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菲
(延安大學 文學院,陜西 延安 716000)
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完成于清康熙十九年(1680年),全書共有短篇小說491篇,其思想風貌、文學語言藝術(shù)風格都別具一格,是中國短篇文言小說的巔峰之作。因其用文言文寫成,對文化水平不高的普通百姓來說,可能會有一些閱讀障礙。自小說問世起,在原本小說基礎上進行的說唱創(chuàng)作與傳播活動就開始了,并逐漸成為這一著作重要的傳播和普及形式。對《聊齋志異》的通俗化改造,為底層文化水平不足的人們掃除了文字障礙,讓更多民眾了解聊齋、喜愛聊齋。鼓詞便是其中之一。它是流行于我國北方的說唱音樂,其名起于明代,至清代發(fā)展興盛,其形式為韻散相間,其唱詞句式靈活,通俗易懂[1],是明清時期平民階層對文言小說通俗化改造的主要形式之一。由《聊齋志異》改編的鼓詞,大部分是求石齋先生所編。本文以上海校經(jīng)山房書局印行的求石齋先生所編的四十篇鼓詞為底本,擬對《聊齋志異鼓詞》中的虛境故事作一淺顯研究。
老子通過“大音希聲”“大象無形”[2]的解釋最早指出了“虛”的哲學內(nèi)涵。一般來說,我們提起“虛”,會把它和“實”放在一起來談。所謂的“實”,是指在現(xiàn)實生活中真實存在的,具有明確、真實、具體的特點;而“虛”,則與之對應,它指向現(xiàn)實里并未存在的,具有虛幻、縹緲的特點。在分析古典詩詞時,常常用“虛實結(jié)合”來形容作者筆下實境與虛境相結(jié)合的審美藝術(shù)境界。在小說中,“虛境”常常用來描繪那些與現(xiàn)實世界相脫離,并不真實存在的場景。這些場景以及在其中發(fā)生的故事,有時或許類似于現(xiàn)實世界,但究其根本,它們并不是真實發(fā)生的?!读凝S志異》寫鬼寫妖,為我們展開了一幅幅繽紛陸離的畫卷,本身具有超現(xiàn)實主義的特點。雖然主要是談鬼說狐,《聊齋志異》卻貼近現(xiàn)實人生,凝聚著作者對現(xiàn)實的關注和人生的思考。我們讀原本小說,便會發(fā)現(xiàn)其最大的特點就是講述了許多虛境故事。在這些故事中,作者常常讓主人公入夢境、入仙境、入幻境,并以此揭開一段段傳奇故事,極富浪漫主義色彩。作為對小說的改編,《聊齋志異鼓詞》中也保留了原來故事中虛境的敘述。在四十篇鼓詞中,虛境故事大概可以分為兩類:
第一類是夢境敘事。夢是一種既具有一般性又帶有個別性的生理和心理現(xiàn)象,“凡是睡覺時留下印象的經(jīng)歷,醒來時還能夠回憶的、講述當下生活情感狀況的,刺激認知和感情發(fā)生各種聯(lián)系的,以及促使發(fā)生變化的經(jīng)歷的都是夢。”[3]《聊齋志異鼓詞》中,直接涉及夢的故事有《蓮花公主》《續(xù)黃粱》《鳳陽人士》《夢狼》《姊妹易嫁》《王桂庵》《公孫夏》《薛慰娘》等八個故事。這當中有的通篇都在講述一個夢,有的是中間穿插夢境進去,不同的夢境敘述在故事中發(fā)揮著不同的作用。
第二類是主人公進入幻境的故事。和夢一樣,幻境也是作者故意創(chuàng)設出來的,特地為故事的發(fā)生提供一個合適的時間、地點,并且盡可能地給人真實感。不同于夢的是,幻境描寫亦真亦幻,對于故事的主人公來說,可能很難分清真假。仙境、冥界等都屬于幻境。涉及幻境故事敘述的有《考城隍》《畫壁》《狐嫁女》《馬介甫》《晚霞》《天宮》《白于玉》《羅剎海市》《伍秋月》九篇。
