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
一
我是在購買車位的時候接到老七的短信的。老七短信說,她回來了,方便時要跟我見一面。我手機里沒有存老七的電話,更不用說微信了。看到這條信息后,我回復:跟一個不擇手段上位的人沒啥好談的。然后把這個沒有標注名字的手機號碼拉進了黑名單。此時我前面剛辦完手續(xù)的郝如意并沒有走,而是熱情地幫我選擇了她旁邊的一個車位。
那是兩年前的一個凌晨,也可以說是午夜。我為了買地下車位在售樓部的大廳里排隊,這種場面大家應該不陌生,但我還得重復一下。我頭一天跟何大明說起買車位時,何大明說沒有那個必要吧。他拿腔拿調地說,第一你們是別墅區(qū),每家門前都配有兩個車位,基本滿足需求了;第二別墅入住率低,地下車位又多,即便買也不用排隊。我這個人耳朵根不軟,比如說每一筆投資,我都要反復論證。我反對投研團隊跟風,我跟他們講,價值、價值,那些真正有價值的潛力股才是我們需要關注的、投入的、長期持有的。哎呀,又走偏了,我總是三句話不離投資,仿佛感情和生活也適用這個理論一樣,但實際上除了投資,我在其他方面都很失敗。
就拿車位這個事說吧,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排不排隊意義都不大,就是多走幾步少走幾步的事。可是當那個賣給我房子的小伙子說,如今車位比車貴,車越來越多,車位卻越來越少,而且好位置就那么幾個時,我就又決定去排隊,而且我還想讓何大明去幫著排隊。一是我實在沒有別人可以支使,二來我把排隊上升到了對我倆關系的考驗上。不怕你笑話,我都四十歲了,看投資時機有一套,看人卻不行。于是我就按照自己篩選股票的程序,建造了一個模型,把職業(yè)、學歷、長相等等要素輸入其中,把日常交往當成軟指標備注。我的助理阿萍說,哪有十全十美的,半稱心、半如意就不錯了,何況老天已經(jīng)給了你一個穿越牛熊的火眼。但我還是不甘心,我近乎潔癖地追求完美,在時間深處堅守,就如我選股后的堅持,期待時間和堅持能給我豐厚的回報。
何大明沒有接電話,只回了一個“在開會”。再接到他的電話就是晚上了,我們彼此在嘈雜聲中辨識著對方的聲音。他在高鐵站,他說邯城的公司出了點兒問題,他要連夜趕過去。
因為心里有事,也因為心里有氣,雖然早早洗漱,卻睡不著。這時售樓員又打來電話,提醒我已經(jīng)有人來排隊了,在他跟我通話時,手機里不時傳來椅子的拉動聲和其他售樓員與客戶的寒暄聲。我像看到一只股票的啟動,立即翻身起床,果斷奔向湖畔別墅售樓部。夜晚的快速路上,豐田霸道劃開燈光,像短跑選手一樣乘著夜風撒歡兒狂奔。我顧不上看兩旁的風景,盡管此時我耳邊又回響起何大明感嘆快速路兩側高樓上流光溢彩美景的嘖嘖聲。那是我第一次帶何大明去別墅的路上,那天也是這樣一個午夜時分,我們在萬象城吃完日料,喝了一杯清酒的他和我掏心掏肺,說喜歡陶淵明的生活。我一激動,就拉上他去看我新買的別墅,停車后他還吻了我。但真正進到別墅里,借著天上的月光和小院里曖昧的地燈,我想再次依偎在他懷里時,他卻突然蔫下來。他推開我說,這么近的樓間距,私密性也太差了。我說,這就算不錯的了,樓間距近一些,就可以多出幾棟,這是開發(fā)商盈利的定律。說話間,河對面有個女人“Lucky、Lucky”地召喚她的貓,聲音脆脆的,但卻透著刀刃般的銳利。我對何大明說,都說養(yǎng)動物的人性格溫順,看來我的鄰居脾氣不太好。何大明特別認真地點點頭說,鄰居很重要,不如趁著還沒入住把這房賣了吧,再說我那里也有房。直覺告訴我何大明不喜歡這別墅。如果是王宏偉,我肯定會打破砂鍋問到底,但對于何大明,我還是忍住了。我和何大明還沒有到心心相印的地步,就像那天我跟我的助理阿萍說的那樣,都這個年紀了,哪里還能奢望真正的愛情。這不,關鍵時刻還要靠自己。想到這,心就暗淡下來,油門也就放緩了,仿佛那些流光溢彩也倏忽不見了。
有些事不禁念叨,就在這時,小夜曲被電話截斷,何大明說自己剛處理完公務,問我睡了沒?我抱怨,沒那么好命,這會兒正在去搶車位的路上,然后就掛斷了電話。小夜曲又開始回旋,我卻期待它再次被截斷,但一直到停車,我期待的聲音沒有出現(xiàn)。現(xiàn)實就像這個初冬的夜晚一樣,風不刺骨,但顯然是涼薄了。
售樓員把我迎進大廳向我表功,再晚來一會兒隊伍就會變成長蛇陣,還好,還能排到蛇脖子上。說話間又來了一位男士,售樓員熱情地喚他白大哥。這個白大哥表情不太友好,嘴里嘟嘟囔囔的,顯然對自己的位置不滿意。我看出白大哥想和我搭訕,但我不愿和他搭話,我不喜歡牢騷滿腹的人,他們即便不把你帶溝里,也會讓你莫名其妙地生出怨天尤人的情緒。
我不愿回頭,就伸著脖子默數(shù)前面有多少人,這時我才看清我前面是一個干凈利落的女性,如果不是那個慵懶的丸子頭,我一定會把她當成女領導或女企業(yè)家。排在前面的她也恰巧回頭看蛇尾,一副姣好的面孔卻擰巴在一起,把嫵媚中透著的伶俐凍成了窗戶上的冰凌花??瓷先ニ挲g和我相當,只是眼角的細紋比我多。阿萍總是說,用多好的護膚品也比不上美容覺的功效,想必深更半夜來排隊的應該也是不得已。突然間心里涌出惺惺相惜的感覺。在我胡思亂想時,她回頭對我說,沒想到起個大早還趕了個晚集。那聲音很熟悉,干脆利落間藏著鋒芒,以至于讓我懷疑她是不是在和我說話,讓我懷疑今晚這隊排得值不值,也讓我在腦海中搜尋這聲音在哪里出現(xiàn)過。
恍若夢中的我沒有接她的話。不接她話也不是對她有啥意見,而是因為我又陷入棄之可惜食之無味的境地,我想自己對何大明是這樣的感覺,何大明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我想像姑娘時代一樣被人放進心窩里,最起碼是捧在手心里,但自己知道那是癡人說夢,就如此刻,為了一個車位,就不得不放棄美容覺來排隊。在我習慣構建的那些模型中,那些來排隊的有年輕的、有年長的,也有年齡相當?shù)?,但除了我和前面的她,都是一水兒的男性?/p>
這時聽到她又說了句,你是四號的業(yè)主嗎?我本來是不愿跟一個陌生人聊天的,但在那個夜晚,除了聊天好像也沒有什么別的選擇。只有聊天,我才不至于和那些男士一樣靠在椅背上打呼嚕流口水。我吃驚地問,你咋知道?她說她家雖然和我家不是一條街,但我們兩家卻是串糖葫蘆似的前后排,裝修時她看到過我。說到這里,我腦子里突然閃現(xiàn)出幾個月前河對岸那脆生生中裹挾著刀片的聲音,我不由得再次辨識她的聲音,依然清脆,但沒有了刀片的鋒利,以至于讓我不得不懷疑當時的聽覺。她問我,你家?guī)纵v車呀?我本來想說兩輛,但還是尷尬地說,一輛。后面的大哥皺了皺眉,估計是嫌我們聒噪了。他插嘴道,搶生意都搶到這兒來啦!
她白了一眼后面的大哥,說,嫉妒了?剎那間她聲音里又透出寒光。我可不想還沒搬進來就和鄰居搞不團結,我錯開話題問后面大哥,您高就?
后排大哥臉上瞬間揚起勝利者的旗幟。他問我知道BBA不?說實話,我當時還真沒反應過來。他見我搖了搖頭又說,就是BBA汽車銷售服務公司,就二環(huán)邊上那個,離咱們小區(qū)近得很。你的車以后可以到我那里保養(yǎng)維修,我保證給鄰居們最好的服務,最低的價錢。說完還加了我的微信,讓我在備注里標上BBA白永剛。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BBA就是寶馬、奔馳、奧迪吧,可惜我開的是日本車,都不好意思與你們?yōu)猷彙?/p>
這時前面的她扭過頭,不僅扭頭連身子也轉了一百八十度。她說,你不服小日本不行,人家的車出廠后,不開個十年八年絕不把你扔在半道上。然后看了看我說,我也是做汽車維修保養(yǎng)的,如意汽車公司,你下回去保養(yǎng)找我,我免費給你做車內(nèi)清潔。
我笑了笑說,哦,我有印象,就二環(huán)邊上那個。白永剛說,對,我家隔壁的程咬金。看著兩個人劍拔弩張,我趕忙說,咱們小區(qū)的業(yè)主豈不是太方便了。我當時就是那樣想的,也許是信息量太大,也許是夜深腦亂,反正那一日我又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我說,你倆一個日系、一個歐系,如果聯(lián)手就可以通吃了。
他倆笑了笑,但笑意里滿是尷尬。
前面的她也加了我的微信,我才知道前面的她叫郝如意。我和郝如意是鄰居,又都是女性,話題自然就多起來,但我們都小心回避著敏感問題,盡管兩個人心里都猜測對方的情況。是單身?是離異?還是其他?不然這種事怎么也輪不到一個女人深更半夜來排隊,何況是買得起別墅的女人。我?guī)状卧囂街言掝^往那邊引,但郝如意都是裝傻充愣地避開,反而是從我嘴里不斷地套著各種信息,比如我原來住哪里?對今年經(jīng)濟形勢的分析?她說遠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對門,我倆就相當于門對門了,打開窗戶就可以聊天,還說從我的豐田霸道上就可以看出我的品位。
這時半沉睡狀的白永剛突然睜開眼睛,然后重重吐了一口氣說,如今新能源汽車上市了,外面就停著我的玄駒,智能、環(huán)保,大妹子可以考慮買一輛哈。我問,你也代銷玄駒?
白永剛說,那倒沒有。新能源汽車前景好,但市場認可還需要一段時間,等成熟起來再說吧。不過我真是覺得大妹子的氣質和玄駒般配。我笑了笑,心想這個白永剛看著憨厚,其實也蠻有眼光的。
郝如意在前面哼了一聲,然后對我說,玄駒確實不錯,但你可別現(xiàn)在買,一旦升級換代完成,價格也就下來了,等那時再換車也不晚。
我已經(jīng)明白他倆的關系了——同行是冤家。夾在中間的我拿定主意,只點頭、搖頭,絕對不再說一句話。
那天雖然把老七拉進了黑名單,但這件事卻扎在我心里了。我一遍遍告訴自己,千萬別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但心里就是放不過自己。老七的影子、老七的氣息時不時就在眼前晃,晃得我心煩意亂的。我覺得老七就是我的克星,收到那條短信后的兩個月,我工作不順利,生活也不順利,可以說萬事不如意。裝修好的別墅和新買的車位也受牽連被打入冷宮。其間白永剛和郝如意都給我發(fā)過微信,熱情邀請我去保養(yǎng)車輛。郝如意還給我免費辦了一張會員卡,卡內(nèi)附贈了500元現(xiàn)金。后來我才知道,那天買車位的業(yè)主人手一張這樣的卡。
我說過,我喜歡搭建模型,各種信息分門別類輸入模型,用理性對沖感性。但模型卻在我和何大明的關系上出現(xiàn)了嚴重偏差,數(shù)據(jù)指向他是與我一起過好后半生的最佳人選,但我內(nèi)心卻激動不起來,那個晚上何大明的冷落讓我心涼。我等著他的解釋,等著他求我原諒,等著他說從今以后他就是我的依靠??伤麤]有,不僅沒有,他反而矜持起來,偶爾一個電話,也只是例行公事的問候。
我是個高傲的人,不然我也不會與王宏偉離婚。我和王宏偉是大學同學,戀愛三年、婚姻維持七年,而且我還為他生了一個虎頭虎腦聰明伶俐的小王子。我們那個家是個讓人羨慕的家庭。那時王宏偉在省政府政策研究室,不算熱門,但位置卻重要,他寫的有關行業(yè)經(jīng)濟、地方經(jīng)濟發(fā)展的報告常常被寫入省發(fā)展規(guī)劃。我在省財政廳,工作上壓力不大,還挺受人尊敬,下面的人來了也“領導、領導”地叫著我們,讓我心里很受用,不像現(xiàn)在我的神經(jīng)天天繃得緊緊的,不僅要跟著股市上下折騰,還要給客戶賠笑臉。那時小王子在省直第一幼兒園,接下來還會進最熱門的中山路小學,也就是說我不用為擇校發(fā)愁。親戚朋友都羨慕我,我也覺得自己是個幸福的女人。
在畢業(yè)五周年的聚會上,我倆都是被羨慕被祝福的對象。只有老七打橫炮,說些不著調的話。比如她突然向王宏偉發(fā)難,我入學時是你先接的我,也是你跑到窗戶下喊我的名字,惹得那些男生女生誤會,我至今落單你有責任的。大家一聽就“哦喲、哦喲”地齊聲叫,還有這一出,快說說,快說說,我們的白馬王子怎么惹我們的七仙女了?王宏偉一臉無辜地沖老七“啊”了一聲。老七說,你裝什么糊涂?那天去藍屋也是你帶著我去的,可是你卻給石媛媛續(xù)杯,你老實交代,是不是石媛媛說了我的壞話?我說,在藍屋之前我和王宏偉沒有說過話,你找不上對象是因為你眼光高,像王宏偉這么老實的也只有我收留了。老七說,就你伶牙俐齒,三說兩說就把王宏偉忽悠了,不然……大家起哄,看不出來呀,王宏偉也會唱這一出?
