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西林
在今年第1期的《中國收藏》雜志中,筆者曾以吳昌碩(缶翁)的幾件匾額書法作品為例,“胡”說“吳”匾,換個角度來與大家分享對其書法藝術的欣賞。其實缶翁的匾額書法蘊含著博大的學問,值得好好探索。本期我們再來繼續(xù)。
缶翁83歲書此匾,是耄耋老者為另一位老者玉農(nóng)所書。玉農(nóng)筆者不識,但缶翁以“老兄”呼之,其輩份已在稱呼中了。但呼兄或為客氣,長呼晚亦可;呼兄且前置一老字,尤其作書面稱謂在晚清民國時期常見,通常在平輩中稱呼,強調相互間之親切。為平輩間老者書匾,寫什么?如何寫?且讀跋語:
長樂無極老復丁。按:復,返也,還也,往來也。丁,《說文》:夏時萬物皆丁,丁之為言壯也。摘《急就》字篇字,將以頌玉農(nóng)老兄老而彌壯之意。
丁在漢語中有多個義項,其中之一為壯健。“長樂無極老復丁”句出自《急就篇》卷四。南宋著名學者、教育家王應麟作補注時,引用東漢魏伯陽《周易參同契》云“老年復丁壯”。這里的意思不是指返老還童,是老而彌壯。缶翁藉禮行文,讀書學識于此可見一斑。
以身體言,晚年缶翁為多種疾病苦:耳聾、便秘、足楚、肝患……當年沒有血壓概念,因其時作頭昏,估計缶翁血壓也高。然而作此匾書,蒼勁老邁,亦復丁壯也。
吳昌碩篆書匾額《老復丁庵》
吳昌碩篆書匾額《譚瀛》
譚瀛
沈曾植號寐叟,浙江嘉興人,光緒六年進士。寐叟學識淵博,書法負盛名。他評吳昌碩有四字——華離杳渺,華離即爛漫,杳渺乃蒼茫;又謂其藝心源在詩,所謂游心太玄。此所謂詩,不唯詩詞之詩,而是涵蘊著文化與學問。無論書畫,如何書、如何畫固然重要,但那只是手段,寫什么、畫什么才是根本目的。正所謂詩言志,書心畫,二者相融,文而化之,化則深廣遠大,深廣遠大謂之玄。
“譚瀛”同樣系缶翁83歲時所書,句出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詩,起句即謂:“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薄秹粲翁炖岩髁魟e》是一首記夢游仙詩,意境雄偉,描寫瑰麗多采,是李白游心太玄的代表作。缶翁熟稔此詩,多次涉筆作書。此幅筆隨情牽,字入詩境,寫得老邁無拘,真樸不雕。作何觀感?華離杳渺、游心太玄是也。
吳昌碩作有多幅“ 飲且食壽而康”,多為篆書,偶爾也作行書、隸書,以8 0歲前后所作多見。他對自己的書法最滿意的是篆書和行書,這是他最擅長、也是他一貫的看法。這在其潤例中也有體現(xiàn):篆與行書一例(見吳昌碩癸丑、丙辰、己未等年所刊潤例)。
至于隸書,在早期潤例中他直言“分隸真楷不應”,比如1890年,楊峴(字見山)為時年47歲的吳昌碩所訂潤例中就有“祗作篆書,分隸不應”。后期則鮮見隸例,沒有隸例就不會有人索書。當然,老友如沈石友者受人之托請缶翁作隸書就例外了。其實,說是例外,實則無奈,勉強寫了,最終還是因為“作隸不佳,仍易紙作瑑(瑑同篆)”,如此當然未遂人托,讓沈石友尷尬。但是吳昌碩堅持,據(jù)栗原蘆水《吳昌碩尺牘集·致沈石友信》中提到,他在信中強調,“如不謂然,望將瑑聯(lián)寄還,二羊即繳可也!”言語中已經(jīng)有些情緒。“二羊”就是兩塊大洋,退還潤資他也不作隸聯(lián)。還有一次,也是沈石友受請托索隸書,缶翁直接復信說“弟向不善隸,改作瑑?nèi)绾巍痹圃啤?/p>
吳昌碩的隸書真那么不堪?或者他真不作隸書?當然不是。
他在隸書上下過大工夫。其隸書取法兩漢,如《漢祀三公山碑》《開通褒斜》《曹全碑》等,并參以篆籀之法,所書不乏樸茂沉雄之作。
吳昌碩篆書匾額《飲且食壽而康》
吳昌碩隸書匾額《飲且食壽而康》
比如缶翁8 0歲所作的“漢書下酒,秦雲(yún)炅河”對聯(lián),集曹全碑陰字,癸亥(1923年)元旦書。元旦是隆冬,天冷手僵,但缶翁落筆“飛揚跋扈”,于是行筆有了溫度,絕無絲毫僵滯。這副對聯(lián)是吳昌碩隸書代表作之一,已故梅墨生曾贊其“上溯兩漢,睥睨明清”。筆者借人言贊四字:重、拙、大、雄,作隸書落拓如此,真豪邁不群!這讓我想起了洛陽龍門石窟那爿“開張?zhí)彀恶R,奇逸人中龍”的聯(lián)語摩崖。摩崖書法恣肆爛漫,矯健靈動,內(nèi)容更是縱橫捭闔,蕩人胸懷,借來表達我對缶翁這副隸聯(lián)的贊美,既恰當,也省心達意。
筆者還曾經(jīng)見過缶翁另一件“飲且食壽而康”匾書,寫的就是隸書。在我看來,這件作品寫得不錯,盤紆縱橫,行云流水。但是不知道大家注意到了沒有,該作沒有鈐印。這意味著該作沒有出手,或者是因為缶翁自己不滿意,可見他對作隸之審慎。
從吳昌碩的立場看,他所謂“不善隸書”沒有錯,也不是在說客氣話。但是,那是相對他的篆、行二體來說,審慎并嚴己。今天看來,他對自己要求苛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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