲綢之路上的伊吾(今新疆哈密市)、高昌(今新疆吐魯番市)與鄯善(今新疆鄯善縣)三條通道。隋末唐初地理學家裴矩(今山西聞喜人)在《西域圖記》中說:“發(fā)自敦煌,至于西海,凡為三道,各有襟帶……故知伊吾、高昌、鄯善,并西域之門戶也??倻惗鼗?,是其咽喉之地。”如此形勢,不僅使敦煌成為中西交通要站,而且大大促進了世界文化的交流、發(fā)展和繁榮。而鳴沙山隋朝石窟,無不放射著這種文化交融的燦爛光輝。

李唐王朝建立后,再次置瓜州軍政機構(gòu)于敦煌,以對西域諸國進行有效管理。但時間不長,瓜州改稱“西沙州”,州治移向晉昌,即今甘肅瓜州縣東南。貞觀十四年(640 年),唐太宗又在交河城(今新疆吐魯番西北)設立“安西都護府”。其兩次把軍政機構(gòu)挺進戈壁大漠,都充分說明此時西域諸國存在著極不穩(wěn)定的現(xiàn)象。就拿吐蕃來說,自松贊干布亡故后,一直與唐朝形成對抗局面。加之突厥鐵騎的屢屢進犯,不能不使唐朝對西北地區(qū)的軍事設防進行全面強化。因而,針對西域民族的復雜特點,唐朝分別采取和親、安撫、威懾、反擊等多管齊下的政治軍事策略,使其成為“納貢藩國”。從唐初到“安史之亂”平定后,發(fā)生在戈壁大漠上的戰(zhàn)役幾乎接連不斷。無須去查史書,單從唐人的邊塞詩歌中,即可感知到當年大唐雄兵沙漠揮戈的英武氣概和壯志豪情:

愿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李白)

馬蹄經(jīng)月窟,劍術(shù)指樓蘭。(高適)

骨都魂已散,樓蘭首復傳。(虞羽客)

盧綰須征日,樓蘭要斬時。(杜甫)

擬膾樓蘭肉,蓄怒時未揚。(孟郊)

樓蘭徑百戰(zhàn),更道戍龍城。(武元衡)

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王昌齡)

官軍西出過樓蘭,營幕旁臨月窟寒。(岑參)

猶道樓蘭十萬師,書生匹馬去何之。(嚴維)

功名恥計擒生數(shù),直斬樓蘭報國恩。(張仲素)

橫行俱足封侯者,誰斬樓蘭獻未央。(翁綬)

……

唐朝真是了得,連文人才子都這樣豪氣干云。那些身赴沙場的武將和兵士,就更不用說了!

其實,熟讀歷史的人都知道,這時候“樓蘭”已是一個虛無的國名。但,它的歷史影響并沒有因為歲月流逝而消失。這是一個神秘的西域王國。它的神秘,在于神秘地從歷史中走來,又神秘地在歷史中逝去。

它輝煌的存在,全憑獨擁了羅布泊沿岸綠色的牧場。

位于塔里木盆地東部最低處、塔克拉瑪干沙漠最東緣的羅布泊,是一個由塔里木河、孔雀河、車爾臣河、疏勒河等多條河流匯集而成的天然湖泊。在樓蘭人心中,羅布泊就是他們生命的圣湖。水草肥美的環(huán)境,讓樓蘭男子體壯雄健,女子貌美如玉。他們就這樣世代安逸快樂地生活著,發(fā)展著,延續(xù)著。他們甚至建造了夢境一樣巍峨宏大的城堡。城堡全用石頭和細沙砌成,陽光照射下一派金碧輝煌的氣度。

然而,樓蘭人如此美好的生活狀態(tài)卻在漢武帝時代被徹底打破。起因是,從他們的東北方向打馬走來一群強悍的匈奴人。匈奴人不僅看上了美麗的樓蘭姑娘,而且覺得樓蘭人生活的家園實在是一個理想世界,于是就進行了狂野的侵襲和掠奪。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樓蘭人開始了噩夢般的生活。為了生存,為了家園,在多次進行抵抗、實力又明顯不足的情況下,樓蘭人不得不低下唉聲嘆氣的頭顱去做匈奴的附庸。

后來,漢朝忍無可忍,集結(jié)重兵與之展開軍事博弈,讓樓蘭人看到了希望。漢軍的凜凜雄風,一次次讓藐視一切的匈奴大傷銳氣。鑒于羅布泊南北多數(shù)國家臣服于漢朝的事實,樓蘭人也把命運的風向標轉(zhuǎn)了過來。如此舉動,大讓漢朝皇帝驚喜。這其中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樓蘭是漢朝玉門關(guān)和陽關(guān)通往西域南北兩道的一個“喉結(jié)”。之前,它是匈奴的聯(lián)手。如今,它是漢朝的屬國。往后,漢朝出關(guān)的馬隊和駝隊就不用再戰(zhàn)戰(zhàn)兢兢了。