本來就是玩笑,大家哈哈一樂就過去了,可王宏偉非要急赤白臉地解釋。他對老七說,我接你是偶然,我還接過李曉、程紅、王芳華呢,我去窗戶下喊你,是忘了告訴你在哪兒買飯票。從來不肯認輸?shù)睦掀咴趺磿J頭呢,她繼續(xù)問,為啥你單單帶我去藍屋?說這句話時,其實已經(jīng)不是平常的問答,而是一臉嚴肅的質詢了。我當時有一絲不舒服,但也沒多想,反而跟大家一起說,黨的政策你是知道的,坦白了吧。王宏偉拍著腦袋想了想,然后才說,好像是在操場偶遇,記不清是你問我還是我問你晚上有啥活動,然后就一同去了。大家又是一陣大笑,說王宏偉記得這么清楚,一定是欲蓋彌彰吧,快說說當年拋棄老七選擇老六的心路歷程。王宏偉的窘態(tài)讓我是又生氣又心疼,我不能讓王宏偉丟我的臉,于是我一把將王宏偉推到后面,對大家說,不帶這么捉弄我們的,誰不知道鬼精靈老七眼光高,心里惦記的是留學生樓的“洋鬼子”。大家依然是一通大笑。李曉說,這倒是真的,咱們宿舍就老七整天一股洋人香水味兒。
沒想到老七卻突然翻臉,她說,我就知道你們在背后編派我。說完,眼淚就噼里啪啦砸向大家。李曉說,都是玩笑,你這樣我們以后還怎么開玩笑,還怎么聚?后來雖然沒有再爭執(zhí),但氣氛卻像凍住了一樣,酒沒有了味道,話也少了起來。回家的路上我審問王宏偉,問他是不是對老七動過心、動過情?王宏偉說,酒桌上我說的就是實話。你也知道,我對氣味敏感,就沖那一點,我也不會喜歡她呀。他說的那一點把我逗樂了,我說這倒也是真的。后來想到那次聚會我就后悔,后悔自己沒有足夠的防范意識,忘記了還有饑不擇食一說。
后來,我也不知抽了哪根筋,但細想想應該是畢業(yè)五周年聚會上老七提到藍屋,是藍屋又把我拽到了別處。
我是從縣城考出來的,上大學前并沒有喝過咖啡,我不清楚后來若干年迷戀咖啡,是不是想把之前的缺憾都彌補回來。第一次遇見王宏偉是在我們校園的藍夢咖啡屋。藍夢咖啡屋每周六都舉辦什么讀書會、股市沙龍等活動。那天的股市沙龍上,我對主持人的悲觀情緒提出了相反的意見。我說股市之所以一路下跌,是因為中國的投資者還不成熟,大家跟風炒作,重題材、輕價值,一個重組就能讓虧損的公司連續(xù)幾個漲停,反而是那些成長性好、有價值的企業(yè)被錯殺。只有回歸價值投資,股市才能健康發(fā)展。那時我作為一個新生,確實有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頭。我之所以講這番話,一是我確實是那么想的;二是當時主持人講完后,出現(xiàn)了冷場。沙龍有個規(guī)矩,發(fā)言者可以得到免費咖啡一杯,我講完后也不看主持人臉色,悠然取了平生第一杯咖啡。后來王宏偉又為我續(xù)了一杯。王宏偉是我們經(jīng)濟系的白馬王子,學習好、長得好、家世也好。他的那杯咖啡沒讓我清醒反而讓我沉醉,再后來校園里就多了一對情侶。從某種意義上說,藍屋的那杯咖啡就是我們的媒人,但沒想到七年后,還是咖啡導致了我們婚姻的破裂。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輪回,不然也不會有那么多人喊著“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了。
那天,我在王宏偉拎回家的咖啡盒里翻出了兩萬元錢。我和王宏偉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來這盒咖啡是誰送的。王宏偉說前幾天參加一個行業(yè)經(jīng)濟研討會,有幾個企業(yè)家都帶著咖啡到他房間坐了坐,他總不能每個人都問一問吧。我一邊批評他馬大哈,一邊說,千里之堤潰于蟻穴,這次是兩萬,將來沒準就是十萬、百萬、千萬。這么一想,我就后怕,仿佛那兩萬已經(jīng)裂變出千萬。我便萌生了辭職跳槽到證券公司的想法,其實從前幾天同事搬離政府宿舍,住進窗前有水系的商品房時,我就開始心動了。
在我辭職的問題上還是費了一些周折的。首先是王宏偉不同意,盡管當時沒有干部家屬不許經(jīng)商這說法,但他認為他有能力讓我和王子過上幸福生活,他不同意我再去冒險,盡管我在大學期間獲過模擬炒股大賽的冠軍。其次是公婆不同意,公婆都是政府機關的老領導,循規(guī)蹈矩一輩子,瞪著眼睛問我沒受啥刺激吧,不然怎么大白天說胡話,自己砸金飯碗呢?他們還聯(lián)合我的父母來輪番勸我。本來辭職的事只是商量、只是念頭,被他們這么一說,我就反復論證,越論證就越覺得該辭。我說大學畢業(yè)時就不該進機關,當時好幾家證券公司找我,如果那時進了證券公司,我們早就財務自由了。母親放出狠話說,你放著好日子不過,非要作,是想作死呢?總之我是冒天下之大不韙離開的財政廳,我們廳長也惋惜地說,下半年就要機構改革了,可惜,可惜了。
如今想想確實是可惜了。但可惜的不是職務,而是家庭。我只能說是自己犯了方向性的錯誤??上У氖钱敃r我并不這樣認為。我從財政廳出來到證券公司任職,用老七的話說,一個抓權、一個掙錢,天下的好事我們都占了。如今想來真的不可能事事如意,如果時光倒流,我絕不會從財政轉到證券,但世上沒有如果。
我和王宏偉都是學投資的,我們也曾堅信我們的戀愛婚姻就是投資學中的“時間的玫瑰”。只要選擇一條踏實而長久的路,嚴格執(zhí)行自己的策略,不貪不懼,就能享受到復利帶來的收益,收獲時間帶來的玫瑰芬芳。我不知道是我們運氣差,還是生活注定要跟“時間的玫瑰”開個玩笑,一次蚜蟲的肆虐,一場冰雪的摧殘,就折斷了它的枝干。
我到金城證券的一年后,王宏偉到距離金城百公里的邢州掛職副市長。公婆讓我再次辭職,帶著王子一同去邢州。我和王宏偉都覺得沒有那個必要,再說王子馬上就要上小學了,邢州的教育怎么能和金城比,更不用說中山路小學差不多就是全省最好的學校了。我母親也再次過來勸我,說女人再怎么折騰也折騰不出花來,相夫教子才是最重要的。母親還提醒我,我們這個歲數(shù)還是多在一起好,不然生出什么事端后悔都來不及。我說,我還是堅信我和王宏偉的感情的,再說有組織管著他,一周七天,不是還有兩天能在一起嗎?如今我收入高了,也就不會心疼扔在路上的那點兒錢了。母親說,那你可不許偷懶,每周一閉市,你就趕緊往邢州趕。
但那一周股市大跌,我沒有心情去邢州和王宏偉團聚,也爽了邢州同學的約。那天在酒桌上,先是老七問我為什么不來,我說這不正好給你個機會嗎;再是李曉埋怨我不夠意思,她說同學們給你們祝賀,你卻爽約;再后來,我分別向每個人解釋一遍,也輪流道了一圈兒的歉。同學們都說你不來,就讓王宏偉替。我說對,就讓他全權代表。本來是鬧著玩的話,誰知王宏偉動了真格。散場時,老七又打電話說,你家王宏偉太認真了,實打實替你喝,都喝吐了,怎么辦?我說,能怎么辦,你幫我送回去唄。我還說記著給他倒杯蜂蜜水。后來,我給王宏偉打電話,王宏偉不接,過了一會兒再打,還是不接。我只好給老七打,誰知老七也不接。那時我滿腦子都是雷,我想會不會摔倒了,還是遇到了什么意外,還是……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放心不下,索性爬起來開著夜車往邢州奔。但當我打開門后,看到的卻是他和老七摟在一起的丑態(tài),聞到的是滿屋子狐臭。
老七有狐臭,香水就格外濃,大學時我和老七是上下鋪,也就是說我是最直接的受害者,但我也知道這不是老七的錯,先天的東西是無法選擇的。我能看出老七對狐臭敏感,我也看到老七在盡力掩飾,比如她可以不買肉菜,不穿時髦的衣服,但一定要買法國香水,我甚至覺得她之所以去留學生公寓為留學生輔導中文,也是一種掩飾,以至于李曉她們都說老七沾染了那些洋臭。但我知道那不是沾染,而是她與生俱來就有的一種疾病。我把這秘密保守了四年,只和王宏偉一人說起過。王宏偉去邢州掛職時,我還開了句玩笑。當時他說,你和王子過來吧,這樣我才安心呢。我說,為了給領導留個好印象,留個你踏實在邢州干工作的印象,就要犧牲我和王子?王宏偉臉一紅說,也不是。我說,那是啥?怕老七她們把你搶了去?說完我嘿嘿一樂又說,你若喜歡聞那臭胳肢窩味,你就盡管聞。沒想到一語成讖,王宏偉還真把那股臭味帶回來了。
如今我已經(jīng)財務自由了,但財務自由并不能彌補生活的缺憾。所以當王子告訴我,奶奶天天都在給他找新媽媽時,我才覺得自己這樣太虧了,于是我也開始見男朋友。何大明是省保險公司的財務總監(jiān),前妻帶著兒子出國后就不肯再回來了。后來我才知道何大明是我助理阿萍的前姨父,阿萍說她不愿肥水流入外人田,讓我好好珍惜。母親也勸我,人無完人,差不多就行了,過日子理性比感性更重要。
和何大明談對象,更多的是我想讓大家看看,我依然還有尋找幸福生活的能力。李曉見過何大明后就說,行呀老同學,怪不得你牛,都這歲數(shù)了,還能PK掉小姑娘,好好珍惜吧。李曉的話本來是夸贊,但卻讓我心里五味雜陳,我想起多年前她總說我虧,總是勸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算了。她說,你沒看出來呀,老七就是看著你過得舒服,你若離婚,豈不是中了老七的計。當時我也是年輕氣盛,想著手里有王子,想著讓王宏偉一遍遍道歉,然后再一次次追我,讓我在老七面前、在同學們面前再驕傲一次。可王宏偉沒有。婆婆在事后認真地跟我談了一次,婆婆說,這種事人家都是捂著、藏著、掖著,你可好,鬧得驚天動地。如果你還顧及王子、顧及王宏偉的聲譽和前途,你就閉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當然回家怎么罰他怎么罵他都行。你自己的丈夫,他是什么樣的人你心里應該有數(shù),別說沒有,就是有也是酒后一時糊涂,也是因為你不在身邊。婆婆那語氣、那樣子分明就是我做錯了什么。她給了我兩個選擇,要么調到邢州去好好過日子,要么離婚。前提是不管怎么選都要先閉上嘴巴,不要再嚷嚷這件事。我后來確實沒再提這事,但事情就像風一樣早就在金城和邢州刮過。邢州市委給了處分,王宏偉從副市長降為市長助理。被處分后的那個周日,我們一起回婆婆家,婆婆問我,你滿意了?我說沒有滿意。王宏偉問,那你還想怎么樣?我說離婚。他說,好。
老七的那條短信就像種在我心里一樣,我放不過去,也放不過自己。我滿腦子想著和老七見面后的情景,我一會兒想著帶何大明在她面前再炫耀一回,一會兒想著讓她看我即將進入掌管百億基金序列的高光時刻。老七的短信讓我忘了一個優(yōu)秀基金管理人首先要管理情緒,敬畏市場,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摻雜一絲一毫的個人感情。因為有了其他因素的介入,數(shù)據(jù)模型就會指向另一個方向。
當年老七讓我遭遇了婚姻的滑鐵盧,如今老七人未到,一條短信就讓我遭遇了投資的滑鐵盧。購買車位后的第二天,我看著阿萍和投研團隊提交的股票池報告,在求勝的誘惑下把港股和美股調到了核心池。
其實我是不該調的。先給你們介紹一下我的投資策略吧,我之前講過,我喜歡時間換空間,相信時間的玫瑰。但也有一套嚴格的篩選體系,所以我總跟何大明說,散戶不要炒股,你把錢交給專業(yè)的人,專業(yè)的人辦專業(yè)的事,不然所有的投入都是交學費。因為專業(yè)投資是團隊,是一個體系。比如我們金城基金,我管理近百億資金,有近二十人的投研團隊,我們通過量化指標篩選股票、債券、貨幣基金放到觀察池,再根據(jù)觀察和深度評估挑出有潛力的,然后再長期跟蹤、優(yōu)中選優(yōu),選出核心池產(chǎn)品,最后再結合資金面、政策面才能適時跟進。
我后來一直想,如果沒有那條短信,我絕對不會腦袋發(fā)熱,但事實是,在深夜我收到了老七的短信。之前阿萍和投研團隊都看好美股和港股,說那是價值投資,是股票洼地。也不是我對洼地和價值不感興趣,是因為左側洼地有時就是一個填不飽的坑,我的客戶和投資人不會給我三到五年時間,他們更看重買入就漲。所以多年來我一直堅持右側交易,就是等政策明朗再追加投資。那天我買完車位回到辦公室,腦子就有點兒暈,進入投研工作群,一屏又一屏各家機構對美股港股的看多,讓我的堅持開始松動。大盤指數(shù)一路狂飆,資金成交量價齊升。但我還是很理智地說,留下三分之一的倉位繼續(xù)回購國債吧。阿萍站著不動,她說,上周我們投進核心池的股票發(fā)揮作用了,一周就漲了6個點,這兩天每天都有一兩個點,照這樣下去,年關即便回調,也有安全墊了,但若一路上揚,年底我們就能闖入前百了。
