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玉東
一
烈日炎炎的八月,正是胡楊樹葳蕤的時節(jié),也是塔里木河的盈水期。
傍晚時分,我驅(qū)車前往塔河源頭,不只游覽美景,還想聽濤暢想,感受那里交響著的自然之美、生態(tài)之美、文化之美和時代之美。
塔里木河全長兩千一百七十九公里,是我國最長的內(nèi)陸河。歷史上,它曾是一條流入羅布泊并哺育過樓蘭文明的大河,養(yǎng)育過絲綢之路的古內(nèi)陸文明。今天,流域面積達一百〇二萬平方千米的塔河水系,灌溉了新疆三分之一的土地,養(yǎng)活著新疆近一半的人口,塔河也因此有了新疆人民母親河的美譽。
步入塔河源景區(qū),沖進眼簾的是數(shù)千畝蓊蓊郁郁的天然胡楊林,濃蔭密匝,讓人恍若置身于莽莽蒼蒼的原始森林,里面散發(fā)出潮濕陰森而又神秘的野性氣息。
進入景區(qū)直行不遠,就是矗立的塔河零公里碑,不少游客在此拍照,只為留下“到塔河源一游”的靚麗身影。景區(qū)的名稱乃“塔河源”,而立的這塊碑為何叫“塔河零公里”呢?原來,此處為多條河流匯聚之地,從這里才開始叫塔里木河。為了叫著方便,就習慣性地把此地喚作塔河源。大江大河的真正源頭,往往都在深山老林或高山冰川,塔河概莫能外。顯然,把這個地方的正式名稱叫塔河源,就不夠嚴謹了,實際上應是塔里木河干流源。不過,把此地稱為“塔河零公里”,不說準確與否,至少不會產(chǎn)生歧義。
胡楊博物館是塔河源一個比較熱門的景點。胡楊有活著不死一千年,死了不倒一千年,倒了不朽一千年之說,我也懷著好奇之心前往參觀,想趁此對胡楊來一個全面的科普。當然,令我大飽眼福的,還是乘坐“塔河之眼”觀光塔。觀光塔是塔里木河上的地標性建筑。乘坐電梯上到塔頂,方圓十幾里的美景盡收眼底,塔里木河宛如一條搖頭擺尾的巨龍,龍頭是塔河源,龍身甩向阿拉爾,又恰似搖擺用力過猛,在阿拉爾裂地為河,把它分成南北兩部分。
從觀光塔下來,景區(qū)里那幾棵高大的老胡楊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說不上這些胡楊樹有多少年了,它們那溝壑縱橫的樹皮,兩三人才能合抱過來的粗干,證明它們是有些年歲了。吸引我眼球的,并不是胡楊樹本身,而是胡楊樹下站著的幾位正吟詩作賦的男女青年。起初我以為他們是小情侶,無非是在此吟誦“滿目山河不及你,浩瀚星河皆為塵”之類繾綣旖旎的香艷詞句,可仔細一聽,否也。原來,他們是阿拉爾市塔里木大學詩歌朗誦協(xié)會的成員,今天在這里吟誦“胡楊精神”的詩句。
塔里木大學是由王震將軍親手創(chuàng)辦的一所大學,也是南疆第一所綜合性大學。令人想不到的是,辦學之初,大學只有六個地窩子、五間土坯房和十九位老師、五百名學生。我曾在塔大校史館里看過那些發(fā)黃的老照片,上面留下了師生同住地窩子,胡楊樹上掛黑板,胡楊林下是課堂的影像。1966年9月14日,《人民日報》頭版頭條以“今日抗大”為標題,對這所學校進行了全面報道,國人才知道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的這所大學。幾十年來,這所在地窩子上建立的大學,發(fā)揚胡楊精神,為國家培養(yǎng)了大批扎根南疆的人才?!昂鷹罹瘛币呀?jīng)列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精神譜系,成了阿拉爾人的精神旗幟……我從回憶中醒來,很快被他們的朗誦吸引了。這些年輕人嘴里吟誦出的詩句,不僅鏗鏘有力,感情豐沛,而且立意高遠,把胡楊扎根南疆大地的風采表達得淋漓盡致,充分展現(xiàn)出了讓人動容的赤子情懷。
