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紅
(北九州市立大學(xué)文學(xué)部,日本福岡北九州 802-0841)
一般認(rèn)為,司馬遷和董仲舒有師承關(guān)系?!妒酚洝ぬ饭孕颉酚小吧洗蠓驂厮煸唬骸艨鬃雍螢槎鞔呵镌眨俊饭唬骸嗦劧唬褐艿浪U,……’”云云,這里的董生即是董仲舒。后面大段記述司馬遷對《春秋》的答語,可看作是來自董仲舒春秋公羊?qū)W的教誨?!妒酚洝と辶謧鳌吩疲骸皾h興至于五世之間,唯董仲舒名為明于《春秋》,其傳公羊氏也?!睂Χ偈娴拇呵飳W(xué)評價甚高,甚至高過當(dāng)時的丞相,“公孫弘治春秋,不如董仲舒”,譽美之情溢于言表。
在思想方面,司馬遷的一些理論也可以在董仲舒那里找到依據(jù)。《史記》中可以找到許多和《春秋繁露》相同的思想片段,如《史記·太史公自序》曰:“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jì),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本蛠碜杂凇洞呵锓甭丁っ藭谑穂1]。但是迄今為止關(guān)于這方面的研究似乎還很薄弱,本文僅想以白魚和赤烏體現(xiàn)出來的天命論為例,探討董仲舒、司馬遷關(guān)聯(lián)的一些側(cè)面,以求教于方家。
《史記·周本紀(jì)》有這樣一段關(guān)于白魚和赤烏的記事:
武王渡河,中流,白魚躍入舟中,武王俯取以祭。(馬融曰:魚者,介鱗之物,兵象也。白者,殷家之正色。言殷之兵眾與周之象也)既渡,有火自上覆于下,至于王屋,流為烏,其色赤,其聲魄云。是時,諸侯不期而會盟津者八百諸侯。諸侯皆曰:“紂可伐矣?!蔽渫踉唬骸芭粗烀?,未可也?!蹦诉€師歸。
乘船時,一條白色的魚兒蹦上船頭;一道火光翩然飛下屋頂,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是一只紅色的大烏鴉在那里唱歌。這兩個自然現(xiàn)象本來應(yīng)該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不值得稀罕,所以周武王當(dāng)初是準(zhǔn)備把白魚烤來吃了,《尚書大傳》卷五《周傳七》有:“中流,有白魚入于舟中,跪取出涘以燎。群公咸曰:‘休哉!有火流于王屋,化為赤烏,三足?!渫跸?,諸大夫皆喜,周公曰:‘茂哉茂哉,天之見此,以勸之也?!笨梢娛且驗槿撼紓兊淖钃鹾蜕裨捠降慕忉?,所以才由“燎”改為“祭”,而又正值諸侯匯集,白魚入舟又被人們進一步神話,解釋為“紂可伐矣”之象征;然周武對此次發(fā)兵能否一舉成功沒有把握,于是說:“女未知天命,未可也。”意思是說你們未必知道天命,伐殷似乎還沒有到時候,便率師歸還。等到周武王滅掉商紂奪得天下后,白魚赤烏則被追認(rèn)為是周革殷命之“天命”的象征,而在天人感應(yīng)論盛行的漢代又為人津津樂道。
司馬遷為八百年后的漢代人,當(dāng)然不可能親眼見到白魚赤烏。他在《周本紀(jì)》寫下這一段有關(guān)白魚和赤烏的“記事”時,是以什么著作為藍(lán)本的呢?在司馬遷的《史記》中,白魚赤烏一類的神話又起著什么樣的作用呢?
