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秀清
“假如我是一只鳥,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這被暴風雨所打擊著的土地……”著名文學家、詩人艾青寫于1938年的這首現(xiàn)代詩《我愛這土地》,以大膽新穎的想象創(chuàng)造出一只飽含愛國熱淚的鳥的意象,帶給讀者深刻的情感體驗。所謂意象,就是客觀物象經(jīng)過創(chuàng)作主體獨特的情感活動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種藝術(shù)形象。簡單地說,意象是用來寄托主觀情思的客觀物象。所以,賞析這首詩,我們表面上看到的是鳥,背后卻是人,常說艾青筆下的這只鳥是詩人的化身,其實更是那個苦難深重的時代許許多多中華兒女的化身,是為社會民族而苦痛的悲憤愛國者的化身,這一只小小“鳥”,寄托了太深厚濃重的感情。
鳥的意象在我國文學創(chuàng)作傳統(tǒng)中歷來就不少見,有陶淵明筆下“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這種向往自由的鳥,也有莊子思想中“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滿懷抱負的鳥,另外還有雎鳩、鷓鴣、杜鵑等在不同的文學作品中有著特定涵義的鳥,但是這首詩中的鳥卻有所不同。
這首詩是用第一人稱表述的,所以,這只鳥就不僅僅只是如“雎鳩”“杜鵑”這種運用于文學創(chuàng)作中一個形象,更有了“主觀能動性”,“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其中“應該”與“嘶啞的喉嚨”都有可以細品之處。為什么是“應該”呢?鳥的本能是飛與鳴叫,但是這只鳥卻認為“應該”歌唱而不是飛走,這是為什么?又為什么它的喉嚨是嘶啞的?因為本屬于它的土地是“被暴風雨所打擊著的”,這是它的家園呀,現(xiàn)在這片土地已經(jīng)滿目瘡痍,覆巢之下又焉有完卵?即使能飛,又能飛到哪去呢?
詩人艾青雖然童年也不幸,但是他畢竟讀過書,還有過留法勤工儉學的經(jīng)歷,可以說,比當時大多數(shù)普通的百姓都相對要好一些,但即使如此他也不能脫離國家而生存,國家積弱,這些留法學生的生活又能好到哪去?更何況知識分子讀書多反而愈加清醒,對于國家社會的現(xiàn)狀又怎能不痛心不悲憤?所以它即使喉嚨因為災難已經(jīng)嘶啞,也依然要盡己所能為這片土地歌唱,所以,這只鳥是詩人的化身,也是當時數(shù)萬萬遭受山河破碎而受苦受難的民眾的化身。從清末到民國再到抗戰(zhàn),這個國家的土地已經(jīng)承受了太多的戰(zhàn)火,百姓遭受著流離失所、朝不保夕、沒有尊嚴等深重的苦難,身為中華兒女,沒有人可以在戰(zhàn)火中獨善其身,所以,這只鳥,它用“嘶啞的喉嚨歌唱”,為這片土地、為這個民族歌唱。
艾青作為知識分子,他在1932年加入中國左翼美術(shù)家聯(lián)盟,從事革命文藝活動,還曾被捕入獄,在獄中也堅持創(chuàng)作,《大堰河——我的保姆》在當時就引起了轟動。就像“五四運動總司令”陳獨秀先生說的,“出了研究室便入監(jiān)獄,出了監(jiān)獄便入研究室”,艾青雖然在新文化運動時還只是小孩子,但是在20世紀30年代,他也用自己的筆桿與蘊含著深情厚意的文字,感情強烈地傾吐著對祖國和人民的愛,甚至是死亡。
“——然后我死了,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里面?!边@只鳥對土地的愛可以說是不顧一切、不計代價的,并且隨時做好了失去生命地準備。事實上,在詩人的許多作品里,都顯露著一種用死亡來換取時代的新生的意思,比如同是1938年創(chuàng)作的長詩《向太陽》,“我對我所看見/所聽見/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寬懷與熱愛/我甚至想在這光明的際會中死去……”還有創(chuàng)作于1941年的詩《時代》,“我愛它勝過我曾經(jīng)愛過的一切/為了它的到來,我愿意交付出我的生命/交付給它從我的肉體直到我的靈魂”,艾青真的是一位滿懷悲傷與憂郁的詩人,他對于他看到的、想到的、經(jīng)歷過的社會是無奈的,對于民族的未來也是有無措和悲觀的,因為民族所遭受的踐踏實在帶給他們這些人太多的傷痛了。
