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喆
賈漢吉爾皇帝在位期間是莫臥兒帝國發(fā)展的重要階段,對外交往繁多,尤其是與中亞、西亞及歐洲的政權(quán)。因此,應重點關(guān)注此時間段里西方國家向東方遣使與殖民的活動。然而,相比其他莫臥兒皇帝,學界對賈漢吉爾的研究集中于對其的批評。相比《巴布爾回憶錄》與《阿克巴紀》,學界對《賈漢吉爾回憶錄》的研究不夠充分。本文旨在梳理《賈漢吉爾回憶錄》英譯本,探究《賈漢吉爾回憶錄》的史學價值,澄清對賈漢吉爾的誤解。
1605年,賈漢吉爾即位,繼承了父輩的傳統(tǒng)開始撰寫傳記?!顿Z漢吉爾回憶錄》(以下簡稱《回憶錄》)由賈漢吉爾本人寫作而成,屬于自傳題材,正文詳細敘述了賈漢吉爾在位時前十九年的統(tǒng)治?!痘貞涗洝放c其父傳記《阿克巴紀》一起構(gòu)成了那個時代的一個重要參照點?!痘貞涗洝酚刹ㄋ刮膶懗桑芟抻谡Z言和材料,原版波斯語文獻的梳理僅能通過英文譯本管中窺豹:原始文獻及其抄本的來龍去脈詳見于1999年英譯本[1]。限于作者對原始文本波斯語的了解,難以針對一手抄本進行分析研究,而如今英譯本的研究價值已經(jīng)得到了大多數(shù)學者的認可,因此本文將主要通過梳理英譯本來分析其史料價值。現(xiàn)存英譯本《回憶錄》有以下四種,這四個譯本在每個階段都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研究價值較高,下文按照時間順序?qū)λ膫€譯本進行對比分析。
第一個版本出版于1825年,是現(xiàn)存最早的《回憶錄》英譯本出版物[2]。譯者大衛(wèi)·普萊斯少校(PRICE D)服役于孟買軍隊,是亞洲文會、東方翻譯委員會和皇家文學學會的成員。書中前言寫到:為這部作品提供素材的“波斯手稿”(the Persian Manuscript)沒有任何特定的標題,因此譯者自擬標題為《賈漢吉爾皇帝回憶錄》。對比其他版本,這個譯本內(nèi)容非常詳盡,篇幅較大,主要體現(xiàn)在許多修飾性話語也被事無巨細地翻譯了出來。①對比《回憶錄》正文的第一段內(nèi)容,1825年譯本詳細地描寫了許多涉及宗教的禱告、祝福詞:“致敬名字被銘刻在一切存在之上的他。他的光輝形象被印在宇宙的墻壁和門戶上。致永恒的造物者,他用一句話,從一切虛無中創(chuàng)造了天體和創(chuàng)造自然的元素。致敬作為無所不能的造物者的他,他在我們頭頂上鋪展著蒼穹中交替環(huán)繞的穹隆,用他的強大力量把土地裝飾得光彩奪目。致收獲了無盡的贊美和無限的感激的他,我們的先知穆罕默德。他是安拉創(chuàng)造的最優(yōu)秀的成果,他把人類從錯誤的迷宮中解放出來,指引他們走向真理和責任的大道。致敬從安拉那里得了無數(shù)的祝福的人們,得到了凌駕于一切地球力量之上的權(quán)威,并且超越了所有其他先知的顯赫地位?!倍罄m(xù)版本中,這一段大多刪改省去。對于當時受眾者來說,1825年版本不失為一本歷史研究的好工具??墒?,苦于時代久遠,也無新的注釋版出現(xiàn),其中較為古老復雜的英語語言用法,如詞語拼寫、語法結(jié)構(gòu)、修辭對讀者來說較難讀懂。②現(xiàn)代英語中較少出現(xiàn)的變位與變格在1825年譯本中無處不在,如:thee,thou,thy等等。還有許多與現(xiàn)代英語拼法不同的單詞多次出現(xiàn),如受早期近代英語影響下的單詞結(jié)尾不發(fā)音的“e”的殘留。此版本的內(nèi)容中還有許多比較古舊的計量單位,雖然譯者都以作者所處時代的單位為標準進行了注釋,但原書中的計量單位和用于解釋的計量單位現(xiàn)在大多已廢棄不用,所以現(xiàn)代讀者很難理解這些單位的含義。