她說的前百是基金排名,去年我們差兩名,其實去年我們進前五十都有可能,但因為我的保守,半倉操作,回撤少,盈利也就打了折扣。她的意思和她的心情我當然明白,今年進了前百,助理就升任項目經(jīng)理,她就可以管理一只基金了。但我還是不愿冒險,畢竟這是真金白銀,不能冒進。我堅持說不能進了,即便短期沒有利空,也要考慮獲利籌碼。阿萍說好吧,但在走出房間前她又停下了,她說,我小姨昨天從美國回來了。我沒等她說完,就搶了她的話,正好我就把你小姨夫還回去。
阿萍說,這不是你的風格,看來你倆是真對上眼了。我小姨是和他的外國老公一起回來的,這次回來就是處置房產(chǎn),她要用變現(xiàn)的資金配置美股、港股。
我想何大明這個騙子,昨晚肯定是見他的前妻去了,編什么邢州公司出了點事。想到這里,我有些賭氣地對阿萍說,那你可以考慮去給你小姨當個理財顧問。
阿萍說,我可聞到了酸味。你放心,何大明不走,我也不會走,我們都是你的鐵桿粉絲。你不知道,當年何大明對我小姨多好呢,分手后人家也沒說她壞話,對我依然還是當個外甥女看待,可她呢,天天說人家壞話,說人家肚子里都是彎彎繞。我姥姥罵她,美國佬不繞,就是把她的錢都騙去投資了。我跟你說就是讓你心里有數(shù),畢竟我小姨也是做投資的,人家對市場的分析咱們可以借鑒。
阿萍走后,我開始研究。不熟的不做,這是我給自己定下的規(guī)矩,我對美國和香港市場看不準,不應該去湊那個熱鬧,但下午閉市后,我看到排名前十、尤其是我們對標的公司也投了港股美股后,就不淡定了。于是我就把阿萍和投研團隊召集來開會,最后大家達成一致,把美股港股從備選池調進核心池,也就意味著明后天操盤手可以擇機建倉了。
那天晚上下班回家,何大明依然沒有聯(lián)系我。本來這種情況過去也有,但那天晚上我卻失眠了,像個小姑娘一樣猜度著他這樣做的原因。我昨天就一夜沒睡,今天再這樣熬下去會出問題,出了問題我跟前連個端茶倒水的人都沒有,于是就吃了兩粒酸棗仁膠囊,逼迫自己入睡。就在這時,郝如意微信語音我,她說,有一個業(yè)務擴張的機會,她想布局新能源汽車板塊,但自己吃不準,想咨詢一下我這個投資專家的意見。我一聽到板塊,就笑了,但我沒笑出聲。我頓了頓說,從市場分析看,新能源是未來發(fā)展方向,但也存在一個問題,“時間的玫瑰”既要選好品牌,又要用時間換空間。她說,我也是這樣想的,你這樣一說我心里就踏實了。末了她還力邀我去她店里給車做個保養(yǎng)。
放下電話后,我就想郝如意這個女人還真是不簡單,不管嘴巴像不像刀子,看市場卻鋒利。昨天白永剛勸我買玄駒電車是假,跟郝如意搶生意是真,只是沒想到卻提醒了郝如意,讓郝如意萌生了增加新能源汽車的想法。這樣一想我就又想起白永剛,想著他們這個贈送、那個打折的,為了我這樣一個小客戶都爭,遇見大客戶還不打得頭破血流。就這樣又胡思亂想了半宿,快要入睡時,王子的老師又從國際學校打來電話,通知我小王子突發(fā)高燒,已經(jīng)送到中心醫(yī)院了。我翻身下床,再次駕車狂奔在夜深人靜的城市街道上。
在距離中心醫(yī)院只差一個紅綠燈的十字路口,闖紅燈的寶馬撞在我豐田霸道的右側車門上,我的車門像癟了臉的老嫗,寶馬的頭上也開了花。我沒好氣地想說兩句,可寶馬司機卻沒下來。我氣鼓鼓地上前敲門、敲玻璃,車上的人趴在方向盤上一動不動。我以為司機受了傷,就連忙打了急救電話。這期間各種不好的念頭一個個閃來,我又氣又怕又急地砰砰拍打著車門,里面依然沒有一點兒動靜,直到一輛奔馳停在我身邊。
我做夢也想不到,從奔馳上下來的竟然是白永剛。白永剛顯然也看清是我,他一個箭步躥過來說,石妹子,這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呀。一邊說,一邊敲開車門,把司機從車座上揪下來,然后再麻利地把司機推進奔馳。白永剛說,孩子小,一會兒警察來了就說是我的責任,我負全責。他這樣一說,我才想起自己還沒有報保險,也沒有報警。一聽我沒報警,他高興地拍著手說,自家人就不那么麻煩了,咱家干啥的,開修理廠的。
我顧不上和白永剛攀扯,啪啪拍了幾張照片,自己有個底,也提防他耍滑,然后按他說的把一切交給他處理。我趕到醫(yī)院時,王子已經(jīng)在輸液了。老師說是肺炎,沒有耽誤,而且王子的病情也沒有那么嚴重。但我還是把工作交代給阿萍,請了假,專心陪王子。短短半個月,等王子康復回到學校時,不僅“茅指數(shù)”大跌,而且美國和香港股市也成交量萎縮。我們辛苦大半年的盈利眼睜睜就蒸發(fā)掉了。這種情況讓穿越過牛熊市場的我感到了山雨欲來的危機,我想割肉出局,等到底部再殺入,可團隊是一片反對的聲音。確實沒有一個大咖能摸準市場的脈搏,除了堅持好像也沒有什么別的選擇,大家的意見是,既然看好這個板塊,就要堅信時間里終能開出玫瑰來。但堅持又何嘗不是一種煎熬。
處在煎熬中的我嘴上開始冒水泡。從小到大,我一著急,火就上右嘴角,輕則幾個小白泡,一周就消弭了;重則一夜間裂變,從右嘴角開始,小變大,少變多,挑破一個長倆。我?guī)е萦瓉砹诵履?,舊的一年就這樣過去了,排行榜沒有出來,這一年的收成被最后幾天給扯了后腿,我們都知道出來了也不會如意,也不會榜上題名。阿萍和投研部的人都躲著我,他們不愿聽我的嘮叨,因為每天的例會我都會拿這次投資說事,眼快嘴快的阿萍也總是混在人群中匆匆離開,仿佛多待一分鐘股市就要跳水。
我叫住了阿萍,想問問她小姨走了沒有,我想把她引到之前的路上,讓她主動和我說一說她小姨和何大明。但阿萍就是不提私事,只是重復“趨眾心理”害了她,明明知道“二八定律”,卻不知不覺被大眾的聲音迷惑。我看著她在那里教科書般檢討,心想市場太強大了,大到可以改變一個人的習慣,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命運。那么聰明的阿萍在市場面前亂了方寸,她沒有聯(lián)想到我想聽的,就連我自己也在市場中亂了陣腳,以至于突然放棄了自己的原則,沒有任何征兆地直接問了一句,你小姨走了嗎?
看著緩過勁兒來的阿萍,我后悔極了,但話已出口,覆水難收。我只能任由自己的形象在她面前坍塌。阿萍像之前一樣嘴角一彎說,早走了。我“哦”了一聲,心想人都走了,何大明怎么還不陰不陽的?正思忖間,阿萍又說,等春節(jié)后,行情如果好轉,我就想辦法讓小姨他們買些咱們的私募。我又“哦”了一聲,我知道阿萍在寬慰我,在竭盡所能地彌補過失。
市場能等,可我和何大明不能這樣等下去,處在市場煎熬中的我尤其想要他的態(tài)度。但怎么要是藝術,我不能像早晨冒冒失失問阿萍一樣問何大明。一直到中午我也沒有想到好辦法,就在我的思緒在腦回路間繞來繞去時,郝如意來了個電話。她說,晚上請我到她家吃飯。一是她今天搬家了;二是她一再夸我對市場看得準,想讓我為她的新規(guī)劃提提建議。她的恭維很受用,我也想和鄰居搞好關系,于是就半推半就說了一句,在家不太方便吧。她說暖房當然要在家了,你正好過來認認家門,沒準兒你看看夜景就著急搬過來了。其實那會兒在心里我是答應了她的,但在回復時我還是給自己留了點兒余地,就像猶豫不決只進行半倉操作一樣。我說,如果沒有特殊情況,我就過去。
但事情往往總是這樣,你若心里有事,事情就像商量好一樣比著搶著來你這兒爭寵。當我訂了鮮花去赴郝如意之約時,何大明給我打電話,讓我晚上陪他走個場。那語氣就像領導給手下安排工作,透著招之即來的從容。他那良好的自我感覺讓我不爽,我決定打擊他一下,就和盤托出了郝如意之約。他果然像被熱水燙著一般開始吸溜嘴,而且是一邊吸溜一邊急吼吼地說,不妥、不妥、不妥。那語氣仿佛我到了懸崖邊上,我感到了他用力往回拽我的喘息。我很享受他著急的樣子,在那一刻,我感覺到一絲溫情,感覺到心中塊壘咔嚓咔嚓地開始松動。等他說完今天安排的這個場就是想給我一個驚喜后,我毫不猶豫地放了郝如意的鴿子。
何大明給我的驚喜確實不小,我和他走進世紀大飯店時,幻想著他安排的求婚儀式,房間掛滿彩色氣球,圓桌上是九十九朵玫瑰,音樂響起,他單膝著地,給我的無名指戴上鴿子蛋。這是我和他之前說過的少女夢,雖然是二婚,但我心里還住著一個少女。我?guī)缀蹙涂吹侥莻€場面了,但當我身臨其境跨過門檻時,白永剛仿佛突然間飛來的一只黑天鵝,讓我從云端跌落到現(xiàn)實。
白永剛一定是看到了我臉色的變化,他說,這個世界真是小,今天我剛要通知你取車,何總就帶著保險員來巡視,一眼就認出了你的車。我看了一眼何大明,心想你不是向來標榜公私分明嗎?還沒等何大明說話,白永剛又說,何總不關心車怎么樣了,先問人傷著沒,那神情仿佛誰動了他的心頭肉。何大明一副大哥的做派擺擺手說,別肉麻了。然后對我說,你呀,以后有事情,第一時間跟我說。
那頓飯本來很夾生,但白永剛是調節(jié)氣氛的高手。白永剛說,我和何大哥是多年的兄弟,遠親不如近鄰,你有什么事就支喚老弟一聲。我笑了笑,心想這一下就大哥變小弟了。白永剛還說,我前幾天已經(jīng)搬進新房了,你把鑰匙給我,我讓你弟妹每天去開窗通風,你也好早點搬過來。我看看何大明,何大明說通風可以,搬就沒必要了。我們上班都卡點,還是住市區(qū)方便些。白永剛說,你們搬過來試一試就知道了,雖然距離遠,但一出門就是快速路,比之前時間還短呢。我看看何大明,他自顧自地喝著蘑菇湯,仿佛白永剛的話就是一陣風,讓他自己刮去吧。
我早就想搬家了。之前我一直顧忌何大明的感受,此時是他的好兄弟遞來了梯子,我就有理由順著爬,我說那我也選個日子,不然白交物業(yè)費了。白永剛像撿著寶似的連忙說,太好了,太好了。仿佛說遲了寶貝就會掉到地上。
那一晚,何大明送我到家后,就賴著不走。我說,今天太陽從哪邊出來,還是你的太陽已經(jīng)走了?他說,我就知道阿萍嘴碎。人家不遠萬里回來一趟,我總要盡盡地主之誼吧,就見了一面,飯都沒吃。說完嘆了一聲,我以為他遇見什么難事了,沒想到他是賣關子,他說我們老總明年就到站了,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我就想多擔當一些。我想說,這是好事呀,你該高興才是呢,別說男人,就是女人在機會面前也會凡心蕩漾。可看到他愁眉苦臉的樣子,我隱約生出一絲異樣的感覺。我想起了當年同樣的情景,不同的是王宏偉在我面前毫不掩飾的高興。我還勸他有點兒城府,別都流露在臉上。
我知道何大明有城府,就像阿萍說的,哪個成功的男人沒有城府呢?其實那時我是該為他高興,也該為自己高興的,因為他再提一級,就超越王宏偉了。我又想到我們的關系,他在關鍵時刻和我保持距離,是真的忙還是考驗?這讓我想到了震蕩洗盤,我覺得我和何大明就像股票拉升階段的籌碼,我不知道震蕩過后,我們彼此會不會被當作浮碼洗掉。
其實,我還是在意何大明的,我甚至想為了他就不搬了,不只是因為母親嘮叨,更多的是我想讓老七看看,七年后的我依然是讓她羨慕嫉妒的對象。但當我征詢意見時,何大明并沒有反對,他說,搬就搬吧,總閑著也不是個事,只是我最近忙,不能幫你了。還說,讓白永剛幫幫我。我說了聲好,然后又給郝如意發(fā)了微信,我想她即使不一定激動萬分,也會熱情地說一句歡迎??墒聦嵣纤突亓藗€“好”。我心里不舒服,但想到跟她也沒有太多交情,也就沒往心里去。
搬家那天,我按照白永剛說的,八點前在自家小院里放了兩掛鞭炮,紅彤彤的兩掛鞭還沒全部從竹竿落到地面,物業(yè)巡邏車就風馳電掣般趕到了,二話不說,拿著滅火器就一頓猛噴,白花花的泡沫給喜慶打了折扣。
白永剛立馬擼起胳膊叫停物業(yè)人員。物業(yè)人員為難地往對面看看,我隱約看到對面窗戶上映出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
物業(yè)人員理直氣壯地說,市里有通知,春節(jié)期間不允許放煙花爆竹。白永剛說,這可是三環(huán)外呀,我搬家時就這樣放過,昨天鄰居搬家放了整整六掛呢。你們看人下菜碟?
