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森水
我出生在老屋,我的童年和我的少年時光都是在老屋度過的。此刻想來,依然溫馨滿懷。
老屋的春天總是多雨。淅淅瀝瀝,纏纏綿綿,沒日沒夜,無休無止。老屋潮濕一片,地上的磚滲著水珠兒,前廳的墻上流下一道道長短不一的粗線兒,飄散著淡淡的甜味兒,手指一摸,粘粘的,有時好想放進嘴里吸吮一下,卻又終于不敢,因為那只是抹在墻里的紅糖發(fā)出的味道(以前抹墻會混加紅糖的)。
雨沒完沒了地下,拿來一把竹凳子,坐在廚房門口,對著天井,我優(yōu)哉游哉地欣賞起好看的雨來,一坐就是半天,仿佛打禪一般。春天的雨總是下得不慌不忙的,一絲絲,一條條,如長壽面線似的,織成了如畫的雨簾兒,那四四方方的天井就成了美麗的畫框兒。時不時有剪刀似的燕兒飛進飛出,那多半是鳥爸爸鳥媽媽們?yōu)榱肃秽淮傅暮簜冊诿γβ德?。有時也會把竹凳擺在前廳的大門口??篡暨叺凝堁蹣湓谖L(fēng)細雨中婆婆娑娑,看遠處的山在朦朦朧朧的雨霧中縹緲成詩。二月的雨呵,是織網(wǎng)的巧姑娘。織出了溫柔的小溪,小溪溫溫柔柔;織出了縹緲的群山,群山縹縹緲緲。二月的雨呵,是撒網(wǎng)的壯小伙,網(wǎng)住了酣夢的村莊,網(wǎng)住了惺忪的田野,網(wǎng)住了快樂的小調(diào),網(wǎng)住了幸福的炊煙……
螢火蟲舞,夏來了。中午的驕陽大火爐一般毫不吝嗇地炙烤著大地,埕上曬著新收的花生或帶梗的黃豆,沒有風(fēng),龍眼樹上的葉子懶洋洋的一動不動,蟬兒們倒是不知疲倦地唱個不休,天空悶得慌,積攢著雷雨前的力量。一發(fā)現(xiàn)有小鳥兒從遠處俯沖下來或是誰家的雞鴨溜跑出來偷吃,光腳赤背的我便會箭一般飛快地沖出去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趕跑,忽又一陣風(fēng)似的跑進大廳來,嘴里不停地喊著:好燙!好燙!馬上又躺回前廳東邊大房的石門坎上,那是一條一米來長的光滑的黝黑的石板,是我夏季天然的如玉床,一躺下就冰涼冰涼的,舒服極了。此刻想來,心情依舊爽朗。
六月天,孩兒臉——說變就變。忽然烏云密布,電閃雷鳴,大雨點兒劈里啪啦地在埕上炸開了花,急急忙忙收完東西,傾盆大雨便排山倒海似的一陣接一陣地裹著大風(fēng)趕來了。老屋上的雨水順著天井嘩嘩地傾倒下來,天井中的水迅速地上漲起來,眼看就要漫進廳里來,不用怕,那是忘了拿開堵住天井之中左右兩道長長的排往埕外的下水道口的磚塊的緣故(不堵,泄水道就會成為老鼠們的安樂窩,偶爾也會有逮鼠的蛇兒順道溜到天井中來,很危險的)。一經(jīng)拿開,水便無論如何也上不到廳里來,我每每佩服古人們精巧的設(shè)計。
夏天的雨像毛毛躁躁的孩子,來去匆匆。夕陽西下,月上樹梢,可愛的星星們便急不可待地一個接一個比賽似的趕趟似的跑出來,閃爍著藍瑩瑩的光,好似迷人的小眼睛。從老屋的廳中搬來竹編的大床,架上架子,四平八穩(wěn)地躺著,漫無邊際的遐想,月亮之上的疏影真的是桂枝嗎?有吳剛嗎?有嫦娥嗎?有玉兔?有北斗星君嗎?無數(shù)次悄悄問星星,星星總是閃著神神秘秘的微光,仿佛在說:你做你的夢吧。從此,我擁有了一個鮮為人知的筆名——星夢。
稻谷飄香,秋來了。秋天最常去的地方就是老屋埕邊的皇帝龍眼樹,老龍眼樹是天然的大傘,即便是烈日炎炎的秋老虎天氣,在盤根錯節(jié)的樹下看閑書也是涼風(fēng)習(xí)習(xí),或坐或躺皆隨意。偶爾也會走到樹下的小水溝去玩水,水很清,是從村中的老古井一路流來的,一些腐敗的樹葉底下往往藏有顏色鮮艷的三斑魚。溝旁盛開著陶淵明的最愛——黃菊。無人問津的野菊花爭妍斗奇,趕趟似的,你不讓我,我不讓你地開放著,有一種濃濃的香味兒,別的孩子都不大喜歡,我卻情有獨鐘,獨享一份難得的清靜和美麗,久久不肯回去。直到媽媽喊吃飯的聲音從老屋傳來。此刻想來,陶淵明愛的應(yīng)該不僅僅是菊花的美麗,而應(yīng)該是那份孤芳自賞的情懷。
寒梅傲霜,冬來了。南方的冬天只有絲絲寒意,沒有北方冰天雪地白茫茫一片的豪邁,有的依舊是溫暖如春的南國蔥蘢。老屋的冬天是熱鬧和繁忙的。不管是東家娶媳婦還是西家嫁閨女,老屋總是有得忙,男人們殺豬宰羊,女人們殺雞殺鴨,孩子們挨家挨戶去借桌椅借板凳,歡天喜地,吹吹打打,鬧騰好幾天。冬至一過,接著送灶君,迎新年,貼春聯(lián),燃鞭炮,做年糕,穿新衣,領(lǐng)紅包,歡歡喜喜又一年。
斗轉(zhuǎn)星移,光陰荏苒,轉(zhuǎn)眼到了1990年,我去市里讀寄宿高中,如同長大的燕子一般離開了老屋,老屋也才暫時淡出我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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