此版本作為19世紀早期的翻譯研究成果,在之后的50年內(nèi)流傳了很久,對于學者研究印度的歷史文化宗教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第二個版本出版于1875年,譯者是學者亨利·邁爾斯·埃利奧特(ELLIOT H M)[3]。埃利奧特最負盛名的成果是由中世紀的波斯編年史翻譯而來的《印度史家筆下的印度史》(The History of India as Told by Its Own Historians)。與1825年譯本相比,1875年譯本借鑒的抄本有所不同。埃利奧特在序言中寫道:“我們現(xiàn)在開始考慮真正的《賈漢吉爾回憶錄》。一開始,我們對如何稱呼這本自傳感到困難,前面的文章已略微提到了這個問題。給《回憶錄》起的名字,不論真假,差別很大”。由此可見,抄本的多樣性使得譯者難以統(tǒng)一標準,因此在研究中不必強求于原本的準確無誤,而是要注重相同的部分。這個譯本相較于1825年譯本內(nèi)容上略有刪減,許多修飾性的詞語相比第一個版本明顯少了許多,字數(shù)也明顯較少。令研究者較為不便的是,此譯本注釋比較稀缺,其中許多專有名詞對于現(xiàn)代研究者來說難以理解。同時,相較于其他版本,作者并不是專業(yè)譯者或歷史學家,因此,此譯本在當時與現(xiàn)代運用情況都較少,對其評價也低于其他譯本。
第三個版本是皇家亞洲學會叢書中的譯本,出版于1909年。譯者為亞歷山大·羅杰斯(ROGERS A),序言中編注者亨利·貝弗里奇(BEVERIDGE H)提到,《回憶錄》第一本波斯語的出版物是由薩義德·艾哈邁德(AHMAD S)1863年在加齊普爾(Ghazipur,現(xiàn)印度北方邦城市)印刷出版,1864年又在阿利加爾(Aligarh,現(xiàn)印度北方邦城市)印刷[4]ix-xii。譯者運用了前文所提的第一本波斯語出版物作為底本,相較于前幾個版本運用各式波斯語抄本來說,印刷物底本相對精確,翻譯質(zhì)量相對來說更有保障。此外,著名東方學者亨利·貝弗里奇對譯本進行了編注,明顯提升了此譯本的翻譯和學術(shù)質(zhì)量。貝弗里奇與夫人安妮特(BEVERIDGE A)都是著名東方學者,安妮特還翻譯了《巴布爾回憶錄》(Baburnama)等諸多突厥文與波斯文文獻。夫婦二人的成果對后世研究影響頗深。1909年譯本首次對《回憶錄》進行了全文翻譯,語言典雅,可讀性高。腳注和尾注也都十分細致,能幫助讀者更好理解當時的歷史背景,提供了許多有用的前人文獻供學者們研究。唯一不足之處就在于篇幅過長,略顯繁瑣。由于之后約90年間,都沒有新譯本出現(xiàn),1909年譯本發(fā)行量極大,傳播非常之廣。并且,由于此版本相較前兩個版本更易于閱讀,因此成為了20世紀學者研究莫臥兒帝國和賈漢吉爾皇帝的首選譯本。因此,許多二手文獻和后人研究都由此展開[1]ix-x。后世《回憶錄》的譯者薩克斯頓曾說到:“羅杰斯和貝弗里奇的翻譯格外精確和正確,除了語氣之外,幾乎沒有什么可以批評的”[1]ix-x。綜上,現(xiàn)今研究《回憶錄》與莫臥兒歷史文化宗教時,這個譯本仍是學者們參考的重要來源。
距今最新的版本于1999年出版,由著名學者、翻譯家惠勒·M·薩克斯頓(THACKSTON W M)翻譯、編輯和注釋。譯者對波斯語頗有研究,是美國著名的波斯語語言學家,編寫了許多波斯語手冊或教科書,也翻譯了許多波斯語歷史文獻。據(jù)譯者在前言中所述,現(xiàn)存的《回憶錄》有兩種原始版本,最“原始的”的版本藏于全世界許多圖書館中,如旁遮普大學圖書館(此版本上甚至有賈漢吉爾皇帝和沙賈汗皇帝的印章),英國和巴黎的高校圖書館中也有留存。1999年譯本也是基于此原始版本譯出,因此,來源與可靠程度較高。另一“原始”版本則是1909年版本所依照的1863與1864年印刷的波斯語版本[1]ix。1999年譯本的翻譯相較于前幾個譯本更加貼近當下,對許多被之前古舊晦澀的版本而嚇退的讀者有很大的吸引力。