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詩與身體活動的關(guān)系可以從兩方面來考察。一是在詩作外部的形式表達(dá)上，古人論“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稱“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提出詩以身體活動如嗟嘆、詠歌之類求得抒情的升級。二是在詩作內(nèi)部的語辭表達(dá)上，以身體活動來抒情達(dá)意，可稱之為抒情修辭?！豆旁娛攀住芬陨眢w活動為抒情修辭尤為卓著，并以其實現(xiàn)著“直”“真”“自然為貴”的藝術(shù)魅力。古代詩歌史對《古詩十九首》以身體活動為抒情修辭的藝術(shù)手法多有承襲并有所發(fā)展。

[關(guān)鍵詞]身體活動抒情修辭《古詩十九首》

[作者簡介]胡大雷，廣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桂林541006）

[DOI編號]10.13761/j.cnki.cn23-1073/c.2022.01.013

詩是一種闡述心靈的文學(xué)體裁，詩是一種語言藝術(shù);身體活動，指生理軀體的實踐活動，《韓非子·外儲說左上》：“墨子者，顯學(xué)也，其身體則可，其言多而不辯何也？”[1]623此“身體”即謂身體活動。本文要探討的是，身體活動與闡述心靈的、作為語言藝術(shù)的詩有什么樣的關(guān)系？詩在其中起著怎么樣的作用？

一、從“嗟嘆”到“永歌”的抒情升級

現(xiàn)實生活中身體活動往往表達(dá)了思想感情，即所謂身體語言，這是指通過頭、眼、喉嚨、頸、手、肘、臂、身、胯、足等人體部位的活動來傳達(dá)人物的思想，起到了替代語言表情達(dá)意的功能。這種表情達(dá)意又有自主與不自主之別，在典籍中我們可能發(fā)現(xiàn)諸多例證。

前者如《論語·八佾》載：“或問禘之說。子曰：‘不知也。知其說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諸斯乎？’指其掌?！盵2]2467孔子以“指其掌”來表達(dá)“天下可運于掌”，可謂身體語言，這是一種自主的表達(dá)。后者如《左傳·文公十二年》載：秦使者夜晚到晉師說：“明日請相見也。”晉大夫臾駢判斷說：“使者目動而言肆，懼我也，將遁矣?！盵3]1852使者的“目動而言肆”為身體語言，他在語言上偽裝了自己，但身體語言卻“出賣”了自己，這是一種非自主的表達(dá)，人們從此中得出了“懼”的情感表達(dá)。從這些事例中，可知身體活動具有抒情達(dá)意的功能，或起著輔助作用，或有更強(qiáng)烈、更豐富、更真實的意味。

詩作以身體活動為抒情，首先表現(xiàn)在外部的形式表達(dá)上。《周易·系辭上》提出“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于是有“圣人立象以盡意，設(shè)卦以盡情偽”[4]82，以“立象”即取法萬物形象，來解決“言不盡意”的問題。與“言不盡意”相對應(yīng)，當(dāng)詩以“發(fā)言”為表達(dá)方式，人們提出： “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笔廊苏J(rèn)識到，在詩的創(chuàng)作、傳播時，抒情者身體活動的“嗟嘆”“永歌”“舞之蹈之”《毛詩序》，《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70頁。此處所論，又見拙文《“詩言志”：抒情達(dá)意的初始階段》，載于2019年1月7日《光明日報》第13版?？梢蕴嵘姷氖闱楣δ堋８狄恪段栀x》托宋玉之口，講到宴會有“娛密作，接歡欣”的作用，參與宴會者都有“幽情形而外揚”的沖動，于是乎“文人不能懷其藻兮，武毅不能隱其剛”，皆欲騁其材能而效其伎，這是說文人由于身體的參與宴會而激發(fā)起創(chuàng)作沖動?！段栀x》又從詩的接受角度出發(fā)，談“詩、聲（歌）、形（舞）”三者的抒情言意梯次而強(qiáng)。所謂“歌以詠言，舞以盡意。是以論其詩不如聽其聲，聽其聲不如察其形”[5]320-321 。