物業(yè)人員倒也干脆,直接說是有人舉報。
嘿,你跟我說是誰?誰這么各色?我拉住白永剛勸道,好了好了,管她誰呢,炮還真放對了,把那些妖魔鬼怪都趕走了。咱們大喜的日子不能讓別有用心的人壞了咱們的喜慶。我一邊大聲說一邊往對面瞟。按我們這兒的習俗,搬家當天要發(fā)一盆面,包子、饅頭、烙餅都行,晚上大家暖房時吃,當然還要有別的配菜。我搬家前是通知了郝如意的,我想既然是鄰居,而且自己上次又爽了人家的約,不如趁搬家一并補上。因為這一出,我也就沒再叫她。
在家聚餐是有些難為我,菜還好說,從業(yè)主餐廳叫,可包包子烙大餅我都不在行。白永剛說這不叫事,他媳婦一個人就能搞定。到了下午他又從公司叫來幾個人幫忙,還自作主張買了蔬菜、水果、肉食和海鮮??粗劫薮业卦谀抢镏笓]這個安排那個,我突然覺得這個家好像不是我的。本以為他是個大大咧咧的人,沒想到他心還挺細,居然忙中偷閑解釋道,我大哥忙,你可別怪我大哥哈。
股票的漲跌都是有原因的,白永剛這樣幫我顯然是看在何大明的面子上??珊未竺飨騺砉椒置?,為何非要把白永剛介紹過來,是想到我一個人住這么大的房子,找個兄弟幫襯,還是……就在這時,白永剛的媳婦喊我去看看如何擺盤,白永剛說我這個媳婦就是笨,說好菜品她負責。我說,嫂子才不笨呢,要長相有長相,要身材有身材,還做一手好家務,你就偷著樂吧。
白永剛說,樂,是樂極生悲吧,不給我找麻煩我就阿彌陀佛了。又說,還記得那個開修理廠的嗎?說著瞟了一眼河對岸,撇著嘴嘆了口氣,前幾天,那女人在業(yè)主群里給自己打廣告,恨不得把鄰居的車都弄到她家維修保養(yǎng)。本來她修日系,我修歐系,井水不犯河水,可她卻總找事??粗乙荒樢苫?,他繼續(xù)解釋,我也就給咱們BBA車行來了個軟廣告,我說“術業(yè)有專攻”,我們車行只修高端車。有個開奔馳的業(yè)主就在群里和我聊,然后我就跟人家談妥了,當然其他業(yè)主也有咨詢的。鄰居嘛,同等情況下,肯定是選鄰居更放心,何況咱們小區(qū)好多業(yè)主早就是我們的客戶??晌夷巧迪眿D在遛彎兒時竟然和那個女人搭訕,居然對人家說,其實我家啥車都修,前幾天還給你修了霸道呢。那個女人就私下里造我的謠,說我們是掛羊頭賣狗肉,掛個牌子為了多收錢。若不是奔馳車主跟我說,我還蒙在鼓里呢。
他一口一個“那個女人”,讓我聽著不舒服,可反過頭來想,郝如意今天這一出也著實讓我不舒服,但我不想和她針尖兒對麥芒兒。鄰居嘛,對脾氣、合得來就多來往,不喜歡就擦肩而過。白永剛確實是個聰明人,看著我不接話茬兒,就又起了個話題。他說,你們做投資的對市場分析透徹,都說未來是新能源的天下,可是我心里還是沒底。說到市場,我就來了精神,不看在他和何大明的情分,就是看在他幫我忙前忙后的份兒上,我也想給他出點兒主意。我說,新能源汽車是個方向,節(jié)能減排是大勢所趨,未來潛力巨大。你可以在穩(wěn)定現(xiàn)有市場的基礎上再添加一個新能源板塊,比如早些和廠家聯(lián)系做個代理。
白永剛說,前幾天何大哥也說過這個事,但我問了幾個代理商,目前要銷量沒銷量,要技術沒技術,產(chǎn)品更新?lián)Q代快,引進遠水還需要考慮。他又問我,從投資的角度看,新能源電動汽車玄駒和希冀哪一個市場前景更好?
我知道他在篩選代理產(chǎn)品,但投資和市場是兩碼事,投資看的是未來收益,代理產(chǎn)品還是要看市場空間,我說,新能源肯定是發(fā)展方向,具體到品牌,還是你們行業(yè)中人看得準。
何大明回來時,菜已經(jīng)做好,我正在白永剛媳婦的指導下烙餅。白永剛媳婦說別的都可以,就是這個不能替,她又解釋說只有我自己做才能“發(fā)”。等我們坐到餐桌前時,兩個人明顯在議論對面的郝如意。何大明說,前幾天還假模假式請吃飯,今天就下狠手,這樣也好,省得石媛媛被她蠱惑。我說,誰,除了你誰還蠱惑得了我。大家哈哈一笑,但我知道他們說的是郝如意。
晚上何大明剛要和我溫存,也就是在我倆興致盎然時,一聲嬰兒般的叫聲傳來,何大明瞬間就蔫了。他懊惱地打了一下自己,抱歉地說這破身體,一喝酒就出問題。我拍拍后背安撫他說,是你最近壓力太大了,其實我知道他是對環(huán)境過敏,每次來別墅,他都像丟了魂一樣。
喵,喵,喵,外面的聲音愈發(fā)瘆人,我循聲拉開窗簾,兩束藍光像鬼火一樣射來,我不由得打了個激靈,若不是何大明摟住我,說不定我就摔倒了呢。何大明拉上窗簾說,是野貓。那個美好的夜晚就這樣被野貓攪和了。
后來我才知道,那不是野貓,而是郝如意家養(yǎng)的貓。但我不知道家貓為什么那個時刻出來搗亂。我憤憤地跟白永剛說起這事時,白永剛也沒了主意。他說,姐,咱們小區(qū)沒有不讓養(yǎng)小動物的規(guī)定,不過家貓一般不出家門呀,估計是看著你家搬家偷跑出來的吧。確實如白永剛所說,第二天、第三天那貓都沒有再出來搗亂。再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一個規(guī)律,只要何大明過來,貓就偷偷從家溜出來,仿佛那貓就是尋著何大明的氣味來的。
春天來了,園區(qū)里的迎春、玉蘭、山杏、桃花一茬茬開放,惹得人春心蕩漾,讓我忍不住想起當年和王宏偉在花樹下的美好時光,那些美好曇花一現(xiàn)后,便是更多的惆悵。我想有機會和郝如意緩和一下關系,和她的貓咪也搞好關系,為何大明鋪鋪路,畢竟貓咪的壽命有十幾年呢,我們總不能因為一只貓影響了幸福生活吧。真是想什么就來什么,這天晚上下班后,我剛停下車,就看到郝如意的車也進來了。我想起早晨阿萍給我車里放了一盒咖啡,就想找出來送給郝如意。等我伸著胳膊從后座上拿起咖啡時,就看見一個瘦弱的男子跛著腳過來,此時郝如意已經(jīng)打開后備廂,整理著里面的東西。她看見跛腳男子后埋怨說,讓你等著,你就是不聽話。跛腳男子搓搓手,嘿嘿一樂,也不說話,探過身拎了一袋青菜、一袋水果,還要再拎雞蛋時被郝如意制止了。跛腳男子看著郝如意關上車門,就轉身往回走。郝如意快步追了上去,又是搶水果,又是搶蔬菜地秀恩愛。
我像被定住了一般沒有下車,直到他們進了電梯。眼前的場景既熟悉又陌生,讓我眼里霧氣蒙蒙,如果不是男子跛腳,我差不多就認定那就是多年前的我和王宏偉了。
再后來,我都有意避開這樣的場景。雖然打交道不多,但我知道我和郝如意的性格一樣,骨子里都有一股霸道勁兒,只是她的霸道透著嬌嗔,也恣意著小女人的幸福。我常常想,這是個什么結構的家庭呢?是因為她老公寵著她,還是因為她老公太軟,需要她頂著這個家?她怎么會嫁給一個跛腳男人?我一次次在腦海里想著這家人,我甚至后悔當初爽了約,不然也許我們會成為朋友。
這天白永剛敲門,請我去他們家吃餃子。正猶豫間,何大明來電話說晚上加班就不回來了。我不知道何大明加班是真是假,但知道何大明不愿來別墅這邊。于是我?guī)е查g躥出來的孤獨感去了白永剛的家。
我曾經(jīng)問過何大明,怎么和土財主成了哥們兒?何大明說是多年的工作關系,如今因為我才跟白永剛走得近了些。白永剛家的裝修風格土得不能再土了,他自豪地說,深紅的門窗能辟邪,金色圓頂是官帽,然后又指了指墻上的木雕四扇屏,問我看出了啥?我撲哧一笑說,梅蘭竹菊四君子。他說果然厲害!然后又問還看出了啥?