如上可知,薩克斯頓對1909年譯本評價頗高,但是對譯本的語氣有所保留,在前言中進行了批判:“然而,像許多早期亞洲作品的譯者一樣,羅杰斯和貝弗里奇并沒有直接反映出賈漢吉爾散文的通俗性,而是傾向用生硬、或笨拙的英語來表達。這代表了一種翻譯流派,似乎譯者認為很久以前的人們都必須用‘thee’和‘thou’來表達交流。往好了說,就像現(xiàn)在聽到莎士比亞筆下的人物說話那樣……”[1]x薩克斯頓認為《回憶錄》的語態(tài)更加偏向于“正常的、日常的波斯語口語”,不需要譯者用“翻譯一部巧妙的復雜修辭作品”的方式對譯文進行美化和修飾[1]ix-x。譯者對于譯文風格的取舍也契合了《回憶錄》的體裁與行文方式,增加了譯本的可讀性,不失為一大創(chuàng)舉。此譯本中還增加了許多奢華的莫臥兒繪畫彩色插圖和其他藝術(shù)品圖片,以便于讀者理解人物關(guān)系和時代背景。同時,譯者所加的序言、注釋、附錄和索引,對學術(shù)研究產(chǎn)生了極大幫助。并對許多不具有文化歷史背景的讀者來說難以理解的波斯語詞語,如人名、地名、物品名稱、習俗名稱、計量單位等等,提供了詳細清晰的頁邊注釋。而老譯本中大多直接由波斯文進行英文轉(zhuǎn)寫,使人不知所云。這個版本也是現(xiàn)在研究中使用頻率最高的譯本,尤其是21世紀以來,許多研究莫臥兒歷史的文章與著作都采用此譯本。因此,本文主要以此譯本為底本展開對《回憶錄》的分析研究。
國內(nèi)外對《回憶錄》本身系統(tǒng)的研究較少,大多研究都集中在以《回憶錄》為文獻史料來源,對文章的觀點進行佐證,僅有對于諸多譯本的評論散見于序言、文中注釋、譯本書評等等。18世紀,一位名叫穆罕默德-哈迪的學者在回憶錄結(jié)尾處增加了續(xù)篇[1]455-460及前言,前言中簡述了賈漢吉爾的生平[1]3-18。許多學者分析了《回憶錄》的文學價值,如R.C.馬宗達(MAJUMADAR R C)等在《高級印度史》(An Advanced History of India)中提到《回憶錄》是賈漢吉爾文學造詣的光輝例證[5]503。陳溯在《波斯語印度史文獻》一文中對《回憶錄》史料真實性予以了肯定,但認為其文學、史料價值相較于《巴布爾回憶錄》和《阿克巴紀》相差甚遠[6]161-176。近些年來,國外許多學者也運用了《回憶錄》從較為正面的角度研究了賈漢吉爾的生平,如科琳·勒菲弗爾(LEFEVRE C)認為,雖然賈漢吉爾以嗜酒如命而聞名,對統(tǒng)治自己的帝國興趣不大,但事實上從他的回憶錄中可以發(fā)現(xiàn)許多賈漢吉爾對政治感興趣的例子[7]452-489。泰米亞·R·扎曼(ZAMAN T R)通過《回憶錄》中作者主觀性與對自身權(quán)力的認知,探討了家庭生活與性別觀念對這些認知的影響[8]。
本文在前人對莫臥兒帝國研究的基礎上,較為系統(tǒng)地將《回憶錄》英譯本的史學價值進行了梳理與概括,論述了其真實性、稀缺性與不可或缺性。同時,也運用了《回憶錄》中許多內(nèi)容破除對賈漢吉爾及其治下的時代的刻板印象與偏見。
《回憶錄》的波斯文原名為“Tuzuk-i-Jahangiri”,意為“賈漢吉爾的章程”。波斯語中的“tuzuk”來源于突厥語“tiiziik”,意思是“管理”“命令”等,專門用來指統(tǒng)治者或軍官紀律嚴明、井然有序地維護和部署他的軍隊和參謀[1]ix。因此它們被賦予了輔助標題“tuzuk”,這個術(shù)語也成為統(tǒng)治者傳記的通用標題。賈漢吉爾本人沒有用“tuzuk”作為標題,他特別把《回憶錄》稱為“Jahangirnama”(《賈漢吉爾回憶錄》),意為“賈漢吉爾的書”。1605年,賈漢吉爾即位,開始撰寫《回憶錄》。1622年,賈漢吉爾停止了回憶錄的撰寫,由其私人秘書穆塔馬德·汗撰寫回憶錄并交其校訂[1]386。他們的合作一直持續(xù)到1624年,《回憶錄》在此突然中止。