可是,盡管漢朝給了匈奴強力打擊,但都沒有將其骨子里的血性徹底制服。在匈奴人心里,戈壁大漠數(shù)十個國家尤其是樓蘭的“背叛”,著實讓他們難以放下手中緊握的馬刀。若干年后,經(jīng)過喘息休整,匈奴將復仇的烈火投向樓蘭。懾于軍事威力,鑒于地緣關(guān)系,樓蘭再次倒向匈奴。讓漢朝憤怒的是,這一舉動激起連鎖反應,原先歸附漢朝的西域諸國,也同時紛紛倒戈。對于苦心經(jīng)營西域的漢朝,這無疑是重大損失,甚至是重大危機,于是再次派出精兵強將,將刀槍劍戟的鋒芒直指戈壁大漠。強大的漢軍,幾乎摧毀了匈奴老巢。這時候,樓蘭王看到匈奴人潰敗西逃,而漢朝已兵臨城下,趕忙服罪請降。為了做到強力震懾,漢朝殺了樓蘭王,并改其國名為“鄯善”。其“若不兩屬,無以自安”的生存之道,為自己帶來了沉痛代價。這一年,是公元前77 年,也是漢昭帝親政的第一年。東漢時,鄯善屬車師前國。匈奴徹底戰(zhàn)敗后,美麗的羅布泊由于屢遭戰(zhàn)火摧殘,加之環(huán)境不斷惡化,漸漸走向枯竭。曾經(jīng)的樓蘭城堡,也因鄯善人南徙淪為荒城。公元448 年,北魏在抗擊柔然過程中,順帶滅掉這個被漢朝命名的國家。隨著鄯善滅亡,樓蘭永遠淹沒于歷史巨流中了。

雖然,這個西域王國在歷史上落了個“首鼠兩端”

的名聲,但是漢朝“斬樓蘭”的威名卻成為最榮耀的象征。難怪到了唐朝,邊塞再度吃緊,西域蠢蠢欲動,人們?nèi)钥诳诼暵曇皵貥翘m”。

炎漢盛唐——多么讓人追憶和仰望的時代?。?/p>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guān)山五十州!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任何時候,都不要怨天尤人,說什么生不逢時,說什么才華無處顯露,都是戚戚然沉淪自棄的一種悲觀行為。而“誰道書生無用處,橫掃千軍使筆鋒”,這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情感使然,則是身為國家一分子勇?lián)姑木唧w表現(xiàn)。這一點,歷朝列代的文人大多都做到了,有些甚至投筆從戎血染沙場。

唐朝也不例外,文人輩出,星漢燦爛。他們沒有組成什么文學大軍,而是用各自的肩膀,自覺承擔起文學對社會、對國家、對時代、對人民所激發(fā)的巨大精神力量。有這樣的文學隊伍,就像千軍萬馬開拔時吹響沖鋒號。他們雖然不是殺敵的前方將士,卻是搖旗吶喊、鼓舞士氣的后方陣營。

唐朝真是不同凡響!有了文人才子的擔當,還怕斬不了樓蘭?有了精兵強將的英勇,還怕不能雄風萬里?豪氣,在邊塞詩歌中得到體現(xiàn)。銳氣,在戈壁大漠中得到彰顯。一切,都榮耀地書寫在中國歷史上。

然而,一場“安史之亂”使盛唐成為永遠的記憶。

雖然這場險些讓唐朝滅國的叛亂終被平定,但河西走廊的塞外大漠卻全部丟失。向來被中原民族格外重視的瓜州(時稱沙州)地域,也在吐蕃趁火打劫下成為唐朝版圖以外的土地。

直到六十多年后,即公元848 年,這一局面才在敦煌豪強張議潮發(fā)動驅(qū)逐吐蕃的起義下得以改變。今天,我們查閱史籍,這位敦煌人為唐朝贏得巨大榮耀,他領(lǐng)導的歸義軍,歷經(jīng)十五年艱苦抗爭,有力地摧毀了吐蕃與回鶻、黨項、吐谷渾的軍事聯(lián)盟,使“四方獷犴,卻通好而求和;八表來賓,列階前而拜舞”,這是多么令人激動??!

