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宇
琵琶,是我國歷史悠久且極具藝術(shù)表現(xiàn)力的彈撥樂器。沿著絲綢之路的古代文化遺跡,可以看到大量形態(tài)各異的琵琶圖形,從中可見其在絲路中的流傳盛況,也提供了中國琵琶在發(fā)展過程中的種種訊息。
琵琶身世撲朔迷離
有關(guān)琵琶的最早記載,可見于東漢劉熙的《釋名·釋樂器》:枇杷,本出于胡中,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枇,引手卻曰杷。象其鼓時,因以為名也?!保|漢劉熙《釋名》卷七)。同時期的應(yīng)劭在《風(fēng)俗通義》中記載:枇杷,謹按,此近世樂家所作,不知誰也。以手枇杷,因以為名。長三尺五寸,法天地人與五行,四弦象四時(東漢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義》卷六)。
東漢杜摯認為琵琶起源于秦朝百姓因為苦于修筑長城之勞役,在“鼗”這件樂器上張弦彈奏:杜摯曰:秦,苦長城之役,百姓弦鼗而鼓之。并未詳孰實。其器不列四廂。今清樂奏琵琶,俗謂之秦漢子,圓體修頸而小,疑是弦鼗之遺制(唐·杜佑《通典》卷一百四十四)。
唐人杜佑認為杜摯的觀點并不一定確鑿,他指出這種樂器未列入“四廂”之屬。但是杜佑提到唐朝“清樂”中所演奏的琵琶,俗稱為“秦漢子”,圓形音箱,琴頸修長,形制小巧,因此懷疑唐代所見到的“秦漢子”傳承自秦時創(chuàng)造的、在“鼗”上張弦的樂器。
我國專門研究絲綢之路上的樂器專家、學(xué)者周菁葆先生在《絲綢之路上的印度琵琶研究》一文中說:實際上美索不達米亞才是長頸直項琵琶的發(fā)源地,傳入希臘后形成一種叫Pantur的梨形棒狀直項琵琶。而我們現(xiàn)今使用的琵琶就是周菁葆先生所說的梨形、直項琵琶。
琵琶形制的演變莫衷一是
傅玄在《琵琶賦序》中對漢代制琵琶的問題進行補充,他曾聽說,漢時遣烏孫公主與西北少數(shù)民族部落領(lǐng)袖毘彌聯(lián)姻,考慮到公主遠嫁路上行道艱難、思鄉(xiāng)情苦,讓當時的樂工藝人綜合箏與筑兩件樂器的演奏方法、形制材料,另外創(chuàng)造了一件能在馬上演奏的樂器——琵琶。但他在比較了傳說中的“裁箏筑”制琵琶和杜摯所言“弦鼗”制琵琶兩種說法,認為各自有據(jù),而他自己傾向于杜摯所言“弦鼗”制琵琶之說。
然而在中國古代音樂的歷史長流中,琵琶這件樂器之名稱有著不同的概念,古代文獻記載中的琵琶,并非現(xiàn)今所通行的琵琶。學(xué)者們一般認為,劉熙《釋名》所指的枇杷,是一種最早流傳于胡人部落,習(xí)慣上以騎在馬上演奏的梨形音箱琵琶,后傳入中原。而應(yīng)劭的《風(fēng)俗通義》及傅玄《琵琶賦》所談的“琵琶”,則是中國樂工創(chuàng)制的長柄、多柱、圓形音箱的琵琶,又名“秦琵琶”“秦漢子”,亦即后人所稱的“阮咸”。
唐以后,外來的曲項琵琶成為琵琶的專屬名詞,據(jù)有關(guān)史料記載,曲項琵琶是在東晉時經(jīng)波斯、印度經(jīng)過新疆、甘肅而傳入中國北方。這種曲項琵琶,日本學(xué)者林謙三稱之為“伊朗式琵琶”。他認為:中國的曲項琵琶、阿拉伯烏德(oud)均是由伊朗同一樂器派生而來。其是阿拉伯的一支,在第十世紀中變成了五弦,再后世,又在槽的膨鼓形態(tài)上產(chǎn)生了一些變化,成為歐洲的詩琴族(lute)之祖。琵琶在傳入中國前即已四弦四柱,約于六朝的前半期經(jīng)中亞而傳入中國,其圖像與波斯珊尼王朝的完全同形。另外一種,與伊朗系四弦琵琶同出于遠古時代的中亞地方的五弦琵琶,則是在印度孕育完成,在六朝的后半期,由印度經(jīng)由中亞地方傳入北朝地區(qū)。后來,伴隨佛教的傳播和各方少數(shù)民族的內(nèi)遷,西域音樂大量向內(nèi)地傳播開來。從克孜爾地區(qū)的壁畫中,便可窺見久遠年代里天山南北許多民族樂器的倩影,不乏秦琵琶、曲項琵琶。由此印證了在三世紀時,西域文化與中原文化已經(jīng)聯(lián)姻。