古代的樂以“聲”為用，詩是語言藝術(shù)，以“義”為用;歌是入樂的詩，兼以“聲”為用與以“義”為用，自然更具抒情力?！读凶印珕枴匪d的三個故事，充分說明了歌的抒情力。一是秦青“撫節(jié)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云”;二是韓娥“鬻歌假食，既去，而余音繞梁欐，三日不絕”;三是“韓娥因曼聲哀哭，一里老幼悲愁，垂涕相對，三日不食。遽而追之。娥還，復(fù)為曼聲長歌，一里老幼喜躍抃舞，弗能自禁，忘向之悲也”[6]177-178。西漢盛行楚歌，以“歌”且配以身體活動的“舞”出之，比起單純的“詩”來說，具有更強(qiáng)的抒情力與感染力。如《史記》載：劉邦還鄉(xiāng)，酒酣，“擊筑，自為歌詩曰：‘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兒皆和習(xí)之。高祖乃起舞，慷慨傷懷，泣數(shù)行下”[7]389。從個體的“自為歌詩”到群體的“皆和習(xí)之”，再到“起舞”，情感表達(dá)一步步強(qiáng)化。又如劉邦“易太子”不成，戚夫人泣，劉邦曰：“為我楚舞，吾為若楚歌。”歌曰：“鴻鵠高飛，一舉千里。羽翮已就，橫絕四海。橫絕四海，當(dāng)可奈何！雖有矰繳，尚安所施！”歌數(shù)闋，戚夫人噓唏流涕[7]2047。又如朱虛侯劉章嘗入宮侍高后宴飲，高后令劉章為酒吏，酒酣，劉章進(jìn)飲歌舞。已而歌曰：“請為太后言《耕田歌》?！盵7]2000-2001這些詩、歌、舞三位一體的記載，述說的就是以歌、舞而強(qiáng)化了詩的抒情?！稘h書》載：蘇武將歸漢，李陵置酒相賀，“起舞，歌曰：‘徑萬里兮度沙幕，為君將兮奮匈奴。路窮絕兮矢刃摧，士眾滅兮名已隤。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8]2466也是詩、歌、舞三位一體。又如燕王劉旦謀反不成而憂懣，置酒萬載宮，會賓客、群臣、妃妾坐飲。王自歌曰：“歸空城兮，狗不吠，雞不鳴，橫術(shù)何廣廣兮，固知國中之無人！”華容夫人起舞曰：“發(fā)紛紛兮寘渠，骨籍籍兮亡居。母求死子兮，妻求死夫。裴回兩渠間兮，君子獨安居！”坐者皆泣[8]2757。先秦時的“用詩”，逐漸由“以聲為用”轉(zhuǎn)變?yōu)?“以義為用”，而西漢時的“詩”，雖然有些文字篇幅短小的“以義為用”，但當(dāng)以歌、舞出之，起到一定的強(qiáng)化抒情的效果。

《禮記·樂記》論樂之“感人深”，“是故志微、噍殺之音作，而民思憂;啴諧、慢易、繁文、簡節(jié)之音作，而民康樂;粗厲、猛起、奮末、廣賁之音作，而民剛毅;廉直、勁正、莊誠之音作，而民肅敬;寬裕、肉好、順成、和動之音作，而民慈愛;流辟、邪散、狄成、滌濫之音作，而民淫亂?！盵9]1535以“樂”施加于詩以達(dá)到更強(qiáng)的抒情效果，漢代樂府詩更為顯著，漢時“以李延年為協(xié)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shù)十人造為詩賦，略論律呂，以合八音之調(diào)，作十九章之歌。以正月上辛用事甘泉圜丘，使童男女七十人俱歌，昏祠至明”[8]1045。當(dāng)樂府詩兼以“聲”為用與以“義”為用時，“聲”（歌）強(qiáng)化了抒情力，這是人們的共識。樂府詩還有以誦、詠、吟、謠、謳等命名者，都是點出以身體活動來促進(jìn)作品的抒情。