《聊齋志異鼓詞》中的兩類虛境故事,不管是夢境還是幻境,作為故事組成的一部分,都產(chǎn)生了十分重要的影響。在虛境故事的創(chuàng)作中,蒲松齡繼承前人又超越前人,營構(gòu)了一個個新奇巧妙魔力非凡的聊齋故事,凡人通過虛境可以沐浴“青春泉”,返老還童;可以化為烏鴉,與異類的妻子歡會;可以升入天宮,可以沉入地獄……虛境故事的創(chuàng)設可以更好地傳情達意,增強作者創(chuàng)作的自由度。因此,《聊齋志異》便脫離了迷信宗教的拘牽,大膽、夸張、奇譎,營造了特有的美學氛圍。顯然,《聊齋志異鼓詞》繼承了原本小說的特點,在改編原著的同時,保留了這些奇幻之境。不管是對于人物形象的塑造,還是故事情節(jié)的推動,抑或者是影照現(xiàn)實世界、表達作者的思想意圖等都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同時,還符合說唱文學本身的要求,虛境故事的講述,既增加了故事張力,又吸引了聽眾,成為《聊齋志異鼓詞》受歡迎的重要原因之一。
普洛普在分析俄國民間故事時曾引入了一個概念——功能,他認為“功能指的是從其對于行動過程意義角度定義的角色行為”[4]。簡言之,是用“功能”來闡釋人物行動在整個故事發(fā)展中所具有的作用或意義。在這基礎上,普洛普分析了一百個俄國民間故事,歸納出三十一種敘事功能。在此,我們不妨借用這個概念,用類比的方法,分析《聊齋志異鼓詞》中虛境描寫所具備的敘事功能。經(jīng)過筆者分析概括,大概有以下幾點:
首先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通過虛境故事里人物的言行以及心理,可以使人物形象更加鮮明。如在第四回《狐嫁女》的故事中,作者開頭便寫主人公殷堂川性子狂,“最愛使酒,篤座發(fā)起性來,也不管親友,拳足交加,情愿到酒醒之后伏罪賠禮”[5]。因此他也得了一個外號,叫“殷狂”。既然他是狂,那么肯定要通過相關事件展示出來。于是作者寫道,一日殷堂川與友人喝酒,意氣用事,為了證明自己的“膽勇”,便孤身進入一座廢棄的舊花園中,這花園“百年余久已荒廢無人管 白日間鬼魅現(xiàn)形鬧聲喧”[5],有時還傳來“哀哀啼哭”的聲音。但殷堂川為了證明自己,毫不畏懼地進入園中。到晚間時,果然遇見一群人,為首的老翁還要將女兒許配給殷生。殷生面對陌生環(huán)境,絲毫沒有顯示出膽怯,而是與眾人談天說地,猜拳行令。甚至在臨走的時候,為了出去后向朋友們證明自己所遇見之事的真實性,還順手帶走了一只酒杯。作者借用虛境故事,很好地向聽眾展現(xiàn)了殷堂川的狂與勇的性格特征,且與鼓詞開頭相呼應。再如第十二回《續(xù)黃粱》,寫中了鄉(xiāng)試的曾秀考洋洋得意,一日與友人來到毗廬寺,聽了僧人的馬屁之后,更是自命不凡。在寺中小憩,悠然做起夢來。夢中的曾秀考飛黃騰達,皇帝邀請他共議國政,“賜蟒袍玉帶千里馬”[5],并且所住宅院是雕梁畫棟,家里妻妾成群。有了權(quán)勢之后的曾秀考,不僅以權(quán)謀私,強娶強奪,甚至草菅人命起來。終于,善惡終有報,他的罪名被揭發(fā),發(fā)配充軍,在路上被俠士殺害,于閻羅殿受盡酷刑,投胎后也依然免不了贖罪的生活。這個故事栩栩如生地刻畫了一位靈魂極其丑陋、官迷心竅的封建士人形象。通過一夢,生動地表現(xiàn)了他的內(nèi)心世界,旨在勸誡人們善惡自有因果,極具典型性。此外,如《畫壁》《晚霞》《天宮》等也都是通過虛境故事的描寫,體現(xiàn)人物身上的某種性格特征,此不贅述。
其次在情節(jié)發(fā)展上,虛境故事起著推動故事情節(jié),設置懸念的作用,有的虛境情節(jié)還會為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埋下伏筆。如第九回《蓮花公主》,故事由兩個夢串聯(lián)起來。竇生一日在家臥床,恍惚間被一灰衣男子引到一處,只見有亭臺樓閣,巍巍金殿,原來是一座皇宮?;实蹛鄄牛麑⒆约旱呐畠荷徎ü髟S配給竇生。竇生見到公主芳容時已神魂顛倒,未聽清皇帝所言,反而“聞言不答賽癡聾”[5],反欲匆匆離去。忽然驚醒,原來做了一夢。但是故事并沒有就此結(jié)束,竇生思前想后,對夢里發(fā)生之事念念不忘,以致瘋魔起來。一日與好友共榻而眠,不想又續(xù)起之前的夢來。在第二個夢里,竇生實現(xiàn)了迎娶蓮花公主的愿望。但是也趕上了劫難。原來,“宮門外來一毒蟒,頭如山岳,目如江海,身長一千余丈?!