塔里木的風沙不僅吹白了我的頭發(fā),也風干了我那顆曾經(jīng)激情澎湃的心。曾有“人間忽晚,山河已秋”喟嘆的我,現(xiàn)在面對眼前這群熱情洋溢的年輕人,內(nèi)心的激情火焰也被點燃。
踏上胡楊林里的高架木棧道,朝河灘方向行走,大約一公里多路程,就到了塔河源聽濤亭。
立于亭頭,舉目遠眺,只見從天際之南和西天邊咆哮而來的兩條湯湯之水,經(jīng)過接觸、碰撞、融合,生成一片大水,水面煙波浩渺。一輪紅彤彤的夕陽,顫顫悠悠地掛在岸邊胡楊林的樹梢上,正在奮力將最后美好的光輝灑向人間大地,不給將要到來的別離留下任何遺憾。霞光鋪滿邈遠的水面,又連綴到胡楊林閃動的葉片上,如同沐了一層漢代紋錦或唐朝絲綢的瑰麗顏色。
自西天邊而來的那道水,古代叫枝水,現(xiàn)在叫阿克蘇河,是塔里木河的重要水源,主要來自天山冰川。
從南天際而下的那道水,古代叫于闐河,現(xiàn)在叫和田河。和田河有二源:西源喀拉喀什河,流經(jīng)墨玉縣,又名墨玉河,發(fā)源于喀喇昆侖山;東源玉龍喀什河,又名白玉河,發(fā)源于昆侖山。
玉龍喀什河之所以叫白玉河,乃是這條河盛產(chǎn)白玉、青玉和墨玉。這些美玉初始只是昆侖山上的璞玉,面對白玉河水的到來,就像情竇初開的少女突遇夢中情人,不顧一切地撲進了對方懷抱,經(jīng)過流水千萬年纏綿和歲月鍛打,最終由璞玉化為美玉。這條白玉河自古以來就是出產(chǎn)和田美玉的主要河流。據(jù)當?shù)厝苏f,也有不愿醉臥白玉河溫柔鄉(xiāng)的璞玉,選擇與泥沙俱下的和田河水一路向北。如此,到了枯水期,在和田河入口的塔河源,可能有那么一兩塊經(jīng)過河水、流沙上萬年淘釀出的和田美玉,正等待紅塵中的有緣人呢!
二
很久以前,匯入塔里木河的湯湯之水,還有來自喀喇昆侖山口的葉爾羌河,以及來自帕米爾高原的喀什噶爾河。不過,喀什噶爾河在清代末年一頭栽進戈壁大漠之中后,便銷聲匿跡;葉爾羌河也因上游引水入庫,有多余流水下來的年份少之又少。
今日的塔里木河上游水源主要靠阿克蘇河、和田河匯入。這也正是塔里木河神奇的地方。它集來自昆侖山和天山兩座山上的水于一體。在神山圣水交合之地,是一塊凸起的嶺地,過去叫肖夾克,現(xiàn)在喚作新開嶺。顧名思義,就是新開墾的嶺地。這會兒,夕陽就掛在對面新開嶺的樹丫上,把樓房連同莊稼地都緄上了一條條好看的暈邊。當年,來自三五九旅老部隊轉(zhuǎn)業(yè)的軍墾老兵,向塔里木墾區(qū)進軍時,一眼就相中了這塊豐水寶地,把它作為了十六團場部所在地。
塔里木河流域?qū)儆谏衬珊祬^(qū),天上雨水少,地面沙漏重。坡高丘大的新開嶺,按說頗為缺水,但實際情況是缺雨水,而不缺河水。曾經(jīng),有四條河流就像提前商量好要趕到新開嶺赴一場重要約會,從幾千米高的雪山冰川飛流直下,再長跑幾千里齊聚塔河源,最終造就滔滔塔里木河和多浪、葉爾羌等五大湖泊。這些湖泊好似觀世音一不小心弄丟的幾塊青玉墜,鑲嵌在塔里木的大地上。如今,葉爾羌河和喀什噶爾河汩汩流水不再,但它們毫不吝嗇地饋贈給新開嶺一彎彎故道,一灘灘濕地,一片片蘆葦。那里,自然也就成了次生胡楊林的家園,各種水鳥的棲息地。塔河源附近的鴨子湖,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我曾看到一群一群的野鴨,以并不曼妙的舞姿起起落落。鴨子湖里的水,據(jù)說與塔里木河暗通款曲,湖面與河水漲落而發(fā)生盈虧變化。正值盛夏洪水季,水深處波光瀲滟,水面青白,水淺處則以豐美的水草野花調(diào)底色,或切、或勾、或描、或潑,肆意揮灑,無意中巧繪出一幀幀天成之作。鴨子湖并非只有野鴨,其他水鳥也視之為樂園,如大天鵝、灰鶴、斑頭雁、卷羽鵜鶘、大白鷺、大雁、黑鸛、蓑羽鶴等。當?shù)赜腥俗园l(fā)在湖邊設置了幾個投食點,南飛的大雁把鴨子湖作為歇腳地,遷徙中的大天鵝頗為心有靈犀,競相呼朋引伴,隊伍一年比一年壯觀。
