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玉飛
(河南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0)
“博古學”的英文對應詞“antiquarianism”,《劍橋英語詞典》將之界定為:“研究古物和稀有物品的歷史(The study of old and rare objects and their history)。”意大利學者阿諾爾多·莫米利亞諾(Arnaldo Momigliano)把近代歐洲早期的博古學家(antiquaries)描述為“只對歷史事實感興趣而對歷史本身無動于衷的人(The type of man who is interested in historical factswithout beinginterested in history)”[1]。從定義上不難看出,雖然博古學家和歷史學者都對“過去”感興趣,但他們感興趣的點卻存在很大的區(qū)別。“在16、17世紀,博古學與歷史學,尚是兩種學問”[2]119。博古學研究的目的主要是收集各類古物、古本。博古學家對古代的研究抱有一種學究式的熱愛,但凡與古代相關(guān)聯(lián)的事物都可以是他們關(guān)注的對象。除了古代文獻史料,建筑遺跡、碑刻銘文、錢幣等外,他們甚至對古人的私生活都興趣濃厚。如果用現(xiàn)代的學科來區(qū)分博古學者的工作的話,其研究涉及了語言學、考古學、文獻學、天文學、地理學等多種學科。
其實博古學研究并非無源之水,“博古”(antiquarius)之名可以追溯到古羅馬的瓦羅(Marcus Terentius Varro)?!安┕叛芯孔钤缙鹪从谙ED人,到瓦羅時達到了盡善盡美的境地,隨著文藝復興的興起,瓦羅研究過去的方式又被發(fā)現(xiàn)和模仿?!保?]不難發(fā)現(xiàn)博古學研究在歐洲近代早期的克復與文藝復興有很大的關(guān)系。隨著現(xiàn)代學者的研究,中世紀已經(jīng)揭開了其神秘的面紗。但是經(jīng)歷近千年的時間隔閡,的確給人文主義者試圖恢復古典文化的工作帶來了巨大的挑戰(zhàn)。人文主義者以“恢復古典文化”為宗旨,“從尋找、整理、???、理解、復制直至效仿古典文獻開始,逐漸用人本主義取代神本主義,發(fā)展成為一種聲勢浩大的整理古籍、革舊創(chuàng)新、重構(gòu)價值觀基礎(chǔ)的思想解放運動”[4]。人文主義者對古典文化的狂熱引發(fā)了博古運動。博古學者更進一步與文藝復興倡導的“恢復古典文化”口號相連接。只要是與古代相關(guān)的、以前完全被漠視的事物,都被他們當作研究對象收集了起來。雖然以現(xiàn)代的學術(shù)研究評判標準進行評價,博古學者的這些努力只能稱得上進行歷史研究的前期準備性工作,但是這對歷史學發(fā)展的意義卻不容小覷。正如葉·阿·科斯敏斯基院士所言:“回顧對史料采取不予批判態(tài)度的中世紀史學,以及對史料很少進行鑒別的修辭學派和政治學派,那么,精心收集資料和對它進行哪怕形式上的某種批判嘗試已經(jīng)是一個重大進步”。[5]以我們現(xiàn)在所熟知的文獻??睂W的奠基人洛倫佐·瓦拉(Lorenzo Valla)為例,他正是利用文獻編纂所用的語言與拉丁文、宗教制度、歷史文獻和錢幣等方面的材料進行比對,令人信服地一舉推翻了“君士坦丁贈禮”的真實性。這也成為了歷史學家懷疑所謂的“一手史料”也可能不是真實歷史的重要證明。因而,博古學者所做的辨析文獻的真?zhèn)?,以及文獻是否在傳抄的過程中保留了其原本的形式等工作,使得史學家開始重視實物史料在歷史寫作中的運用。
宗教改革與反宗教改革運動也是博古學研究在近代早期歐洲盛行的重要基礎(chǔ)。在中世紀近千年的漫漫長夜中出現(xiàn)了不少托古之作和很多以假當真的贗品。如果純粹為了鑒賞古人華麗的詞藻和優(yōu)美的文筆,那這些作品真實與否都只是癬疥之疾。隨著宗教改革運動的發(fā)展,歷史被用作天主教和新教兩派之間的斗爭工具,而歷史文獻的真實性更是論證的關(guān)鍵所在。那時宗教各派為了證明自己的觀點和看法,必須要用嚴密的方法對各種文獻做詳盡的考證,以證明自己的正當性。同時,伴隨宗教改革運動而來的宗教戰(zhàn)爭,使得塵封在各大修道院的珍貴文獻、檔案、教皇手稿等得以重見天日,這些都給博古學家的研究工作帶來了很大的便利。而為了反擊新教的挑戰(zhàn),天主教證偽的方法同樣也是堆砌史料。所以當時的博古學者既有新教徒又有天主教徒。被譽為“歷史考證學之父”的馬比昂(Jean Mabillon)就是一位天主教信徒。他在修道院潛心積累了大量的文獻辯偽經(jīng)驗。為了反擊新教攻擊而撰寫的《古文獻學論》就是在掌握文獻史料的基礎(chǔ)上,通過系統(tǒng)嚴謹?shù)目甲C而成。從客觀上講,宗教改革者與反宗教改革者之間的論戰(zhàn)堅定了博古學者對古物研究的信念。