查找先秦史籍,我們發(fā)現(xiàn)如此有關(guān)周革殷命之“天命”傳承的重要“記事”,居然不見于講究文武周公孔孟一脈承傳的儒家經(jīng)典之中,只能從其他一些古籍中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墨子·非攻下》云:“赤烏街圭,降周之岐社,曰天命周文王伐殷有國?!薄赌娱g詁》解釋云:
赤烏銜珪,畢云:“‘鳥’,《太平御覽》引作‘雀’?!暋?,《初學(xué)記》引作‘書’。”詒讓案:《太平御覽·時序部》,引《尚書·中候》云:“周文王為西伯,季秋之月甲子,赤雀銜丹書入豐,止于昌戶。王乃拜稽首受取,曰:姬昌蒼帝子,亡殷者紂也?!薄端螘し稹分就!妒酚洝ぶ鼙炯o(jì)》集解、正義引《尚書·帝命驗》云:“季秋之月甲子,赤爵銜丹書入于酆,止于昌戶,其書云‘敬勝怠者吉’云云?!迸c《大戴禮記·武王踐阼》篇丹書文同,與此異。以上諸書,并作“銜書”,與《初學(xué)記》同?!秴问洗呵铩?yīng)同》篇云:“文王之時,赤烏銜丹書,集之周社?!币嗯c此書“降岐社”事同,疑皆一事,而傳聞緣飾不免詭異耳。降周之岐社,今本紀(jì)年“帝辛三十二年,有赤烏集于周社”。曰:“天命周文王伐殷有國。”畢云:“《太平御覽》云‘命曰:周文王伐殷’,《事類賦》云‘命伐殷也’?!?/p>
《墨子·非命下》也有:“太誓之言也,于去發(fā)?!薄赌娱g詁》解釋道:
《詩·思文》篇,正義引《大誓》曰:“惟四月,太子發(fā)上祭于畢,下至于孟津之上?!庇衷疲骸疤影l(fā)升舟,中流白魚入于王舟,王跪取出,涘以燎之?!弊⒃唬骸暗冒佐~之瑞,即變稱王,應(yīng)天命定號也?!?/p>
以上《墨子間詁》在解釋白魚赤烏的由來時,提到了《中候》《帝命驗》和《大誓》這三篇《尚書》的文章,似乎司馬遷的記事來源于《尚書》?!吨鼙炯o(jì)》的《索隱》也說:“此已下至火復(fù)王屋為烏,皆見《周書》及今文《泰誓》?!?/p>
但是,《中候》《帝命驗》兩篇并非《尚書》中的文章,而是兩本緯書,不足為憑。唯一具有真實性的,就是那個《大誓》了。
《大誓》屬于古文《尚書》中的一篇,出土于漢武帝時期。盡管有些文獻上的可疑之處,講的“天命”卻一脈相承,司馬遷使用它沒有什么不自然的。司馬遷就學(xué)過董仲舒,對他老師的那一套天人感應(yīng)、天命傳承的理論心領(lǐng)神會,于是《史記》的宗旨才會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
所謂“究天人之際”,就是探求天道和人事的關(guān)系,其中天命傳承、天人感應(yīng)應(yīng)該說是最重要的內(nèi)容。《天官書》云:“夫天運,三十歲一小變,百年中變,五百載大變;三大變一紀(jì),三紀(jì)而大備:此其大數(shù)也。為國者必貴三五。上下各千歲,然后天人之際續(xù)備?!?/p>
“通古今之變”,一個“通”字則告訴我們,古今天下的歷史是連貫通衢、沒有中斷過的。其中一定有著某種必然聯(lián)系,這就是“通”。
司馬遷利用編寫歷史的機會,建立以天命傳承、天人感應(yīng)“究天人之際”為核心,以“通古今之變”為內(nèi)容的普天下式的歷史觀。總的來說,這樣的歷史觀有兩個大的框架或亮點。