我瞅了瞅,也沒有什么特別,就是木料好了些,乍一看是紫檀,但誰家會把紫檀鑲在墻上?但我明白他炫耀的目的,就說是紅木唄,白老板夠“沉”的?!俺痢笔俏覀兘鸪堑姆窖?,是富的意思,但比富更多了一層瓷實。白永剛很受用地哈哈大笑,笑完依然故弄玄虛讓我再看。這時白永剛的媳婦出來和我打招呼,她說,何大哥那天來時一眼就看出來了,“虛心竹有低頭葉,傲骨梅無仰面花”。
白永剛罵她,就你話多。他們后來說什么我沒記住,但我心里突然有些難過,何大明什么時候來的?我怎么不知道?如果何大明去別的地方不告訴我,我沒意見,可來湖畔別墅、來白永剛家應該跟我說一聲呀。那頓飯我吃得寡淡無味,春天新鮮薺菜的味道一點兒都沒吃出來。我?guī)状蜗雴枂柡未竺鲙讜r來的,但看著他媳婦一副受氣的樣子,就不想再給他們找麻煩。
從白永剛家出來時,白永剛的媳婦要送我,她說也不是專程送,就是習慣每天晚上散散步。白永剛齜著牙喊,這大霧霾天,你就找死吧!我說,白總你可不能大男子主義,有話和弟妹好好說。白永剛這才擠出一絲笑容說,愿意怎么瘋就怎么瘋吧。
不知是心理作怪還是被白永剛影響的,我這才意識到霾依然罩在頭頂,仿佛多吸一口都要損傷多少細胞。但我還是忍不住問白永剛媳婦,你和何大明熟悉?她說,多年的朋友了,這個房子還是他幫我們選的呢。對了,好像你的南鄰居也認識他,選房那天,我們本來要選你家那個街區(qū),但看到你那南鄰居后,老白就變了卦,說挨著河邊蚊子多,又重新選了北區(qū)的。我“哦”了一聲,心想選房時我還不認識何大明,不然他也不會讓我選河北岸的,也許根本就不讓我買這個小區(qū)的。白永剛媳婦確實話多,沒等我問,她就說,何總人可好啦,可幫我家老白了。但你說這么好的人咋就得罪了南岸那個女人?老白說,搬家那天那女人不是故意給你找麻煩的,而是沖著何大哥去的。老白媳婦還安慰我,說鄰居還是要搞好關系的,讓我主動給人家說句好話,誰也不會打笑面人,和氣生財嘛。
說話間就到我家門口了,我說,就不留你了,等到周末,我請弟妹來家喝咖啡。白永剛媳婦有些激動,但還是囑咐我,千萬別把我們的話說給何總,也別說給老白。我說,白弟妹放心,我這人就一樣好,嘴嚴。
那一夜我翻來覆去睡不著。何大明和白永剛好也正常,但為什么要瞞著我?還有何大明和郝如意是啥關系?為啥他一來郝如意就放貓出來搗亂?我想問問何大明,可我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其實也不是沒有找到機會,是我已經(jīng)學會向生活妥協(xié)了。我不知道這是我的悲哀還是我的幸運,我只知道時間可以改變一個人。如果七年前我懂得這些,拿出對何大明包容的十分之一對待王宏偉,我們的生活就會是另一個版本。
外人都羨慕我的成功,羨慕我拿得起放得下,其實午夜夢回時,我還是放不下七年前那個小家的。有幾次我在送王子和接王子時,都希望碰到王宏偉,希望他為我的咖啡續(xù)杯,希望我會像過去一樣沉醉。但每次他都不在家。因為背著處分,他在邢州原地待了五年。李曉告訴我,王宏偉還是和上學時一樣老實,活兒都是他干的,榮譽卻是其他領導的。就拿招商引資來說吧,他一遍遍跑到深圳,每年都把邢州籍的那些企業(yè)家請到邢州來,讓人家看家鄉(xiāng),讓人家傳經(jīng)驗,就是不提投資。三年后,有一個世界五百強的老板終于被感動了,在邢州建了分廠,然而站在簽約儀式上的卻是分管招商工作的副市長。若不是市委書記到企業(yè)調研知道這些后,王宏偉還不知道要在助理位置上待多少年呢。去年,王宏偉調回金城當副市長后,我在一個會議上看見他,臺上的他比以往瘦了,也更有激情了,但我也在他的兩鬢看到了白發(fā)。我問王子,爸爸忙什么呢?王子說,能忙啥呀,忙工作唄,估計也忙著找新媽媽,我看見奶奶拿了一大摞照片讓爸爸選呢。李曉勸我,主動找王宏偉談一談,畢竟有王子。我嘴里說,好馬不吃回頭草,心里還是期待婆婆或者是王宏偉能拋個橄欖枝。但他們都沒有,不僅沒有,婆婆還開始嫌棄我了。王宏偉回來后,我再去接送王子時,婆婆門都不讓我進,她總是慢悠悠地說,就不留你了,一會兒宏偉的對象還要來呢。母親說我,你就是要面子,主動認個錯,你婆婆那人看在孩子面上也不會為難你。我說,錯的是他,憑什么讓我低頭?再以后,我不等婆婆說,我先說,我得趕快去講座,那些股民就等著聽我分析呢。
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我知道婆婆的性格。婆婆是把事業(yè)看得很重的人,王宏偉、王子有點兒小成績她出門買菜時腰都會變直,而且還會在和別人聊天時主動把話題引到她兒子、孫子身上。如今她的鄰居有好幾位都在我們證券公司開戶,而且還有好幾個人跟我套近乎,讓我提供內(nèi)部消息,讓我指點股票操作。我說這些,就是變相刺激她,告訴她,如果我變回她的兒媳婦,她的腰板會更直。但婆婆不上當,她說,快去吧,快去吧,可別讓大家都炒成股東就行。因為有婆婆的“鞭策”,我就更加謹慎,但我還是錯誤估計了老七的殺傷力,這不,老七人還未到,一條破短信就打破了我的工作和生活。
春節(jié)后的市場,沒有利好也沒有利空,市場進入了溫暾水箱體。市場可以等,但我們不能等,因為我們掌管的金城基金已經(jīng)開始萎縮,市值縮水波及投資人的信心。我們當時設置這只基金時只有一年的軟封閉期,也就是說一年后就沒有申贖費用了。但在非正常情況下,投資人可以贖回,只是多個手續(xù)費。晨會后,阿萍說,有個機構客戶怕市值再跌,堅持贖回,讓我出面做做工作。我又梳理了一遍基本面,一向抱著積極心態(tài)的我也有些動搖了,我總不能拍著胸脯打包票吧,再說市場誰又能說得準。
阿萍擔心機構客戶贖回的消息一傳出去,就會產(chǎn)生多米諾骨牌效應。我說,我知道,但我們也可以營銷幾個客戶進來,這個點位總比年前低吧,此時入市,風險會小一些。阿萍說,道理是這個道理,但股票基金和房子一樣買漲不買跌,人性的弱點誰也克服不了。我說,死馬當活馬醫(yī)吧,比如說你小姨,比如說世紀股份。我還說把投研團隊也撒出去,他們的嘴能忽悠。
阿萍走后,我也開始在通訊錄中尋找目標客戶,翻了一遍都是老客戶,讓他們此時加倉只會起反作用。我忽然想起湖畔業(yè)主群,那個群里都是有錢人,白永剛和郝如意他們能發(fā)廣告,能做宣傳,我也可以呀,不僅這個群,我在同學群也發(fā)了同樣的鏈接。我把我們的產(chǎn)品和對后市的研判附上,特別說明,如果你給我三年時間,我給你百分之五十的回報。阿萍又來提意見,她說人家都信誓旦旦三年翻番,咱們才百分之五十,怎么能營銷出去?我說,那咱們?nèi)甑钠骄鶚I(yè)績就是百分之五十,總不能只說大年不說小年吧?
網(wǎng)撒出去了,效果并不好,每日依然是負增長。一周后,基金規(guī)模縮水三成。我知道到了五成就要有人出來喊話了。我想我買哪門子別墅呢,這個別墅是不是不吉利呀?先是投資失手,再是我和何大明之間出了問題。于是我就想干脆把別墅賣了,把錢跟投在基金上。
我把別墅掛在房屋中介的當天,白永剛就來我家。他問我為什么要賣別墅。我當然不能說要自己跟投基金了,我只說和對面犯沖。白永剛說我猜就是這個原因。然后他來到晾臺上,在窗戶左右兩側掛了兩個小鏡子。我說,這不好吧,鏡子反光,那女人伶牙俐齒的,我可不愿再找麻煩。白永剛說,白天鏡子吸陽,她不在家,晚上看也看不見,先把“妖”鎮(zhèn)住再說。走前又說,你可別動哈,吸陽就是把她的運氣和財氣都吸到咱家來。我笑了笑說,好吧。心想反正一有下家我就出手了。
第二天下班后,我還特意到晾臺上看了看,鏡子還在,泛著明亮的光,順著光看去就是郝如意家的廚房。跛腳男人在掌勺兒,郝如意在洗草莓,一個與王子年齡差不多的大男孩跑過來,跛腳男子馬上關火,雙手在圍裙上快速擦一下,拿起肉串遞到男孩嘴里,男孩叼著肉串要跑,被郝如意一把拽回來,跛腳男人再次關火,一顛一顛地過去把男孩從郝如意手中解救出來。正在這時,門鈴響了起來,從那一遍又一遍的急促里,我就知道又是白永剛。我不想下樓,也不想再和他摻和,就原地站著,這時突然看到郝如意的貓躥出來沖我“喵”了一聲。我跟著貓的身影才注意到她家北晾臺上支起了兩根竹竿,竹竿上掛著兩個黑色的垃圾袋。風一刮,垃圾袋嘩嘩作響。
我急忙把白永剛叫進來,讓他看看這是什么名堂。白永剛說,就知道那娘兒們會弄鬼,她這是反吸收。不過這也沒用,你看我?guī)秮砹耍?/p>
我?guī)Я藘勺鹗{子。白永剛說著又拿出強力膠,然后在晾臺欄桿下的縫隙處一左一右擺了兩只小獅子。白永剛拍拍獅子頭,像個凱旋的將軍調侃說,這回她鐵定看不到,原來咱只要她運氣、財氣,這回要她命。我說那你快把獅子拿下來吧,我可不想惹人命官司。白永剛說,人家都跟你在那兒張牙舞爪開了,你還矜持。再說不也就是那么一說嘛,還真能要命呀!我想想也是,也就沒再堅持。
母親總說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說我放著王宏偉不原諒,和何大明又拿捏著,十全十美的人和事哪里有?我說,再等一等,出一家門進一家門不容易。母親說,等也要積極等呀,不努力,啥也等不來。我笑著揶揄老母親,太對了,不然怎么說高手在民間呢,你這人生經(jīng)驗也是投資理論,我記下了。
如今想想,在何大明的問題上,我確實被降住了。盡管我想在老七面前把何大明帶出來裝門面,可他總是關鍵時刻掉鏈子,比如我讓他陪我去營銷他的好兄弟白永剛時,他第一次說開會、第二次說陪領導。我說,你有什么就直說。他就真說了,他說,我的基金營銷和他們的保險營銷一樣,事是個好事,但總讓人覺得是騙錢。他還叮囑我,不要給自己人、給身邊人推介,那樣會讓人家有殺熟的感覺。他這樣一說,我的心就涼了半截,把之前去BBA營銷的計劃全盤推翻了。我想還是把房子賣了自己跟投吧,從某種意義上說,我跟投也能堅定一下投資者的信心。
那天我是準備好了要回家的,房屋中介說有個客戶要看房,那個客戶看上了我們小區(qū)的別墅,可是目前房源少,房屋中介提示我把價格咬緊了。我撲哧一笑,想起登記時跟他說過,如果賣個好價錢,我給他提成,看來錢真能使鬼推磨呀。此時窮途末路的我似乎看到了柳暗花明。可念頭剛一閃,阿萍就匆匆跑過來說,她小姨要跟我通個話,談談投資的問題。我想這必須談呀,地球那端的錢也是錢呀。
和專業(yè)的人打交道就是痛快。阿萍的小姨很痛快地同意投我們的基金,她說,她看好國內(nèi)市場,目前這個弧形底做得很實,后續(xù)就等題材和時機了。她還說,她看好碳中和與新能源板塊。我知道她在套我的投資方向,為了讓她放心,也為了驗證我的觀點,我和她交流了調整倉位,下一步重點買入鋰電池、新能源汽車,比如玄駒股份的想法。她說這也是她想說的。我們談得很愉快,仿佛多年的朋友。后來我們又談了諸多細節(jié),直覺告訴我,阿萍的小姨是個知性而又爽快的人,應該很好相處,那么她和何大明分開,僅僅因為喜歡國外的生活?我剛一分神,對方像有心靈感應一樣就退出了三方通話。我拿不準是不是自己出了問題,就問阿萍,阿萍說沒有。我正想著該不該回撥過去再客氣一番,越洋電話又再次打了進來。阿萍的小姨說,石總,如果方便,我有幾句話想和你單獨說說。
我一邊說方便,一邊示意阿萍出去。電話那頭說,我家阿萍心氣高,不過孩子還是個好孩子,你多關照。我連忙點頭說,您盡管放心,她跟了我這么多年,再淬煉一下就可以自己擔綱了。
那頭又說,這個我放心,今天一視頻,我心里就有底了。我要說的是另一件事。我是想說,我真的祝福你們,但如果將來你和何大明有什么問題,千萬別埋怨阿萍。
我剛緩過神來,想追問一下,但那頭卻果斷地說,石總,該說的不該說的我都說了,只是提個醒,說不準你真能拿住何大明呢。
募集資金帶來的快樂就這樣被抵消了,那一晚本來心里就有了疙瘩,再加上窗外的野貓叫春,我數(shù)羊、數(shù)星星、數(shù)有幾個板塊,有多少只股票,等我差不多把四千多只都捋個遍時,還是沒有一點兒睡意。我調出玄駒的走勢,這時,突然蹦出一條消息,玄駒準備增發(fā)。玄駒增發(fā)意味著它要技術更新,要在全國大范圍建立銷售和服務體系。我快速整理了我們的資料,向玄駒公司董事辦提交了擬參與定項增發(fā)的報告。我知道如果不是市場低迷,定增輪不上我們,但問題是大家都不看好后市,新規(guī)出來以后,機構參與定向增發(fā)也只能打九折,而且半年后才可以拋售。如今那些大基金都盯著鋰電池、芯片等,也不一定看上玄駒這樣剛起步的新能源汽車。數(shù)據(jù)模型里顯示,能參與定向增發(fā)是大概率事件。如果這樣,那么目前手里的資金就不能再投出去了,我又給阿萍發(fā)了一個郵件,讓她明天先做國債回購。辦完這些后,我真的困了,第二天醒來時已是上午十點。我打開手機,有阿萍打來的十幾個未接電話,我知道她是問我今天為啥不投。
我的投資習慣是看早盤,如果早盤大跌就考慮擇機加倉,早盤大漲就擇機減倉。但看到大盤翻著跟頭下跌,我又懷疑此時參與定增風險是不是太大了?是不是應該擇機補倉?大盤讓人糾結,決策更是多了不確定性。我又是模型、又是K線、又是政策面地逐一分析,想得到一個理性的結論,但結果也是復雜的,那些附加條件再次在肯定與否定之間游弋,把我?guī)肓嗣詫m。其實投資和其他事情一樣沒有多復雜,復雜的是人,是好多事情被人為地搞復雜了。
這時,郝如意的貓“喵”的一聲就躥出來了,我下意識地打了個寒戰(zhàn),心想這個郝如意怎么此刻沒去上班?我想惹不起總躲得起吧。剛要轉身,就聽對面?zhèn)鱽砟腥说穆曇?,我知道那是郝如意的跛腳男人在說話。他輕輕地喊了一聲,北岸的鄰居留步。
我不想留,但腳卻如有魔力般邁不開。跛腳男人說,北岸鄰居,抱歉呀,我馬上把這些拿下來,也請您多包涵哈。他說完就把竹竿放平,把黑塑料袋取了下來。在這個男人伸手夠塑料袋時,那個竹竿絆了他一腳,他哎呀一聲摔倒在地上,這時只見對面的男人從褲管里拽出一個假肢,然后扶著欄桿站起來。我真是嚇呆了。男人說,沒事,沒事,你回去吧,只是麻煩你方便時把小鏡子摘了吧。
撲通一聲,一尾紅色鯉魚躍出河面,然后又快速跳入河中,在那一圈圈波紋里,有一片粼光特別刺眼,我知道那是小鏡子反射的。我什么也沒說,站在椅子上把小鏡子取了下來。從反光中我看到跛腳男人笑了笑,那笑容也似曾相識。
喝了咖啡,又經(jīng)歷了這一場,午覺是沒得睡了。我把玩著小鏡子梳理我和何大明的關系,也想著郝如意和這個男人的關系。我想郝如意脾氣那么急,不會是被那硬邦邦的假肢刺激的吧?又想,這個郝如意也挺不容易的。這時中介來電話說要看房,我說我不想賣了。中介說不賣也行,但這個客戶之前都約了好幾次了,還是讓先看看,沒準價格合適你又想賣了呢。我說,好吧。大約是下午5點,中介帶著客戶來了,看到那個客戶的一瞬,我們兩個都怔住了。
石媛媛。老七像在宿舍時一樣伸開雙臂說。
我后退一步說,魅惑男人沒夠,還來狐媚我呀。
老七尷尬地垂下手臂,低下頭說,哎,我先看看房再說行嗎?我說,不行,這房我不賣了。你喜歡二手貨,可以到別人那兒淘去,別老到我這兒找便宜。
中介看著我倆說,賣房買房要理智,她出好價錢,你也有好預期,多好呀。我說,你聽不懂她聽得懂,這房就是我賣,她敢買嗎?