賈漢吉爾生活在一個較為和平安穩(wěn)的大環(huán)境下。在他的父親阿克巴統(tǒng)治時期(1556—1605年),莫臥兒帝國①莫臥兒帝國在英文語境中稱Mughal Empire,又稱Mogul或Moghul,波斯語轉(zhuǎn)寫為Hind-e Mog?ulān。現(xiàn)在人們使用的“莫臥兒”和“Moghul”的術(shù)語在19世紀開始流行,據(jù)學者考證來源于阿拉伯語和波斯語中的“蒙古”(Mongol),它強調(diào)了帖木兒王朝的蒙古起源,可見DODGSON M.The Venture of Islam:Gunpowder Empires and Modern Times.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9:62.但是,巴布爾的祖先與成吉思汗時期意義上的“蒙古人”截然不同,因為巴布爾及其父輩們更傾向于波斯文化而不是突厥-蒙古(Turco-Mongol)文化,這也反映出了“Mughal”或“Moghul”一詞的復雜性。從歷史上的各種名稱來看,最初巴布爾稱建立的帝國為帖木兒帝國(Timurid Empire),這反映了他帖木兒后裔的身份(可見AVARI B.Islamic Civilization in South Asia:A History of Muslim Power and Presence in the Indian Subcontinent.Routledge,2004:83).莫臥兒人對他們自己王朝的稱呼是廓爾卡尼(Gurkani,波斯語“Gūrkāniyān”,意為“女婿”),參見MOHAMMAD Z,ed.,THACKSTION W M.The Baburnama:Memoirs of Babur,Prince and Emperor.New York:Modern Library,2002:xlvi.莫臥兒帝國另一個名字是“印度斯坦”(Hindustan),這個名字在《阿克巴的章程》(Ain-i-Akbari)一書中有記載,許多學者通常認為“印度斯坦”是最接近于這個帝國的官方名稱(可見以上書目及VANINA E.Medieval Indian Mindscapes:Space,Time,Society,Man.Primus Books,2012:47).的邊界已經(jīng)擴大到包括了整個印度北部的次大陸地區(qū)。除了在西北部與薩法維伊朗的邊界發(fā)生了一些小規(guī)模沖突之外,帝國的大部分地區(qū)已經(jīng)恢復平靜。唯一活躍的軍事前線是南部德干高原地區(qū)(莫臥兒帝國享國三百余年,也沒能統(tǒng)治印度南部)。經(jīng)過祖輩的擴張征伐,莫臥兒帝國此時正處于權(quán)力和繁榮的巔峰。相對于父親阿克巴命人書寫傳記,賈漢吉爾則選擇了自己撰寫。相對于父輩的流亡敗走或四處征戰(zhàn),安穩(wěn)的內(nèi)外部環(huán)境或許給予了這位皇帝書寫傳記的客觀條件。
通過對《回憶錄》的研究可以反映賈漢吉爾在各種政治、宗教和社會問題上的想法。但總的來說,主要部分還是他在《回憶錄》中事無巨細描寫的享樂生活,關(guān)于軍國大事的篇幅則相對偏少。這是與其祖輩傳記的不同之處,也是大多數(shù)史家忽略或輕視這本傳記的原因。曾祖父巴布爾的《巴布爾回憶錄》詳細地記述了他即位后發(fā)生的大事小情,不僅提供了強大完備的一手史料,同時也具有較高的文學價值。關(guān)于其父阿克巴生平的《阿克巴紀》也體現(xiàn)了極高的史料及文學價值,作者通曉多種語言,水平較高。珠玉在前,賈漢吉爾的《回憶錄》就相形見絀了。但是在關(guān)注《回憶錄》的不足之外,也應注意到,其中對細微之處的描寫讓此書顯得更加真實。