一個是“人”的大一統(tǒng)世界。根據(jù)司馬遷和《史記》的敘述,早從三皇五帝起,中國就是一個囊括當(dāng)時整個天下的“大”世界。譬如《史記·五帝本紀(jì)第一》說,黃帝的足跡“東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雞頭。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葷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幾乎和漢帝國的疆土重合。
其次,天下一開始就是“一統(tǒng)”的,夏、商、周都是全中國的統(tǒng)治者。不僅如此,三皇五帝也基本上被描寫成整個天下的管理者。譬如“帝顓頊高陽者,……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址,西至于流沙,東至于蟠木。動靜之物,大小之神,日月所照,莫不砥屬”“帝嚳溉執(zhí)中而遍天下,日月所照,風(fēng)雨所至,莫不從服”(《史記·五帝本紀(jì)》),而不管實際上這個一統(tǒng)的形式是多么的神話。而且夏只停留在傳說時代,殷商以后才有實際上的支配,殷商在當(dāng)時也似乎只是一個超級大國,實際上的統(tǒng)治并沒有普遍天下。到了周代,“一統(tǒng)”達到理想的全盛時期,似乎天下的諸侯都是周王分封的,于是有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說法。其實周朝的管轄范圍不出王城,其和各邦國也只是有血緣上和文化上的象征關(guān)系,周王絕沒有后來的大一統(tǒng)帝國皇帝那樣的權(quán)威、實力和管轄力,我們不妨將之稱作“象征王”或“文化王”。
這種說法與其說是歷史事實,還不如說是后世的司馬遷以及漢代的人們勾畫的“古代應(yīng)該是那樣”的理想藍(lán)圖,或可稱為漢帝國的邏輯。任繼愈先生曾說:“秦漢統(tǒng)一是中國社會歷史上的一大變革。這個變革基本上奠定了中國封建王朝二千多年的格局——即中央集權(quán)的封建統(tǒng)一王朝,是中國封建社會被中華民族所接受并認(rèn)為這是正常的狀態(tài)。”[2]如果將這個邏輯往前推,則得出這樣的看法:“中國自古以來就是整體性的,統(tǒng)一是常態(tài),而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分裂是變量。(秦)漢帝國的統(tǒng)一只是回到歷史的常態(tài),而不是新造?!盵3]
應(yīng)該說,對如此“大一統(tǒng)”帝國藍(lán)圖的描繪,是從戰(zhàn)國時代就開始了的,最后由司馬遷用許多歷史事實、半神半人的“記事”——譬如本文提到的“白魚赤烏”之類,乃至神話——司馬遷根本不在乎神話和歷史之間的界限,譬如《高祖本紀(jì)》中關(guān)于劉邦的神話在他看來就完全是真的,或者寫得像真的,這也許就是人們往往把《史記》當(dāng)作文學(xué)作品的理由吧——拼湊出來的。
于此問題就出現(xiàn)了:既然早從三皇五帝起,普天下就必須是一個“大一統(tǒng)”的世界,那么一定要有一個遍布天下、“一統(tǒng)”世界的手段和聯(lián)系紐帶、命令的傳遞方式乃至保證一統(tǒng)得以施行的系統(tǒng)。換言之,政治上的“大一統(tǒng)”,必須要有一個有效的行政手段和系統(tǒng)來實行,必須要有思想上的高度一致性來保障。但是在各方面都非常原始落后的遠(yuǎn)古時代,不但相互往來交通非常困難,甚至連語言文字都還不相通,要做到這些又談何容易!
