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朝陽, 王晏然
(1.洛陽理工學院 古都文化研究中心, 河南 洛陽 471023; 2.泰山學院 歷史學院, 山東 泰山 271000)
奇容異色之花是自然對人類的饋贈,自古以來,上自王公貴族、下自平民百姓無不被花的美好、雅致所打動。洛陽作為趙宋的西京,文人薈萃,文化生活異彩紛呈,愛花風氣盛行,加之宋代文人“尚雅”,花——特別是國色天香的牡丹在人們生活中更是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從某種意義上來講,牡丹更是社會繁榮穩(wěn)定的象征。唐代時,洛陽牡丹就已經(jīng)名動天下。李白詩云:“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1]590劉禹錫詩云:“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盵2]789白居易詩云:“花開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盵3]218洛陽是大唐的東都,加之武則天長期居住洛陽,可以想象花開東都時的盛況。
北宋立國后,作為陪都,洛陽的地位僅次于汴京,西京洛陽士民賡續(xù)有唐以來愛花、賞花、惜花的風尚,在洛陽任過職的官員大多有對這種風尚的吟誦。司馬光作詩:“洛陽風俗重繁華,荷擔樵夫亦戴花。”[4]477歐陽修發(fā)出感慨:“洛陽之俗,大抵好花。春時,城中無貴賤,皆插花,雖負擔者亦然?!盵5]1900梅堯臣寫道:“韓君問我洛陽花,爭新較舊無窮已。今年夸好方絕倫,明年更好還相比?!盵6]377
歐陽修初入仕即到洛陽任西京留守推官。歐陽修在洛陽前后有4年時間。洛陽的山水花木人情給歐陽修留下了深刻的記憶。歐陽修寫下了我國現(xiàn)存關(guān)于牡丹最早的花譜《洛陽牡丹記》,在文中給予洛陽牡丹極高的評價:“牡丹出丹州、延州,東出青州,南亦出越州,而出洛陽者今為天下第一?!盵5]1891歐陽修后來離開洛陽到他處為官,西京洛陽和牡丹都會勾起歐陽修深深的回憶:“曾是洛陽花下客,野芳雖晚不須嗟?!盵5]317“洛陽地脈花最宜,牡丹尤為天下奇?!盵5]54
《洛陽花木記》的作者周師厚在少年時就久仰洛陽花卉之盛名,對其贊不絕口,“予少時聞洛陽花卉之盛甲于天下”[7]卷26。但是周師厚年少時一直沒有機會到洛陽一睹繁花似錦的牡丹,這也成了周師厚的遺憾,“嘗恨皆未能盡觀其繁盛妍麗”[7]卷26。周師厚的這個遺憾后來因為其兄長在洛陽工作的原因而得到彌補。周師厚前來洛陽省親,時間又恰好是農(nóng)歷三月,因此遍游各個名圃,發(fā)出“向之所聞為不虛”[7]卷26的感慨。
正是洛陽愛花、賞花的風土人情催開了歐陽修《洛陽牡丹記》和周師厚《洛陽花木記》這兩朵花譜中的奇葩。
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洛陽人把牡丹直呼為花,既為喜歡又露愛重。羅大經(jīng)曾記載:“洛陽人謂牡丹為花,成都人謂海棠為花,尊貴也?!盵8]244宋人不用刻意說牡丹二字,只要說花就是專指牡丹,“至牡丹,則不名,直曰花,其意謂天下真花獨牡丹,其名之著,不假曰牡丹而可知也。其愛重之如此”[5]1891。名貴品種姚黃開花之時,“都人士女,必傾城往觀,鄉(xiāng)人扶老攜幼,不遠千里”[7]卷104。甚至有官員拋開公務(wù)外出賞花。熙寧元年(1068)張?zhí)朴⑼窘?jīng)洛陽,發(fā)現(xiàn)“府尹同僚屬出賞花,皆不見”[9]171。這足以說明,當牡丹盛開之時,大家都不愿錯過一年一度的花開時節(jié)。
洛陽花會在北宋時期,已經(jīng)成為洛陽民眾休閑放松的一種方式。那么,洛陽花會始于何時?根據(jù)目前所掌握的資料來看,沒有一個具體的時間點。經(jīng)過唐末五代的混亂,北宋立國后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恢復后,到宋仁宗時,“西京牡丹,聞于天下”[10]239。
據(jù)史料記載,最早的官方洛陽花會應該是在錢惟演擔任西京留守之時。錢惟演在洛陽時,歐陽修、梅堯臣等一批青年文士也在此任職,因此他們經(jīng)常進行詩會文游,花會也就應運而生?!盎ㄊr,太守作萬花會,宴集之所,以花為屏帳,至于梁棟柱栱,悉以竹筒貯水,插花釘掛,舉目皆花也”[10]239。太守即錢惟演。錢惟演在宋仁宗天圣九年(1031)正月二十三日,被任命為河南府的長官。錢惟演是吳越王錢俶第七子,“出于勛貴,文辭清麗,名與楊億、劉筠相上下”[11]10342,隨其父歸宋后,長期在東西二京居住。這是怎樣一種花會盛況?用各色花作為屏障,房屋的各種架構(gòu)上都用花朵裝飾,整個人完全置身于花的海洋之中,從文字記載中可以感受到“萬花會”帶給參會人員的美好感官體驗。
“宴集之所”又指的是哪些場所?