二、詩作抒情與身體活動

身體活動或直接為詩的抒情修辭。所謂修辭，即是加強(qiáng)語辭或文句效果的藝術(shù)手法，以增強(qiáng)抒情效果。遠(yuǎn)古詩作就有以身體活動為詩的修辭，《吳越春秋》載： “古者人民質(zhì)樸，死裹以白茅，投之中野，孝子不忍父母為禽獸所食，則作彈以守之，故古人歌之：‘?dāng)嘀?，屬木，飛土，逐害?！盵9]1091這就是《彈歌》，“斷竹，屬竹，飛土，逐害”，一連串的身體活動表達(dá)的是射殺禽獸保護(hù)父母的孝心，即以身體活動來表情達(dá)意;其特點是歇后，只述身體活動而未直接說出情感，而情感已被身體語言表達(dá)出來。又《帝王世紀(jì)》載：“有五十老人，擊壤于道，觀者嘆曰：‘大哉，帝之德也。’老人曰：‘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何力于我哉。’”[10]214即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之類的身體活動，表達(dá)出對人類生活自然狀態(tài)的歌頌，“帝何力于我哉”的情感抒發(fā)是以身體活動為修辭表達(dá)出來的。

“詩三百”國風(fēng)的有些作品，也以身體活動為抒情修辭，以《周南·關(guān)雎》“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最為著稱，鄭玄箋稱“輾轉(zhuǎn)反側(cè)”曰：“思之哉、思之哉，言己誠思之?！盵11]274身體活動的“輾轉(zhuǎn)反側(cè)”，是修飾、形容“思之哉”的情感抒發(fā)的;“寤寐思服”令“輾轉(zhuǎn)反側(cè)”的身體活動發(fā)生， “輾轉(zhuǎn)反側(cè)”則表達(dá)“寤寐思服”的程度，這是把情感與身體活動互為因果來抒情。《邶風(fēng)·靜女》“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12] 310，以“搔首踟躕”形容“愛而不見”的心情，情感引發(fā)了身體活動，身體活動則表達(dá)了相見愿望之切以及所引發(fā)的焦慮?！缎l(wèi)風(fēng)·木瓜》“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12]327，“匪報也”直接表明身體活動的“投、報”意味并非其本身，而是在“永以為好也”的情感表達(dá)?！锻躏L(fēng)·黍離》“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12]330，此處更明白地說明了 “行邁靡靡”的身體活動是在抒發(fā)“心憂”而不是在抒發(fā)“何求”的情感?！锻躏L(fēng)·大車》中，以身體活動的“死則同穴”[12]333表達(dá)愛情之“信”。《陳風(fēng)·澤陂》中，以身體活動的“輾轉(zhuǎn)伏枕”，表達(dá)對“有美一人”的深切思念[12]379。以身體活動為修辭，身體活動的本身意味退而為次，重要的是其或引起、或表達(dá)的抒情意義。

樂府詩配樂出之，已起到強(qiáng)化抒情的作用，亦有以身體活動為修辭方式的作品，如《陌上?！分小靶姓咭娏_敷，下?lián)埙陧?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13]411，以身體活動來顯示對羅敷女美貌的驚艷。

三、《古詩十九首》與“身體活動”

《古詩十九首》[14]538-543，以身體活動為抒情修辭最為突出。

其一《行行重行行》，“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以身體活動的走啊走、送而送，表達(dá)“生別離”的不舍之情;以身體狀態(tài)的“衣帶日已緩”，表達(dá)“相去日已遠(yuǎn)”的思念之苦所達(dá)到的程度;用身體活動的“努力加餐飯”，表達(dá)對保重身體的期望。作品圍繞“行行重行行”的身體活動而展開遠(yuǎn)離相思的情感抒發(fā)。

其二《青青河畔草》，詩的前半部分“盈盈樓上女，皎皎當(dāng)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敘寫女子的美貌，全為鋪墊，而“空床難獨守”的身體活動為抒情核心，表達(dá)了“蕩子行不歸”而自己的孤獨，深切地表達(dá)了相思之苦。

其三《青青陵上柏》，“斗酒相娛樂”“驅(qū)車策駑馬，游戲宛與洛”等一系列身體活動，就是為了表達(dá)“戚戚何所迫”之情，如此及時行樂的“極宴娛心意”，還有什么可憂慮促迫的呢？

