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 麗
(復旦大學 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 上海 200433)
南宋詞人張孝祥之詞,后人認為其風格“介子蘇、辛之間”,且在詞的發(fā)展上,也起著上承蘇軾,下啟辛棄疾的作用。例如錢基博就以為:“其平昔為詞,未嘗著稿,筆酣興健,得蘇軾之浩懷逸氣,襟抱開朗,仍是含蓄不盡。”“其詞與辛棄疾同出蘇軾,然棄疾恣意橫溢,簡直文勢;孝祥則抗首高歌,猶有詩情;所以發(fā)揚蹈厲之中,猶有宛轉(zhuǎn)悠揚之致也。至棄疾則張脈僨興,而粗厲猛起奮末廣賁之音作矣?!盵1]關(guān)于其詞的創(chuàng)作特點,宛敏灝在《張孝祥年譜》中則稱之:“議論風采,卓然絕人。”“平生忠憤激切之懷,不能自已者,往往發(fā)之于詞?!薄坝谠姡谖?,于四六,未嘗屬稿,和鉛舒紙,一筆寫就,心手相得,勢若風雨?!盵2]湯衡也在《張紫微雅詞序》中說:“(張孝祥)平昔為詞,未嘗著稿,筆酣興健,頃刻即成,初若不經(jīng)意,反復究觀,未有一字無來處……所謂駿發(fā)踔厲,寓以詩人句法者也?!庇纱丝梢?,張孝祥的詞上承詩人句法,下筆卓爾不凡,其詞作整體上雖不失“豪壯典麗”,但筆者以為于湖詞中不能忽視的還有其關(guān)于“冷”的藝術(shù)特表征。張孝祥詞藝術(shù)特征之“冷”與其詞風相輔相成,并構(gòu)成了其獨特的審美特質(zhì)。以下便一一展開分析。
“冷”之本意,《說文》有言:“冷,寒也。”即意為溫度低(與“熱”“暖”相對)。而“冷”由寒冷之本義又可引申作冷清,清冷、清涼等意思,例如冷香(清冷優(yōu)雅的香氣)、冷翠(給人以清冷涼爽的翠綠色)、冷泉(清涼的泉水)等等。從“冷”的屬性中不難看出其意多指向予人冷涼之感,但這種冷涼之感又不僅僅停留在感官層面,它在作家的筆下通過精心點染、連綴,亦能支撐起一首詩或詞作的整體意境。故而“冷”所賦予詩詞的靈性往往因緣而發(fā),跌宕起伏,在不動聲色中完成對整體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的構(gòu)造和設(shè)定。張孝祥的詞作就具有這般典型的特征,例如陳應行在《于湖先生雅詞序》中說道:“得公于湖集所作長短句凡數(shù)百篇,讀之泠然灑然,真非煙火食人辭語?!庇伞般鋈粸⑷弧敝Z可見于湖詞風多屬于清冷、寒涼之屬。據(jù)統(tǒng)計,張孝祥一生作詞約二百二十余首,數(shù)目雖不算多,但優(yōu)秀之作不少,且有許多作品都表現(xiàn)出了“冷”的特征。于湖詞中之“冷”既渲染出外界環(huán)境、天氣等方面的寒冷,又摹景詠物,工于“制冷”,故而其詞中之“冷”千姿百態(tài),且其還使用多種藝術(shù)表達方式來表現(xiàn)“冷”的藝術(shù)特征。
從這類字詞的意思中不難看出于湖所寫之“冷”,例如《錦園春》:“杜老情疏,黃州恨冷,誰憐幽獨。”張孝祥直接用一個“冷”字代替了其他具有冷屬性的詞,這在語意上既顯得新奇別致,又能很好地概括了此詞的寫景特征。除此之外,還有“風露與高寒”“忍凍推敲清興滿”“月華未吐,波光不動,新涼如水”“暉暉寒日朱欄曲”“澹寒彩滿溪樓”“聚千里鐵衣寒”“倚竹袖長寒卷翠”等語。這些帶有冷屬性的詞,或是充作修飾性形容詞,如“寒”;或是被當作名詞使用,如“凍”“涼”“寒”等。它們在詞人筆下語意特征被多方擴展使用,例如一個寒字,既可以作后置定語(如“風露與高寒”“聚千里鐵衣寒”),又可以作前置定語(如“暉暉寒日朱欄曲”),還可以做名詞(如“倚竹袖長寒卷翠”),甚至可以充當同位語(如“澹寒彩滿溪樓”),等等。由此可見,在詞人對“冷”的偏愛及其獨運匠心下,以多種表冷屬性之詞寫出了千姿百態(tài)的“冷”的狀態(tài),這既凸顯了詞人高超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水準,也為此后創(chuàng)作者寫“冷”之作貢獻了不少鮮活的例子。