北宋西京洛陽城市的一個很大特色就是園林景觀眾多。蘇轍曾說過:“洛陽古帝都,其人習于漢唐衣冠之遺俗,居家治園池,筑臺榭,植草木,以為歲時游觀之好……一畝之宮,上矚青山,下聽流水,奇花修竹,布列左右,而其貴家居室,園圃亭觀之盛,實甲天下?!盵12]412據(jù)李格非《洛陽名園記》的記載,僅收錄的園林名字就有150個,詳細敘述了19個著名園林,其中天王院“凡園皆植牡丹,而獨名此曰‘花園子’,蓋無他池亭,獨有牡丹數(shù)十萬本”,因而有“花園子”之稱。
由此可知,西京的私家園林是花會首選的宴集之所。“歲正月梅已開,二月桃李雜花盛開,三月牡丹開,于花盛處作園圃,四方伎藝舉集,都人士女載酒爭出,擇園亭勝地,上下池臺間引滿歌呼,不復問其主人”[9]186。同時,也可以看出有些園子是對市民開放的。但是,有些園子則是需要付費才可以一睹花容,特別是魏紫在宋代時比較名貴,所以花的主人可以趁花會期間獲得可觀的門票收入。“(魏花)初出時,人有欲閱者,人稅十數(shù)錢,乃得登州渡池,至花所。魏氏日收十數(shù)緡”[5]317?!拔夯ǔ醭鰰r,園吏得錢,以小舟載游人往觀,他處未有也”[9]186。
司馬光在洛陽的獨樂園規(guī)模不大,但是也別有一番韻致。司馬光家的園丁呂直,對進入獨樂園賞花的游人收取門票?!跋脑掠稳巳雸@,微有所得,持十千白公,公麾之使去”[13]卷上。呂直并沒有獨吞這些花會收入,而是用這些錢自建一井亭,司馬光問呂直建此井亭共花費多少,呂直回答說需要十千。也就是說單司馬光一個私家花園的收入在短短一個花會期間就可以有這樣一筆可觀的收入。由此可見,整個西京種花之所在花會期間的收入也是不可小覷的。還有一些園子,則是承包給個人,待花會結(jié)束時,雙方五五分成所得收益,“洛中例,看園子所得茶湯錢,閉園日與主人平分之”[14]卷中。
西京花會除賞花外,還有花市?;ㄊ谐休d賞花、娛樂休閑和鮮花及其他商品交易的功能。
北宋時期,西京洛陽的花市同花會一樣已成為城市之盛事。洛陽“至花開時,張幕屋,列市肆,管弦其中,城中仕女,絕煙火游之,過花時則復為丘墟”[15]61。也就是說,因花會而起的花市是在臨時性的地點搭建,花開起市,花落罷市,“士庶竟為游遨,往往于古寺廢宅有池臺處,為市井,張幄帟,笙歌之聲相聞,最盛于月陂堤、張家園、棠棣坊、長壽寺東街與郭令宅,至花落乃罷”[5]1900。
白天賞花逛花市,晚上的夜花市也同樣吸引人們前去游玩,買花賣花,頭簪鮮花,“抵暮游花市,以筠籠賣花,雖貧者亦戴花飲酒相樂”[9]186。好一派繁榮安康的盛世景象。有花有酒,乃人生之快意之事,有道是“有花無酒頭慵舉,有酒無花眼懶開。正向西園念蕭索,洛陽花酒一時來”[16]卷4。
歷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朝宰臣文彥博用詩歌描述了洛陽夜花市的曼妙場景:“去年春夜游花市,今日重來事宛然。列肆千燈爭閃爍,長廊萬蕊都鮮妍。交馳翠幰新羅綺,迎獻芳樽細管弦。人道洛陽為樂國,醉歸恍若夢鈞天?!盵17]394燈光和鮮花、音樂和佳人把花會時期的洛陽裝扮成了人間天堂,令人流連忘返。