幸好在儒家的《尚書》中,早就為司馬遷等撰繪“大一統(tǒng)”藍(lán)圖和歷史的人們準(zhǔn)備好了一套“天”之“命”即“天命”的承傳系統(tǒng)。
眾所周知,中國古代關(guān)于“天”和“天命”的觀念,都來自《尚書》的《甘誓》《湯誓》《牧誓》,也即是一脈相承的“天命”論。
《甘誓》是禹之子啟和有扈氏在甘之野進行戰(zhàn)爭時作的誓詞。啟對部下們說,有扈氏犯有違反“天”之罪,故自己討伐有扈氏是具有大義名分的,他說:
王曰,嗟,六事之人,予誓告汝。有扈氏威侮五行,怠棄三正。天用剿絕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罰。
說是有扈氏犯有“威侮五行,怠棄三正”的罪惡,違反了“天”的意志,所以天要懲罰有扈氏,這就是“天罰”。所謂“天罰”,首先是天切斷賦予有扈氏的“天命”,再命令啟去討伐有扈氏。
《湯誓》是殷之湯王在討伐夏桀時作的誓詞。湯王為了取夏而代之,宣告夏桀違反了天意,自己奪取政權(quán)有正統(tǒng)性,說:
有夏多罪,天命殛之。……爾尚輔予一人,致天之罰。
這樣的“天命”繼承形式和《甘誓》基本同樣。但夏桀犯下的違反天意的具體罪狀不同:
今爾有眾,汝曰,我后不恤我眾,舍我穡事,而割正夏?!袢昶湓?,夏罪其如臺。夏王率遏眾力,率割夏邑。有眾率怠弗協(xié),曰,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
周人奉天對殷施行革命,這是殷人祖先干的同樣的事的再演。《牧誓》里的“天命”繼承形式,和前述的二個誓詞,特別是和《湯誓》大同小異:
今予發(fā),惟恭行天之罰。
《泰誓》則有:
天有顯道,厥類惟彰。今商王受,狎侮五常,荒怠弗敬。自絕于天,結(jié)怨于民。斫朝涉之脛,剖賢人之心,作威殺戮,毒痡四海。崇信奸回,放黜師保,屏棄典刑,囚奴正士,郊社不修,宗廟不享,作奇技淫巧以悅婦人。上帝弗順,祝降時喪。爾其孜孜,奉予一人,恭行天罰。
《尚書》見到的一脈相承的“天命”論,意味著得到“天命”也就等于有了正統(tǒng)的政治支配權(quán),普天下的人都得俯首帖耳。換言之,“天命”就是那個遍布天下、“一統(tǒng)”世界的手段和聯(lián)系紐帶、命令的傳遞方式乃至保證“一統(tǒng)”得以施行的系統(tǒng),是思想意識形態(tài)的保障手段?!熬刻烊酥H”說穿了就是對這個“天命”系統(tǒng)的理論探索;“通古今之變”就是用“天命”論去編織歷史,描繪“大一統(tǒng)”的藍(lán)圖。
總之,“天命”是通過神秘的宗教形式灌輸進了當(dāng)時人們頭腦中的思想觀念。沒有這樣的宗教式信仰,要將擁有數(shù)千年歷史、廣袤的疆土、分散于中土大地的點文明揉在一起,裝進一個大皮囊式的“大一統(tǒng)”帝國中,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董仲舒雖然是《春秋》學(xué)者,但對這個《尚書》中一脈相承的“天命論”是頗有心得的,這不僅是因為《尚書》是儒學(xué)的核心經(jīng)典,“天命論”也是繼秦而立的漢王朝企圖鞏固大一統(tǒng)帝國統(tǒng)治的理論根據(jù)。董仲舒生活在比司馬遷稍早的時期,又是當(dāng)時的學(xué)術(shù)大家,《尚書大傳》《大誓》之類都是見過的,所以他對白魚赤烏的神話時有言及。