賈漢吉爾的《回憶錄》描寫的是他統(tǒng)治時期的歷史,與他的前任和繼任者不同,他沒有聘請或委托專業(yè)史家,而是自己記錄其治下的重要事件。對于一般讀者來說,這些可能不是特別有趣,但它們具有重大的史料價值。賈漢吉爾喜歡記錄他日程表的細節(jié),展示了各種各樣的娛樂活動。這部分對于普通讀者很有吸引力,也對體現(xiàn)賈漢吉爾的性格具有一定意義,但這部分幾乎沒有史學研究價值[1]xxi。盡管如此,這些瑣碎的記述記錄了其治下發(fā)生的各類事情,從側(cè)面反映了時代背景。在研究印度歷史時,由于“他們很少傾向于去記錄歷史事件”[9],因此,了解某個人物和群體時,考察其生活方式和時代背景極為重要,體現(xiàn)了《回憶錄》珍貴的史學價值。
在英國殖民印度次大陸之前,波斯語是印度次大陸的通用語言(lingua franca),也是印度北部廣泛使用的官方語言。這種語言被許多突厥王朝及阿富汗王朝,尤其是德里蘇丹國和莫臥兒帝國所使用。波斯語在宮廷和國家的行政系統(tǒng)中具有官方地位,它對許多地方語言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包括現(xiàn)代的標準印地語與烏爾都語。雖然波斯語已不再流行于南亞地區(qū),但《回憶錄》的波斯語對我們追溯波斯語的發(fā)展歷程能夠有所幫助,為外國語言文學、歷史語言學研究提供了可靠的一手文獻。
賈漢吉爾的祖輩并不是波斯語母語者。莫臥兒王朝的開國君主巴布爾是突厥化蒙古人,父系為帖木兒后裔,母系為成吉思汗后裔。因此,在這種復雜的生長環(huán)境下,巴布爾從小受到了非常好的教育,其母從小教授他波斯文和察合臺文,青年時就具有了極高的藝術(shù)修養(yǎng)和文學造詣?!独У率贰罚ㄓ肿g《賴世德史》)的作者米爾咱·海答兒評價巴布爾的詩才僅次于察合臺語之父納瓦依[10]。《巴布爾回憶錄》也是以察合臺文寫成,這種語言現(xiàn)今已經(jīng)消亡,給人們研究早期莫臥兒歷史造成了一些語言上的障礙。據(jù)記載,賈漢吉爾的祖父胡馬雍和父親阿克巴都是察合臺母語者。阿克巴自己雖不能讀寫波斯語,但聘請了許多學者創(chuàng)作了波斯語的歷史著作[6]171?!逗R雍紀》和《阿克巴紀》雖以波斯語寫就,但作者都不是傳主本人,《胡馬雍紀》由胡馬雍的同父異母妹古爾巴丹·貝古姆(BEGUM G)寫作,《阿克巴紀》則由宮廷歷史學家阿布法茲爾·穆巴拉克(MUBARAK A)完成。賈漢吉爾雖聲稱自己也懂一些他的祖?zhèn)髡Z言,“盡管我在印度斯坦長大,但我并不是不知道如何說或?qū)懲回收Z”[1]77。賈漢吉爾懂得察合臺語,但并不影響他運用波斯語撰寫日記?!痘貞涗洝返男形囊灿性S多可圈可點之處,反映了其波斯文水平,例如1999年譯本的前言提到了《回憶錄》與某些呆板、古老或浮夸的波斯語文獻不同,語言坦率而清新[1]x?!痘貞涗洝纷鳛榈谝徊炕实鄣牟ㄋ拐Z自傳,其地位非常重要。
從個體出發(fā),賈漢吉爾家族書寫傳記的傳統(tǒng)可以追溯到帖木兒時代。1425年完成的《帖木兒武功記》(?afarnāmah,意為勝利之書)是15世紀波斯史家歇里甫丁·阿里·雅茲迪的作品。賈漢吉爾的祖輩們也都有傳記流傳,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史料鏈條,對后世學者了解莫臥兒帝國前期歷史有著極大作用。自德里蘇丹國與莫臥兒帝國時期,國王傳記類的歷史敘述才開始不斷增多;同時,國王傳記吸收了阿拉伯和波斯的歷史寫作傳統(tǒng),關(guān)注史料的準確性和真實性[11]63。
隨著專制統(tǒng)治的增強,以傳記和譜系為題材的著作數(shù)量越來越多,常被用來樹立君主的政治權(quán)威。通常,波斯史學中的傳記暗含說教意味,通過君主的形象塑造來呈現(xiàn)個性和王權(quán)[8]677-700,這些在早期莫臥兒帝國君主的傳記中有明顯體現(xiàn),《回憶錄》也不例外。賈漢吉爾認為《回憶錄》可以作為維護帝國統(tǒng)治的方針。他聲稱自己制作了很多副本,“獎勵送給仆人們、送給了自己的兒子或送往其他伊斯蘭國家,供統(tǒng)治者作為統(tǒng)治手冊使用”[1]271。通過傳播《回憶錄》給如穆斯林國家的君主們等特定人群,賈漢吉爾運用政治宣傳來宣揚自己的統(tǒng)治[12]279-281。