老七把中介叫到一邊,然后把中介送走了,中介臨走時老七還說,你放心,絕對不會飛單。我順勢要往外推她,她卻轉身坐到了沙發(fā)里,然后對站著的我說,你鬧夠了沒有?跟你說過多少回了,我們比竇娥還冤。
我哼了一聲,以我的性格是要趕她出門的,但凡事都有個堅持,老七這些年來總是通過各種渠道說自己冤枉,為了證明這冤,她還出國了。她走前來找我,我當著阿萍的面把她關在門外。她到了國外又給我打長途電話,我聽到是她,“啪”的一聲就果斷掛掉了。沒想到如今她依然鬼一般撞進來。我不說話,就像當年在邢州撞見她和王宏偉一樣。她不值得我費口舌,我只用兩只眼睛向她噴火。老七沒有像以往那樣落荒而逃,也沒有用手捂臉,甚至眼皮也沒眨一眨,依然淡定從容,仿佛做錯事的是我。
她說,我們是不是可以好好談一談,比如王宏偉,比如這房子,比如我們之間的事?
我冷笑了一聲說,王宏偉和我沒關系了,房子我不賣了。我們之間,從你鉆到王宏偉被窩里那天起我們就是陌路人了??丛谖覀兩舷落伳阊宋宜哪甑姆輧荷?,你快點兒離開吧。
老七的臉色一下就變了,她惡狠狠地說,本來我還在猶豫,看到你在這里后,這房子我買定了。我說我不賣。老七說你不賣有人賣。然后她哼了一聲向我示威,我就明說吧,我在國外又動了一次手術,這回臭胳肢窩徹底根除了,我知道王宏偉還單著,我要繼續(xù)追他,要讓他對我負責。
老七走后我的心就亂了起來??陀^地說,像我這樣在資本市場搏擊的人,最忌諱的就是受情緒左右,不管是生活還是投資,追漲殺跌輕易割肉都是不理智的。比如當年割掉王宏偉就是錯誤的操作,盡管我一直不肯承認。王宏偉依然在我的“自選”里,但他不是股票,我和他的感情也不是資本交易,說拿回就能拿回的。正在我胡思亂想時,對面的貓又躥到窗臺上拉著長音叫喚。跛腳男人匆忙走出來,歉意地沖我這邊拱拱手,把貓吆喝回去。當時我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再加上室外和室內(nèi)光線的差異,我相信那個角度他看不到我。
第一次看到跛腳男人和郝如意在一起時,我有一絲惋惜,仿佛鮮花插在牛糞上,這些日子看到對面燈影里的煙火氣,跛腳男人敦厚善意,小男孩的頑皮,郝如意的伶俐,讓我眼前固定的幸福模式波動起來,雖然各項指標參差不齊,但絕對是一條牛市紅線。有這一家人參照,我越發(fā)覺得自己在往谷底跌,而且沒有止跌企穩(wěn)的跡象。
我約何大明晚上見面,我迫切想找個人說話,也迫切想把自己和何大明的關系再確認一遍。我明白,目前何大明是我補倉止跌的唯一選擇。
果然何大明帶來了好消息,他說今天總公司領導找他談話了。我知道談話的意思是他的事八字有一撇了,如果考核和民意測驗不出問題,他就勝出了,那么何大明的級別就比王宏偉還要高一個格。這對我來說絕對是利好,這個利好在一瞬間消弭著第一段婚姻的陰霾,也提振了我的士氣,我恨不能此刻就挎著何大明的胳膊從老七面前飄然走過。
那一晚,我和何大明都很興奮,何大明說等正式任命后,就和我領證,他就搬到別墅來。我想問他你不怕貓了?但我還是沒問,仿佛我一問,何大明就會從我身邊飛走一樣。何大明喝著紅酒,我品著咖啡,盡管內(nèi)容不同,但并不影響我們頻頻舉杯。我們仿佛走在時光的紅地毯上,從老七的羨慕眼神里走過??Х鹊碾硽韬图t酒的醇香在房間里流淌,泛著十幾年前藍屋的味道,讓我沉醉。若不是何大明的突然發(fā)問把我拉回到生活的軌道上,我真會借著這縷炊煙飛入云端呢。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樣問我的基金怎么樣了?我定定神說,在市場低迷時只能如履薄冰。本來我是不想說工作的,但也不知哪根弦搭錯了,居然跟他說阿萍的小姨投了我們的基金。何大明笑了笑說,如果她投,那就證明你們的基金有潛力。我笑了笑說,這是夸我還是夸阿萍的小姨?
何大明怔了一下轉開話題,他說,之前你讓我?guī)椭鴮ふ彝顿Y客戶,我一直拉不下面子,如今我也想開了,正常的投資,正規(guī)的渠道,他有需求,你有產(chǎn)品,也是可以試一試的。我疑惑地看著他,從他的眼神里確認著這些話的真?zhèn)?。何大明說,BBA在尋求合作,要賣出一部分股份,那些閑置資金總不能在賬上趴著吧,舉賢不避親,雙贏才是硬道理。再說這需要你自己去營銷,我只是提供個信息。
你知道我這個人,一聽到投資,眼睛就放光。我說,雖然目前市場不太好,但正是入市的好時機。
那真是一個美好的夜晚,那個夜晚,我眼里霧氣朦朧,何大明也含情脈脈。不能不承認,事業(yè)的激發(fā)在兩個成年人生活中的分量,是不是交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交易讓日子更加光鮮,我們相約等何大明正式上任后就去辦手續(xù)。
第二天白永剛就來找我。我跟他講投資如果是長期持有,要有風險意識,當然我也把我們過往的業(yè)績給他看,說實在的,我們的業(yè)績還是可圈可點的,三年平均下來增長20%左右。白永剛說他一切都聽哥哥嫂子的。我心里一熱,知道何大明是為我拉客戶,雖然只有區(qū)區(qū)兩千萬,但在這樣市場低迷的時候,無異于雪中送炭。
大概是白永剛買基金的一周后,那天下班我剛把車停好,郝如意就從車里面鉆出來。不知道是用力過猛還是天氣涼,郝如意還沒開口就咳起來。我躲在車里想等著她走后再出來,誰知,她卻上來敲我的玻璃。我裝作在車里整理東西,然后才急忙打開車門出來。我剛想開口,就被她劇烈的咳嗽擋回去了。我趕忙上前為她拍背,她揮揮手說,讓你看笑話了。這時就看見她的跛腳男人來接她,男人從口袋里拿出一個水杯,擰開蓋子,遞了上來。我羨慕地說,你就幸福吧,我才狼狽呢,進進出出連個端茶倒水的都沒有。郝如意和跛腳男人都笑了笑,郝如意說你若不嫌棄,就到我家來吃飯吧。跛腳男人也紅著臉說歡迎。我不奢望和鄰居做朋友,而且看起來郝如意的臉色那么難看,我就說不打擾了。跛腳男人說,如意難得請人來家里,再說我們是想咨詢你一些投資的問題。我疑惑地看了一眼郝如意,想從那臉上看到答案。郝如意臉上什么也沒有,她只是反問我,不會是又有約吧?我想起半年前的那場爽約,就尷尬地笑了笑跟著他倆走了。
一進門,那只貓咪就躥了出來,郝如意伸出手,貓咪就躍到她身邊舔她,郝如意俯下身子溫柔地對貓咪說,Lucky,這是鄰居姐姐,以后要友好呀。還沒等她說完,Lucky就一臉諂媚相地沖我“喵喵”兩聲。我尷尬地笑了笑說,我怕貓、怕狗、怕所有的小動物。郝如意說,你得嘗試和動物交朋友,其實小動物最懂人心最分好壞了。說完又叮囑Lucky,只許遠遠地看,不許騷擾姐姐。我笑了笑沒說話,心想一只貓,又不是孩子,它懂個屁呀。
接下來,跛腳男人給我們倒了鮮榨果汁和一杯化橘紅水。我和郝如意喝了一杯水的工夫,跛腳男人就把飯端上桌了。有水煮蝦、清蒸魚,還有上湯白菜、西蘭花等兩個小菜。郝如意說也沒提前準備,但我看著那架勢就是有備而來。
郝如意夾了幾只蝦放到我的盤子里說,先吃這個,補充蛋白質還不長肉。跛腳男人說你們趁熱吃,灶上還煲著銀耳羹呢。郝如意一把扯住他說,你先別走,咱們仨喝點兒紅酒。趁跛腳男人拿酒時,郝如意問我,我家男人不錯吧?我說,你聰明,找了個暖男。郝如意說,你只說對了一半,他還是個才男。我說,看出來了,玉樹臨風文質彬彬。郝如意笑了笑說,給你如何?
