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際嵐
01
小時候,我有兩大嗜好。一是酷愛上圖書館借書看。當年的管理員日后形容,“好像羊啃青草一樣”。那時,一本接著一本看,不管讀懂讀不懂,狼吞虎咽,幾乎三五天就換一本。二是愛看戲,劇場演出,賣票,有時舍不得掏錢,就怔怔站在售票處,不時伸長脖子看上幾眼。即便關上大門看不了,吹拉彈唱悠悠然傳入耳畔,似乎這樣也能過把癮。
咀嚼戲文,別有滋味。無論文臣武將,抑或書生小姐,常有離別之悵。我獨莫名記住那句“就此別過”。人生苦短,云卷云舒間,就此別過,不無傷悼之感。
2018年,筆者出席香港作家聯(lián)會成立30周年系列活動。11月2日晚,先是舉行金庸先生紀念儀式。是時,全場與會者肅立,鴉雀無聲。此情此景,突然想起那“書”,那“戲”。
1955年,查良鏞以“金庸”為筆名,在《新晚報》發(fā)表了第一部武俠小說《書劍恩仇錄》,從此一發(fā)而不可收。至1972年,共創(chuàng)作了15部膾炙人口的武俠小說,印數(shù)累計過億冊,風靡全球,可謂“有井水處有柳詞,有華人處有金庸”。
金庸武俠小說每一部都拍攝成了影視劇。觀眾更是無遠弗屆。這“書”,這“戲”,至金庸,且不論“絕后”,要說“空前”,無異議矣。
金庸與其作品進入內(nèi)地,是“春天的故事”的別樣一章。1973年3月,一位剛剛恢復工作的老人托人從香港買了一套金庸小說。當時,這小說在內(nèi)地仍為禁書。老人對小說愛不釋手,多年之后,他把小說的作者請到了人民大會堂,兩人相談甚歡。
那位老人就是鄧小平。
02
《臺港文學選刊》創(chuàng)辦于20世紀80年代初,也曾介紹金庸武俠作品及其影視劇,因而著者與編輯之間有了一定的交集。盡管安排的篇幅并不大,但作為編者,我們深知金庸作品的巨大影響,絲毫不敢輕忽。
然而,與金庸先生的直接接觸,卻是始料未及的尷尬之事。
曾有一段時期,辦刊尤其艱難,紙質媒體發(fā)行整體下滑,《臺港文學選刊》自然不能幸免。為了創(chuàng)收,刊物偶或刊登廣告,包括郵購書訊。
某日有香港朋友詢問,刊物所載書訊中,為何有金庸的盜版書?聞言我們大吃一驚,立即篩查。果然,書訊中有署名作者“全庸”者。顯然,書商企圖渾水摸魚,以假亂真,引誘讀者上當。
刊物版面上邊邊角角登了郵購小廣告,似乎毫不起眼。不料,竟然入了金庸的“法眼”,追究起來了。借用一部喜劇電影的臺詞,事態(tài)很嚴重,先生很生氣,我們很惶恐。
我們當即致信金庸,解釋此事的來龍去脈。金庸原諒了這一“無妄之過”,同仁們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氣。顯然,先生極為愛惜自身的“羽毛”,眼里容不得沙子,憎惡任何盜版行為。同時,先生也極為愛護晚輩,寬宏大度,宥恕無意間的過失。
吃一塹長一智,此后我們刊物審校更加審慎了。
03
數(shù)年之后,首屆“世界華文旅游文學征文獎”在港揭曉,我終于有機會見到出席頒獎典禮的金庸先生。
就像有的作家形容的,金庸猶如一尊“笑佛”。他端坐著,不多話,笑瞇瞇的。在文友引薦下,我上前問候。金庸欣然握手、合影,始終是那副笑瞇瞇的“標配”表情。
這位“笑佛”創(chuàng)造了一個多么神奇的武俠世界??!筆下乾坤,紙上風云。遠及春秋,跨越北宋、南宋,縱橫明朝、清朝,上下馳騁兩千多年!