因有了神山圣水的恒久滋潤,干旱少雨的新開嶺也霧靄氤氳,暮云璦叇,雖地處戈壁塞外,卻勝似煙雨江南,成了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一塊氣候宜人的福地。
在團部新開嶺鎮(zhèn)上,有一股神奇清泉,四季向外噴流,冬暖夏涼,喚作幸福泉。據(jù)說此泉水融合了神山圣水之靈氣,男人喝了強身,女人喝了美顏,老人喝了長壽,病人喝了健康。
在幸福泉經(jīng)年累月流淌的不遠處,有一大池紅白蓮花開共塘的荷,灼灼其華,亭亭玉立,桿粗如青竹,葉大似華蓋,真真一個菡萏葳蕤。倘若不是得到神山圣水的滋養(yǎng),何來如此茂盛之荷?這也是十六團傾力打造的大漠荷鄉(xiāng),年年舉辦荷花節(jié),遠在百里之外的游人都爭相前來觀賞。前往新開嶺賞荷花、品泉水,據(jù)說可以沾染靈氣、仙氣、神氣。
新開嶺,不愧為漠上香嶺,人杰地靈之福地??!
三
新開嶺這個名稱,給人的感覺像在屯墾大軍扎進來之前,這里是一個沒有人煙的荒丘野嶺。實則非也!在新開嶺上,多年前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遺址,名叫三叉守戍古城堡,取眾河流交叉匯流之意。此前,這個遺址已列入了自治區(qū)文物保護單位名單。三叉守戍古城堡呈方形,城垣夯筑,邊長一百三十五米,面積一點七五萬平方米。古城堡四角有角樓、馬面和甕城,屬于北朝至唐時期建設并使用的軍事駐所地。
這不禁讓我聯(lián)想到,同屬于塔里木河流域的西域都護府遺址。該遺址位于輪臺縣城東南方約二十公里附近,該古堡呈正方形,邊長約二百米,方圓約三百三十七米,殘存墻址高約四米。雖然其規(guī)模和壯觀程度,遠達不到當年中原王朝城市的標準,但毋庸置疑的是,它就是中原政權統(tǒng)一西域后,建立的第一座“準城市”,也是中國歷史上有著城市思維烙印的最早屯墾建筑。
古堡無言,風響沙鳴,似低訴著一代代屯墾人殷殷切切的千年城市夢……
早在七十年代初,王震將軍視察塔里木墾區(qū)時,第一次提出了“北有石河子,南有阿拉爾”的城市建設構想。這一構想表現(xiàn)出了王震將軍戰(zhàn)略家的遠見卓識,而他不是憑空設想,是三叉守戍古城堡給了他靈感。從這個方面說,位于塔河源附近的三叉守戍古城堡,就是阿拉爾市的“城市之根”。
經(jīng)過一個多甲子的艱苦奮斗,阿拉爾市實現(xiàn)了從地窩子、土坯房、磚瓦房,再到新樓房的巨變,更是迎來了地窩子上筑新城的涅槃。阿拉爾市正式成立掛牌那天,已近八十歲高齡的段曉蘭老人禁不住熱淚盈眶。老人是1949年同丈夫一起從甘肅酒泉出發(fā),背著干糧邊打仗邊行軍,歷經(jīng)四十多天步行進疆的。她后來留在阿拉爾,成了一位塔里木的屯墾戰(zhàn)士。對于阿拉爾建市,段曉蘭同王震等老一輩軍墾人一樣,有著殷切的城市夢情結。阿拉爾等一批兵團新城的成功建設,是我國屯墾事業(yè)由“屯田”向“屯城”轉(zhuǎn)變的偉大創(chuàng)舉,徹底解決了歷代屯墾都擺脫不了“一代而終”的難題!
