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一達
老北京有這么一句話:“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憋@然這是一句火在氣頭兒上的“狠話”?!盁o罪”,您憑什么要殺人家呀?
“車船店腳牙”是干什么的呢?原來這是老北京五個行當(dāng)。
為什么這么恨這幾個行業(yè)呢?
主要是因為這幾個行業(yè)跟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而且又是容易“犯小”,即在顧客身上做手腳,“宰人”“割肉”。更可恨的是那會兒的店家看人下菜碟,有身份的巴結(jié),沒身份的欺負,經(jīng)常讓人有苦難言,但人們離不開它,又對它在自己身上揩油產(chǎn)生憎恨。
什么是“車船店腳牙”呢?
“車船”好理解,老北京沒有火車汽車之前,人們出行除了“腿兒著”(走路),主要是坐騾車和船,當(dāng)然,運貨也離不開車和船。
由于運的貨物有輕有重、有高有低、有軟有硬、有陳有鮮,在距離上有遠有近,時間上也有快有慢,所以在運輸費上,肯定會有差異。加上行路和行船的時候,也會碰到意想不到的天災(zāi)人禍,因此,貨主跟車主和船主經(jīng)常發(fā)生糾紛。
自然,貨主跟車主或船主打架,吃虧的肯定是貨主,因為您是求著他運貨。
多數(shù)情況是車主和船主,會想方設(shè)法苛扣貨主。他們手里握著“大鍘刀”,找各種借口在對方頭上來一刀。但是貨主急等著把貨送到地方,明知道挨宰,也只好伸脖子。
您想,屢遭屠刀,經(jīng)常挨宰的貨主,心里能不忌恨車主和船主嗎?所以,罵一句“無罪也該殺”,倒也情有可原。
“店”指的是大車店。老北京沒有像樣的旅館,更沒有現(xiàn)在的星級飯店,人們打尖和住宿主要是在會所和大車店,現(xiàn)代意義的旅館旅店是在清朝末年才出現(xiàn)的。
體面一點的人來京城趕考或公干,主要是住會館。一般做小買賣的或打工學(xué)徒的,還有那些“引車賣漿者”只能住大車店。
大車店在老北京又叫“雞毛店”,因為冬天給客人蓋的被子,店主舍不得在被子里放棉花,而是往里塞雞毛。
這樣被面是糙布,沒蓋幾次,雞毛就會從被子里跑出來??腿嗽诖筌嚨晁凰抻X,會沾一身雞毛,快成“雞毛撣子”了。
住店蓋的都是這樣的被子,其他條件便可想而知了。
饒是這樣,客人還時不時地被店主“宰”一刀。您琢磨琢磨,住宿的客人跟店主發(fā)生磕碰,不是家常便飯嗎?所以,開“店”的往往招人恨,被納入了“無罪也該殺”之列。
“腳”是指老北京的“腳行”。“腳行”有點兒像現(xiàn)在的貨運公司或者是快遞公司,主要是運輸貨物的,在老北京也叫“拉腳的”。
這本是應(yīng)該講誠信的行業(yè),因為顧客把東西給您,委托您把它運到地方,本身就是一種信任,否則的話,買賣還怎么做下去呢?
但是這種關(guān)系一旦涉及錢(運費),便變得復(fù)雜和糾結(jié)起來。
咱們就說客運吧,老北京拉客的主要交通工具是馬車、騾車、洋車。叫車要到十字路口的“車口兒”。
通常您要坐什么車,跟車主要先講好價。比如您要從城里的西四到西郊的頤和園。車主大概齊算一下里程,會說出一個價:20 塊錢(假如)。
您如果是有錢人,也許不在乎,當(dāng)時就答應(yīng)了,拉洋車的這位一路上把您照顧得挺好,您也感到滿意。到了地方,您也許還會給他兩塊錢小費。這當(dāng)然相安無事。
但是多數(shù)情況沒這么簡單,大部分車主想多掙錢,而大部分雇主又憋著少給錢,于是雙方難免會討價還價。
在這方面,車主肯定是強勢,因為他整天接觸不同的人,什么陣仗都見過,所以往往會耍雞賊,提出各種苛刻的條件,本來20 塊錢的車價,他會要你30 塊錢或更多,留出讓您往下殺價的空間。
如果“車口兒”上還有別的車,您可以選擇,但是就他這一輛,您只能認(rèn)頭。
假如您舍不得去當(dāng)這個冤大頭,又不得不坐他的車,30 塊錢,只給他25 塊,或28 塊,惹他心里不痛快。
那好,您就坐他的車吧,這一路他會用各種辦法讓您心里也不痛快。
老北京在“車口兒”,洋車夫之間合伙“宰”客的事兒也是司空見慣,從東單到西四明明只需三塊錢,他非要五塊。刮風(fēng)、下雨、下雪天,他們還會尋找理由加價。