前一種情況算是用比較明顯的語詞來凸顯天氣、氣候乃至環(huán)境等方面之“冷”,但有時張孝祥也用不是那么明顯的詞語來書寫天氣之“冷”,例如他也能通過狀態(tài)描寫來塑造出“冷”的感覺。于湖詞中有“倒影星辰搖動,海氣夜漫漫”一聯(lián),在該聯(lián)中并無任何東西與“冷”之意相關(guān),但詞人通過選取海氣、夜以及修飾性詞“漫漫”來營造出夜晚海上氣溫驟冷的場景;而且詞人還有意加入了對星辰倒影的描寫,“倒影星辰搖動”說明有海風御駛故而造成海波動蕩,星辰倒影迷迭其間,從而造就并加深了海氣彌漫的結(jié)果。海夜深沉,霧氣彌漫,氣溫、環(huán)境都處于極冷的狀態(tài),但星辰倒影其間卻不失冰冷之美感。此聯(lián)妙在它不僅寫出了海上夜晚寒氣彌漫的場景,刻畫出了夜空星海動態(tài)之美,也在這一天一海、一靜一動之間為全詞之“冷”做足了氣氛,從而在寫“冷”之外還抒發(fā)了詞人鐘愛自然之趣,有所寄托之思。
這其實在其他詞人的詞集中也能見到,但張孝祥則會固定地選擇其中的幾樣來進行多番觀照。例如說他特別喜歡在詞作中用“霜”“露”“朔”“雪”“梅”等意象來描繪出多類型的天氣寒冷狀態(tài)并以此透析出詞人筆下豐富多彩的冷天奇景。其一是霜?!八币话愠霈F(xiàn)在秋季至春季時期,它在近地表的溫度低于0℃時會凝結(jié)而成白色冰晶狀,因此“霜”的存在顯然就代表著天氣走向寒冷。而于湖詞中涉及到“霜”的語句不乏其見,例如有“搖落霜風只斷腸”“山高月小,霜露既降,凜凜不能留”“霜華夜永逼衾裯”“去日清霜菊滿叢”“檻菊迎霜媚夕霏”等??梢钥吹剑呐率峭瑯拥摹八眳s也能見出不同的“冷”,如“霜風”意味著因風大而天氣愈冷;“霜露既降”則形容凜冽冷凍,易傷人肌膚;“霜華”暗示著夜冷衾寒,渲染主人公孤枕難眠的情形;而“清霜”“迎霜”則多與菊類相搭配,在繪菊情態(tài)的同時亦暗示著天氣走向清冷涼爽之時。其二是露。“霜”的季節(jié)特性與天氣之冷相掛鉤自毋庸置疑,而“露”的采用亦往往因時因地因具體情況而定。在物理學知識上,“露”是空氣中的水蒸氣遇冷凝結(jié)而成,常在冷天氣時才會出現(xiàn)。因此不分具體季節(jié)何如,于湖詞中的“露”所照應的天氣之“冷”亦稍有不同,例如《錦園春》“愛柔英未吐,露花如簇”,以及“南窗月上,浴罷滿懷風露”“露濃花氣清”等?!叭嵊⑽赐?,露花如簇”說明清晨時分花朵未開放而露水在周邊凝結(jié)成團,這點明了清晨時分溫度較低的天氣特點;“滿懷風露”則表明女子沐浴之后身上的溫熱與外界空氣形成較大梯度的溫度差,因有月光的清冷加持以及自然風的冷涼效果,外界氣溫之冷與女子周身熱量相抗,從而使得“滿懷風露”之語并不夸張,確然符合事實。實際上,后世詩人所吟詠的“滿身風露立多時”[3]等語,其原理也大致如此。其三是雪、梅。除了霜、露以外還有“雪”與“梅”的交迭使用,例如“弓刀陌上,過蠻煙瘴雨,朔云邊雪”“雪轉(zhuǎn)寒廬花簌簌”“梅花如雪月如霜”“柳色金寒,梅花雪靜”等等。我們可以看到,雪與梅因在冬春時節(jié)才會出現(xiàn),故而它們的存在一般就點明了寒冷天氣的事實。至于梅花如雪還是雪靜如梅,二者共通的潔白屬性往往成為眾多文人墨客爭相描繪的點,但他們往往忽略的是,二者的存在離不開冷天氣的加持,而它們的存在亦更使得天氣嚴冷而風姿更甚。其四是朔。至于“朔”本義指每月初一新月之時,由此被引申作幽暗之意,且在文言當中又常被指代為清晨、凌晨,故而在后世的詩文中多被用作反映氣候、環(huán)境寒冷之詞。例如于湖詞中就有“一舉朔庭空”“朔風弄月吹銀霰”等語?!八吠ァ敝傅氖强胀ブ茉猸h(huán)境幽暗,多有冷意,而“朔風”則為北風,風勁且烈,故而吹雪弄月,招引冷冽天氣。值得一提的是,“朔”的特殊屬性使得它與自然之物霜、露、雪、梅等不同(它們算是屬于以實言虛的過程),它由幽暗之本義被引申作陰冷的代名詞,其實是一種以虛言虛的過程。