其六《涉江采芙蓉》，“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yuǎn)道”，張玉谷說：“先就采花欲遺，點出己之所思在遠(yuǎn)?！盵15]87身體活動的“采芙蓉”，是在表達(dá)對“所思在遠(yuǎn)道”的思念。

其七《明月皎夜光》，“明月皎夜光”等八句是景物的描寫，以下是同門友的“高舉振六翮”“棄我如遺跡”的一系列身體活動的敘寫，張玉谷說：“點明友之貴而棄我，作詩之旨，至此始揭?！盵15]88敘寫“同門”的行為，抒發(fā)自我“虛名復(fù)何益”的感慨。

其八《冉冉孤生竹》，以“軒車來何遲”“過時而不采”的身體活動，表達(dá)了正當(dāng)“含英揚光輝”的盛時，卻遭遇新婚之別的哀傷。

其九《庭中有奇樹》，“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用身體活動“攀條折其榮”來表達(dá)“但感別經(jīng)時”;又以身體活動的“馨香盈懷袖，路遠(yuǎn)莫致之”，表達(dá)思念的不可實現(xiàn)。

其十《迢迢牽牛星》，以身體活動“札札弄機(jī)杼”而“終日不成章”，抒發(fā)“河漢清且淺，相去復(fù)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的相隔相離的痛苦。

其十一《回車駕言邁》，身體活動的“悠悠涉長道”而“所遇無故物”，以出游所見，抒發(fā)“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奄忽隨物化”的悲哀。

其十三《驅(qū)車上東門》，以身體活動“驅(qū)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敘寫所見墓地的“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于是而有“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之情，那么怎么辦呢？既然“萬歲更相送，圣賢莫能度”，那么只好“服食求神仙”，可又“多為藥所誤”;最終落腳為“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的身體活動、行為，表達(dá)對“人生忽如寄”作出的情感反應(yīng)。

其十四《去者日以疏》，以身體活動“出郭門直視”而“但見丘與墳”，于是抒發(fā)眷戀故鄉(xiāng)之情;但又以“欲歸道無因”的身體活動，表達(dá)返歸故鄉(xiāng)的不可實現(xiàn)，全詩以各種身體活動表達(dá)出情感的波瀾起伏。

其十五《生年不滿百》，以身體活動的“秉燭游”，敘寫“為樂當(dāng)及時，何能待來茲”之情。

其十六《凜凜歲云暮》，前述“涼風(fēng)率已厲，游子寒無衣”卻“同袍與我違”以及自我的“獨宿累長夜”，以雙方的身體活動抒發(fā)情感;而“獨宿累長夜”之刻，便有夢境中“夢想見容輝。良人惟古歡，枉駕惠前綏。原得常巧笑，攜手同車歸”的身體活動，表達(dá)“徙倚懷感傷，垂涕沾雙扉”的感傷。

其十七《孟冬寒氣至》，以“愁多知夜長，仰觀眾星列”的身體活動，引發(fā)回憶往年“客從遠(yuǎn)方來，遺我一書札”之事;以“置書懷袖中，三歲字不滅”的身體活動以及效果，作為“一心抱區(qū)區(qū)”的情感之誠的證明。

其十八《客從遠(yuǎn)方來》中“文彩雙鴛鴦，裁為合歡被，著以長相思，緣以結(jié)不解”，張玉谷說：“因綺文想到裁被，并將如何裝綿，如何緣邊之處，細(xì)細(xì)摹擬。嵌入‘合歡’、‘長相思’、‘結(jié)不解’等字面，著色敷腴”[15]94，以身體活動直接抒情，述說“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的永不相離之情。

其十九《明月何皎皎》，“攬衣起徘徊”“出戶獨彷徨”之類的身體行動，表達(dá)的是相思之苦。張玉谷說：“末四，只就出戶入房彷徨淚下，寫出相思之苦，收得盡而不盡?！盵15]95

《古詩十九首》又有在詩中直述演唱、彈奏之類進(jìn)行詩創(chuàng)作與傳播的身體活動，意味著要進(jìn)行強(qiáng)烈而濃郁的抒情，而詩中又有以身體活動為抒情修辭。如：

