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刊發(fā)的三篇文章中,鄧育仁先生基于“公民哲學”立場對《莊子·齊物論》的詮釋、安樂哲先生對《淮南子·主術訓》篇之“道家性”的解析都頗具洞見,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一般來說,古今學者對“齊物論”三字的屬讀可概括為“‘齊物’論”和“齊‘物論’”兩種,前者把《齊物論》篇討論的問題歸結為萬物之間的關系范疇,后者則認為該篇處理的是各種思想觀念、價值主張的關系問題。鄧先生對《齊物論》篇思想的新詮,在屬讀上顯然是后一種,雖然他并未直接討論這個問題。正如鄧先生敏銳指出的那樣,現(xiàn)代公民社會具有悖論性的兩面:一方面,思想各異、價值多元是公民社會的根本特點;另一方面,擁有不同思想和價值觀念的人們又生活在一個命運共同體中。在“多”“異”與“同”的悖論中,對社會共同體構成嚴重危險的往往不是善與惡的對立,而是人們秉持的各種善的主張的沖突,鄧先生把這種沖突稱為“深度歧見”。之所以謂之“深度”,是因為人們大多會在自是其是、自執(zhí)其善的同時,視他者所執(zhí)之善為惡,于是“善-善”的沖突便極有可能被粗率地理解為“善-惡”的勢不兩立。一旦如此,社會生活共同體的撕裂便在所難免了。鄧先生認為,《齊物論》中所說的“圣人議而不辯”可為我們提供一種歷久彌新的“薪傳智慧”。依莊子之說,各執(zhí)其善的不同個體盡可以發(fā)表自我主張(“議”),進而各行其是,但絕不可以像在分析哲學的辯論中那樣,“用理論競爭的方式,去駁倒對手、去取代他人”,“而是要找出對方的優(yōu)點,更準確地講是找出彼此的優(yōu)點”。借由“議而不辯”的方式,如果個體雙方在自執(zhí)其善的同時,又能兼知并包容、尊重他者所執(zhí)之善,那么二者的“深度歧見”就會化解,彼此的視野都將得到拓展,公民生活共同體亦可維持恒久的豐富性和不竭的活力。此論令人耳目一新。
安樂哲先生之所以斷定《淮南子·主術訓》具有道家而非法家的政治思想品格,關鍵在于他抓住了該篇的“用眾”主張(“乘眾勢”“御眾智”),認為它試圖“保證最大限度的個人自由”,這與《韓非子》的類似主張有著巨大差異。而《淮南子》之所以如此主張,乃是因為淮南王劉安面對中央政府意圖鏟除地方王國的現(xiàn)實壓力,試圖借此向朝廷建議另一種治理方式(“主術”),以維持其王國的領地。這可以說是安樂哲先生對《淮南子》的“同情的理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