但是這不代表詩人對未來是完全悲觀的,對現(xiàn)狀是逃避的。不管是《向太陽》和《時代》中提到的死亡,還是這只預備好死亡的小鳥,都是期待著“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的。詩人筆下的死亡真的不是對社會失望苦痛到一定程度后的放棄,他雖然不樂觀,但是也不曾真的對民族失望,就像詩人在革命年代不曾停下的筆桿,這只鳥的死亡其實是帶有悲壯意味的,它希望看到黎明的到來,希望光明的未來就在不遠處,為此它甘愿失去生命,將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這片土地。所以說,這只鳥是一位悲憤的愛國者,雖然力量弱小,但是也愿意用自己的身軀為這片承載著中華民族的土地去奉獻,因此它也是這些勇士的化身。
這只代表著“悲憤的愛國者”的鳥其實更是那些無數(shù)渴望黎明到來,渴望鳥語花香再次出現(xiàn)的生命的化身?!斑@被暴風雨所打擊著的土地,這永遠洶涌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這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這四句本在同一節(jié)奏上,都是鳥兒歌唱的對象,但是從“被暴風雨打擊著的土地”“悲憤的河流”到“激怒的風”突然轉(zhuǎn)到“無比溫柔的黎明”,看似突兀但又覺得似乎合情合理。在賞析的過程中,我們意識到“土地”這一意象是民族精神的象征,是中華文明的象征,也是祖國命運的象征,但是這片土地正在承受暴風雨的擊打,這片土地并沒有投降,河流、風本是客觀存在的自然事物,但是詩人加上了“悲憤”“激怒”這樣的形容詞,使得客觀的事物和那只鳥似乎有了主觀情感,就象征了這片土地為了獨立、自由、安全、幸福所做的斗爭。從1840年的鴉片戰(zhàn)爭到詩人創(chuàng)作這首詩時的抗日戰(zhàn)爭,雖然這個民族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失敗和屈辱,但是并沒有放棄,斗爭一直存在,為了光明而進行的努力從1840到1938年越來越成為中華兒女愿意行動起來奉獻自己的事業(yè),這樣的民族又怎會一直被壓迫而看不到未來呢?
所以,這只鳥雖然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千瘡百孔、看過了山河破碎,但是他依然在歌唱,依然在堅持著,即使將自己的血肉都融于這片土地中,也期望看到黎明的到來。這首詩從“假如”的想象開始,到“常含淚水”的寫實結(jié)束,篇幅短小,但是情感的迸發(fā)卻是濃厚而激烈的,這只鳥就像是當時如詩人一般無數(shù)為民族祈禱、斗爭的中國人,它以脆弱的身軀在為這個民族發(fā)聲,它深切地愛著這片土地,所以,它更無比期盼著光明的到來。
唐代著名文學家、詩人白居易有“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創(chuàng)作主張,其實,真正能在文學的歷史長河中流傳下來帶給讀者豐富審美體驗的作品,基本上都不可能脫離社會背景、創(chuàng)作者人生經(jīng)歷這些現(xiàn)實因素而存在,所以,賞析艾青的這首《我愛這土地》,看到詩人筆下的這只“鳥”,就應當聯(lián)系當時的社會背景,在詩句中細細品讀這只鳥經(jīng)歷過什么、看到過什么、期望著什么又愛著什么,唯有如此,才能體會到詩歌的情感美,獲得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