我沒想到她開這種玩笑,忙不迭地說好呀,好呀。郝如意說,那就一言為定,絕對比你那三腳貓強。她這樣一說,我就覺得不對勁了,我說你認識何大明?她說豈止認識……但話到這里,她突然咳嗽起來,再之后我想問,但終究是沒能開口。跛腳男人急忙給她倒了一杯化橘紅水,我也說咱們就以茶代酒。郝如意說,不行,你第一次來我家,必須上酒。
我們?nèi)齻€叮叮當當干了幾杯,我看出每干一杯,跛腳男人的眉心就擰一下。他既不想破壞氣氛,又恨不能快點兒結束。我擋住了郝如意倒酒的手,說酒也喝了,咱們又是鄰居,之前有什么不妥你們多擔待,之后就不用客氣了。郝如意拍了一下我的手說,我果然沒有看錯。然后話鋒一轉說,明天,明天我就去你那里認購兩千萬私募。
我說,基金有風險,投資需慎重。郝如意說,白永剛的為人我看不上,但他做生意還是一把好手。然后她又問我,白永剛是不是投了兩千萬?我問,你怎么知道的?她笑了笑說,他老婆告訴我的。我還知道這幾天指數(shù)又跌了,我明天買比白永剛低幾個點吧。我沒有笑,而是認真地跟她講,投資不是賭氣,也不是跟風,是要自己真的看好認準,而且指數(shù)有可能還要下跌,說不準后天,又有鄰居抄了你的后路呢。
郝如意說,我不是賭氣。從買車位時我就關注你們的基金了,只是我最近忙著擴大店面,再加上市場總是不見底,就一直等著。我說,你可以呀,還知道市場底?她笑了笑說,那天夜里排隊時,你說目前是政策底,政策底出來后還要確認市場底,市場底反復確認后才能止跌呀。我再次睜大了眼睛看著這個鄰居,這種話是我和大家談論市場時常說的,但并沒有幾個人上心,沒想到她卻記下了。投資是好事,但把鄰居發(fā)展成客戶,還不是我所愿意的。我說,你們做商業(yè)的需要資金周轉,一旦投資,不是說贖回就贖回的。郝如意說,放心,這是我和老公的私房錢。說完她又咳嗽起來,看著她要把肺咳出來的樣子,我不忍心再多坐下去了,盡管我想問問她和何大明的關系。
我把阿萍的電話給了她,抱歉地說明天我要去外地上市公司調研。其實我是可以晚去一天的,但潛意識里我還是想躲開她。
回到家時,我在金城晚間新聞里看到了王宏偉,王副市長帶領招商引資團考察玄駒汽車公司。在屏幕上我還看到兩個熟悉的面孔,一個是何大明,一個是老七。何大明的保險公司和玄駒相關,但老七呢?即便是她追求王宏偉,也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無所顧忌吧。屏幕上老七春風得意,一直抬著手臂左右忽閃著為王宏偉一行介紹。她在屏幕里肆無忌憚地看著我,我知道她就是讓我看,向我宣告她的臭胳肢窩徹底好了,因為她知道我關心每一個上市企業(yè)的動態(tài)。想到玄駒的出身,想到老七在國外闖蕩的幾年,想到從學生時代她就認死理,我明白了。老七應該是和玄駒一起殺回來的,她不僅要王宏偉,還想要市場。
我把玄駒的相關信息全部調出來,逐一分析,除了前幾天玄駒高調宣傳智能駕駛系統(tǒng)和降價策略外,今天又發(fā)布了在國內(nèi)市場全面布點的招商信息。我梳理了一下思路,一是我投新能源板塊投對了,如有可能,我們還要再追加投資;二是誰能拿下玄駒代理權,誰就等于打開了未來的盈利空間;三是金城稍具規(guī)模的汽車銷售服務公司有二十多家,白永剛的BBA和郝如意的如意應該都是早就有準備的,這樣一想,那兩千萬的基金也就能解釋通了。為了在競爭中勝出,他們還會追加投資,因為玄駒看服務能力和市場調研,更看資金實力,機構投資資產(chǎn)是資金實力和眼光的最好背書。按說基金規(guī)模擴大是好事情,但我的心里卻有些失落,心想世界上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
一連幾天我們的基金開始快速拉升,阿萍說照這個架勢,年底進入百強就指日可待了。這時白永剛又找我說要追加投資。我知道兩周后玄駒就要開標了,為了保險起見,他想再追投一千萬。我提醒他,這幾天連續(xù)上漲,在高位要有風險意識。白永剛說,賭一把吧,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知道這樣一來BBA就比如意公司的投資多了一千萬。其實在白永剛來之前,郝如意也打過電話的,她說是不是可以追加一點兒?我說也可以,但市場瞬息萬變,如果長期持有,應該沒問題,短期確實有追高的風險。
在市場快速拉升和下跌時,我都習慣屏住氣息盯盤,何況如今我什么雜念也沒有了,那些天除了接了老七一個電話,我?guī)缀醺艚^了和外界的一切聯(lián)系。老七問我和BBA公司的關系,我說無可奉告。老七并不生氣,她說她是對事不對人,但BBA確實不錯。她說這些時,我就明白她準備選擇BBA,但這和我有什么關系呢。于是我說,你有的是手腕,只是不知道這次又要作什么妖。
老七說,我從來就沒作過妖,倒是你總是小人之心。算了,我只是告訴你,我做的一切都是圍繞市場,沒有個人感情,當然同等條件下,可以考慮互惠互利,我看得出保險公司的何總偏愛BBA。
我不知道她知道多少,但有一點是肯定的,王宏偉知道我和何大明談戀愛,老七也就知道了。她在向我賣人情,不管我接受不接受。我氣鼓鼓地說,你少來,少拿何大明來寒磣我。然后就“啪”的一聲掛斷了電話。
那一刻我特別后悔,后悔沒有告訴郝如意追加投資,沒有告訴郝如意她是人家的分母。其實當時按我和郝如意的約定,如果回調,就再追加一些投資。這對她對我都是好事,但也許是郝如意家的幸福畫面刺激了我,我并沒有通知她。
兩周后,我和團隊都覺得新能源板塊企穩(wěn),還有上升空間時,阿萍問是不是給客戶提個醒?我知道阿萍是憋著勁兒做大,憋著勁兒往基金管理人奔。我點了頭,市場好時確實是擴容規(guī)模的好時機。但出乎意料的是,白永剛和郝如意都沒有追加的意思了。我仔細一問,才明白原來BBA和玄駒簽了協(xié)議,郝如意雖然沒有拿下與玄駒的合作,但就她那好勝的性格不會輕易認輸,她不可能看著隔壁紅紅火火,自己只守著一個飽和的市場,她一定早就有安排,比如可以和國內(nèi)新能源汽車“希冀”談合作,總之在事情沒有明朗的時候,她是不會追加投資的。
轉眼到了秋天,市場也和季節(jié)一樣迎來了收獲的時節(jié),那些數(shù)據(jù)也仿佛樹葉一樣涂上了金色。周五那天收盤后,看著飄紅的數(shù)字,阿萍提醒我當初答應規(guī)模超百億后請投研團隊吃大餐。我說,那就今天。還是老規(guī)矩,阿萍他們喝酒,我喝咖啡。多年來,要盯盤、要分析、要煎熬,我不敢讓神經(jīng)放松,哪怕片刻。為此,母親批評我,王宏偉也批評過我,但我知道自己戒不掉咖啡了。不知是心里的苦勝過了咖啡,還是已經(jīng)適應了咖啡,當年的咖啡加糖加伴侶都覺得苦,如今一杯接一杯啥都不加,卻如白開水一樣。看著大家舉杯歡慶的樣子,我心里卻突然一緊。我想告訴大家,其實不是我們有多大本事,是市場給了我們機會罷了,而且市場瞬息萬變,沒有落袋,談不上安全。但看著年輕人自信的笑臉,我不愿掃大家的興,心想還是等到例會再說吧。
咖啡喝多了也會醉,就像琴弦繃太緊了會斷一樣。我有些頭暈,我知道自己又喝咖啡喝醉了,好在不是酒醉,我還能開車回家。誰知剛要下車,我就腿一軟,摔了個倒栽蔥。偌大的車庫,除了昏暗的燈光就是我自己的影子,一瞬間,我悲哀地想站起來,可右腳就像抽了筋骨一樣著不了地。我坐在地上揉著右腳,等著緩沖之后的努力。這時,郝如意的跛腳男人扶著她進來了。我想站但還是沒站起來。郝如意一邊扶我一邊問,要緊不?我說,你們忙你們的,把我放到車上緩一會兒就好了。
郝如意卻堅持把我送回家,她讓我把腿平放在沙發(fā)上,然后又指揮跛腳男人回家取了虎牌萬金油,把我安頓好后才離開。我問她,這深更半夜的你們有急事?她咳了一聲說,剛才雷暴預警,我們想去公司看一看。我說秋天都是綿綿細雨,不會有事的。郝如意說她們公司擴建后,還沒有經(jīng)過排水試驗,再說他們和BBA就隔著一堵墻。我笑了笑說,你怕他往你這邊抽水呀。郝如意笑了笑說,那倒不至于。
那一宿雨確實下得挺大,早晨就在朋友圈里看到各種曬照片,什么平安立交橋告急,什么中山路路口水沒腳脖子了,什么南二環(huán)要劃船了等等,然后是一條條秋汛預警。但這些跟我無關。我們湖畔雖在水系北面,但高出堤壩二十余米,再者水系已經(jīng)提閘,也就是說,家里安全得很。單位更不用說,我們在十幾層的寫字樓上,沒有水漫金山的可能。我的腳依然腫脹,但已經(jīng)不那么疼了。我打開電腦,整理分析各種數(shù)據(jù),那些基金經(jīng)理都說不用擇時,做時間的朋友。但我從不那樣認為,我保守,求穩(wěn),時刻關注市場,時時準備撤離。我看到一條有關玄駒的負面新聞,一玄駒車主開啟自動駕駛系統(tǒng)后,撞進路邊商店,車主和玄駒公司各執(zhí)一詞,玄駒公司說是車主操作有誤,車主說是車載系統(tǒng)有缺陷。負面新聞往往是引起股價下跌的導火索。我想問問白永剛玄駒公司對此事的態(tài)度,便在微信上發(fā)了個表情,但等了許久,也沒有回復。
周一例會,我把自己的意見闡述了一遍,一是連續(xù)上漲,從技術層面上看要回調了;二是如果負面新聞有發(fā)酵的態(tài)勢,我建議可以先出一部分。阿萍和投研團隊都說量價雙高,還有上升空間,玄駒應該是能看到翻番的,而且阿萍還調出我們對標的明星基金公司的持倉報告,二季度大家都增加了新能源占比。在數(shù)據(jù)面前,我只好保留了自己的觀點。
晚上瀏覽新聞,我被那條玄駒自動操作持續(xù)發(fā)酵的新聞鬧得坐臥不安。按以往慣例,我該去玄駒公司做個調研,畢竟持有了他家那么多股票,但這次我竟然沒去,自我檢討有盲目自信也有回避老七的原因。這個老七,就是我宿命的天敵,只要她一出現(xiàn),我就會亂了方寸,不然我和王子和王宏偉也會有對面三口一樣的畫面。想到這里,我不由自主地往對面望了望,但對面沒有燈光。我想也許這個點,他們一家人在公園里散步,雨后空氣涼爽宜人,去山頂數(shù)星星也說不定呢。
我等呀等,伸著脖子等著看對面的燈光,就像等著看星星一樣。但那一晚,我沒有看見星星。第二天,我特意看了看,對面還是黑著燈,我想發(fā)個微信問一問,但點了幾次還是撤回了。心神不寧的我一邊到樓下散步,一邊向郝如意家張望。這時,聽見一個女人問,這幾天怎么不見你鄰居?另一個說,她得了肺癌。然后說,其實呀,三年前體檢她就查出來結節(jié)了,我家李大夫讓她住院手術,她沒當回事。我想生老病死是不可回避的問題,癌癥也是見怪不怪了,其實什么還不都是一樣,比如資本市場,看著風和日麗,說不定后一秒就有哪只股票暴雷。我不想聽她們八卦,就轉過身看夜幕中的月季,那一抹倔強的紅,讓深秋的夜晚飽滿起來。
前幾天下雨,她還跑到公司去搬沙袋,被雨澆病了,去醫(yī)院一查,唉,結節(jié)變成癌了。那個女人的聲音還是擊破了我的耳膜,雨和沙袋就像兩條新聞俘獲了我的神經(jīng),我像審視一只股票一樣豎起了耳朵。
你說這人是圖啥呢?她就是太愛爭強好勝了,那個病十有八九是累出來的。
是呀,女人再厲害也爭不過男人。車王沒爭上,命都快丟了。不過聽李大夫說,是中期,還有手術的可能。
“車王”一詞猶如驚雷,讓我準確地辨識出那個生病女人的信息。在小區(qū)里,大家都不愿暴露信息,比如那天我看到金城銀行的王行長,我們倆都點個頭,算是心照不宣打個招呼。其實像我們這樣的人很多,雖然都在業(yè)主群,但都潛在水里,不像白永剛和郝如意,高調地亮身份,高調地拉客戶,仿佛生活中就為了一件事,把那些做“吃、喝、住”生意的都比下去。
回家后我看看對面,那熟悉的燈光依然沒有出現(xiàn)。第二天閉市后,我給郝如意發(fā)了微信,果然她說在醫(yī)院。我提出看看她時,她說不太方便,但她說想請我?guī)蛡€忙,讓我?guī)椭粢庖幌掠幸庀虿①彽目蛻簟N倚南?,這還用找,現(xiàn)成的就有BBA呀。可我沒說,我覺得我的手還沒有那么長,我和郝如意的關系也沒有到那一步。但不說并不等于我心里不想,那幾天我心里總是想著一句話:只有共同的利益,沒有永遠的敵人。我想周末問問何大明的意見,沒準兒就能套出他和郝如意的關系。但還沒等到周末,事情就有了變化。
老七進來時,我正在給阿萍下指令,我讓她在集合競價時低一個點賣出一半。但老七連門都沒敲就進來了。我說見過臉皮厚的,沒見過這么厚的。她說,行了行了,我認輸可以不?我說這不是你的風格呀。老七說,我今天沒心情跟你斗嘴,我是求你幫忙來了。
我說,你一個炙手可熱的總監(jiān),我能幫上啥忙?放假消息,把你們的股票炒起來?還是跟你做個老鼠倉,毀了自己的飯碗?
老七說,都不是,是想在合規(guī)的紅線內(nèi),把白永剛的投資贖回來變現(xiàn)。我說,咱倆都是學投資的,本人提交申請,簡單得很,不存在幫忙一說。
老七說,關鍵是白永剛不愿意贖回,需要你勸勸他。
我冷笑了一聲,你們才是合伙人,我有什么資格?告訴他明天股市大跌嗎?
老七說,我知道他聽你和何總的,你們勸勸他,不能只顧自己的利益,要識大體顧大局。
我說,急火火贖回就是顧大局了?你又耍什么花樣?
老七問,你不知道?白永剛的店被水淹了,也就是說我們新上的那些車全部被泡了。我想籌集一些資金修車,然后降價出售,把損失降到最低,這也是唯一的辦法。
我真沒聽說,但馬上就明白了。我說,招商是你做的,業(yè)務是他做砸的,你們是一條船上的呀。
老七說,可白永剛不這么想,他總想把損失轉嫁出去,先是找保險,可這個新擴建的場地沒有上場地保險。
我說,怎么可能沒上場地險?這是常識。我想說他和何大明那么好,可后半句我咽下去了。
老七說,我們都忽略了。左側的BBA有場地險,但右側新擴建的玄駒沒來得及上。白永剛說錢都去買基金了,想著賣了這批車就上,他也沒有料到。
我說,他大意、他糊涂,那你呢?你不會也忙著追王宏偉忽略了上保險吧?