歷史早已證明:屯墾興,則西域興;屯墾廢,則西域亂。
2022年6月16日,對阿拉爾人來說,是個比過年還要歡慶的日子。這是繼2022年1月10日鐵路通車,阿拉爾人告別不通火車的歷史后,阿拉爾塔里木機場正式通航的日子。歡天的鑼鼓,敲醒了沉睡千年的塔克拉瑪干沙漠,乘飛機從空中俯瞰,阿拉爾塔里木機場就像一個大紅官帽,扣在漠灰色的戈壁里,顏色反差之大和建筑風格之迥異,在全國機場絕無僅有。
從機場到阿拉爾市區(qū),大約二十多分鐘車程。如今的阿拉爾市,到處柳蔭環(huán)繞,鳥語花香,樓宇錯落。綠樹掩映之下,整個城市建筑同機場建筑風格一樣,選用“紅柳紅”頂色和“沙漠黃”墻體作為總基調(diào),營造出漢唐古韻風格,并體現(xiàn)出兵團人的環(huán)境適應力和不屈不撓的生命力。三五九旅屯墾紀念館、文化館、體育館等標志性建筑,就像雨后的蘑菇一樣長出。街頭小區(qū)的公共文化體育設施配備齊全,城市書房、影院、KTV、茶吧等應有盡有,市民的文化生活豐富多彩。
飛機通航那天,參加完儀式,心情大好的我騎著自行車,特意穿行在王震大道、南泥灣大道、井岡山大道和秋收路、勝利路、軍墾路上。騎自行車上下班是我多年的嗜好。我平時就喜歡在一條條道路上體驗蝴蝶穿花的感覺,享受其背后芬芳的紅色歷史文化味道。當然主要還是得益于新城的綠化好,阿拉爾重視引水植綠,大漠邊城充盈著江南靈秀。
作為國家森林綠化模范城市,阿拉爾的花草樹木高矮相間花開芬芳,從春到秋都姹紫嫣紅。忽然間推開窗戶,蝴蝶、蜻蜓不邀自來。正因為如此,就算炎炎夏日騎行,也不用擔心頭頂如火的驕陽。騎行道、人行道都被濃蔭遮蓋,形成了一條條長短相連的林蔭“隧道”。下班后,我常常沿著城內(nèi)一年四季水量豐盈的如意湖和胡楊河騎行,觀看結伴的蝴蝶弄花,看成群的天鵝戲水,享受新城的怡然和恬靜。
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對新疆來說,冰天雪地、大漠戈壁,同樣是金山銀山。阿拉爾市的塔克拉瑪干·三五九旅文化旅游區(qū)2021年成功創(chuàng)建國家5A級景區(qū),十六團也借勢提出了河源濕地也是金山銀山,明確生態(tài)立團、旅游富團的發(fā)展思路。塔河源已創(chuàng)建國家4A級景區(qū),當下正緊鑼密鼓地打造國家級生態(tài)旅游度假區(qū),建成新疆乃至全國的文藝創(chuàng)作基地。
十六團人還把目光瞄向了“于闐河古道”的開發(fā)?!坝陉D河古道”是古人利用和田河枯水期,沿河道岸邊用雙腳板踩出的一條便道。這條道曾是絲綢之路上的一條重要支線。自古以來,因路途快捷,水草便利,不但留有僧侶和商人的足跡,而且行進的軍隊為了抄近路,往往也取此道。
僧侶中有名的當數(shù)法號悟空的中原僧人,他從天竺取經(jīng)回來,就是從于闐開始,沿著和田河古道順流而下,經(jīng)過現(xiàn)在塔河源上的新開嶺,穿越阿拉爾到達庫車市,最后返回中原。唐軍長史薛萬備在隨同阿史那社爾將軍攻下龜茲國后,也正是借助這條便捷的古道,率領輕騎兵以迅雷之勢,直下于闐,未傷一兵一卒勸降于闐王歸順,并簽訂了城下之盟。無獨有偶,新疆剛解放時,來自三五九旅的步兵五師十五團剛步行到阿克蘇,就得到了外國敵對分子將利用民族分裂勢力,糾集國民黨殘余在和田發(fā)生叛亂的信息。為搶時間出奇兵,該團令一千八百名官兵抄近路,沿和田河故道橫穿被稱為“死亡之海”的塔克拉瑪干沙漠,僅用十八天時間,就奇跡般地出現(xiàn)在和田,聞風喪膽的叛亂分子不戰(zhàn)而降。
四
塔里木河有“通天河”之稱,原因是昆侖山為其重要的水源地。昆侖山一直被認為是貫通天地的階梯,理想中世界的最高點,更具有萬山之祖、萬水之源、萬脈之根的崇高地位。相傳華夏人文始祖皇帝,就在那里得道升天。