盵5]這條巨蟒一路傷害沿途百姓,快要抵達皇宮,眼看大難即將臨頭。竇生帶公主逃到自己家中,公主請求竇生幫助族人一起來此處。竇生因為家室不大,正在無奈,此時夢卻結(jié)束了。醒來后耳邊有幾只蜜蜂嗡嗡亂擾,最后才明白原來是蜜蜂要遷巢。顯然,在這個故事中,兩個夢勾連著故事的發(fā)展,在第二個夢中,故事的發(fā)展達到了高潮。而夢又與現(xiàn)實相聯(lián)系,早早預設情節(jié)的發(fā)生,為故事的結(jié)尾埋下線索。再如第十八回《姊妹易嫁》中,也穿插了一個夢。這個夢并不是故事主人公的夢,而是一個不起眼的普通老工人的夢。張?zhí)珷敼陀枚嗝と嗽诿掖遄龉?。一晚,工人當中一位老蒼頭夢見一位官人模樣的人告誡他:“此墳應該毛家宰相管 別的人豈能強占此地權(quán)”。[5]驚醒后,老工人連忙把夢中之事告訴張?zhí)珷敚闹獜執(zhí)珷敎喨徊恍?。之后,果然張?zhí)珷斣獾揭贿B禍事,先是“火燒堂樓成灰燼”,又“三日后周歲孩兒無疾死 老年妻中風不語喉梗痰”,張?zhí)珷敳挥尚捏@,想起前日工人所說,趕緊停工。這個夢雖然在整篇鼓詞中所占篇幅不多,卻對故事的發(fā)生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它不僅僅起著預設作用,推動故事的發(fā)展。也為接下來張毛兩家相識、張?zhí)珷斣S配女兒以及毛維之高中宰相等一系列情節(jié)埋下伏筆??梢哉f如果沒有夢境描寫,情節(jié)就很難發(fā)展下去。
最后,虛境故事雖然不是真實發(fā)生的,但是卻與現(xiàn)實相呼應,或直接對應現(xiàn)實,在現(xiàn)實中繼續(xù)銜接;或影照現(xiàn)實,傳達出作者的某種思想意圖。在第一回《考城隍》中,作者開頭即將陽間的考知縣與陰間的考城隍作類比。作者通過宋燾考城隍的事,說明了善惡有報,多做善事,終究能“人生正直必成神”。在入話處便說“倘然做了一千三百樁好事,照文昌帝君功過格上定例,應該封他一個地仙。所以司命尊神奏報上天,玉皇上帝念他很會辦事,這地仙是閑散的虛名,故而封他一個城隍”[5],先向聽眾道清楚原委。然后宋燾出場,一位典型的樂善好施者形象:“常常的修橋鋪路渡行人 有時節(jié)散放錢財施貧苦 到暑天請醫(yī)給藥治瘟疫 一到了寒天萬里冰雪降 還要辦棉衣麥粥濟窮民 平日里敬惜字紙施棺木 總是的見義勇為拾金銀”[5]。于是,被玉帝看好欲封一個城隍。在考慮到宋燾母親尚在,需要宋燾盡孝時,還多給了他九年陽壽,待母親歸天后,才去上任。宋燾在陰間走了一趟,雖然是虛境,但是卻與宋燾的生活密切相連,構(gòu)成一個整體。同時此故事也是典型的果報故事?!耙蚬麍髴欠鸾逃靡哉f明世界一切關系的基本理論。它認為世間一切事物都由因果關系支配。善因必生善果,惡因必得惡果?!盵6]蒲松齡借此類故事勸誡人們天道有常,要向善而行。再如第十七回《夢狼》。富戶白老翁的兒子白丁,整日不學無術(shù),靠著爹娘飬養(yǎng)。白老翁無奈之下,湊銀為兒子捐了一個知縣。哪知兒子自從上任,三年后杳無音信。白老翁思念兒子,一日夢中去了長子府衙,“只見一只大狼迎門臥”“進二門又見臥坐進狼狽 約略數(shù)共有千百結(jié)成群”[5],就連廚夫都是狼獸一類,簡直是官虎吏狼景象。府衙是具有社會因素的空間。民眾對府衙懷有恐懼的心理,而黑暗吏治下,官員貪贓枉法,無疑更加重了府衙的威嚴與神秘?!肮倩⒗衾恰钡膲糁芯跋箫@然與府衙的空間有關,而吃人等細節(jié)的描繪更是官員貪腐暴戾的隱喻。作者借此夢境,說明了官府吏治的殘暴,對社會現(xiàn)實進行了強烈的批判?!读凝S志異》中有大量的類似故事,蒲松齡在寫夢的外衣下隱藏著他對社會現(xiàn)實、人情世態(tài)的看法,用夢境的敘事方式來突出“天道”“天命”的神圣與崇高。[7]
