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介鳴

經(jīng)過數(shù)千年的發(fā)展，中國古代的蹴鞠運動逐漸走向世界，并演化為當今世界極富魅力的足球運動。在現(xiàn)代足球運動中，中國女足則長期處于世界一流水平之列。女足姑娘們用她們的驕人成績和拼搏精神，贏得了世界球迷的喜愛和尊重，也捍衛(wèi)了中國作為足球發(fā)源之國的榮譽與尊嚴。

其實在歷史上，蹴鞠從來就不是一項專屬于男子的運動，其發(fā)展與演變都離不開女性的參與。在唐詩宋詞或歷代藝術(shù)品之中，都不難發(fā)現(xiàn)“女足”姑娘的身影。

唐代經(jīng)濟繁榮，包容、開放、多元的文化格局，崇尚運動和娛樂的社會氛圍，促進了蹴鞠運動的發(fā)展。同時，女子的社會地位在當時也空前提高，開始出現(xiàn)女子喜愛并參與體育活動的記載，這或許就是我國女子足球運動的開端。唐代詩人王建曾經(jīng)寫過一首宮詞，其中有專門描寫宮女蹴鞠的場面：

宿裝殘粉未明天，總立昭陽花樹邊。

寒食內(nèi)人長白打，庫中先散與金錢。

“白打”便是唐宋時期蹴鞠游戲的玩法之一?！妒铝謴V記·白打場戶》記載白打的規(guī)則曰：

齊云入門如打三間膁，絲圍子各闊三尺;四間闊四尺以上，至八間闊八尺。如九間至十三間，止得闊八尺，不許加增。每間闊四小步，兩班并要合干，人親看下頭踢喝籌，左班踢出班圍外，右班出圍便踢下，坐贏右班籌，踢脫兩無輸贏。左右班各不許，使雜踢住亦輸。不許入步拐，不許退步拐。

由此可知，“白打”沒有球門，而是以踢高、踢出花樣為勝，是個人高超球技的展示，類似于今天的踢毽子。這樣的踢法，由身影婀娜的女性來完成更具有觀賞性和藝術(shù)表現(xiàn)力。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與很多事物的發(fā)展規(guī)律相似，蹴鞠的發(fā)展也與統(tǒng)治階級的好尚及當時的社會經(jīng)濟、文化水平有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王建詩中描述的寒食節(jié)期間宮中女子蹴鞠之戲，在唐代便是由內(nèi)廷走向民間的流行節(jié)令風俗，另一位唐朝詩人韋應(yīng)物在《寒食》詩中也有“彩繩拂花去，輕球度閣來”的描述。可見，女子蹴鞠在當時社會的普及程度。

宋代統(tǒng)治階級對蹴鞠的喜愛，很大程度上推動了這一運動形式在社會中的普及，成為了地位與風度的象征，甚至?xí)诨始已鐣媳硌荩渲幸运翁跒榇?。《事林廣記》中就用《紫蘇丸》《縷縷金》《好女兒》《大夫娘》《好孩兒》《賺》《越恁好》《鶻打兔》《尾聲》九支曲牌來歌唱蹴鞠運動。同時，受到南宋以來程朱理學(xué)“中庸”“重文輕武”“重靜抑動”等觀念的影響，蹴鞠競爭的激烈程度明顯下降。這項在秦漢時期用于軍事訓(xùn)練的高強度競技運動轉(zhuǎn)為以間接對抗為主的觀賞性游戲，甚至出現(xiàn)了專門在宮廷宴會上助興的表演賽。

這一時期，同樣有女性參與其中，甚至有專門從事蹴鞠表演的職業(yè)藝人。宋元時代的銅鏡中鑄有很多男女相對踢球的紋飾，如云南省博物館藏南宋蹴鞠紋銅鏡，鏡背以浮雕技法表現(xiàn)了宋人蹴鞠的場景：在庭院的草地上，右側(cè)一男子戴芾頭，著長服，邁步前傾，作防御姿態(tài)。對面一高髻笄發(fā)女子，身著長衫，作踢球狀，小球處于女子腳尖之上。男子后側(cè)立一孩童，手持鈴狀物。較遠處立一雙髻女子，腰系百褶裙，兩人都關(guān)注著球賽情況，整個畫面氣氛熱烈活躍。

南宋 蹴鞠紋銅鏡 直徑15厘米 云南省博物館藏

古代繪畫中就為我們留下了許多古代女子蹴鞠的影像，如美國克利夫蘭美術(shù)館藏有一幅傳為南宋宮廷畫家馬遠所作的《蹴鞠圖》，是存世古代蹴鞠圖像中最大的一件。在英文出版物上，這幅《蹴鞠圖》名為“The FootballPlayer s”，看來蹴鞠即為“足球”的理念深入人心。實際上，畫中場面與現(xiàn)代足球相去甚遠。乍一看，畫中站在一片空地上的九個人就像足球場上爭頂高空球的球員，但仔細看，畫中除了有七男，還有二女。畫面的場景是種有梅樹和竹子的庭園，翠竹青青、梅花初綻，地面上還有一株草本植物，開著幾朵小白花。竹與梅同為“歲寒三友”，表明畫中的時間是在冬末春初。在這個冬寒未退、春寒料峭的時節(jié)，一群人聚在空地玩蹴鞠，實為暖身。