張孝祥也多喜好用季節(jié)來直接點明天氣的冷涼情況,例如“長嘯俯清秋”“宮葉秋聲滿”“秋滿離原”“秋滿衡皋”“簾幕春寒淺”“春寒依舊濃”等。特別是他的一首《多麗》:“景蕭疏,楚江那更高秋。遠連天、茫茫都是,敗蘆枯蓼汀州。”楚江、高秋之語點明時間、地點,正是“天涼好個秋”[4]的時候。故而詞人舉目彌望,入眼處盡是一片敗蘆枯蓼蕭條冷淡之景,以特定時節(jié)的特定景物點出時氣的冷涼蕭索之特點,這是其一。其二,以特定時節(jié)的特定時辰來烘托氣候、環(huán)境之“冷”,例如《浣溪沙·洞庭》:“行盡瀟湘到洞庭,楚天闊處數(shù)峰青。旗梢不動晚波平。紅蓼一灣紋纈亂,白魚雙尾玉刀明。夜涼船影浸疏星?!蓖瑯邮菍懚赐デ铮鞍腙I寫景優(yōu)美,自然如春,如楚天闊朗、數(shù)峰青翠、風平波靜等等,還只讓人覺得天氣溫軟,景致如畫;而后半闕寫景卻表現(xiàn)出氣候陡然變化,急劇而下的特征,如“紋纈亂”與“晚波平”的對比就提示了早間無風而夜晚風勢極大的特點,鍛造出了寒冷的氣氛;而“玉刀明”一語則提示了周遭環(huán)境清寂無聲,雖夜晚有星尚算光色明亮,但湖面魚兒躍出卻無如白日般有人抓捕,故而愈發(fā)襯托出此時蕭條冷落的洞庭場景。尤其是最后一句“夜涼船影浸疏星”,不僅為下半闕的前兩句做了交代,且一“涼”一“浸”字在平仄轉(zhuǎn)換之間越發(fā)顯出頓挫抑揚之感,它們在分別修飾船影和疏星時也做足了全詞的情感基調(diào)。而船影、疏星二者一地下一天上、一少一多相互呼應,在現(xiàn)實空間上本是鮮明對比,但詞人有意將距離甚遠的二者拉近,融入同一平面進行觀照,故而在這看似天壤之別間又暗具相似性(即影子同處于一個湖面間,且數(shù)量皆少等),這些都在無形間突顯了二者的孤單,同時創(chuàng)造出凄冷的全詞意境。此外,末一句直接以“涼”為全詞作結(jié),也就將前半闕的溫暖明媚一并推倒,而以下半闕的嚴冷明涼取而代之,詞人于其間所暗藏的情緒亦不言而喻。
于湖詞之“冷”的藝術(shù)表現(xiàn)除了以上所道及之外,其在內(nèi)涵上還往往表現(xiàn)出了更深層次的辯證性,即于湖詞中之“冷”往往交織著“熱”的成分,并在二者矛盾、共存中呈現(xiàn)出冷中有熱,熱中含冷,冷熱交織而“熱”得其中等多種模式。于湖詞中“冷”與“熱”的沖突與磨合預示了“冷”屬性的騰挪變化,而于湖詞更在這起伏變化中走向圓滿通融。就總體而言,于湖詞中冷熱交織的情況大致表現(xiàn)出以下三種模式:
此種表現(xiàn)為于湖詞中之“冷”多為主要成分,而“熱”的添加往往是為了烘云托月,更深層地渲染“冷”的存在意義。例如《夜(蓮)游宮》:“好是炎天煙雨醒。柳陰濃,芰荷香,風日冷?!贝司淝鞍胙詿幔蟀雱t以冷作結(jié),如前半句“炎天煙雨醒”勾勒出氣候之炎熱,雖有江南煙雨坐鎮(zhèn),本應消暑,卻更增熱意,直到詞人被熱醒;而后半段著重描繪煙雨后的場景,一陣熱意過后,風送柳陰荷香,詞人陡覺一陣涼意撲面而來,雖被熱醒,然醒后經(jīng)風沐雨,更覺暢快??梢婋m先逢熱,后則覺冷,熱后余冷,最宜消魂。詞人以欲揚先抑的手法一波三折地描繪出詞中之“冷”的狀態(tài),不僅抒發(fā)了心緒之暢快,也詮釋了“冷”的好處。又如《水調(diào)歌頭·帥靜江作》:“五嶺皆炎熱,宜人獨桂林。江南驛使未到,梅蕊透春心。繁會九衢三市,縹緲層樓疊觀,雪片一冬深。自是清涼國,不遣瘴塵侵?!痹撛~同樣是以“炎熱”打頭,最后則以“清涼”收尾,以“熱”襯“冷”之法詞人用得恰到好處。