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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城》之“邊”的文化意義再考量

2022-03-18 10:23馮小瓊
語文教學與研究 2022年2期
關鍵詞:翠翠邊城沈從文

◎馮小瓊

要解讀《邊城》,離不開對小說創(chuàng)作者沈從文的了解。沈從文出生于湘西,后家道中落,于1917年投身軍旅,進入湘西靖國聯(lián)軍第二軍游擊隊。此后的軍旅生活中,他閱盡西南貧苦地區(qū)的底層人民的悲苦生活,深知從軍難以解決中國的本質(zhì)問題,于是毅然離開軍隊遠赴北京學習新知識。1924年,沈從文的作品開始在《晨報》《現(xiàn)代評論》等刊物上嶄露頭角。1933年,沈從文的人生發(fā)生了兩件大事,一則與張兆和結(jié)為婚姻,二則與楊振聲創(chuàng)建《大公報文藝副刊》。期間,沈從文一直輾轉(zhuǎn)于各大城市,親歷諸多權(quán)貴階級的無情冷酷,麻木不仁,人性喪失,導致沈從文的思想發(fā)生了巨大的變革。在無情現(xiàn)實的抨擊下理想主義的幻滅,迫使沈從文追求新的生命形式。此后,沈從文深刻認識到權(quán)貴階級的虛偽并深感唾棄,其內(nèi)心更加憧憬“桃花源”般的田園生活,追求人性與自然融為一體的美好生活,而《邊城》便是作者在這樣的心境下于1934年誕生。在小說《邊城》中,沈從文構(gòu)建了一個封閉的、隔離于現(xiàn)實外又自然真實的邊陲小鎮(zhèn),并以人性的真實情感來看待人生。而小說名中的“邊”更是有著幾番考量,其不僅是地理上的邊緣地界,還是現(xiàn)實情感的邊緣劃分。

一、作者的“邊緣”創(chuàng)作意識

《邊城》在創(chuàng)作之初沈從文便不為“集體”看客而寫,因為《邊城》既不為取悅大眾而作,也不為批評現(xiàn)實而呻吟。其只是作為一個“勵志”讀物而存在?!哆叧恰凡粌H是在創(chuàng)作的形體上與傳統(tǒng)的敘事結(jié)構(gòu)有別,在主旨上也與主流的文學涇渭分明。因此小說《邊城》在創(chuàng)作意識上本身便具有“邊緣”之意,不以取悅某人、某群體而存在,它只是用一種詩意的手段將民族的美好述諸于筆。沈從文在關于寫給“看”的這一問題上,曾做過多次的解釋。在《邊城·題記》沈從文這般寫道:“我這本書不是為這種多數(shù)人而寫的。”而這“多數(shù)人”則泛指部分力求“先進”卻無民族經(jīng)驗的人。那給哪些人看?給關心民族,能夠感受社會變動民族愛憎的人看,讓他們能夠從小說中感受到民族的美好與偉大,“給他們一種勇氣同信心”。因此,沈從文的“邊緣”意識是具有排他性,主動將某些自命非凡的文化人,不以民族際遇為本而空談救國的人排除在外。除了“寫給誰看”這一問題,還有“寫什么”這一問題,同樣的在《邊城·題記》中沈從文也有所談及:“把這個民族為歷史所帶走向一個不可知的命運中前進時,一些小人物在變動中的憂患,與由于營養(yǎng)不足所產(chǎn)生的‘活下去’以及‘怎樣活下去’的觀念和欲望,來作素樸的敘述?!笨梢?,沈從文從一開始便是要寫小人物的故事,寫平凡人的生活,而不是如《荷馬史詩》《史記》那樣寫英雄人物。他所關注的點是“小人物在變動中的憂患”,所探討的內(nèi)容是在變動中小人物如何能夠保持活著的人性。這也是沈從文在《邊城》中創(chuàng)作的伊始。在《邊城》中,翠翠的婚事是整個故事的線索與基調(diào),而作者在敘述這些故事時是懷著寬容溫熱的態(tài)度去進行寫作的,其中多是對人性真摯、正直、善良等美好品質(zhì)的肯定,平凡之中更近人情,不以犀利的筆鋒或扭曲的價值觀作更多“批評”或“贊美”。而這種創(chuàng)作手法實際上與當時文壇上的創(chuàng)作是不一致的。在當時文壇上的創(chuàng)作是以左翼文學為主流的,因此《邊城》不符合“批評家們”的“口味”。無論是從主旨的宣揚還是對讀者的選擇或者是內(nèi)容上的撰寫,《邊城》中的“湘西桃源”皆是個中另類,因此從創(chuàng)作者的意識來看,《邊城》本身就是“邊緣”的產(chǎn)物,注定要飽經(jīng)爭議。