其四《今日良宴會》，“彈箏奮逸響，新聲妙入神”，直述身體活動的彈奏為抒情。張玉谷說：“彈箏逸響是陪筆，新聲之曲乃主筆也”[15]86，就是讓那些落魄他鄉(xiāng)的抑郁之士“識曲聽其真”，讓他們抒發(fā)“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的情感;又以身體活動“何不策高足，先據(jù)要路津”，表達(dá)“無為守窮賤，轗軻長苦辛”的思想感情。

其五《西北有高樓》，“一彈再三嘆”，以身體活動的“彈”“唱”抒發(fā)“但傷知音稀”的情感;何謂“知音”？“原為雙鳴鶴，奮翅起高飛”者，以比擬性的雙鳴奮翅的身體活動表達(dá)情感。

其十二《東城高且長》，詩作前半部分寫秋景蕭瑟，于是有美人“當(dāng)戶理清曲”的身體活動，“音響一何悲，弦急知柱促”之間，歌者“馳情整中帶”的身體活動是為了“沈吟聊躑躅”，于是引發(fā)“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的抒情。

我們看到《古詩十九首》以身體活動為抒情具有兩方面的繼承與創(chuàng)造：一是繼承自遠(yuǎn)古以來詩作以身體活動為抒情修辭的藝術(shù)手法，詩中的身體活動或成系列化;二是崇尚漢代楚歌以演唱與舞一類強(qiáng)化抒情的身體活動，但把它們直敘于作品之中以抒情。

四、以身體活動為修辭的文學(xué)史意義

在漢末其他古詩中，也有如此以身體活動為敘事，如李陵《與蘇武詩三首》：以“徘徊蹊路側(cè)”的身體活動來表達(dá)“悢悢不能辭”的抒情。又如蘇武《詩四首》：以“起視夜何其”表達(dá)“征夫懷往路”;以“握手一長嘆，淚為生別滋”表達(dá)敘寫離別傷心;以“俛仰內(nèi)傷心，淚下不可揮”敘寫傷心，等等 [5]543-544。詩歌語言以身體活動為抒情修辭，讀者直接從詩作主人公的身體活動感受著詩作抒情，詩作就能展現(xiàn)出更豐富的意味。

此處論以身體活動為修辭，并不是強(qiáng)而為之說，證據(jù)就是同時期的文人詩就不是如此，某些以“志”抒發(fā)為鵠的的作品，詩中就無具體的身體活動的敘寫，如仲長統(tǒng)《述志詩二首》：

飛鳥遺跡，蟬蛻亡殼。騰蛇棄鱗，神龍喪角。至人能變，達(dá)士拔俗。乘云無轡，騁風(fēng)無足。垂露成幃，張霄成幄。沆瀣當(dāng)餐，九陽代燭。恒星艷珠，朝霞潤玉。六合之內(nèi)，恣心所欲。人事可遺，何為局促？

大道雖夷，見幾者寡。任意無非，適物無可。古來繞繞，委曲如瑣。百慮何為？至要在我。寄愁天上，埋憂地下。叛散《五經(jīng)》，滅棄《風(fēng)》《雅》，百家雜碎，請用從火?？怪旧綏?，游心海左。元氣為舟，微風(fēng)為柂。敖翔太清，縱意容冶。[16]577-578

又如酈炎《見志詩二首》等，都是以概括抒情見長，其敘寫也是概括化的人生活動，也無所謂以具體生活中的身體活動為修辭。

清人陳祚明說：“但人人有情而不能言，即能言而言不能盡，故特推《十九首》，以為至極?！薄豆旁娛攀住贰坝星椤倍澳苎浴鼻摇爸翗O”的原因何在？陳祚明又曰：“《十九首》善言情，惟是不使情為徑直之物，而必取其宛曲者以寫之，故言不盡而情則無不盡。后人不知，但謂《十九首》以自然為貴，乃其經(jīng)營慘淡，則莫能尋之矣?！盵17]81其抒情非“徑直”而言，“必取其宛曲者以寫之”，那么，其中亦有身體語言與抒情語言的結(jié)合，或者說是以身體語言為抒情修辭的一份作用所在，又可謂“自然為貴”;實際上，這應(yīng)該是《十九首》“經(jīng)營慘淡”的匠心所在。