錢惟演舉辦的萬花會,提高了洛陽牡丹的知名度、美譽度,擴大了影響力,洛陽花會的影響已經(jīng)輻射到周邊,吸引外地的游客前來參觀賞花。范公偁記載河東的劉跛子連續(xù)10年來洛陽看花:“洛陽十年為花至,政和辛卯以酒終?!盵18]322“拄一拐,每歲必一至洛中看花?!盵19]46河北大名人王荀龍因賞花前來洛陽,并到洛陽拜見邵雍。邵雍有應和詩曰:“君從賞花來北京,耿君先期已馳情。”[10]202有的人在賞花同時還把花帶回自己家鄉(xiāng)。陸游曾記載:“崇寧中州民宋氏、張氏、蔡氏。宣和中石子灘楊氏,皆嘗買洛中花以歸,自是洛花散于人間,花戶始盛?!盵20]卷42宋人郭應祥記載了河陽縣一次朋友聚會簪帶洛陽牡丹的情景,“誰把洛陽花,翦送河陽縣。魏紫姚黃此地無,隨分紅深淺”[21]2229。這在無形之中普及了牡丹的種植。
洛陽花會不僅吸引外地人士前來參觀,而且其他有特色花卉的城市也受到洛陽賞花風氣的影響,既而引起效仿。
洛陽對蜀地的影響。據(jù)相關(guān)記載:“牡丹,在中州,洛陽為第一;在蜀,天彭為第一。”[20]卷42“彭州又曰牡丹鄉(xiāng),花月人稱小洛陽?!盵22]卷1“天彭號小西京,以其俗好花,有京洛之遺風,大家至千本?;〞r自太守而下,往往即花盛處張飲,帟幙車馬,歌吹相屬。”[20]卷42天彭和西京多么相似的場景,上至官員,下至百姓,賞花飲酒,滿城花香襲人、絲竹悅耳。無奈,北宋時西京的盛世美景只存在文人的筆端供人唏噓長嘆。
洛陽的風俗影響到揚州。王觀記載:“揚之人與西洛不異,無貴賤皆喜戴花?!盵23]卷1蔡京在揚州任職時,也效法洛陽,舉辦萬花會?!皳P州產(chǎn)芍藥,其妙者不減于姚黃、魏紫,蔡元長知淮揚日,亦效洛陽,亦作萬花會。其后歲歲循習而為”[10]239。
洛陽牡丹以其獨特的姿容成為貢花。上貢鮮花和宋人簪花習俗密切相關(guān)。洛陽的民眾不僅賞花,而且喜歡簪花。據(jù)歐陽修記載,洛陽人無論身份貴賤,在春天到來、百花盛開之際,皆愛插花。邵雍說:“頭上花枝照酒卮,酒卮中有好花枝?!盵24]187頭簪嬌艷欲滴的牡丹,口飲醇厚綿長的美酒,是宋人享受生活、體味生活的一種表現(xiàn)。宋熙寧五年(1071)五月二十三日,時任杭州通判的蘇軾跟隨知州沈立去吉祥寺僧人守璘的花園集會賞牡丹。第二天,沈立向眾人展出10卷《牡丹亭》。蘇軾看到賞花畫面的壯觀以及與市民一同游玩的樂趣,有感而發(fā):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不知是朝廷影響了民間,還是民間浸染了朝廷,總之,簪花這一時尚潮流也引導和推動著各個階層對花的需求和喜愛之情。
皇帝賜給臣子牡丹花,被視為一種殊榮?!瓣宋脑捲诤擦郑晕恼碌滦袨檎孀谒鶅?yōu)異……后曲宴宜春殿,出牡丹百余盤,千葉者才十余朵,所賜止親王、宰臣,真宗顧文元及錢文僖各賜一朵。故事,惟親王、宰臣即中使為插花,余皆自戴。上忽顧公,令內(nèi)侍為戴花,觀者榮之”[25]2。晁迴和錢惟演都是真宗朝名士,且均在西京洛陽任過職,宋真宗對二人高看一眼,視其為親王、宰臣,特別是晁迴,不令自戴反而命中使為其戴花,可見皇帝對他的認可。牡丹花作為皇帝的賞賜,對大臣來講也是一種莫大的榮耀。“故事:西京每歲貢牡丹花,例以一百枝,及南庫酒賜館職”[11]186。曾得到過賞賜的韓子倉就對賜花的殊榮念念不忘:“憶將南庫官供酒,共賞西京敕賜花?!盵11]186