二、接受者的文化沖突與肯定

1938年《邊城》由松枝茂夫翻譯的日文譯本在國外迎來了不錯的反響,得到許多外國讀者的歡迎。但當時國內(nèi)則反響不一,其中批評聲更是大于贊美聲。主要引起的爭論點是《邊城》中的取景是否真實存在。首先,《邊城》作為詩化小說,本身便帶有一定的文學修飾效果,但這修飾肯定是基于現(xiàn)實之上的。如魯迅的《社戲》其中魯鎮(zhèn)的詩化意境是具有現(xiàn)實色彩。但在當時許多人對“邊城”的存在有著質(zhì)疑聲。汪偉對此評論:“這是中國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嗎?仿佛是,又仿佛不是。”這話有其歷史背景原因。三十年代初,正是我國兵匪橫行的年代,民不聊生,人性在戰(zhàn)爭的摧殘下更是岌岌可危。而缺乏感性的生存環(huán)境下,要對《邊城》中的詩意牧歌進行鑒賞難免不會產(chǎn)生“霧里看花”之感。其次,作為當時左翼文學大家郭沫若更是針對沈從文進行了嚴重的批判,將沈從文比作“桃紅色”的作家,其中更是為沈從文刻上了“一直是有意識的作為反動派而活動著”的階級標簽,導致沈從文被迫離開文學創(chuàng)作的隊伍。而《邊城》中詩化意境也難免不會遭受誤讀的命運。

《邊城》中的物理空間實際是一個封閉的空間,因為在文學設定上“茶峒”這座城市是邊陲小城,“邊”便意味著它與大眾、大勢相隔絕,其是傳統(tǒng)的也是獨立的,不與國家大勢所攜裹的。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邊”是虛幻的,因為它真實的存在于當時的社會之中。而“真實”本身便是《邊城》的藝術特征之一,如蘇雪林對沈從文的評價一般:“想借文字的力量,把野蠻人的血液注射到老邁龍鐘頹廢腐敗的中華民族身體里去使他興奮起來;年青起來,好在廿世紀舞臺上與別個民族爭生存權(quán)。”《邊城》的“邊”是孤立的,因此它與現(xiàn)實保持距離,在藝術形式上表現(xiàn)得更為含蓄,在他的筆下湘西人民、山水皆加以詩化又與水深火熱下的中國近代人民生存形成鮮明對比,最終塑造出沈從文心目中的理想樂園。

三、封閉的邊境空間下的敘事功能

首先,小說《邊城》題目,便為讀者建立起了物理的空間定位,而這定位又加強了小說的真實感。為什么說“茶峒”為邊城?“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笨梢姡安栳肌彼鶎俅_實是犄角旮旯之地,與世相隔,“邊”字實至名歸。而“茶峒”作為小說中主要的敘事空間,其中發(fā)生的人、事、物便是作者所要講述的主要對象,其中人物的歡喜悲哀更是沈從文關注的重點。茶峒作為四川與湖南的邊界,流通性差,以小農(nóng)經(jīng)濟為主,“商業(yè)競買之風尚未吹拂此處”。這是茶峒的“邊”的表現(xiàn)之一,而這“邊”所帶來的影響,便是此地人民大多勤勞、淳樸、友善、忠誠,這是與“買賣”風氣之地相對的性格品質(zhì)。而作者也是借助于這“邊”的自然屬性,展開對翠翠與大佬、二佬之間的情感故事。

其次,小說《邊城》是以空間建構(gòu)進行的敘事,主要圍繞碧溪蛆、茶峒山城、白河三大空間進行敘事開展。在第二章節(jié)中,小說對茶峒的地位位置、交通條件與自然環(huán)境進行大量的筆墨渲染,并對茶峒這座邊城中的經(jīng)濟生活特點進行了描寫。與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所不同,茶峒并非是完全孤立的,這座湘西小城與世界保持著若有若無的聯(lián)系,筆者在書中交代“水手們,商人們從外面帶來了美孚油,洋燈,香燭紙張等”。但是這一絲的聯(lián)系明顯沒有撼動這邊城的經(jīng)濟環(huán)境,依舊還是以農(nóng)耕為主的有序發(fā)展,這里沒有兵匪、沒有戰(zhàn)亂,只有看天勞作的收成,因此這里的人大多自由無慮。小說開頭便交代爺孫二人在溪邊生活的實景,無論天氣陰晴,二人都會守時的在溪邊擺渡,“有人過渡時,便略彎著腰,兩手緣引了竹纜,把船橫渡過小溪”。而當爺爺犯困疲倦之時,翠翠又會乖巧地幫其引渡行人,黃狗更是忠心耿耿,“靠岸時,黃狗最先躍起上岸,口里緊銜著繩子,也很懂行很盡職的拖船靠岸”。這美好的空間想象中,給讀者一種生動而美麗遐想。在這邊城之中,人民不再掙扎于生存的邊緣,更無太多的不幸,仿佛邊城人民不為世界而動容,這里的“邊”不僅為茶峒這座湘西小城添上了美好的一筆,也為這座小城增添了神秘感。