面對如此勝利成果,唐朝一再給予張議潮加官晉爵。張議潮“朝朝秣馬,日日練兵”,為唐朝保衛(wèi)北庭安寧的同時,還為瓜州農(nóng)業(yè)、水利等方面做出了突出貢獻,使飽受磨難的西域恢復了良好生態(tài)。祥和的社會局面,讓瓜州民眾發(fā)自內(nèi)心地贊嘆:

三光昨來轉(zhuǎn)精耀,六郡盡道似堯時。

田地今年別滋潤,家園果樹似茶脂。

河中現(xiàn)有十碾水,潺潺流溢滿百渠。

必定豐熟是物賤,休兵罷甲讀文書。

唐朝初期,玉門關(guān)移至葫蘆河東岸,即今甘肅瓜州縣雙塔堡一帶。而陽關(guān),則在唐代中期由于山洪頻發(fā)、泥沙沉積遭到破壞。即便如此,瓜州兩關(guān)都是世人矚目的地方。即便這時候海航已經(jīng)開通,沙漠綠洲絲綢之路依舊呈現(xiàn)著繁盛景象。而處于輝煌巔峰的唐朝,在應對了塞外異族政權(quán)各種挑戰(zhàn)后,以寬廣的襟懷、包容的氣度,通過塞上瓜州,將來自西域的各類人群進行了盛情容納。在之前歷朝列代打下的良好文化基礎(chǔ)上,敦煌迎來史無前例的文化交融機遇期。

拂去戈壁大漠吹來的沙塵,敦煌用清新的雙眸憧憬未來,用寬廣的臂膀擁抱美好。

唐朝,在鳴沙山開鑿的石窟就達一千多個。那如削的巖壁上,雕滿唐人的信仰。長達1680 米鱗次櫛比的石窟,宛若一幅千年滄桑的恢宏巨制,映射著神圣的佛光,氤氳著璀璨的文化,紛呈著奇崛的藝術(shù)。

盛大文化氣象,讓人如在夢里敦煌的世界。唐朝工匠藝人虔誠塑造的一尊尊佛像,恰似有血有肉的體魄,那種來自精神層面的豐腴之態(tài),給人以穿透心靈的藝術(shù)美感。藻井、天花、墻壁,無不彩繪著唐人崇尚的色彩。流暢的線條,斑斕的圖案,涌動的祥云,活潑的瑞獸,飛奔的天馬,健壯的駱駝,簇擁的群仙,給人以穿越佛界的超然之氣。一幅幅婀娜多姿靈動回旋的“飛天”,讓人對唐朝女子充滿幻想。她們不是普通的女子,而是有才藝的舞者。她們卷曲的發(fā)髻,裸露的肌膚,飄逸的裙裾,曼妙的舞姿,無論哪一個都是來自千年的淺眉粉黛。她們身系絲帶,手執(zhí)琵琶,或懷抱,或揮臂,或昂首,或傾身,或反彈,呈現(xiàn)著美的律動。她們洋溢著內(nèi)心的快樂,以超然和忘我的形態(tài)飛升著脫俗的靈魂。

更多的是器樂演奏場景。富麗堂皇的色彩,閑適從容的神態(tài),讓人仿佛進入壯觀的藝術(shù)表演現(xiàn)場。琵琶、五弦、簫笛、箏、笙、鼓板、箜篌等各種樂器,在每一位樂伎手中發(fā)出只有這個時代獨有的樂曲。配合著宏大的交響樂奏,胡旋舞、胡騰舞、柘枝舞、獅子舞,一場接著一場。沒有通明的燈火,只有炫目的光彩和永不謝幕的樂章。

驪宮高處入青云,仙樂風飄處處聞。

緩歌曼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

我不由得想象,這或許就是盛唐驪山華清宮里的那支龐大樂團。

站立在如此場景前,似乎可以聽到唐樂的余韻。

那羯鼓的節(jié)奏,絲竹管弦的和諧,響徹殿堂的旋律,以及舞池里“獅子搖光毛彩豎,胡騰醉舞筋骨柔”的蹁躚,無不使人精神陶醉而心馳神往。

當然,唐人也發(fā)自內(nèi)心地將生活狀態(tài)畫在了精神信仰里的佛國世界。每一幅生動傳神的生活場景,都充滿發(fā)愿人的希冀和理想。無論皇族還是貴胄,抑或普通百姓,都以十足的精神面貌歡愉著佛,也愉悅著自己。他們的虔誠,無不彰顯著精神上的明凈和澄澈。

這,就是唐朝。

這,就是唐朝不同于之前任何一個朝代的氣象。

無論哪一個朝代,只有創(chuàng)造和發(fā)展文化才是強盛的基礎(chǔ),只有文化繁榮到一定高度,才能從真正意義上走向世界、雄踞世界。

敦煌鳴沙山唐朝石窟藝術(shù),無不輝映著文化興盛的高度表現(xiàn)。

從月光照耀下的石窟前,走過了多少戎裝勁旅?