劉勰《文心雕龍·明詩》稱“古詩”：“觀其結(jié)體散文，直而不野，婉轉(zhuǎn)附物，怊悵切情，實五言之冠冕也。”[18]193身體活動是顯性的，如“行行重行行”“涉江采芙蓉”之類，其根本的指向在于情感，只是詩的敘寫卻是以身體活動所引發(fā)的，或以身體活動表現(xiàn)人在情感沉浸中的某種狀態(tài)?！豆旁娛攀住芬陨眢w活動為修辭的抒情，其藝術(shù)效果即“直”而“切情”，以更直觀的身體活動令讀者感受到詩的抒情。王國維《人間詞話》稱《古詩十九首》“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純與素?！薄皩懬槿绱?，方為不隔?！盵19]212“不隔”即為“直”而“切情”。

《古詩十九首》以身體活動為修辭的抒情，又有著“真”的效果，王國維《人間詞話》說：“‘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尾徊吒咦?，先據(jù)要路津;無為首貧賤，轗軻?？嘈痢！芍^淫鄙之尤，然無視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19]220身體活動是由情感而產(chǎn)生、而抒發(fā)，那么，身體活動的敘寫雖然是所謂“淫鄙”，而人們卻能 “無視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古詩十九首》正是以其“真”打動人心的，如此的“真”是以身體活動與內(nèi)心情感的一致表達(dá)出來的。人們說《古詩十九首》是“秀才說家常話”，詩中講點日常身體活動與日常生活情感，雖說是“俗”，但卻是“直”與“真”。身體活動可說是身體語言的抒情，身體語言的抒情是無所遮蔽的。

就古代詩歌史而言，詩以身體活動為修辭形成了一些固定的配對，如：“不寐”與相思、有心事，“空床”與孤獨，“歌唱”與大眾場合抒情，“所望”與見景抒情，“出行”與思鄉(xiāng)，“衣帶緩”與思念苦，“加餐飯”與保重，“秉燭游”與及時行樂，“折花折枝”與隔空相贈，“徘徊”“彷徨”之類與苦悶等;或形成一些固定的格式，如以“歌唱”領(lǐng)起抒情，《古詩》中就有“四坐且莫喧，愿聽歌一言”起，然后才是“請說銅爐器，崔嵬象南山”云云;其他如曹植《怨歌行》“吾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長”云云，鮑照《代東武行》“主人且勿喧，賤子歌一言”，《代堂上歌行》“四坐且莫喧，聽我堂上歌”，《擬行路難》“愿君裁悲且減思，聽我抵節(jié)行路吟”以及“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絕歌路難”等，這些固定的配對與固定的格式的沿用，成為古代詩歌強(qiáng)調(diào)“言志”“緣情”的某種特點。

自詩歌抒情在理論上提出“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云云，對吟誦、歌唱的追求就成為中國古詩的一大特點，于是詩往往不單稱為“詩”，而稱之為“詩歌”;詩不是“數(shù)行并下”的文本，而是要朗讀、吟誦出來的。自中古時代起，詩歌追求音韻、制定吟誦規(guī)則就是在運用聲韻，調(diào)動身體活動令詩歌語言讀起來更為流暢而動聽，進(jìn)而促進(jìn)詩作抒情的流暢而動聽。沈約說：“夫五色相宣，八音協(xié)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互節(jié)，若前有浮聲，則后須切響。一簡之內(nèi)，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dá)此旨，始可言文?！盵20]1779這些“律呂”調(diào)整，最終要通過喉嚨嘴巴的活動表達(dá)出來。連不贊成詩歌講究音律的鐘嶸也說：“余謂文制，本須諷讀，不可蹇礙，但令清濁通流，口吻調(diào)利，斯為足矣?！盵21]340“口吻調(diào)利”是靠“諷讀”的身體活動的協(xié)調(diào)。中古詩歌音韻的最根本之處，就在于以有節(jié)奏、有韻律的吟誦來強(qiáng)化抒情，從根本上說，這也是以身體動作強(qiáng)化詩的抒情。