曲項琵琶在隋唐之際得到極大的普及和發(fā)展。上至宮廷,下至民間,皆為一種雅俗共賞的樂器。北周武帝、北魏太武帝、隋文帝、唐太宗、唐玄宗等王公貴族,皆好琵琶。
在隋代九部樂中,除康國樂和禮畢設(shè)琵琶外,其他樂部均使用琵琶這件樂器。從中也可看出宮廷音樂中,琵琶的普及程度和所受重視的程度。而制定七部樂的隋文帝楊堅在成為皇帝之前,就曾彈著琵琶作歌兩首,取名《地厚》《天高》,并以此托言“夫妻之義”(《隋書》卷十四)。待楊堅君臨天下之后,皇后便將這兩首歌曲收做后宮演奏的“房內(nèi)樂”,用在上壽的場合演唱(《太平御覽》卷五百八十三“樂部二十一”)。文帝之子煬帝即位后,大興土木、營建宮殿,修造龍舟,盛飾車輿,以暴政維持著窮奢極欲的宮廷享樂生活。由于擾民過于繁苛,終于導(dǎo)致民變。大業(yè)十四年隋煬帝楊廣為右屯衛(wèi)將軍宇文化及弒于江都。一位通曉妙達音律的樂工王令言在聆聽一首琵琶曲后,預(yù)言了隋煬帝之死。
琵琶在唐代燕樂中備受青睞
至唐代,高祖李淵初定燕樂為九部樂,與隋代九部樂的樂舞類型、樂器配置基本相同。至太宗李世民時,刪除了最后一部樂“禮畢”,又增加一部樂“高昌樂”,后張文收又造“?樂”,以此形成唐代十部樂。《新唐書》卷二十對十部樂的樂舞類型和樂器有詳細記載。唐玄宗時,又將十步樂分為兩個部分,站立堂下演奏的稱為“立部伎”,坐在堂上演奏的稱為“坐部伎”。這種兩部伎的制度延續(xù)于開元、天寶時期,而無論“九部樂”還是“十部樂”,“立部伎”亦或“坐部伎”。琵琶無疑是當時宮廷樂隊中的主要樂器。在“十部伎”中,曲項琵琶多以領(lǐng)奏出現(xiàn)。在教坊中,還專門設(shè)立了學(xué)習(xí)曲項琵琶等樂器之機構(gòu)??梢?,琵琶在隋唐燕樂中占有重要之地位。
《太平廣記》卷四百二十,就有一篇“龍三·凌波女”的故事:唐玄宗李隆基不僅教授御用樂人表演樂舞,還喜愛作曲和琵琶。傳說,玄宗夢中為龍女即興作樂一曲,后翻作琵琶演奏。一天,玄宗在大殿中休息,夢見一位女子頭梳交心髻,容色艷麗,緩緩拜倒在床邊,玄宗問道:“你是何人?”女子答曰:“我是陛下凌波池中的龍女,為宮護駕,著實有功。如今陛下洞曉天韻神曲,乞求賜樂一曲,以光耀水族龍威。”在夢中玄宗為龍女演奏胡琴,采舊韻合新聲,創(chuàng)作了一首《凌波曲》。龍女拜謝后離去。夢醒之后的玄宗記錄下此首樂曲,命樂人以琵琶演奏。隨后在凌波宮前面向池塘演奏這首新曲,池中波濤翻滾起伏,隨后平靜下來,有一位神女自波心中顯現(xiàn),良久才消失在碧波中,正是昨夜夢中所見女子。于是在池上修建廟宇,每年祭祀這位龍女。
唐玄宗的寵妃楊玉環(huán),更是一位善奏琵琶的高手。有官員自蜀地帶回一面琵琶敬獻皇宮,琵琶的背板以邏逤檀制成,“清潤如玉,光輝可見”,檀木的紋理自然形成一對鳳凰的圖案。此琵琶成為楊貴妃的愛物,每當貴妃懷抱琵琶,在梨園演奏時,音韻凄婉,清澈飄逸。一些王室貴族爭相成為貴妃的琵琶弟子,楊貴妃每次教她們彈奏琵琶后,這些出身顯貴的琵琶弟子們更是敬獻許多珍玩異寶作為回報(《太平御覽》卷五百八十三:“樂部二十一”)。
詠嘆琵琶的詩句千古流傳
帝王的提倡與喜好,自然會對琵琶的發(fā)展與普及起到一定的推動作用。