在大環(huán)境下看,波斯史學中撰寫“君主之鑒”(Fürstenspiegel)的傳統(tǒng)由來已久。自中世紀起,歷史研究就逐漸得到了宮廷的贊助和支持,受君主資助的宮廷歷史學家開始活躍在史學書寫的舞臺上。許多歷史學家轉(zhuǎn)向?qū)懽鳟敶臍v史,王朝史和傳記書寫得以興起。史學的官僚化和世俗化由此慢慢發(fā)展起來[13]37-38。
莫臥兒帝國君主的傳記便是在這兩大背景下形成,既迎合了賈漢吉爾家族內(nèi)部的傳承,也繼承了中亞南亞地區(qū)的文化傳統(tǒng)?!痘貞涗洝芬虼艘渤蔀橐幌盗小熬髦b”中不可缺少的重要一環(huán),對整體研究莫臥兒君主傳記文學起到重要作用。
盡管《回憶錄》的史料價值頗豐,但也應認識到《回憶錄》相比其他史料仍有許多不足之處。與先輩的《巴布爾回憶錄》與《拉失德史》相比,《賈漢吉爾回憶錄》的文學價值與史學價值遜色很多。《回憶錄》中對政治發(fā)展、社會生活及經(jīng)濟情況的描寫明顯不足,對深入研究造成了一定的阻礙。總的來說,《回憶錄》仍是研究賈漢吉爾時期歷史的重要來源,此章也試圖從兩個方面展開。
人們對賈漢吉爾的鄙夷與不屑往往源于他的無所事事和對政事的懈怠。在傳統(tǒng)的歷史寫作中,人們常常贊嘆于其父阿克巴的豐功偉績,感嘆于其子沙賈汗的深情款款,卻往往忽略了這位皇帝。他普遍被認為是一個軟弱無能的統(tǒng)治者,受制于他的妻子努爾·賈汗(JAHAN N),沉迷于酒精和毒品,整天無所事事。后世學者對賈漢吉爾有許多生動卻片面的描述。亨利·貝弗里奇將賈漢吉爾比作羅馬皇帝克勞迪亞斯(CLAUDIUS),因為他們都是“軟弱的人……不該作為統(tǒng)治者……如果賈漢吉爾是自然歷史博物館的館長……他會是一個更好更幸福的人”[14]311。意大利旅行家尼科勞·馬努奇(MANUCCI N)曾在賈漢吉爾的孫子達拉·??疲⊿HIKOH D)手下工作,他在談到賈漢吉爾時說:“一個經(jīng)過經(jīng)驗檢驗的真理告訴我們兒子們總會揮霍父親留下的一切”[14]311。即賈漢吉爾揮霍了其父阿克巴留下的財富與威望,以此來證明賈漢吉爾的無能和軟弱?!缎戮巹蛴《仁贰罚═he New Cambridge History of India:Mughal Empire)的作者約翰·理查德(RICHARDS J F)也提到,賈漢吉爾頻繁地回到私人生活而躲避政事,將國家大事都交給其妻努爾·賈汗與寵臣們,反映了他的懶惰與無能,因為他每天沉迷于酗酒和吸食鴉片而不干正事[15]102。
事實上,通過對賈漢吉爾個人的研究,以及對《回憶錄》的分析可以看出,《回憶錄》反映了賈漢吉爾在各種政治、宗教和社會問題上的思想和行為手段,這對前代學者的偏見和刻板印象進行了鮮明的反駁。
在其繼任之初,賈漢吉爾便打破了在其父阿克巴時期訂立的諾言,剝奪了長子的領地;摒棄了中亞式帖木兒帝國傳統(tǒng)的繼承法則,即君主死后,諸子分治;強化了其父阿克巴期間的繼承傳統(tǒng),即由繼承人獨自統(tǒng)治并打擊其他潛在繼承人的權(quán)力。同時,賈漢吉爾還限制了許多近支宗室王公,如其叔父與早逝兄長的子孫等的權(quán)利[16]33-34。通過這些措施,賈漢吉爾運用權(quán)術(shù)排除異己,加強了皇帝的權(quán)利及個人的專制,將分散在宗室手中的領地和特權(quán)盡可能的收歸皇室[16]33-34。從賈漢吉爾即位初期的諸多舉措來看,他在政治上的舉措絕不是后世所評價的“無能”。同時,賈漢吉爾還繼承了其父阿克巴的“宗教寬容政策”,實行“宗教融合主義”。