所以京城老百姓對“腳行”處于一種無奈的心理,將他們劃入“該殺”之列。
“無罪也該殺”的最后一個行當(dāng)是“牙”。關(guān)于這個“牙”字,產(chǎn)生過一些爭議。
有人認(rèn)為這個字應(yīng)該是“衙門”的“衙”。為什么呢?因為在老北京,“衙門”就是政府機構(gòu),是管人的地方。
那會兒的“衙門”,不是真心實意為老百姓辦事兒,而是仗勢欺人,魚肉百姓。所以當(dāng)時有這樣的順口溜兒:“衙門口兒沖南開,有理沒錢別進來?!?/p>
當(dāng)然,這樣的“衙門口兒”肯定會招人恨,被老北京人列入“無罪也該殺”之列,也是理所當(dāng)然。
這種理解沒有什么疑問,但問題是這里說的“無罪也該殺”,指的是平時老百姓生活離不開的商業(yè)服務(wù)業(yè),而不是官府衙門。所以“衙門”的“衙”擱在這兒就不合適了。
那是哪個字呢?我認(rèn)為這個字應(yīng)該是“牙”。有人看到這個“牙”字,會立刻想到牙齒的“牙”,的確,這個“牙”字在現(xiàn)實生活中,似乎沒有別的字義。
記得當(dāng)年我在《北京晚報》發(fā)表《說“牙”》這篇文章時,就引起了一些讀者的質(zhì)疑。他們認(rèn)為我把“牙”字寫錯了。
其實,“牙”字除了牙齒的“牙”之外,還有另外一個字義,就是“牙行”。什么叫“牙行”呢?簡單說就是為買賣雙方撮合,“吃”兩頭的“中介”。
“中介”這個行當(dāng),在解放后被政府給取締了,直到改革開放以后才恢復(fù),所以很多人對這個行當(dāng)比較陌生了。當(dāng)然,許多人并不知道這個行當(dāng)會跟“牙”有關(guān)。
其實,如果您翻開《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就能找到“牙”字的注釋。其中“牙子”的詞條解釋是:“舊時為買賣雙方撮合從中取得傭金的人(通常賣方為農(nóng)民、漁民等小生產(chǎn)者,買方為收購商或消費者)。”
應(yīng)該說這個解釋是比較到位的。“牙子”就是“牙行”,為買賣雙方撮合事兒的,也就是后來的“中介”。
由這個“牙”字引申出來的詞兒,還“牙婆”“菜牙子”“果牙子”,等等。由此看來,這個“牙”字的原義是“說客”。它也是由“牙齒”的“牙”這兒引申出來的。
“說客”嘛,耍的是嘴皮子,當(dāng)然需要伶牙俐齒,說話不利落那哪兒行呀。
但是,“牙子”吃的可不光是“開口飯”,您光嘴皮子利落還不靈。給買賣雙方撮合事兒,是利益之爭,您沒點兒勢力,誰聽您的?所以“牙子”吃的是“勢力飯”。
換句話說,不是任何人都能當(dāng)“牙子”的,“牙子”必須是“黑白”兩道通吃,在市場,在某個行當(dāng)有一定勢力的人,否則的話,他無法在市場或行當(dāng)里站住腳。
當(dāng)然,“牙子”在撮合事兒時,難免會有吆五喝六,甚至動胳膊根兒的霸道行為,許多人受了“牙子”的欺負,敢怒不敢言,甚至連怒都不敢,這自然要傷人,把他列入“無罪也該殺”之列,在所難免。
“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顯然是老北京人在無可奈何時的一種抱怨,甚至可以說是氣不打一處來的“泄火”話,如同您受到了“車船店腳牙”的傷害,在投訴無門的情況下,只好無奈地“罵”一句咧子,說一句他“真該死”的話。
當(dāng)然,這些都是老年間的事兒了,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作為社會特殊行業(yè)的“車船店腳牙”,也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
不過,萬變不離其宗,馬車騾車舟船,變成了汽車火車飛機;小店變成了酒店賓館;拉腳的洋車變成了出租車;牙行變成了中介公司。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還是離不開這些行當(dāng),“車船店腳牙”依然屬于容易招罵的行當(dāng)。
雖然消費者再有怨言,也不敢說“無罪也該殺”這句話,但作為從事這些行當(dāng)?shù)膯T工也應(yīng)自律,遵守行業(yè)規(guī)范,和氣生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