長河幾千里,煙淡水云闊。
站立聽濤亭,眺望那湯湯的大水,在塔河源匯聚后整裝出發(fā),浩浩蕩蕩,一路向東。
古時候,有四條大河同時匯入塔河源,可以想象當年河水之壯觀、河流之野性。湍急的河水似從天際云端呼嘯而來,其“浪波沄沄去”的洶涌澎湃之勢,一瀉千里直到羅布泊才停蓄下來,最后接地連天,匯成白茫茫一片,其狀好似煙波浩渺的云夢大澤。古人據(jù)此認為,羅布泊的水經(jīng)過地下,從青海積石山流出地面,形成了先秦時期黃河源頭的“潛流說”。漢使張騫在此基礎上,又發(fā)現(xiàn)羅布泊之水來自于闐南山,于是判斷黃河的源頭非此莫屬。當他把這一發(fā)現(xiàn)向漢武帝報告后,漢武帝通過“案古圖書”進行印證,最終把古人心目中飄忽不定的昆侖山,欽定在了于闐南山,一直沿襲至今。
“黃河之水天上來”曾被認為是李白最富有想象力的浪漫詩句之一。經(jīng)考證,昆侖山在古代部落氏族人眼里,本身就有“天”之含義。黃河的源頭又被漢武帝欽定為昆侖山,說明李白寫這句詩的靈感并不是憑空臆造。我現(xiàn)在立于塔河源頭聽濤亭,可算是親眼見到了水從天來。
時至今天,人們早已搞清楚羅布泊與積石山根本不存在“潛流說”,古人關于黃河源來自昆侖山也被《中國地理學史》斥為“謬說”。“謬說”歸“謬說”,它畢竟在中國歷史上“流行”了上千年?,F(xiàn)在說黃河源來自昆侖山,從歷史和文化上來講完全說得通。地理歸地理,文化歸文化,前者從科學的角度出發(fā),后者則以文明的視角來看。乾隆皇帝派一位叫阿彌達的大臣,尋找黃河源祭祀河神,就是從羅布泊沿塔里木河逆流而上,追蹤到現(xiàn)在阿拉爾市的四河匯聚地,并留下“四水匯處,形若牛欄”的記載。這便是如今的阿拉爾市為何在機關大門出入卡上印制“黃源·塔河”標識,并對外宣稱為“塔里木河起源地”的緣由。
面對滔滔塔河水懷古幽思,可能有人產(chǎn)生“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的惆悵,有人生出“大江東去”的豪情。遙想當年,古人尋找黃河源時,在明知錯誤的情況下,也要把它塵埃落定于昆侖山上,就是因其堅持的是在尋找華夏民族統(tǒng)一性的地理依據(jù):塔里木河與黃河,西域與中原,是一個不可分割的地理共同體,更是中華文明共同體。這正是乾隆基于中華民族大一統(tǒng)的千古豪情!
今天的中國人有夢想,古代中國人同樣不缺夢想。漢武帝的夢想就是通過“西進戰(zhàn)略”,降伏匈奴,掃除西域的匈奴勢力,將黃河源昆侖所在的西域納入王朝疆域。從他之后,經(jīng)過昭帝、宣帝幾代君臣近百年努力,到西域都護府建立,這一夢想終得實現(xiàn)。唐的夢想相比漢有過之無不及,安西大都護建立時,“自于闐以西,波斯以東,均屬大唐”,將黃河源所在的昆侖山這個“天之柱”,變成了“國之中柱”。清朝的夢想也很執(zhí)著,歷經(jīng)康雍乾三代君臣努力,終于統(tǒng)一西域,“了數(shù)十年未了之局”。清朝末年,在王朝大廈即將傾圮之際,面對塞防、海防激烈爭論,左宗棠就是憑著“丟掉了西域就自斷了大清國脈皇脈”這一關鍵,才讓慈禧太后瞬間做出了“新疆丟不得”的決定,并上演了他輿梓親征收服新疆那激蕩人心的一幕……以上,也正是古代士大夫的大一統(tǒng)天下觀在現(xiàn)實地理上的反映。如是,自西漢以來的圣君賢臣,才有了都要飲馬塔河、定鼎西域的文化內(nèi)生力量。
“河流迅且濁,湯湯不可陵。”塔河源頭聽濤聲,那是與天地圣賢的一次近距離對話,感受的不只是高山仰止,大河奔流,更有對文明的思考,時代腳步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