①大多數(shù)研究專注于阿克巴的“宗教寬容”與奧朗則布試圖加強伊斯蘭教的宗教地位,企圖使印度完全伊斯蘭化的舉動,對賈漢吉爾宗教政策基調(diào)與阿克巴的相似性的研究不夠成熟,但共識是認為賈漢吉爾延續(xù)了其父的“宗教融合主義”,可參見張忞煜.多元帝國下的“王法—教法”博弈——以印度錫克教—莫臥兒政權(quán)關(guān)系演變?yōu)槔?世界宗教文化,2019(1)。因此,賈漢吉爾沒有進一步激化伊斯蘭教與印度教及其他宗教之間的矛盾,平衡了信仰不同宗教之間地區(qū)的穩(wěn)定,從而維護了帝國對多民族、多宗教信仰下的印度的統(tǒng)治。同時,賈漢吉爾不斷地試圖加強君主集權(quán),對地方分裂勢力進行打擊,例如頒布“十二敕令”這類立法政策,鮮明地表達了他的政治傾向[1]26-27。這些法令旨在保護普通臣民的利益,盡量減輕他們所受的剝削和迫害??偟膩砜?,賈漢吉爾在政事上頗為懈怠,但也不能抹殺其即位初期的積極舉措與影響。
賈漢吉爾最為后世所詬病的除了尋歡作樂的作風,就是“受制于”其妻努爾·賈汗。但學者們在說明此類情況的時候,往往忽略了兩個很重要的時代背景。第一,努爾·賈汗雖然在賈漢吉爾統(tǒng)治時期擁有很大的權(quán)力,但這種權(quán)力只是相較于其他皇帝的后宮而言;而這種權(quán)力究竟是否超出了宮廷婦女干政的限度,今人并不得知。在筆者看來,努爾·賈汗之所以成為“牝雞司晨”的代表,只是因為其身處宗教的壓迫下(尤其在伊斯蘭教的限制下,婦女們較少拋頭露面,參與政治決策),當時社會的女性地位總體來說十分低下,因此她顯得頗為特殊。與此同時,學者們往往忽視努爾·賈汗的成長過程中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及其優(yōu)越的家庭背景,因此她具有一定的政治智慧并不令人奇怪。有趣的是,后世史家在描述她對家族的提拔時,卻忽略了其父本為波斯貴族,早在阿克巴時期就已任喀布爾省的財政官這一事實。第二,后世學者在論證努爾·賈汗對賈漢吉爾的影響時,往往援引其在賈漢吉爾去世前皇子們爭位中的表現(xiàn)。由于莫臥兒帝國一直沒有形成完善的儲君制度和繼承制度,皇子們在父親去世前后進行繼承戰(zhàn)爭司空慣見,常有后宮勢力參與其中。但是,努爾·賈汗支持的皇子在斗爭中落敗,其兄阿薩夫·汗(KHAN A)支持的沙賈汗成功即位。由此可見,努爾·賈汗的影響力被后世史家有所夸大。因此,對努爾·賈汗在賈漢吉爾時期的政治影響力還有待研究。
近現(xiàn)代史家和哲學家曾經(jīng)深受偏見的影響,認為印度是一個“隔絕于世界的次大陸地區(qū)”,或認為“印度文明沒有歷史”,①詳見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哈爾福德·麥金德《印度次大陸》、魏特夫《東方專制主義:對于極權(quán)力量的比較研究》、黑格爾《歷史哲學》與《世界史哲學講演錄》、亨利·邁爾斯·埃利奧特《印度史家筆下的印度史》、詹姆士·米爾《英屬印度史》等著作?;蚴浅撩杂谝浴拔鞣街行恼摗钡母拍钕热霝橹鳟a(chǎn)生偏見。例如以《劍橋印度史》和《牛津印度史》為代表的“正統(tǒng)印度史學”以詹姆斯·米爾在《英屬印度史》一書中闡述的“印度文明”概念為基礎,借用比較語言學的研究成果建構(gòu)了“雅利安歷史敘事”[17-18]。
近年來,對這些偏見的反駁也在理論上回擊了這些問題。羅米拉·塔帕爾(THAPAR R)指出“幾百年前,有人說印度文明因它缺乏歷史書寫而獨一無二。含蓄地說,因此也就缺乏一種歷史感。除了極少數(shù)的例外,自那以后幾乎沒有人嘗試去檢驗這種普遍性。這種觀點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現(xiàn)在人們幾乎不敢去爭辯否認這種對歷史的否定。我想說的是,盡管在過去的早期,可能沒有以目前被認為恰當?shù)貙儆诩榷v史體裁的形式進行的歷史書寫,但那個時期的許多文本反映了一種歷史意識”[19]3。