老七說,我還真是忽略了??墒羌幢闵狭艘膊灰欢苜r,表面看是排水系統(tǒng)倒灌引發(fā)的,實際上是我們施工中的隱患,我們急著一炮打響旺季營銷,沒等到驗收就開業(yè)。再說涉及市政就涉及王宏偉,我不愿看著王宏偉再為這事受牽連。
我聽明白了,她是想用白永剛的投資來彌補這個虧空,若是我也不愿意呀。要么老七自己拿錢和白永剛一起填這個漏洞,要么往總部報,一旦上報,就會追責。我沒有點破老七,她出不出錢、追不追責跟我沒有關系,但我心里不舒服的是她竟然這么護著王宏偉。想到這里,我就給了她一句,你倒是蠻心疼王宏偉的,但是老天有眼呀。
沒等我說完,老七一甩門走了。
她走后,我像投對了股票一樣興奮。我看了一眼大盤,又調出新能源板塊看了看,大部分依然是上漲,興奮之余,我給郝如意打了個電話,把白永剛的事情給她講了。沒想到郝如意卻一反常態(tài)地說,白永剛那個人是可惡,但那些車還真是可惜了。又說,其實那天她看到排水口倒灌了,后悔當時只顧著往自己那邊堆沙袋,沒給他打個電話。說完還嘆了一口氣,怪自己不該意氣用事。我哦了一聲,問了問她的身體,她說,還要感謝這場秋雨,不然她就不會發(fā)燒,不發(fā)燒就不會去醫(yī)院,不去醫(yī)院就發(fā)現(xiàn)不了這個腫瘤,還好還能手術。我說,那你的店還往外盤不盤?她說,不是盤,是找個合作方。我笑了笑說,其實BBA是個不錯的選擇,墻一拆,就兩家變一家,只是目前他們損失了很多。郝如意笑了笑說,好是好,可是太熟悉了,熟悉得都沒了感覺。最后她又給我戴了高帽,她說,你熟悉資本市場,幫我選個合作方吧。我說,好,就怕到時候你從手術室出來,又斗志昂揚地不肯放手了。她說,嗯,還真說不定。
我這個人是不愛管閑事的,但一涉及資本市場我就來精神。企業(yè)的并購也是我們的業(yè)務之一,但這幾年我的主要精力放在私募基金管理上,如今郝如意的業(yè)務送到了手里,我就開始兩眼放光,于公于私我都要先問問白永剛。
我瞄了一眼今天的新能源板塊,依然是一路高歌。股票一好,我的心情就大好,我想趁著這好運給白永剛打個電話,可剛撥通號碼,門口就響起鈴聲,白永剛變戲法兒般閃了進來。我說,今天也許是出貨的好機會,如果你用資金,就先贖回一部分。
他問,那個女人找你了?一瞬間我以為他指的是郝如意呢,因為他總是“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地說郝如意。我就說,嗯,她想把公司盤出去。白永剛急了,憑什么?雖然我持股百分之四十五,但我不同意,她也休想。我說你還持著如意公司的股份?
白永剛說,沒有呀??粗舸舻谋砬?,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理解錯了,我說,你們的齊總監(jiān)確實來過,她讓我贖回你的基金。
哼,本以為她和市政府關系好,能享受一些政策,誰知她還要犧牲我們的權利為政府埋單。白永剛氣呼呼地說,我不僅不贖回,還再追加一部分,一分錢也不給她留。然后又問,我剛才沒聽錯吧,如意公司要盤出?
我說,我一直覺得你們合作是個雙方受益的事情。
白永剛又哼了一聲說,不可能。那個女人也挺不是東西的。又說,我大哥怕你硌硬,才沒告訴你,其實我們?nèi)嗽缇驼J識。白永剛看著我的表情欲言又止。我開玩笑說,有啥硌硬的,即便好過也都過去這么多年了。白永剛說,既然你知道,我就跟你說了吧,你也好提防著點兒。當年我和那個女人都在金城汽車廠,廠里效益不行,我們新分來的幾個人就停薪留職辦了個汽修廠,那時公車有定點維修,私家車還少,生意只能勉強維持。還記得八年前那場洪水吧,我們有輛正在修理的車被泡,掙的錢還不夠賠的呢。那會兒我大哥正和她搞對象。說完,他看看我,又頓了一下說,我大哥仁義呀,見我們愁成那個樣子,就提出來做個現(xiàn)場,變通一下為我們辦點兒理賠,減少一點兒損失??赡莻€女人不同意,不僅不同意,還把這事捅了出去,大哥也被停職了。我一生氣就出來另起爐灶了,后來我才知道,她是攀上那個車主了,那個車主不僅沒讓她賠,還給她投了一筆錢。不過老天有眼,那個男人后來出了車禍,少了一條腿。
我哦了一聲說,其實她也沒有錯,錯的是你大哥。
當時管理不規(guī)范,保險員和修理廠搞個小動作也是正常的,再說那些車輛都上著保險呢。我大哥還不是為了她好。白永剛說完又看了我一眼說,大哥是個好人。
我說,那這次,你大哥不能變通嗎?
白永剛說,如今都規(guī)范了,我倒是想呢,比如說我們BBA展位就有場地險,打個擦邊球也未嘗不可,可那個女人比當年的郝如意有過之無不及,我們怕井繩呀。
我笑了笑說,你這個大哥關鍵時刻還不糊涂,你們要感謝郝如意呀,要不是當年,如今你們還不知捅多大婁子呢。
白永剛一邊苦笑,一邊搓著兩只胖手說,都怪我,想著一促銷,就一下子都賣出去了,哪承想還有秋汛一說。然后他又說,我的BBA好好的,真是昏了頭了,非要和玄駒合作,本來是想跟那個女人爭一把,這回卻讓她看笑話了。
我說,看來你是誤解她了。我把那天郝如意的話說給了他。白永剛問,她真的是那樣說的?我說是,然后我又把郝如意生病的事情也告訴了他。我還沒說完,白永剛就急了,他問真的?我說真的。白永剛二話不說,拉著我就往家走,他說,快,快,咱們趕快把你家晾臺上的獅子敲下來,不然真會要她命呀。
往下敲石獅子時,郝如意家的貓又溜出來喵喵叫,白永剛第一次溫和地喊,Lucky,Lucky,咱們不叫哈。我問白永剛你認識Lucky?白永剛說,咋不認識,這貓是我大哥送給郝如意的。我再看那貓,果真就不叫了,但它一直盯著我倆,我不知道它是留戀還是嫉恨。
白永剛走前,我問他是否想找一家公司合作?白永剛苦笑了一下說,這次招商把同行都得罪了,這個時候,人家都等著看我笑話,等著我倒閉,誰會這個時候接盤呢?我笑了笑說,說到接盤,我倒是有個心得,在低位接盤應該是不錯的選擇。比如Lucky的主人,她一直想進軍新能源呢。
金城當年冬季第一場小雪那天,何大明正式走馬上任了。值得欣慰的是,他坐到總經(jīng)理辦公室里第一個電話是打給我的,他說明天就和我一起去把證領了。
那個上午,大盤依然震蕩,但交易量很大。阿萍拿著投研團隊的報告進來,我知道他們還是想追加玄駒。但我卻不愿下這個指令,我知道投資要克服個人情感,玄駒是玄駒,老七是老七,我不能將它們混為一談,但從情感上,我卻放不過自己。我說,咱們再看看,再看看。
下午收盤后,我早早回到家,把羊肚菌、松茸、雞腿菇等泡發(fā),想著煲一鍋素佛跳墻為何大明慶祝。也許是我長時間不做,也許是我根本就沒掌握要領,不是火大溢出來,就是溫暾暾不打滾,煲了三個小時,一點兒香氣也沒有。我突然想起七年前王宏偉給我寫過要訣,我把火開到最小,然后去地下室的箱子里翻當時的本子。正當我一頁頁尋找時,門鈴響了起來。
我不予理會,何大明有電子鎖的密碼,至于其他人,當然沒有什么比煲湯更重要的,我不想讓這個美好的夜晚被打擾。但鈴聲一直在響,響得我不得不去開門。
讓我沒想到的是,站在門外的竟然是老七。我說,王宏偉早就讓給你了,又來作什么妖?
老七哭著說,你快跟我去趟醫(yī)院吧,王宏偉他出車禍了。
我被老七爆出的驚雷擊中,直挺挺定在了門口,腦子里一片空白,心卻是被刀絞的感覺。我想說,那個男人跟我還有關系嗎?你們終于作出事來了??赡且豢蹋軅膮s是我,傷得我什么也說不出來。我們趕到醫(yī)院時,醫(yī)生正在找家屬簽字,婆婆的頭搖得像個撥浪鼓。
老七說,如果截肢,他怎么當市長?
婆婆說,你們再找專家想想辦法,有沒有更好的方案?
醫(yī)生說,目前情況看,保守治療危險系數(shù)太大了。
斷臂求生。那一瞬間,我的腦子里突然就長出了這四個字。我推開老七,也推開婆婆,在家屬一欄簽下了王子和自己的名字。
王宏偉被推進手術室后,婆婆狠狠瞪了我一眼,仿佛我是在落井下石,抑或是我在謀害她的兒子。我轉過身時,老七抓住了我,她不是征求意見,而是倒打一耙,石媛媛,你就別作了。
我冷笑了一聲問,是我把你們作到一起的嗎?
老七說,還真是??上е两裢鹾陚ゲ豢暇头?,就是醉著還說“老七有臭胳肢窩”。
我熟悉,這是我的原話,是我當年和王宏偉調侃時說的。當年我和王宏偉搞上對象后,就惹了眾怒,只有老七還搭理我。不過老七也說我,不該這么高調地和王宏偉出雙入對,如果再高調,說不準全院的女生都要和我為敵呢。在她的勸說下,我稍微收斂些,也為了避人耳目,看電影時就帶上她,當然是我坐中間。王宏偉有些不滿意,說我?guī)€電燈泡,就不怕他移情老七?我說不怕。然后我做了一件不厚道的事,我告訴王宏偉,老七有臭胳肢窩。我知道老七特別在意這件事情,所以她每天噴法國香水。我們宿舍除了我,別人都以為她是嘩眾取寵,只有我知道她是為了遮掩。我作為她下鋪的舍友也一直保守著這個秘密。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在王宏偉面前出賣了老七的秘密。畢業(yè)后,老七雖然分回老家刑州,但只要來省城,就住在我們家,和我們兩口子走得比較近。每次老七走后,我都有事沒事問王宏偉,當年想沒想過移情老七?王宏偉就會搖搖頭說,老七有臭胳肢窩。想著想著我就“撲哧”一下差點兒笑出聲來,顯然此刻笑得太不合時宜了,我及時轉化成冷笑對她說,知道有臭胳肢窩還往人家身上撲。
老七說,石媛媛,你知道我為什么撲?就是因為你總說我有臭胳肢窩,我的事是不是你說出去的?弄得我連個對象也搞不成。我說,你的狐臭味三里外都能聞見,還用我說?老七說,你知道我上大學前是做了手術的,只是沒那么徹底,該洗澡時才臭。然后她嘆了口氣說,這個我就不跟你掰扯了,誰知道你都那么幸福了,還往別人的刀口處撒鹽。有一天在你家?guī)?,聽見你們兩口子在客廳編派我,我當時那個氣呀,愣是在廁所蹲了半天。其實每次去你家,我可注意了,去之前洗,晚上還洗,不可能還有味道。我想起來是有那么一回,王宏偉一進門就問,老七來了?我笑著說,就你鼻子靈,聞到臭胳肢窩味了?那之后好像老七還真沒再來過。不過也不可能再來了,因為沒多久王宏偉就去邢州掛職去了。
我居高臨下地盯著老七,看她能不能說出花兒來。
老七繼續(xù)說,王宏偉來到我們這兒掛職,我是又高興又嫉妒。高興的是又多了一個同學,嫉妒的是好事都讓你們兩口子占了。那天同學們?yōu)槟銈儌z祝賀,你偏偏耍牛,說好來又不來,故意想引起大家重視。你家王宏偉又實在,就替你喝呀喝,喝著喝著就醉了。這事不賴我,賴就賴你自己。他喝多了,人家都搶著送他,他說不用,非讓我送。同學們也說,太晚了,一個女同學不方便,沒辦法跟石媛媛交代。你知道王宏偉說啥?他說石媛媛才不怕呢,老七有臭胳肢窩。
我一生氣就扶著他上了樓。
那你也不該上床,是他拉你的?
不是,上樓后他一仰就睡了。如果他真和我說說話,可能也就沒有后來了,可是他理都不理我,簡直就把我當成空氣。我一生氣就親了他,他居然推我,嘴里還嘟囔著“老七有臭胳肢窩”。他這樣一說我就更生氣了,一生氣,就躺在了他身邊,我想就這樣熏著你。我知道你第二天要來,你來后肯定能聞到我的氣味。我想躺一會兒就去沖個澡,然后就回家,誰知躺著躺著他就過來摟我,摟著摟著就睡著了……
十二
玫瑰需要時間,圓寂卻是剎那。
僅僅兩周,當大家都沉浸在風和日麗的亢奮中時,股市就掉頭殺跌,尤其是前期漲幅過大的股票。一向堅持價值投資的我,被概念先行帶入了誤區(qū),忽略了玫瑰成長中的蚜蟲和冰雹。其實在王宏偉出車禍后,我就該及時拋出手中的玄駒了,哪怕是先避避風頭也好,但我第一次忽略了這個利空消息。王宏偉的車禍是去調研玄駒被泡車輛現(xiàn)場時發(fā)生的,他的車是進門時被使用無人駕駛技術的玄駒試駕車迎面撞上的。
手術后的郝如意前來贖回基金,這些基金都是在公司名下,她要提前做個切割,然后把公司盤出去,然后和她那個跛腳男人去山里生活。我明白她的意思,但目前不是贖回的時機,我勸她再等一等,或者可以找個公司合作,不一定非要賣掉。郝如意笑著搖搖頭,我只好滿懷歉意地答應她盡快找個合適價位贖回。
我不知道是因為老七的話,還是因為王宏偉的車禍,我和何大明的證一直沒領,母親催過我?guī)状?,又說了一通夜長夢多之類的話。李曉也勸我慎重,陪伴自己后半生的人一定不要選錯。
做了半輩子投資的我卻不知道該怎么選了,但我期待風和日麗。
原載《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2年第2期
原刊責編? 張? 爍
本刊責編? 吳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