一是在地理層面上,因地域原因,故而五嶺已是炎熱時候,而桂林之地還是余冷尚存。桂林之境“清涼”,梅花探春,沒有瘴塵,正是“宜人”之所在。兩處地域,冷熱對比,而“冷”則更甚一籌。二是在心理層面上,詞人牽掛友人,思及其人所在,正是“雪片一冬深”之時,而詞人雖身處繁華之地,卻心隨友人千里之遙,即便“繁會九衢三市”之喧囂,也敵不過“雪片一冬深”之清涼。詞人之心緒,也正在這冷熱對比間,從“燥熱”到“冷靜”。詞中“熱”的成分雖不多,但作為搭配“冷”的主體存在卻也是必不可少的。
有以“熱”襯“冷”之法,自也有以“冷”襯“熱”之時。此種雖以“冷”開頭,卻多以“熱”作結(jié),冷熱相間,而“熱”在“冷”的襯托下則顯示出了與“冷”相反的審美特質(zhì)。例如《菩薩蠻·立春》:“吳霜看點染,愁裹春來淺?!薄皡撬闭f明此時天氣尚算寒冷,而“春來淺”則預示著雖然寒冷居大多數(shù),但春回大地的暖意依然存在,且必定是由淺及深地推進。此詞雖“冷”居主體,“熱”偏于一隅,但就詞人意推敲,則是以“冷”襯“熱”,重在春意。又如《木蘭花慢》:“那看更值春殘,斟綠醑,對朱顏。正宿雨催紅,和風換翠,梅小香慳。”在該詞中可以看到,“春殘”點明了此時是暮春至初夏時節(jié),應是節(jié)氣漸熱的時候,但“宿雨催紅”分明以“冷”意摧打,“和風換翠”則復以“涼”意更替,而“梅小香慳”則委婉地表達出冷意蕭森而梅花稀少,香氣零星的場景,似也暗示了夏季的將臨而未臨。詞人在開頭處點到了“春殘”,但在隨后處卻多寫冷意的表現(xiàn),以“冷”襯“熱”,其目的依然還是想表達出對季節(jié)的更替,即將迎來新一個節(jié)令的喜悅之情。但以“冷”襯“熱”的妙處還不止于這些,有時詞人以層層遞進之法在寫“冷”“熱”交替之時,也在無形間暗示了心理上的“冷”“熱”相交之感。例如《念奴嬌·欲雪呈朱漕》一詞:“朔風吹雨,送凄涼天氣,垂垂欲雪。萬里南荒霧滿,弱水、蓬萊相接。凍合龍岡,寒侵銅柱,碧海冰澌結(jié)。憑高獨嘯,問君何處炎熱?”可以看到,該詞處處寫“冷”卻在最后以一個“炎熱”作結(jié),頗有一詞千鈞扭轉(zhuǎn)前篇之勢。詞人寫“冷”,可謂頗費苦心,層層推進:眼前的環(huán)境是有朔風大雨坐鎮(zhèn),渲染著凄涼天氣;此后天氣陰冷,快要下雪,寒意則更深一層;而遠在萬里的蠻荒之地,卻已是“凍合”“寒侵”“冰澌結(jié)”等等,是比下雪還要更冷的冰凍時節(jié)了。詞人有意進行這重重冷意的加持,并在這冷意層層深入的當頭忽然反轉(zhuǎn)一問,將觸目可及之冷同想而不得見的“炎熱”相提并論,從而更加突出了詞人對“炎熱”的渴望之情。“問君何處炎熱”不止是對眼前以及萬里之外被冷意包圍的人們的心情所向,同時也是詞人心內(nèi)的捉摸自問。
除了“冷”“熱”之間的相互映襯外,張孝祥詞中還存在著一種冷熱交織,但外在的“冷”終為內(nèi)部的“熱”所取代并主導全局的情況。例如于湖詞集中著名的《念奴嬌·過洞庭》一詞:“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界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應念嶺海經(jīng)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發(fā)蕭騷襟袖冷,穩(wěn)泛滄浪空闊。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巯要殗[,不知今夕何夕!”張孝祥善寫洞庭之詞,而此詞堪稱是其中之最,如魏了翁就稱之“英姿奇氣,著之湖湘間,未為不遇,洞庭所賦,在集中最為杰特。方其吸江斟斗、賓客萬象時,詎知世間有紫微青瑣哉?”