其著作反映了其對“正統(tǒng)印度史學”的停滯論的反駁,而主張印度社會的“發(fā)展”特性?!缎戮巹蛴《仁贰芬矊Α暗乩頉Q定論”進行了有力的駁斥:在本書“新印度史學”的建構(gòu)中,不再將印度看成一個“單一而封閉的自然區(qū)域”,即“封閉的印度斯坦地區(qū)”,而是將“印度的地理環(huán)境描述為一個多元而開放的地理空間”的概念[17]。同時,該書以“早期現(xiàn)代”概念為基礎構(gòu)建的“莫臥兒帝國敘事”,學者將其形容為“正統(tǒng)印度史學的歷史敘事建構(gòu)了一種傳統(tǒng)性的歷史空間,而新印度史學的歷史敘事則建構(gòu)起一種現(xiàn)代性的歷史空間”[18]。其實如果稍加分析《回憶錄》,這些偏見都將不攻自破。
在《回憶錄》中可以明顯找到許多證據(jù)駁斥“封閉的、單一、東方專制主義的”印度的說法,尤其是賈漢吉爾對外國使節(jié)的大篇幅描寫。他大量描寫了與薩法維帝國的阿拔斯一世的“友誼”,以及兩國的頻繁來往。書中不厭其煩地描寫了薩法維帝國來使們的人物、贈禮,以及對使節(jié)們的優(yōu)待等等。②由于《回憶錄》中作者提到阿拔斯一世與薩法維帝國的使團次數(shù)過多,例如,僅阿拔斯一世的名字就被提及500余次,因此將不具體標注頁碼。賈漢吉爾對于西亞、中亞各國的諸多描寫、對于與伊斯蘭國家來往的重視體現(xiàn)了莫臥兒君主的伊斯蘭世界整體觀,為駁斥上述理論提供了有力的佐證。賈漢吉爾通過持續(xù)不斷地對外來往和相互交流,不遺余力地將莫臥兒印度與西亞各國聯(lián)系起來,尤其是西亞與中亞的各個穆斯林君主與國家。賈漢吉爾也將其視作身處于“一個大的穆斯林君主世界”之中。巴布爾以降,莫臥兒諸王在統(tǒng)治印度次大陸的基礎上,始終立足于自身的波斯傳統(tǒng),并未將其統(tǒng)治與亞洲割裂開來。
并且,在賈漢吉爾在位期間,歐洲與印度交往密切。從《回憶錄》中可見,葡萄牙人和英國人都在他的宮廷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尤其可見于賈漢吉爾時期時任英格蘭大使托馬斯·羅伊(ROE T)的日記記述[20]。直到賈漢吉爾時期,歐洲人在與莫臥兒帝國的交流中,并未將莫臥兒統(tǒng)治者視為除“交易伙伴”以外的形象。歐洲諸國與莫臥兒交往期間也并沒有將其作為一個“低劣”或“次于”歐洲國家而存在的對象。賈漢吉爾的態(tài)度也是如此。他在《回憶錄》中對許多歐洲來訪者有所提及。但賈漢吉爾及當局的態(tài)度,僅僅是將歐洲來訪者作為潛在的“貿(mào)易伙伴”,遠不如中亞的穆斯林統(tǒng)治者重要。例如,賈漢吉爾在《回憶錄》中數(shù)次提到了“Franks”以此用來稱呼其宮廷中的歐洲人,包括葡萄牙人(Franks of Goa)與英國人等等,但次數(shù)上比提到中亞的次數(shù)少得多。①提到“Franks”和“Frank”(歐洲的外國人)的情況見[1]第40、133、154、201、218、228、298、299頁。雖然賈漢吉爾的宮廷中有許多歐洲來訪者,但他們的存在更像是一種新鮮事物,而不是一種賈漢吉爾本人與帝國政府應該認真對待的關(guān)系,因為他們各自的國家并沒有表現(xiàn)出作為亞洲世界舞臺上的政治角色所必需的那種外交和政治重要性[12]280。雖然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還有待考察,但是將莫臥兒帝國視作“孤立于世界潮流之外”之說,還是略微不妥?!痘貞涗洝返挠浭鰹楹笫缹W者以客觀的態(tài)度對待印度歷史提供了積極的例證,也能幫助研究者逐漸以開明客觀的態(tài)度進行深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