在唐代,許多士大夫均好琵琶,并留下了蔚為可觀的彈琵琶、聽琵琶、詠琵琶的詩詞文賦。其中,以白居易所作《琵琶行》最為膾炙人口,堪稱千古絕唱。“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岑參的《白雪歌宋武判官歸京》中有“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從唐人的琵琶詩句中,我們仿佛聆聽到“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清脆、“輕攏曼捻抹復(fù)挑”的優(yōu)美。隋朝時期的文學(xué)家、政治家、詩人虞世南的《琵琶賦》,記述了自秦至漢琵琶的發(fā)展歷史,描述了琵琶演奏的功能,例舉了用來制作琵琶的材料。他認為琵琶聲音“抑揚嘈贊”“連綿斷續(xù)”,應(yīng)是一種婉轉(zhuǎn)有韻、高低相間、槽切有序的音樂。緩緩之聲,如同一對仙鶴此鳴彼應(yīng),清壯之音,又如同三秦之地的歌曲,其高遠意境,猶如望見山上的一點翠綠,初春西河上泛起縷縷碧波。
琵琶的普及帶動琵琶的制作與改良
不僅文人好琵琶,一般平民百姓也以彈琵琶為時尚。可見琵琶在唐朝年間的普及面甚廣。好琵琶者眾,也推動了琵琶制造業(yè)的興隆。當代,人們通用四弦琵琶,也有制琴工匠嘗試制作五弦琵琶而成為新聞。其實在唐代,琵琶工匠極具創(chuàng)新精神,那個年代不斷有標新立異的琵琶問世,如六弦、七弦、八弦琵琶。據(jù)傳,一位名為史盛的人制作了一面六弦琵琶,天寶年間敬獻給朝廷。六弦的形狀類似曲項琵琶,為梨形音箱,但身形較長,有四個品(隔)和一個孤柱,空弦有六聲,按品取音有二十四聲,孤柱有一聲,一共有三十一聲,也就是說六弦琵琶可以演奏三十一種音高,其中可能包括不同弦序發(fā)出的相同音高。
一位名為鄭善子的人制作了一面七弦琵琶,開元時期獻給了宮廷。其形狀如同阮咸略大,圓形音箱,靠近演奏者身體的側(cè)面缺少一塊,緣為方便演奏,有七根弦、十三個品(隔)和一個孤柱,空弦七聲、按品得九十一聲、孤柱一聲,總共九十九聲。
在唐代,琵琶與箜篌、篳篥、羌笛、胡角、羯鼓等胡樂器,共同掀起了對中國古樂的改造。
開放包容的時代促進藝術(shù)的發(fā)展
琵琶、胡曲在唐人的音樂生活中,是俗世而非神性的,是情感的而非觀念的,是審美的而非倫理的。它沒有傳統(tǒng)禮樂所推崇的琴德,沒有尊卑,沒有禁忌,帝王大臣以至伎樂歌女都可演奏,悲苦喜樂、鄉(xiāng)愁邊情盡可發(fā)揮。這種自由清新的空氣更帶給唐代俗樂、佛曲以及歌舞大曲,以至宮廷雅樂新的生命。隋唐時期,高度發(fā)展文化與經(jīng)濟,使其在曲目種類、演奏技巧、樂器形制等方面都形成較高成就,從而為琵琶在此后發(fā)展奠定了基礎(chǔ)。宋元以后,琵琶音樂除較多繼承了隋唐時期的表演形式、樂器形制、曲目風(fēng)格等方面外,還出現(xiàn)了《海青拿天鵝》這樣的新曲目。此外作為民間音樂,琵琶藝術(shù)得到一定程度的發(fā)展,琵琶出現(xiàn)了盛行于當時勾欄瓦舍的民間說唱音樂——諸宮調(diào)中,也參與早期戲曲、元雜劇的伴奏。至明清時期,琵琶更是成為不少戲曲、曲藝音樂中不可缺少的主要伴奏樂器。演奏者懷抱琵琶,寄情托志,慷慨悲歌,或低吟淺唱,樂器的聲韻與演唱者情感相互呼應(yīng),此種現(xiàn)象遍布于大江南北的市井小巷。而明清時期琵琶樂譜的刊印和傳承,是眾多琵琶流派創(chuàng)立的基礎(chǔ),也為琵琶樂曲的廣泛流傳提供了可能。表演精湛的琵琶樂人、傳奇纏綿的琵琶故事、婉轉(zhuǎn)動人的琵琶旋律、異彩紛呈的琵琶流派,構(gòu)成了中國琵琶歷史發(fā)展的斑斕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