此外,特定的場所帶來的不同人情習俗。茶峒作為邊陲之地與都市社會的習俗有著不一樣的特點。沈從文對茶峒的風俗文化付諸了大量的筆墨,如端午節(jié)時邊城人民過節(jié)的盛狀,賽龍舟、捉鴨子等。《邊城》作為空間敘述的詩化小說,物理空間是作者敘事的關鍵一環(huán)。而端午節(jié)的敘事便是憑借“白河”這一空間進行建構(gòu)的。在兩年前的白河邊上,翠翠在此不僅初次見識了節(jié)日的歡樂氣息,還邂逅了二佬,情竇初開。而在兩年后的白河邊上,翠翠在吊腳樓下又認識了大佬。這都與白河這一空間建構(gòu)下賽龍舟、捉鴨子等場景是離不開。從中可知,要探析茶峒山城的“邊”字的蘊藉離不開對此地的物理空間的認知。茶峒之所以為邊城,其不僅是地理位置上的成全,在物理空間敘事的并置之下,茶峒的“邊”還在于風土人情、社會習俗之中,如此才是一個立體的物理空間。

四、邊地人民的情感空間

首先,《邊城》的主要敘事便是以翠翠與大佬、二佬的情感空間而進行敘事鋪設的,展示了邊地人民淳樸、豪爽、真誠的美好品質(zhì),表達了作者對名利欲望下社會的人民麻木不仁的精神厭惡與對自然、自由的生命氣息的向往。茶峒山城的“邊”并不是單純的地理意義,還在于山城人民的人性表達下的生命形式,這與當時的社會大環(huán)境是不同。當時的社會大環(huán)境人民一則飽受封建愚昧之風的摧殘,人性枯竭;二則民族憂患下文化風氣急躁枯進,缺乏沉思;三則受商品經(jīng)濟的沖擊小農(nóng)經(jīng)濟的瓦解,人民生存困難;四則戰(zhàn)亂紛起,人的價值不受重視。因此,人這一主體作為社會中最重要的一環(huán)便成為了最不重視的一環(huán),人的生命形式扭曲而崩裂。但在茶峒這一山城中,人性是有所保留的,其與社會大環(huán)境不同,人民的悲歡離合便是人生大事,生命自由貼合人性。因此,茶峒的“邊”是凸顯在思想情感之上的?!斑叀北阋馕吨煌?,思想的不同,對人生命價值的觀點不同,人性的不同?!哆叧恰吩陲L物人情的建構(gòu)中,便敘寫了茶峒中人民的良善性格,“在這小城中生存的,各人自然也一定皆各在分定一份日子里,懷了對人事愛憎必然的期待”。因此,在安分樂生的環(huán)境之下,人民的生活必定是淳樸的,沈從文更是在書中直抒“由于邊地的風俗淳樸,便是作妓女,也永遠那么渾厚”。這也是批評家們對沈從文唾棄的原因之一,認為沈從文在小說中過度美化了湘西這一地理位置上的人們,對其人生過于理想化,烏托邦式的消沉并不可取。但這又恰好說明了“邊”的重要性,只有徘徊于邊緣不容于世界才會有這理想的人生形式,而翠翠、爺爺?shù)娜松艜谶@般民情中誕生,才能孵化出小說中的故事。

其次,《邊城》的情感空間實質(zhì)上分為兩個主體,一是親情,二是愛情。爺爺與翠翠間的親情是沈從文構(gòu)建的第一個情感空間,爺孫兩人相依為命并養(yǎng)了條黃狗,對于擺渡的古老職業(yè),更是無論天氣晴雨都恪盡職守。這既是爺孫二人的生存之道,也是兩人間的共同情感體驗。而在面對孫女婚事時,老人內(nèi)心由于帶有對女兒的愧疚,因此猶豫不決,導致后來出現(xiàn)種種誤會,最終老人懷疚、郁郁離世,這也是親人間羈絆。而翠翠與大佬、二佬間的愛情是沈從文構(gòu)建的第二個情感空間。沈從文對翠翠的性格描繪“人又那么乖,如山頭黃鹿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fā)愁,從不動氣”,因此翠翠被大佬、二佬而喜愛。大佬品性純良、老實,二佬聰明伶俐,皆能夠被爺爺所接受。而爺爺又擔心孫女逆反,“拂了心意”,因此只好按茶峒人的規(guī)矩,“作一次流血的掙扎”。又因兄弟二人間有著親情的羈絆因此是“不至于動刀的”,最終選擇唱歌這一形式來爭取翠翠歡心。而又因為大佬不擅長唱歌,自動放棄,負氣離開導致淹死。而這也間接導致爺爺離世、二佬與翠翠間愛情有所曲折?!哆叧恰返那楦锌臻g的設計是純粹的,是作者對人性、情感的生命形式的探索,其沒有進行過多隱性批判,也沒有“擺弄事端”,只是單純的講述一個情感故事。而這一情感故事又是建立于邊地這一特殊的“湘西世界”中,因此它是有別于其它的故事的,真實的筆觸下給人帶來更深的情感內(nèi)涵,同時也創(chuàng)作出了自身的風格。

《邊城》中的“邊”的意義構(gòu)成,是由作者主觀意志、社會背景與文本對話下所產(chǎn)生的。在我們對題目“邊”的內(nèi)涵探尋時,不難發(fā)現(xiàn)作者沈從文的藝術追求及人生形式的理想,而在《邊城》詩意的空間構(gòu)建中,人性的審美探尋與現(xiàn)實的社會矛盾,必將帶來褒貶間的思想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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