《尚書傳》言:“周將興之時,有大赤烏銜谷之種而集王屋之上者,武王喜,諸大夫皆喜。周公曰:茂哉!茂哉!天之見此,以勸之也?!笨质阎#ā洞呵锓甭丁ね愊鄤印罚?/p>
《書》曰:“白魚入于王舟,有火復(fù)于王屋,流為赤烏?!贝松w受命之符也。(《漢書·董仲舒?zhèn)鳌罚?/p>
這里的“《尚書傳》言”“《書》曰”,都是引用的《大誓》之文。董仲舒引用這些文章,不僅是想說明白魚赤烏為“受命之符”,而且要進一步建立以陰陽五行為表述方式的天人感應(yīng)論,所以他在《賢良對策一》中緊接著上一句話說:
及至后世,淫泆衰微,不能統(tǒng)理群生。諸侯背畔,殘賊良民以爭壤土,廢德教而任刑罰。刑罰不中,則生邪氣。邪氣積于下,怨惡畜于上。上下不和,則陰陽繆矣,而妖孽生矣。此災(zāi)異所緣而起也。(《漢書·董仲舒?zhèn)鳌罚?/p>
認(rèn)為統(tǒng)治者即使領(lǐng)得“天命”,也必須施行德政。政治正確,則天會施放出陰陽調(diào)和的好元氣,向天下顯示一些瑞符。反之,王的政治出現(xiàn)惡政,天則顯現(xiàn)陰陽紊亂之賊氣,譴告王的惡政。對于這樣的理論,《春秋繁露·王道》有著詳細(xì)的論證,譬如:“王正,則元氣和順,風(fēng)雨時,景星見,黃龍下。王不正,則上變天,賊氣并見。”①關(guān)于董仲舒的“天命論”的和“天人感應(yīng)論”,拙著《董仲舒思想的研究》(臺灣文津出版社2006年版)一書有詳細(xì)闡述,本文以之為基礎(chǔ)??梢娫诙偈婺抢?,白魚赤烏顯然是和景星、黃龍之類相同的符瑞。
也就是說,董仲舒對“天命論”的貢獻在于,他沒有停留在一般性的故事傳遞和內(nèi)容詮釋,而是運用他獨創(chuàng)的“天人合一”論對“天命論”進行了發(fā)展性改造,并通過賢良對策的機會,直接提供給了大一統(tǒng)帝國秩序的奠基人漢武帝。
而漢武帝在《賢良對策》的策問開門見山便問:
三代受命,其符安在?災(zāi)異之變,何緣而起?……故朕垂問乎天人之應(yīng)。(《漢書·董仲舒?zhèn)鳌罚┖髞碛謫枺?/p>
蓋聞,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善言古者必有驗于今。故朕垂問乎天人之應(yīng),上嘉唐虞,下悼桀紂,寖微寖滅寖明寖昌之道,虛心以改。(《漢書·董仲舒?zhèn)鳌罚┛梢姖h武帝的“策問”就是以《尚書》的天命論為前提和基礎(chǔ),直截了當(dāng)?shù)卦儐枴疤烀甭鋵嵉綕h朝的具體情況如何的:我們漢朝受命的符兆體現(xiàn)在哪里?災(zāi)異發(fā)生的原因是什么?如何才能繼承發(fā)揚先圣王們的長處?三代亡國之君桀紂們的錯誤和教訓(xùn)在哪里?天和人的關(guān)系如何處理?以什么來保持王朝的長治久安?
董仲舒對上述問題的回答,基本都是根據(jù)他的“天人合一”論的基本原則而提出的。
首先,董仲舒說:“天者群物之祖?!币?guī)定天為至高無上神祇。以此為前提,設(shè)計了災(zāi)害、怪異、傷敗等三階段的災(zāi)異論,通過對“天”的主宰性以及和人有關(guān)聯(lián),來證明“天人相關(guān)”。關(guān)于天意、天道、天命等,則說“天之所大奉使之王者,必有非人力所能致而自至者,此受命之符也”,“故天瑞應(yīng)誠而至”,得到天命,才算得到人類社會的正統(tǒng)統(tǒng)治權(quán)。這里的“天瑞”雖然沒有明說,應(yīng)該就是前面提到過的白魚、赤烏、景星、黃龍之類吧。