[5]而后人也贊其有“飄飄凌云之氣”[6]等等,多是就其詞風而言,確實如此。不過從其“冷”“熱”對比與交會角度來看,于湖之詞當有其尚未言盡之妙處。通觀全詞不難發(fā)現(xiàn),上下闕皆有涉及“冷”“熱”成分,如上闕的“中秋”“更無一點風色”則提示了此時湖面上一派風平波靜,雖已近秋中,但冷意并不明顯。然而,隨后詞人將眼前萬頃瓊田與自己孤身一葉扁舟進行了鮮明的對照,在這一大觀一小景的配合下,竟憑空生出了幾分冷落凄清之意,可見湖面雖平靜如斯,但與詞人相襯未免冷清;更有此時明月與銀河相互輝映,形成“表里俱澄澈”的美景,這既是針對外界風景而言,亦來源于詞人內(nèi)心的空明平靜,所以闕末他感嘆此刻妙處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也正說明了“冷”在于外部,而“悠然”則存于心間。但到了下闕的時候,“冷”依然存在,而心情之“熱”卻慢慢主導全篇。由于上闕描繪的中秋月下洞庭太過美好,詞人感慨往日嶺海經(jīng)歷可謂“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詞人由眼前之景進入了憶苦思甜的回憶階段,即同樣是中秋佳節(jié)月下賞景,而當年遭際渾不似如今,當年是月下自照,懷抱著“對影成三人”[7]的孤獨凄冷,不僅如此,“肝膽皆冰雪”一語還寫盡了當年心情與今日心緒的鮮明對照之感。此外,“肝膽皆冰雪”一語也包含著深意,即它既可表明詞人一腔忠肝義膽,愛國赤誠之心,如冰雪般晶瑩無瑕,天日可鑒;同時它也隱喻著詞人一腔赤誠無人可解,孤身一人流蕩至此,心涼所及似乎連肝腸皆凝成冰雪,冷硬之至。在這兩層含義中“冷”“熱”皆占一層,但并不能看出誰更占上風。因此,再接下去看之后的“短發(fā)蕭騷襟袖冷,穩(wěn)泛滄浪空闊”之語,則是詞人將回憶拉至現(xiàn)實,表明了此刻環(huán)境雖依然覺得清冷,但詞人心境倒與眼前這滄浪之水一般空闊穩(wěn)定,并且最后又做出了諸如挹西江、斟北斗、扣弦獨嘯等舉動,以及發(fā)出萬象為賓客,不知今夕為何夕的慨嘆,頗有東坡之風等等。因此兩相結(jié)合,從“肝膽皆冰雪”到下闕詞末,就整體而觀之,雖寒冷之語占了優(yōu)勢,但詞人心緒情感之“熱”卻猶呼之欲出?!肮鹿庾哉眨文懡员笔羌瘸斜Я舜饲暗耐獠凯h(huán)境以及內(nèi)部心境之寒冷,也開啟了現(xiàn)今外在環(huán)境之清冷以及內(nèi)在心緒之開闊淡定,而最后的“扣弦獨嘯”更是將情緒外放,熱烈之至,簡直將此前的“冷”轉(zhuǎn)化成“冷靜”最后又升騰作“熱”意,“不知今夕何夕”則愈發(fā)將最后的情感表達得淋漓盡致。所以,就總體而言,雖然全詞塑造的“冷”意無處不在,但起承轉(zhuǎn)合之間醞釀的“熱”以及最后轉(zhuǎn)化成情感進行直接抒發(fā),熱烈之感亦由此而生,故而成為全篇“冷”“熱”之爭上的主導屬性。
張孝祥在詞中寫“冷”,可謂不僅兼具“寫景之妙,詠物之工”,且其摹景融情,亦別有清雋自然之趣,纏綿悱惻之思,故而時人贊之為“縐榖紋江”。然而,其詞中之“冷”除了有外在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和內(nèi)部冷與熱的交織外,于湖詞之“冷”所獨有的藝術(shù)審美價值和意義也是頗為值得一提的。