我向先生遞上征文獎作品集《旅游文學的百花園》,他工工整整地簽上“金庸”二字。當時我內(nèi)心突發(fā)奇想:先生是否還記得那樁“全庸”舊事?但終究沒敢問。
其實也無需問。視其表情,似是云淡風輕,“若無其事”。
04
金庸先生于世紀之交受聘成為浙江大學人文學院首任院長,歷時8年。2017年秋,我恰好來到留下金庸特殊印記的浙大人文學院,出席“一帶一路與世界華文文學”杭州峰會。
會后,與20多位海外華文作家一同進行文化考察活動。代表們參觀了紹興魯迅故居,烏鎮(zhèn)茅盾故居,海寧徐志摩故居、金庸舊居等。金庸舊居前,我們擠擠挨挨,排成四行合影。文友來自美國、加拿大、捷克、匈牙利、新西蘭、日本、馬來西亞等國以及北京、廣東、浙江、福建、香港等地,可謂五湖四海。
那時,金庸尚健在。一年之后,他卻駕鶴遠行了?!疤煜聸]有不散的筵席”,那處居所如今有無改為“金庸故居”?
金庸先生本名查良鏞,1924年出生于浙江嘉興海寧這個遠近馳名的“魚米之鄉(xiāng)”“絲綢之府”。數(shù)百年來,海寧查氏可謂“官宦世家”“書香門第”。康熙皇帝曾為查氏題贈“澹遠堂”匾額,并賜楹聯(lián)“唐宋以來巨族,江南有數(shù)人家”……
金庸內(nèi)親外戚中,不乏各界俊彥,社會名流。姑父蔣百里,軍事教育家;表姐蔣英,音樂教育家,鋼琴家,表姐夫錢學森,科學家,“中國導彈之父”;表兄徐志摩,詩人,散文家;族兄穆旦(查良錚),詩人,翻譯家;表外甥女瓊瑤,言情小說家……查氏開枝散葉,為華夏文明增光添色。
海寧自古為觀潮勝地,蘇東坡盛贊“八月十八潮,壯觀天下無”。宋代詩人潘閬于觀潮詩中寫道:“弄潮兒向濤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濕。”時代激流中,金庸,這位來自錢塘江畔的作家、報人、時評家,恰似“弄潮兒”,以如椽之筆,抒家國情懷,為弘揚中華傳統(tǒng)文化作出獨特建樹。
他歷任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香港特別行政區(qū)籌委會委員,為香港回歸的歷史進程殫精竭慮。
香港作家聯(lián)會成立30周年系列活動期間,香港作家聯(lián)會和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部、《明報月刊》、《香港文學》、《香港作家》聯(lián)合舉辦“我的創(chuàng)作觀”文學講座。一眼望去,會議廳座無虛席,晚到的只好席地而坐。
主講嘉賓中,包括著名詩人鄭愁予、散文家張曉風、小說家施叔青和李昂姐妹。臺灣新銳小說家駱以軍在演講中稱金庸為“神樣的存在”。這些馳名海內(nèi)外的“大咖”,不約而同地,以各自的表達方式,寄予對金庸先生深深的敬意。
中國文聯(lián)主席、中國作協(xié)主席、小說家鐵凝在發(fā)言中談及一件往事。20年前,她訪問香港,拜訪了金庸先生。事前,金庸連夜“做功課”,用心閱讀鐵凝的長篇小說。第二天,他邀請鐵凝一行到家中喝下午茶。老人聊起所讀作品,熱情贊許鐵凝的創(chuàng)作才華。于此一斑,顯見他對晚輩的關愛之情。
此前紀念會上,鐵凝在致辭中說:“金庸離去,金庸不朽。金庸先生的作品,他為香港文學的發(fā)展、為內(nèi)地和香港文學交流所做的一切,都將被后人永遠銘記?!?/p>
臨離香港,心想,金庸先生,真的“就此別過”了。遙望那一灣碧海,那一片青山,又覺得,猶如金庸所言,“偏多熱血偏多骨,不悔情真不悔癡”。紙上遨游,快樂優(yōu)游,真?zhèn)€不枉此生!就這樣,金庸永遠走進了受眾,走進了生活;同時,他也走進了經(jīng)典,走進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