作為對原著小說的改編,鼓詞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為了適應大眾的需求,符合百姓的審美習慣,在尊重小說原來面貌的基礎上又會進行相應的刪改。對比《聊齋志異鼓詞》與《聊齋志異》,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虛境故事在講述的過程中也略有不同,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方面:
其一是詳略有致的情節(jié)講述。作為文言小說,《聊齋志異》本身言簡義豐,情節(jié)講述完整而不拖沓。鼓詞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將有些內(nèi)容詳細展開,有些則進行刪改。比如在《畫壁》中,講孟龍?zhí)逗椭煨⒘嗽谝凰聝?nèi)看壁畫,原著中只說“兩壁圖繪精妙,人物如生”[8]4。在鼓詞中,作者寫道“畫著的樓臺亭閣極分明 圖畫中點染無數(shù)天仙女 那面貌個個姣好塞洛神 有幾個手拿鮮花微微笑 有幾個低頭含羞似沉吟”[5],顯然是經(jīng)過了進一步細化,在原著的基礎上進行了擴寫。不僅將壁畫的內(nèi)容講給人們聽,滿足了平民大眾好奇的心理,還為接下來的故事埋下了伏筆,因為緊接著朱公子進入壁畫中便遇到了這一群女子。除了擴寫之外,鼓詞在轉(zhuǎn)換的過程中也會對原著進行縮寫,刪去一些不重要的描寫。比如在《王桂庵》原著中,桂庵乘船見一妙齡女子,不覺傾心。但盡管緊緊追隨姑娘的船,卻找不見了。從此他像失了魂魄一般。一日在夢中,“至江村、過數(shù)門,見一家柴扉南向,門內(nèi)疏竹為籬……有夜合一株,紅絲滿樹。”[8]545屋舍周圍的環(huán)境隱喻“門前一樹馬纓花”,正和之前桂庵吟“洛陽女兒對門居”一句詩相對。桂庵向內(nèi)尋去,正是之前所見女子。鼓詞中,作者對于夢境里蕓娘所住的地方環(huán)境并無描寫,也沒有提及詩句相對。這也正是出于現(xiàn)場講述的客觀環(huán)境所要求的,為了迎合聽眾的習慣,所以對故事進行必要的刪減。
其二是故事講述的順序有所變換。鼓詞和小說不同,作為一種說唱文學,它一方面留給說書藝人無限發(fā)揮的地方,但同時也有一種程式化的俗套在里面。如鼓詞在開頭往往要先為故事的發(fā)生創(chuàng)設出一個合適的地點和時間,常常是“話說明成化年間”“陜西省大同府長安縣”之語,以此揭開一個個故事。目的是盡可能地讓聽眾相信故事的真實性。但是小說與鼓詞不同,作者采取的敘述方式是自由的,或者順序,或者用倒敘、預敘、插敘等手法,所以,鼓詞作者在改編的時候,往往要對原來的小說順序進行調(diào)整。比如第六回《天宮》,原小說是在結(jié)尾的時候,才點明郭生進入的幻境“其樓閣形狀,絕似嚴東樓家”。[8]425但是在鼓詞里,一開始便向大眾說明,“原來這天宮造在京師內(nèi) 造的人卻是嚴嵩老權(quán)奸”。[5]雖然改變了講述順序,但是在不改變原來故事主題的前提下,更符合鼓詞的講述模式,而且也符合大眾現(xiàn)場聽書的習慣。
以上,我們通過對聊齋鼓詞虛境故事的界定以及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虛境故事的巧妙運用,在表達思想、塑造人物以及推動故事情節(jié)等方面都至關重要。甚至可以說,如果離開了虛境的創(chuàng)設,便不會有某些作品的產(chǎn)生。同時,由于平民化的演出場所、受眾群體的文化心理以及創(chuàng)作者的身份等原因,決定了原著虛境故事在改編為鼓詞時在一些方面進行了平民化的改造。對于鼓詞來說,這些虛境故事也發(fā)揮了很好的現(xiàn)場效應,對于增加故事神秘感、吸引聽眾、營造說書氛圍都發(fā)揮著十分重要的作用。此外,如果我們仔細對比鼓詞與小說,便會發(fā)現(xiàn),對小說文本的平民化改造,更多還體現(xiàn)在情節(jié)選取、人物塑造、語言風格、詩詞改寫以及創(chuàng)作主旨等多個方面。顯然,這些內(nèi)容尤為值得我們?nèi)リP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