于湖詞中之“冷”不僅多予人一種清冷美感,而且寫境闊大,具有獨特的藝術(shù)價值。從淺層的審美意蘊來看,于湖詞之“冷”頗有其特色,如《水調(diào)歌頭》:“云海漾空闊,風露凜高寒?!痹谠撀?lián)句中詞人描述了以云海為設(shè)色基底所打造出空闊的環(huán)境氛圍里,而象征著寒冷的風露之物正于其中凜凜地閃著威嚴之態(tài),散發(fā)著高寒的意味。不可否認,“云海漾空闊”一語造境闊朗,而隨后的“風露”“高寒”等語又冷意森森,其自身所攜帶的冷意環(huán)繞其間,更加突顯了一種高冷森然的美感。有時這種美感還伴隨著大環(huán)境設(shè)置的出現(xiàn),維系著空曠的寫境而更顯得清冷絕倫,例如《青玉案》:“洞庭煙棹,楚樓風露,去作為霖雨?!痹撛~也是以洞庭、風露作為描述對象,但此詞中的風露卻是在遇冷凝結(jié)的狀態(tài)下化成了絲絲縷縷飄灑于世間的霖雨,這就在大的環(huán)境下著重寫出清冷的所屬美感,而這種冷然之美最終又融結(jié)于這一環(huán)境背景中,形成大空間下的冷景動態(tài)視圖,也不失為一種獨特的寫冷審美模式。然而于湖詞之“冷”的妙處還在于當詞人有意塑造這種高寒空闊的視野美感并與人事相結(jié)合從而形成一種沖突、對照之感,這就使得詞境的構(gòu)設(shè)更加豐滿立體,富有層次,例如《減字木蘭花》:“一尊留夜,寶蠟烘簾光激射。凍合銅壺,細聽冰檐夜剪酥。清愁冉冉,酒喚紅潮登玉臉。明日重看,玉界瓊樓特地寒。”該詞雖是處處寫“冷”,但“冷”依然被放置在大的環(huán)境背景下與人事相映襯,在審美意蘊上頗有獨樹一幟之處。該詞以“夜”點起時間,以“凍合”、“冰蟾”來烘托渲染夜里的嚴冷感,卻又以主人公臉上的“紅潮”來說明酒勁之大、清愁之深,故而從側(cè)面又帶出氣候、環(huán)境之嚴寒對主人公的影響之大(正是因為天氣太冷,亦是因為心有愁苦,主人公才借酒消愁去冷云云)。且這種影響在詞末更是達到了無聲勝有聲的地步:“玉界瓊樓特地寒”一語直接宣示了大環(huán)境下的冰冷氣氛,如玉界瓊樓之高,環(huán)境、氣候之寒,造境之空曠等等(此正所謂“瀟灑出塵之姿,自在如神之筆,邁往凌云之氣,猶可以想見也。”),且其更與前文中所塑造的小小屋室下人們的情愁哀怨形成鮮明的對照,即屋外環(huán)境越是高寒,越是襯托出屋內(nèi)人兒的情味之深重。這種寫冷、造境與言情三者的結(jié)合在一定程度上構(gòu)造出立體多維又別樣的美感,故而為于湖之詞增添了獨特的審美魅力。
于湖詞中之“冷”經(jīng)由特定時令事物所帶來美的享受的同時還往往于后世有啟發(fā)性。例如于湖詞中常有雪、梅等意象,雖然出場頻率并不太多,比起風、雨、霜、露等高頻率“制冷”意象外要稍遜一籌,奈何張孝祥在刻畫雪、梅意象以及烘托渲染冷的意境氛圍時卻有其獨到之處。例如其《卜算子》一首:“雪月最相宜,梅雪都清絕。去歲江南見雪時,月底梅花發(fā)。今歲早梅開,依舊年時月。冷艷孤光照眼明,只欠些兒雪?!痹撛~雖短小精悍,但卻在寥寥數(shù)語間鮮活生動地繪刻出雪、梅、月這三種意象,成功營造出了清冷絕美的詩詞意境。古今不少詩人往往把雪、梅并寫,因為梅與雪同時,加之梅花與雪花有相似之處,故而也有“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絕”[8]的說法,正所謂雪因梅透露出春的信息,梅因雪而更顯出高尚的品格來,因此作為“歲寒三友”的梅常與“六出飛花”的雪并稱,而這在唐宋人的詩詞中也是頗為常見的。但于湖此詞則在雪、梅之外另添加了一個月意象,使之三足鼎立,在著意刻畫三者關(guān)系外也巧妙營造了冷的意態(tài)之美。例如其首句即道雪月相宜,但梅雪并稱更為清麗絕倫,此語有意為三者奠定了三分基調(diào);隨后詞人又不動聲色地點出江南雪、正月以及月底初發(fā)的梅花這三者的并列關(guān)系,更在“去歲”與“今歲”之間自然銜接進行比照,從而再度營造出又一輪的“早梅”“年時月”以及稍微欠些兒的“雪”的三角關(guān)系。從詞中不難看出詞人有意對雪、月、梅三者進行關(guān)系的調(diào)度和微妙刻畫,但“冷艷孤光照眼明”一語卻是宛轉(zhuǎn)地將三者很好地融合在一起,即三者都體現(xiàn)出了冷、艷、孤、明這四個特點。