其次,董仲舒談?wù)摿巳寮宜枷牒汀疤烀钡年P(guān)系,認(rèn)為“天道之大者在陰陽,陽為德,陰為刑。刑主殺而德主生。……此見天之任德不任刑?!跽叱刑煲庖詮氖拢嗜蔚陆潭蝗涡獭薄胺蛉?、誼、禮、知、信五常之道,王者所當(dāng)修飭也。五者修飭,故受天之佑,而享鬼神之靈,德施于方外,延及群生也”,把“天道”“天佑”“鬼神之靈”和儒家政治上的德治主義、倫理道德之五常之道結(jié)合起來了。
在此之上,說人類社會的君主,要根據(jù)“圣人法天立道”之原則,天的“任德不任刑”之“天意”和“仁義”本性,行德治,修飭五常。反之,則不能維持“五常”之地上的社會秩序,也不能得到天的庇護,鬼神之靈佑。
總而言之,如對策所說“圣人法天立法道”“天人之征,古今之道,孔子作春秋,上揆之天道,下質(zhì)諸人情?!缾褐畼O,乃與天地流通往來相應(yīng)”“天令之謂命,命非圣人不行,……此故,王者上謹(jǐn)承天意,以順命”“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變,道亦不變”,董仲舒將“天人合一”論基本原則融入傳統(tǒng)的“天命論”中,將主宰之“天”和君主、“天命”和君主之德、“天道”和儒教理念互相聯(lián)系起來,以把關(guān)于“天命”的諸問題、災(zāi)異、人事的根本等當(dāng)時的政治課題,放在了他所創(chuàng)立的“天人合一”系統(tǒng)中,對之進行了神秘而又頗具智慧的詮釋和陳述。
在《春秋繁露》中,董仲舒對“天人合一”的“天命論”也有詳細(xì)的闡述。如《堯舜不擅移湯武不專殺》,通篇都是講“天命論”:
王者亦天之子也,天以天下予堯舜,堯舜受命于天而王天下,猶子安敢擅以所重受于天者予他人也,天有不予堯舜漸奪之故,明為子道,則堯舜之不私傳天下而擅移位也,無所疑也?!势涞伦阋园矘访裾撸煊柚?,其惡足以賊害民者,天奪之。詩云:“殷士膚敏,祼將于京,侯服于周,天命靡常。”言天之無常予,無常奪也。故封泰山之上,禪梁父之下,易姓而王,德如堯舜者,七十二人,王者,天之所予也,其所伐,皆天之所奪也,今唯以湯武之伐桀紂為不義,則七十二王亦有伐也,推足下之說,將以七十二王為皆不義也。故夏無道而殷伐之,殷無道而周伐之,周無道而秦伐之,秦?zé)o道而漢伐之,有道伐無道,此天理也,所從來久矣,寧能至湯武而然耶!
王者有德受命于天而王天下、王無道而被討伐、天命靡常、以德安民、有道伐無道等天命論原則都在其中。而《楚莊王》篇的“是故大改制于初,所以明天命也”,講新王改制以明受命于天,和對策里的“改正朔,易服色,以順天命”一致,都是對“天命論”的發(fā)展。
和董仲舒不同的是,司馬遷是個歷史學(xué)家。歷史(history)不是繁雜的文獻堆積或單調(diào)的史事闡述,也不是枯燥的理論著述或神話般的宗教說法,而應(yīng)該是各方面的結(jié)合。歷史應(yīng)該既有理論性,即所謂歷史觀、天下觀,也應(yīng)該有著故事性(story)的一面,才能“成一家之說”。換言之,以“天命”承傳來作為“大一統(tǒng)”歷史觀的核心、以之來貫穿歷史,有神話也有歷史,有理論也有情節(jié),天人相通,才叫通過“究天人之際”來“通古今之變”。
那么,司馬遷是如何將“天命”承傳系統(tǒng)編入歷史中的呢?