“皮浪主義(Pyrrhonism)”的盛行是博古學研究的思想源泉。文藝復興打碎了中世紀思想鎖鏈的束縛,在當時的歐洲彌漫著一種被當時人稱為“皮浪主義”的風氣。事實上,“皮浪主義”本身也正是文藝復興和博古學發(fā)展的產(chǎn)物。正是通過博古學者的發(fā)掘,古希臘學者皮浪(Pyrrho)的思想才得以撥云見日?!捌だ酥髁x”的盛行使得博古學者敢于沖破傳統(tǒng)的思想的禁錮,并運用多種手段來探尋事物的真相。以歷史寫作而言,以民族為主題的歷史著作逐漸取代了中世紀流行的年代紀和編年史。中世紀的編年史基本上是由隱居在寺院中的修道士們撰寫的。隨著“皮浪主義”的發(fā)展,許多以往教會認可的宗教經(jīng)典都受到了懷疑,其權(quán)威性受到了挑戰(zhàn)。并且隨著文獻的考證,這種顯示上帝啟示的著作受到嘲諷和質(zhì)疑,并逐漸被民族史取代。
通常來講,要追溯西方歷史的源頭,都會從古希臘開始談起。但實際上,在古希臘時期,“歷史”一詞的意涵與我們現(xiàn)在所理解的歷史大相徑庭?!霸诒徽J為是‘一切知識總和’的古希臘哲學興起之前,‘歷史’被當作是一切知識的代名詞,是用來獲得知識的方法。而且這種知識并不僅局限在人類活動的范圍之內(nèi),而是容納了整個世界或者自然”。[6]雖然此后隨著希臘哲學的興盛,“歷史”這個概念以及與之相關(guān)的知識逐漸喪失其作為知識范型的意義,但是它從未被古希臘學者所拋棄。特別是對古希臘的修辭學家、演說家來說,歷史是為其論證和演講提供事例支持的重要工具。古羅馬人最初的“歷史”概念是從古希臘人那里繼承的。由是,他們所使用的“歷史”一詞也具有觀察、探究、敘述等多重含義?!霸诠帕_馬人那里,歷史的功用是通過觀察以及敘述對人類的各項活動、風俗以及政治架構(gòu),進而記錄人類的各種功績及罪過,以便警示后人謹慎行事”。[7]此外,古羅馬人也繼承了古希臘時期歷史研究對自然事物的探究,其中最為著名的就是老普林尼(Gaius Plinius Secundus)所著的《自然史》。這本書是西方古代百科全書式著作的代表作,它從最宏觀的宇宙開始并過渡到更小的范疇,從人類、植物、動物、土地,再到石頭和礦物質(zhì)。但如該書序言中說,“該書不是為愛好詞藻富麗者而作,其著述旨在對世界上已存的事物做一般說明,是要探尋事物的本質(zhì),以利于指導人們的實際生活和生產(chǎn)?!保?]這種以實用為導向的歷史觀念不僅確定了此后羅馬史學的發(fā)展方向,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后人對歷史和歷史學的界定與理解。
在中世紀,尤其在12世紀之前,歷史只是一門歸屬在修辭學的范圍之內(nèi)的輔助學科,并不受重視。這一時期,歷史著作大多是由教士所編的教會編年史以及年代紀,帶有濃重的宗教宣傳意圖。古希臘、羅馬史學中的那種人性樂觀主義的觀念被揚棄,因為“在基督教中,人的行為所指向的目的不再是他自己計劃好的,而是由于神的恩惠而被賜予的”[9]。到了文藝復興時期,歷史觀也經(jīng)歷了一次重塑。歷史學被提升到與修辭學、語言學、以及道德哲學等同列的地位,并在當時的世界觀中占據(jù)了重要地位。此外,近代文明曙光出現(xiàn)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對世界的發(fā)現(xiàn)和對人的發(fā)現(xiàn)。“人的發(fā)現(xiàn)”引發(fā)了歷史著述專注以古鑒今,古典史學的傳統(tǒng)模式得到復興;而“世界的發(fā)現(xiàn)”則是自然史復興的重要前提?!安┕艑W的研究,天文地理均是對象,因此可以屬于自然史”。[10]118隨著博古運動的深入,自然史回歸到學者們的視野中。博古學者們的古物研究工作也使得在古希臘、古羅馬時期就存在的探究事物的根本手段,即自然史在文藝復興晚期開始恢復。