雪、月、梅皆伴冷而生,又皆容色艷絕明亮,且它們的出現(xiàn)往往都在冷清少人之時之境。雖形態(tài)、學名不同,然冷的屬性皆相似,所謂冷中三美亦莫過如此。于湖詞經(jīng)由雪、月、梅完成對“冷”的經(jīng)典刻畫因其精妙也為后人所效仿,如晚于張孝祥的宋末詩人盧梅坡所作《雪梅》二首,即對此有所借鑒,亦有冷中三美之譽。如其《雪梅》其一:“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詩俗了人。日暮詩成天又雪,與梅并作十分春?!逼涠骸懊费幋何纯辖担}人擱筆費評章。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9]在二詩中,詩人既贊它們?nèi)萆喈敚址诿坊ǖ囊欢尉駳夤?,更于日暮寒冷中賦詩而作,雪、梅、詩皆佳,并稱三絕,既賦予了三者精魂,又很好地完成了對“冷”與“春”的描寫。此外,清代著名小說《紅樓夢》中的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以及第五十回就更借一群少男少女們的踏雪、乞梅、賦詩、聯(lián)句等舉動更好地貼合了雪、梅、人、詩這四者的聯(lián)璧關(guān)系,雪、梅自有冷清明亮之美,(“只見窗上光輝奪目,心內(nèi)早躊躇起來,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來揭起窗屜,從玻璃窗內(nèi)往外一看,原來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下將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綿扯絮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順著山腳剛轉(zhuǎn)過去,已聞得一股寒香拂鼻。回頭一看,恰是妙玉門前櫳翠庵中有十數(shù)株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顯得精神,好不有趣!”[10]222)更難得是這一群人兒亦是青春美好,如第五十回道:“一看四面粉妝銀砌,忽見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山坡上遙等,身后一個丫鬟抱著一瓶紅梅。眾人都笑道:‘少了兩個人,他卻在這里等著,也弄梅花去了?!Z母喜得忙笑道:‘你們瞧,這山坡上配上他的這個人品,又是這件衣裳,后頭又是這梅花,像個什么?’眾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里掛的仇十洲畫的《雙艷圖》。’賈母搖頭笑道:‘那畫的那里有這件衣裳?人也不能這樣好!’”[10]226-227雖不無溢美之詞,但也可想見雪、梅、人三者相互輝映的場面。而她們所作之詩更是能結(jié)合當下場景,吟出不少精彩之句??梢姴苎┣劢柩?、梅、詩、人這“四美”將自然、性情、人倫之美渲染得淋漓盡致,這比張孝祥、盧梅坡等人要走得更遠。
于湖詞中之“冷”大多能折射出詞人內(nèi)外部情感的沖突矛盾,雖往往由一人之情寫開,但在銜接過程中卻能生發(fā)出許多引發(fā)人共鳴的東西,故而能化冷為情之所輔。例如:
其一,張孝祥寫私情,雖多從冷處著筆,但寫到最后,卻予人情多愈“冷”,愈“冷”而情愈深之感。如其《菩薩蠻》:“心事怯衣單,樓高生晚寒?!泵髅魇且驖M懷心事卻道樓高生出寒冷,真正寒冷的并非是外部因素,而是因思念越深越忘記添衣護暖,也越易帶“冷感”入深情。此外,如《菩薩蠻·諸客往赴東鄰之集戲作此小詞》中的“庭葉翻翻秋向晚,砧聲敲月催金剪。樓上已清寒,不堪頻倚欄”等語,亦是通過書寫外部環(huán)境和氣候的清冷、清寒來烘托出此時主人公的心情。“倚欄”之舉多女子相思而為,而葉落知秋深,向晚聞砧聲、對樓月,種種寒冷的聚集體都涌向一孤獨寂寞,常常倚靠欄邊望眼欲穿的女子思婦,其憂思寂寞之情因了冷元素的加持反而更顯得此情深沉,令人生憐。