先來看關(guān)于夏啟的“天命”神話。我們知道,在傳說的堯舜時代,王位是通過禪讓來傳承的,到了禹去世時,真正繼承禹的王位的是禹之子啟,為中國史上不用禪讓而是世襲的方式繼承王位之始,王位的繼承法由此為父子或兄弟相傳,開啟了“家天下”之先河。那么,啟憑什么得到帝位呢?司馬遷在《夏本紀(jì)》開頭,便為我們敘述了一個啟的父親禹治水的故事。
當(dāng)?shù)蹐蛑畷r,鴻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下民其憂。堯求能治水者,群臣四岳皆曰鯀可。堯曰:“鯀為人負(fù)命毀族,不可?!彼脑涝唬骸暗戎从匈t于鯀者,愿帝試之?!庇谑菆蚵犓脑溃悯呏嗡?。九年而水不息,功用不成。于是帝堯乃求人,更得舜。舜登用,攝行天子之政,巡狩。行視鯀之治水無狀,乃殛鯀于羽山以死。天下皆以舜之誅為是。于是舜舉鯀子禹,而使續(xù)鯀之業(yè)。
堯崩,帝舜問四岳曰:“有能成美堯之事者使居官?”皆曰:“伯禹為司空,可成美堯之功?!彼丛唬骸班?,然!”命禹:“女平水土,維是勉之?!庇戆莼?,讓于契、后稷、皋陶。舜曰:“女其往視爾事矣?!?/p>
禹為人敏給克勤;其德不違,其仁可親,其言可信;聲為律,身為度,稱以出;亹亹穆穆,為綱為紀(jì)。
禹乃遂與益、后稷奉帝命,命諸侯百姓興人徒以傅土,行山表木,定高山大川。禹傷先人父鯀功之不成受誅,乃勞身焦思,居外十三年,過家門不敢入。薄衣食,致孝于鬼神。卑宮室,致費于溝淢。陸行乘車,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檋。左準(zhǔn)繩,右規(guī)矩,載四時,以開九州島,通九道,陂九澤,度九山。令益予眾庶稻,可種卑濕。命后稷予眾庶難得之食。食少,調(diào)有余相給,以均諸侯。禹乃行相地宜所有以貢,及山川之便利。
諸如此類,禹還治理天下了得,于是“九州島攸同,四奧既居,九山刊旅,九川滌原,九澤既陂,四海會同。六府甚修,眾土交正,致慎財賦,咸則三壤成賦”,于是王位除夏禹家以外無人敢染指,盡管象征性地傳給了皋陶,后來又傳給益,益卻不好意思接受而躲了起來,最后終于傳給了啟。當(dāng)然不服氣的也有,有扈氏就是一個,于是:
有扈氏不服,啟伐之,大戰(zhàn)于甘。將戰(zhàn),作《甘誓》,乃召六卿申之。啟曰:“嗟!六事之人,予誓告女:有扈氏威侮五行,怠棄三正,天用剿絕其命。今予維共行天之罰。左不攻于左,右不攻于右,女不共命。御非其馬之政,女不共命。用命,賞于祖;不用命,僇于社,予則帑僇女?!彼鞙缬徐枋?。天下咸朝。
既然啟奠定了天下用世襲的方式繼承的基礎(chǔ),也就意味著“天命”必須在夏姒這個王族中代代相傳。但到了夏代末年,“帝孔甲立,好方鬼神,事淫亂。夏后氏德衰,諸侯畔之”“自孔甲以來而諸侯多畔夏,桀不務(wù)德而武傷百姓,百姓弗堪”(《夏本紀(jì)》)。夏朝即露敗象,說明“天命”要轉(zhuǎn)移了。這個轉(zhuǎn)移在司馬遷的“history”中,當(dāng)然應(yīng)該有著某種看得見的跡象。
于是司馬遷在《殷本紀(jì)》一開場,便又給我們講了一個有關(guān)玄鳥的神話“story”:
殷契,母曰簡狄,有娀氏之女,為帝嚳次妃。三人行浴,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契長而佐禹治水有功。帝舜乃命契曰:“百姓不親,五品不訓(xùn),汝為司徒而敬敷五教,五教在寬?!狈庥谏?,賜姓子氏。契興于唐、虞、大禹之際,功業(yè)著于百姓,百姓以平。
對此《詩經(jīng)·商頌·玄鳥》也有記載:“天命玄鳥,降而生商。”也有人說玄鳥可能是商王族的圖騰。從圖騰到《詩經(jīng)》編成詩歌來歌頌,司馬遷再編成神話故事,以為殷湯討伐夏桀的“天命”討伐和取而代之的“天命”承傳做鋪墊。