他們?yōu)楹葱l(wèi)國家尊嚴,把鮮血灑在了瓜州塞外,隨之換來的是國家的安定、世界的和平。同時,催生的是文化的延續(xù)、交融、發(fā)展、傳播和弘揚。

從陽光照耀下的石窟前,走過吐蕃迎娶唐朝公主的婚禮隊伍。那長長的儀仗,為增進民族情感、加強文化交流開辟了友好共生的發(fā)展之路。

從綿長的石窟前,送走唐三藏西行的背影,又迎來了唐三藏返國的步履。那艱苦悠長的腳印,就是鳴沙山長鳴不息的般若罄音。

從不絕入耳的石窟開鑿聲中,連綿不斷的商隊從這里走出關(guān)隘,又接連迎來西域輸入的商賈。沙漠綠洲絲綢之路盛況,為敦煌灑下了響徹千年的聲聲駝鈴。不同語言、不同膚色、不同服飾、不同習俗的人群,潮水般在這里匯聚,又從這里進入中原,進入唐朝的政治中心……

可以想見,曩時的敦煌是多么的繁華和熱鬧!也正是有了它的繁榮,才有了唐朝首都長安“國際大都市”稱號的世界榮耀!

面對如此震撼人類的莫高窟,我想起著名語言學家、文學家、國學家、佛學家、史學家季羨林說過的一段話:“世界上歷史悠久、地域廣闊、自成體系、影響深遠的文化體系只有四個:中國、印度、希臘、伊斯蘭,再沒有第五個;而這四個文化體系匯流的地方只有一個,就是中國的河西走廊敦煌和新疆地區(qū),再沒有第二個了?!?/p>

今天,當世界古老文明大多已經(jīng)斷裂,成為絕唱的時候,我們慶幸的是莫高窟還在!

越往里走,越覺得視野開闊。陽光照射下,敞開襟懷的沙地就像金線織成的碩大緞布。沙地四面,由鳴沙山形成拱衛(wèi)之勢。山的形態(tài),如虬龍盤旋,金光燦燦。

受沙漠雄風的勁吹,那紅的、黃的、藍的、白的、黑的石英沙粒,有時候則會被裹挾而起,高揚于四周。

進而在其自然覆蓋山體的過程中,就產(chǎn)生了沙粒在氣流中旋轉(zhuǎn)、碰撞、滑落發(fā)出的“嗡嗡”聲響。

享譽數(shù)千年的沙山“鳴聲”,為這里添上神奇的色彩,這正是鳴沙山不同于其他山脈的詭秘所在,它的非固態(tài)化形貌,成為塞上敦煌一處迷人的自然奇觀。

它沒有祁連山的堅韌和陡峭,有的只是拔地而起的連綿和柔美。它披著風沙織成的盛裝,展示著獨有的溫潤和嫵媚,越走近它,越覺得容身懷抱里的溫暖和親昵。

沙地上,行走著無數(shù)個穿著鈷藍色腳套的游人。

他們俯身前行,猶如朝圣沙漠女神般腳步匆匆。

鳴沙山的美,在于它的柔情似水。雖然這里水源不足,但在朝圣者心里,就像沙海一樣。

浩瀚、壯闊,是它的外表氣度。

純美、無瑕,是它的內(nèi)在精神。

大片的蘆葦,隨風搖曳成潮涌浪卷的銀湖。蘆花白得耀眼,好似湖面閃爍的點點粼光。那“沙沙沙”的聲響,宛若傳唱千年的樂章,動聽而悠揚。

眼前,不斷出現(xiàn)長長的駝隊。我甚至懷疑,它們就是櫛風沐沙行進在絲綢之路上的漢唐駝隊。

繞過叢生的蘆葦,眼界更加豁朗。遠遠地,一泓碧水恰似一輪彎月平躺在橙色的沙漠里。這,就是聞名于世的月牙泉:

晴空萬里蔚藍天,美絕人寰月牙泉。

銀山四面沙環(huán)抱,一池清水綠漪漣。

懷著激動的心情,我來到了它身旁。它就像一位少女,在湛藍的天空下,在溫暖的陽光下,在金色大漠的撫愛下,展示著千年不變的清純和美麗。盡管游人不斷涌來,它都保持著異常的平靜。它沒有海浪拍岸的沖動,只有風波漣漪的青澀。這種怡然自得的鎮(zhèn)定,是大漠賦予它特有的魅力。它玉石一樣的色澤,一如月牙的美體,成為鳴沙山圣潔生命的永恒所在。

“山有鳴沙之異,水有懸泉之神。”天造地設,使月牙泉美得自然,美得神工,美得空靈。我甚至相信,它就是傳說中美麗的月光仙子。

我已經(jīng)沒有更好的修辭來形容和贊美它了?!傍Q沙山怡性,月牙泉洗心?!蔽蚁耄恳晃磺皝沓サ娜?,都會把它記在心里。就這樣,一步一回頭地走著。

而這時,一輪明月正從東方冉冉升起。它圣潔的光芒,永遠照亮著歷史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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