《蹴鞠圖》畫面右側(cè)踢球的仕女，身著飾有粉色衣襟的上衣，撩起上衣的下擺，屏氣凝神，緊盯空中皮球。她身后的婢女更緊張，手拿寬大白布，似隨時要上前為女主人擦汗?！疤ь^踢球”是此作最獨特之處，存世的同題材繪畫中人物多在“低頭爭球”。畫中皮球被踢至半空，眾人望球興嘆，難怪這蹴鞠方式會被古人冠以“流星趕月”的美名。

南宋 （傳）馬遠《蹴鞠圖》115.6厘米×55.3厘米美國克利夫蘭美術(shù)館藏

明 杜堇《仕女蹴鞠圖》（局部）上海博物館藏

元明時期，程朱理學(xué)逐漸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加之元代統(tǒng)治者并非漢族，對于傳統(tǒng)的運動項目不甚了解，蹴鞠等中原人民喜愛的項目開始衰退，甚至有些逐步消失殆盡，民間則仍保留有傳球形式的游戲。

此時，從事蹴鞠的女子多以青樓女子為主，關(guān)漢卿的散曲《女校尉》、鄧玉賓的《仕女圓社氣球雙關(guān)》、薩都刺的《妓女蹴鞠》對此都做了詳細的描繪。昔日宮廷之內(nèi)的高雅運動，成為煙花女子的一項傍身技藝。

明代整個社會文弱之風盛行，體育運動更是受到了嚴重影響。蹴鞠活動仍然存在，但持續(xù)著元代以來的衰退趨勢，參與人數(shù)也在逐步縮小。即便如此，女子仍然活躍于蹴鞠運動之中。而且幸運的是，隨著晚明以來城市經(jīng)濟的發(fā)展，促進了繪畫、器具等各項文化藝術(shù)的繁榮，在大量藝術(shù)作品中保留了女子蹴鞠的形象，為我們了解當時的蹴鞠運動發(fā)展以及它所反映的社會生活，提供了一份珍貴的圖像依據(jù)。

上海博物館藏有一件明代杜堇繪《仕女圖》，其中有一段描繪了明代宮女們蹴鞠嬉戲的場景。此畫描繪的不是深閨女子的嬌弱惆悵，而是一群風華正茂的年輕女子在滿園春色中歡快踢球。畫中人物身姿窈窕，展現(xiàn)出古代仕女運動時輕盈舒展的動態(tài)之美。與唐宋時期女子蹴鞠時身著狹長短小的襦衣不同，《仕女圖》中的幾位女子羅裙飄逸、高髻金簪，穿戴得異常優(yōu)雅閑適，與王譽昌《崇禎宮詞》中“錦罽平鋪界紫庭，裙衫風度壓娉婷。天邊自結(jié)齊云社，一簇彩云飛便停”的描繪異曲同工。此時的蹴鞠，毫無爭奪比分的激烈爭奪，也無展現(xiàn)高超技藝而故作高難動作，畫幅突顯了宮女們愉悅的心情。如果仔細觀看，從畫中踢球女子露出的繡鞋可以看到，女子并非明清時期常見的“三寸金蓮”，而是穿著尺寸得體的宮鞋。明人沈德符《萬歷野獲編》中記載明代宮中后妃、宮婢不纏足，其鞋制為特有的宮樣，于此可以得到印證。

荷蘭公主博物館（Princesse h of museum）所藏明代青花大罐，則為我們展示了另一幅明代女子蹴鞠的畫面。其罐身描繪了幾位仕女在庭院之中做蹴鞠嬉戲的場景。畫中的女子穿長靴、戴護膝，乍看上去頗有400年前專業(yè)女足運動員的風范。與宮廷閨閣女子的蹴鞠游戲不同，這樣的畫面表現(xiàn)出明代蹴鞠的競技性，需要一定程度的身體對抗。在這方面，外貌柔弱的女子也能身著職業(yè)裝參與其中，展示著這項運動的力量與健美。

在清代初期，尚能見到女子蹴鞠的身影。明末清初李漁《美人千態(tài)詞》寫有長安城中女子蹴鞠的姿態(tài)：激鞠當場二月天，香風吹下兩師娟。

汗沾粉面花含露，塵拂峨眉柳帶煙。

翠油低垂籠玉筍，紅梅拽起露金蓮。

幾回蹴罷嬌無力，恨殺長安美少年。

不難看出，此時在市井中女子蹴鞠仍然存在，但搖曳婀娜的身姿已然顯得與蹴鞠運動所應(yīng)有的健碩與矯健格格不入。清中期以后，隨著西方傳來的新式足球運動的逐步普及，傳統(tǒng)的蹴鞠活動走向沒落。

然而，縱覽蹴鞠的千年歷程，無論是輝煌還是沒落，都有女子參與其中。她們?yōu)檫@項古老運動的傳承發(fā)揮著不可忽視的作用。直至今日，作為現(xiàn)代熱門競技體育的足球，同樣有著女足姑娘們馳騁綠茵的身影。

（注：本文作者系故宮博物院副研究館員）

明 青花仕女蹴鞠圖大罐 荷蘭公主博物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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