其二,詞人寫心情,既有清冷勝閑情,也有不乏時窮節(jié)冷,不忘初心之情語。例如《臨江仙》:“遙憐陰至酒尊涼,舉觴須酹我,樓外是清江。”在該詞中,酒樽之涼喻示著天氣之陰涼,而詞人猶然能倚樓高臥,面對眼前一派清江,引袂把酒,其閑情逸致盡溢于言表。但更多的時候,詞人寫冷,多溢涌著人情世事無奈之感。例如《柳梢青》:“重陽時節(jié),滿城風雨,更催行色。隴樹寒輕,海山秋老,清愁如織。一杯莫惜留連,我亦是天涯倦客。后夜相思,水長山遠,東西南北?!币痪洹拔乙嗍翘煅木肟汀痹V盡多少人世愁苦!寒冷時節(jié),伴隨著天涯倦旅,于此間滿含深沉情緒的,莫過于“斷腸人在天涯”[11]的感嘆。越是特定時節(jié)的安排(如重陽),特定場景的設(shè)置(滿城風雨,隴樹、海山等),以及越是寫冷(如寒、秋、清等),便越是能突出詞人的心理情感:嘆一句路窮人困,感慨于人情冷暖,轉(zhuǎn)瞬間世態(tài)炎涼。相似的,還有《柳梢青》:“草底蟄吟,煙橫水際,月澹松陰。荷動香濃,竹深涼早,鎖盡煩襟。發(fā)稀渾不勝簪,更客例吳霜暗侵。富貴功名,本來無意,何況如今!”此詞先詠自然,再嘆人事,二者的結(jié)合伴隨著“冷”的連貫,故而在語詞簡單間仍富有哲理性和象征意義。在詞人看來,自然界的草木生靈再優(yōu)美靈動,也不能免去被“吳霜暗侵”的命運,那么人類社會的人情世態(tài)就如浮云變幻,權(quán)勢富貴亦轉(zhuǎn)瞬即逝,詞人的一句感嘆“富貴功名,本來無意,何況如今”,便是下意識地對前者的推拒與反抗。如同自然草木對寒冷的抗拒,詞人也抗拒那些冷冰冰的且不能長久的“富貴功名”。由于時勢所限而身不由己,但詞人能做到的便是本來無意,如今更不需求!此處的“冷”的書寫,便是作為詞人情感的對立面而存在。
其三,詞人寫世情、友情,亦多有唏噓炎涼,人情不勝之慨。例如《西江月·重九》:“冉冉寒生碧樹,盈盈露濕黃花。故人玉節(jié)有光華,高會仍逢戲馬。世事只今如夢,此身到處為家。與君相遇更天涯,拼了茱萸醉把?!贝嗽~雖起名“重九”,卻多道及與故友之舊事。上片以“寒生”“露濕”點明了天冷時節(jié),而故人高會,依然老當益壯,風采不減當年。然而下片卻相對唏噓,老淚縱橫,詠嘆世事如夢,相逢卻在異鄉(xiāng),除了相對醉酒一回竟不知還能再做些什么了。言辭之間,依然不能擺脫著世事的滄桑與無奈之感,加以“冷”的寫照,則更加速了這種情緒的發(fā)酵與揮發(fā)。
綜上來看,詞人寫“冷”及其審美意義在于,其不僅能予人美感,且寫境闊大,對某些事物的寫冷情態(tài)于后世頗有啟發(fā)性,而且詞人往往善于在寫“冷”當中寄托著自己種種復雜的情緒,不論是私情、心情、友情還是世態(tài)人情,種種情緒皆可入“冷”,“冷”亦在情緒中肆意流轉(zhuǎn),使得它對全詞理和意的抒發(fā)和升華也起到了莫大的作用。正可謂越冷而越顯情,情越顯而更覺冷?!袄洹钡缴钐?,情也恰到濃處?!袄洹迸c情的互動與結(jié)緣,也使得于湖之詞更多了種與眾不同的審美意蘊和藝術(shù)特點。
要之,由上文的分析可知,于湖詞之“冷”不失其詞的一個重要藝術(shù)特征。時人曾贊之:“如大海之起濤瀾,泰山之騰云氣,倏散倏聚,倏明倏暗,雖千變?nèi)f化,未易詰其端而尋其所窮?!倍推鋵憽袄洹钡乃囆g(shù)表現(xiàn)來看,此語確然不虛。此外,于湖之詞寫“冷”頗多,“冷”亦與其情相互呼應,并成為于湖情感寄托的一個重要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