宋神宗對西京所貢牡丹也非常喜愛,曾簪姚黃一朵以表喜愛之情:“元豐中神宗嘗幸金明池,是日洛陽適進姚黃一朵,花面盈尺有二寸,遂卻宮花不御,乃獨簪姚黃以歸,至今傳以為盛事?!盵26]117-118關(guān)于姚黃的進貢,據(jù)蘇軾記載始于錢惟演:“洛陽相君忠孝家,近時亦進姚黃花。”[27]222蘇軾寫這首詩的目的卻是諷刺錢惟演出身忠孝之家、名門望族,也為邀寵而進貢牡丹。
進貢朝廷的牡丹自然是珍稀品種?!奥逯谢ü?,宣和中,以藥壅培于白牡丹,如玉千葉、一百五、玉樓春等根下,此年,花作淺碧色,號歐家碧,歲貢禁府,價在姚黃上,賞賜近臣,外廷所未識也”[11]186。當時姚黃已然是珍稀品種,而新培育出來的歐家碧則冠于姚黃之上,花會期間自然要進貢皇家。
除向朝廷進貢花外,當皇帝、宰相來西京洛陽的時候,給他們獻花也已成為洛陽官員相沿成習的行為。姚黃的揚名就和牛氏獻花相關(guān)?!罢孀陟敕陉帲€過洛陽,留宴淑景亭,牛氏獻此花,名遂著”[5]1895。文人士大夫之間贈送牡丹,以牡丹為主題的唱和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陳堯佐字希元,修《真宗實錄》,特除知制誥……堯佐退居鄭圃,尤好詩賦,張士遜判西京,以牡丹花及酒遺之”[28]2260。
西京洛陽之所以能夠形成花會,與其社會風尚是密切相關(guān)的。當自然之物被賦予文化和審美的意蘊時,才可能在社會上形成一種風尚和持久風行的可能。北宋西京洛陽花會的形成就與西京洛陽本土文化和北宋文人尚雅之習俗密切相關(guān)。陳寅恪曾評價宋朝:“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在華夏民族文化數(shù)千載演進中,西京洛陽綻放著獨特的光輝,精致、內(nèi)斂、天人合一的西京文化使洛陽人對賞花有獨到的心得和理論。邵雍久居洛陽,曾言:“人不善賞花,只愛花之貌。人或善賞花,只愛花之妙。花貌在顏色,顏色人可效?;钤诰?,精神人莫造?!盵24]212以花喻人、以花喻理、以理賞花之妙、以花之妙喻人之道,花人合一,所以,世人才會愛花、惜花、重花。
北宋西京洛陽雖然與開封并為兩京,但是西京沒有朝中斗爭、博弈的兇險局面,這里聚集了經(jīng)歷過宦海沉浮、見識過浮生榮辱的官員,陪都洛陽給他們的感覺是輕松、閑適,這里成為他們放松疲累之軀、浣濯蒙塵之心、縱情花木山水的理想之地。正如程民生所說的那樣:“開封是滾滾紅塵,爭權(quán)奪利,是政治家的戰(zhàn)場;洛陽是花氣蒙蒙,修身養(yǎng)性,是學問家的天堂?!盵29]81官員文人又是引導地方風尚的關(guān)鍵人物。“錢文僖公惟演生貴家,而文雅樂善出天性。晚年以使相留守西京,時通判謝絳、掌書記尹洙、留守推官歐陽修,皆一時文士,游宴吟詠,未嘗不同。洛下多水竹奇花,凡園囿之盛,無不到者”[30]21-22。所以,天時、地利、人和催開了北宋西京的洛陽花會。即便到了今日,花會仍然是洛陽的一個重要文化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