博古學者要研究某個事實,會全面且系統(tǒng)地搜集有關(guān)該事實的詳盡資料,盡量避免忽視任何細節(jié)。譬如,對古代風俗的研究,可能會同時涉及對相關(guān)古文獻的語文學方面的考察以及古代氣候變化的天文學知識,以期相互配合與補充。即使單從其研究目的出發(fā),他們醉心于自然史、進行復雜的資料收集和研究,可能在很大程度上只是為了能夠確認古人記錄的某一活動究竟指的是什么。而這種自然史的觀念及其研究方式也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當時學者們的歷史觀念。這種自然史研究為了回歸事實本身,會把任何有關(guān)該事實的本源記錄和描述都囊括進來,以得到事物的真實狀況。這彌補了人文主義史學家“普遍重視的是文學藝術(shù)、倫理學和政治學科”,“很少留意自然現(xiàn)象以及自然與人類的關(guān)系,他們的歷史觀點建立在社會與自然隔絕的基礎(chǔ)之上,沒有通過認識自然來認識社會,也沒有形成明確的關(guān)于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性概念”[11]的不足。
雖然這種精細和考究的研究方式其結(jié)果也不一定能得出一個完全真實的結(jié)論,但這種方式卻是更加接近真相的必由之路。而自然史的潮流在培根(Francis Bacon)那里達到頂峰。他將歷史定義為“實驗或經(jīng)驗”,賦予自然史全新的意義,奠定了自然哲學的基礎(chǔ)。培根本人也可以說是一位博古學家,但他同樣重視歷史研究,認為歷史學就是知識金字塔的基礎(chǔ)。他認為歷史有自然史和人類史之分,并試圖歸納出人們?nèi)绾蝸韺で?、獲取和整理知識的方法論。這種研究方法,給學者們提供了一種在書本知識與直接觀察之間靈活切換的途徑。這樣一來,學者們可以不受約束地將人文主義學術(shù)研究方法應用于自然和人類過去兩方面;也可以靈活地從一門學科轉(zhuǎn)向另一門;甚至可以在同一部著作中將它們串聯(lián)起來。歷史逐漸成為近代早期經(jīng)驗主義的代名詞。在這個意義上講,博古學研究推動了自然史的復興且深刻影響了在近代早期歐洲盛行的修辭式的歷史觀念。但是,我們也要注意,培根“建立感性經(jīng)驗為一切知識基礎(chǔ)的原則,依據(jù)感性材料,進行分析、歸納和綜合,把歷史學推向科學,是合理邏輯;但是實驗手段無論如何也無法適用于瞬息萬變的歷史過程,這樣歷史學成為科學在培根的思想體系下被打了折扣”[12]。
博古學者通過辨析文獻的真?zhèn)我约翱甲C文獻是否保留了其原本的形式,向歷史學家敘述的真實性提出了挑戰(zhàn)。博古學者的文獻考證工作同樣使得古希臘、羅馬時期的自然史在歐洲近代早期得到復興。隨著博古學發(fā)展以及自然史的復興,歷史研究開始對知識本身有更深刻的訴求。這要求歷史研究不能再僅僅局限于古典時期那種“似乎真實”的程度,自然史被用作觀察、記錄和描述事物的重要手段。博古學研究借用自然史的方法,質(zhì)疑古代作品的真實性,將文獻材料和建筑遺跡、錢幣、碑刻銘文、各類公文等實物史料研究相結(jié)合來加以驗證。對古代文獻材料進行語言學研究,關(guān)注古文本的解讀和收集與之相關(guān)的實物證據(jù),并通過系統(tǒng)、嚴謹?shù)目甲C來確認文獻解讀的差異性。這使得實物史料中蘊含的經(jīng)驗知識也被納入歷史研究的范疇,學者們提高了對事實的敏感度,想象和虛構(gòu)也變得不再容易,開始與古典史學那種修辭、演講的功用有了明顯的區(qū)分。因此,這一時期的歷史觀念也就開始和古典時期史學的那種歷史觀念分離。在這種氛圍下,博古學研究歷史學研究開始有了整合的嘗試,只是他們的意識還停留在這是兩種不同種類的工作。在他們的頭腦中,這更適合王國維先生提出的“二重證據(jù)法”來進行定義。他們希望通過實物史料和史書記載的雙重驗證,將歷史寫作置于可靠的事實基礎(chǔ)之上。博古學研究也開始催生出歷史的新形式。譬如,現(xiàn)代意義上的考古學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在博古學者的提升加上近代學者多層次多角度的考察積累,才逐漸發(fā)展成為一門獨立的專門史?;仡櫄v史學的發(fā)展過程,近代歐洲早期自然史的復興并沒有直接將歷史學提高到科學的地位,歷史學科學化的實現(xiàn)不可能一蹴而就,“西方史學科學化,是西方史學從神走向人,又從人走向神的替代物即理性包括哲學和自然科學的過程,其傳統(tǒng)悠久,過程漫長,結(jié)果則是科學史學的問世,直至今日仍高居史學的主導地位”[13]。盡管歐洲近代早期自然史的復興并未直接導致“科學的歷史學”的出現(xiàn),但是這種轉(zhuǎn)變卻為后世的史學家推進史學科學化的努力提供了很多觀念上的支持,奠定了方法論基礎(ch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