《古詩十九首》以身體活動為修辭，也是古代詩史對新的修辭方式的追求，魏晉詩作不斷沿用并有所發(fā)展，如繁欽《定情詩》把以身體活動表達(dá)情感運用得很充分：“何以致拳拳，綰臂雙金環(huán);何以致殷勤，約指一雙銀;何以致區(qū)區(qū)，耳中雙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何以結(jié)恩情，佩玉綴羅纓;何以結(jié)中心，素縷連雙針;何以結(jié)相于，金薄畫搔頭;何以慰別離，耳后玳瑁釵;何以答歡悅，紈素三條裾;何以結(jié)愁悲，白絹雙中衣?！薄稑犯忸}》稱繁欽《定情詩》曰：“言婦人不能以禮從人，而自相悅媚。乃解衣服玩好致之，以結(jié)綢繆之志，若臂環(huán)致拳拳，指環(huán)致殷勤，耳珠致區(qū)區(qū)，香囊致扣扣，跳脫致契闊，佩玉結(jié)恩情。”所謂“女為悅己者容”，稱女子以自我打扮的身體活動表達(dá)“以結(jié)綢繆之志”的情感。又有以極致出之者，東晉時“顧長康（愷之）拜桓宣武墓，作詩云：‘山崩溟海竭，魚鳥將何依?！藛栔唬骸鋺{重桓乃爾，哭之狀其可見乎？’顧曰：‘鼻如廣莫長風(fēng)，眼如懸河決溜?！蛟唬骸暼缯鹄灼粕?，淚如傾河注海?！盵22]147顧長康以“鼻、眼、聲、淚”之類“哭之狀”的身體活動表達(dá)對桓溫的悼念，以身體活動狀況的比擬，表達(dá)抒情的強(qiáng)烈程度。陶淵明詩作中，亦多以身體活動甚至系列身體活動為抒情修辭的情況，諸如“開荒南野際”“披草共往來”“帶月荷鋤歸”“饑來驅(qū)我去，不知竟何之”“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臥起弄書琴”“秉耒歡時務(wù)”“采菊東籬下”“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等等，這些身體活動既是詩人身歸田園、躬耕壟畝的實際生活活動，又作為詩人抒情的修辭，于是詩作更為直接、真切地表達(dá)著詩人向往自然的情懷與精神。

古代詩歌作品有著哪些修辭方法？一是詩人有著怎樣的運用，二是我們有著怎樣的總結(jié)，這就是程千帆先生所說的，古代文論的研究涵括兩個方面：一是古代文學(xué)的理論，這是古人的理論表述，我們今天從文獻(xiàn)中對其進(jìn)行研究;二是古代的文學(xué)理論，是古人所從事的，研究對象是作品，從作品中抽象出文學(xué)規(guī)律與藝術(shù)方法。我們今天的古代文論研究，怎樣把關(guān)注點投放到古代的文字作品上，總結(jié)、抽象出文學(xué)規(guī)律與藝術(shù)方法，這就是本文的初衷與出發(fā)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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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neteen Ancient Poems Takes Physical Activity as Rhetoric

HU Da-lei

Abstract：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oetry and physical activity can be investigated from two aspects. One is the external formal expression of the poem： the ancients said that “keep ideal in heart and speak like read” and “Emotions that are touched in the heart will inevitably be expressed as language， but when the language is not enough to express， people will sigh; if the sigh is not enough to express， people will sing”， which all agree that poems achieve lyrical escalation through physical activities such as sighing and singing. The second is the expression of words in the poems， using physical activity to express emotions， which can be called lyrical rhetoric. Nineteen Ancient Poems is particularly outstanding for its lyrical rhetoric with physical activity， and it realizes the artistic charm of “straight”， “true” and “nature is precious”. The history of ancient poetry has inherited and developed the artistic technique of Nineteen Ancient Poems with physical activity as lyrical rhetoric.

Key words：Physical ActivityLyricism RhetoricNineteen Ancient Poems

3380500338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