到了殷商末年,殷紂王暴虐無道、喪盡民心,于是周之武王率領(lǐng)天下諸侯一舉滅商,建立了周王朝。武王之所以能奪得天下,固然和之先的文王、公季等周王一族的苦心經(jīng)營分不開,而更和周族的開山祖先后稷一登上舞臺就不同凡響、與眾不同有關(guān)。于是司馬遷又給我們講了一段神話“story”:
周后稷,名棄。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為帝嚳元妃。姜原出野,見巨人跡,心忻然說,欲踐之,踐之而身動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為不祥,棄之隘巷,馬牛過者皆辟不踐;徙置之林中,適會山林多人,遷之;而棄渠中冰上,飛鳥以其翼覆薦之。姜原以為神,遂收養(yǎng)長之。初欲棄之,因名曰棄。
棄為兒時,屹如巨人之志。其游戲,好種樹麻、菽,麻、菽美。及為成人,遂好耕農(nóng),相地之宜,宜谷者稼穡焉,民皆法則之。帝堯聞之,舉棄為農(nóng)師,天下得其利,有功。帝舜曰:“棄,黎民始饑,爾后稷播時百谷?!狈鈼売谯ⅲ栐缓箴?,別姓姬氏。
總而言之是同樣手法,周之所以能取夏而代之,在后稷出生時就有天命轉(zhuǎn)移的跡象,只不過當(dāng)時還不顯著罷了。最后是周武王替天行天道,伐暴虐無比的殷紂時,出現(xiàn)了白魚赤烏。這個赤烏特別重要,因為前面已經(jīng)提到過:“天命玄鳥,降而生商”,赤烏既然降落,說明它象征的“天命”降生出地上的王國了。
哲學(xué)家在歷史領(lǐng)域的任務(wù),在于揭示歷史事實深層里顯現(xiàn)出來的某種共同現(xiàn)象,并把這種共同現(xiàn)象描繪成一種規(guī)律性的原則。各個時代的哲學(xué)家由于歷史條件和思想發(fā)展階段所制約,描繪出來的規(guī)律原則往往只是他們所處環(huán)境的時代反映,但卻是他們那個歷史階段中頗為尖端(leading)十分前沿(frontier)的歷史哲學(xué)。董仲舒的“天人合一”的“天命論”即是如此,因而為漢武帝所采納,使之成為維系漢代以來“大一統(tǒng)”皇權(quán)專制帝國的意識形態(tài)(ideologie),成就了以后兩千年儒學(xué)在中國思想史上的主流地位。
而司馬遷作為歷史學(xué)家,他的使命是按照漢帝國的天下觀和歷史邏輯寫作一部“通古今之變”的歷史。在這個過程中,白魚赤烏是顯示殷商的“天命”將要轉(zhuǎn)移到周王朝的一個象征,是用于“究天人之際”的一個故事“story”,是描繪“大一統(tǒng)”藍(lán)圖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他在寫作歷史時對“天命”的描述,如果沒有歷史人物、制度、地理、風(fēng)俗等故事性的點綴和有聲有色的描繪,歷史便會顯得枯燥無味,甚至失去信賴感。反之,沒有“天命論”的支撐和架構(gòu),司馬遷那種大一統(tǒng)的天下觀、歷史觀也很難維持下去,漢帝國一統(tǒng)天下也就沒有理論根據(jù)和思想保障。
所以,在司馬遷的《史記》中,所謂“究天人之際”,其實就是以儒家一脈相承的“天命論”來作為按漢帝國的邏輯來編撰歷史時的理論大綱。而司馬遷之所以能夠如此嫻熟準(zhǔn)確地運用“天命論”,顯然受到其師董仲舒的影響。董仲舒對白魚赤鳥的發(fā)揮,從“天人合一”角度對“天命論”的理論闡述,以及董仲舒的公羊?qū)W,為司馬遷提供了一定的理論依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