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剛
空白表格,腐敗之源;龍顏大怒,有司徹查。知府頻使苦肉計,御史受騙入彀中;古寺閉門藏詭異,假僧押鏢露馬腳。辨佛像真?zhèn)?,揭驚天陰謀;追“觀音”下落,識“廉吏”忠奸。
第一回 空白表格觸龍顏 君臣舌戰(zhàn)定賭局
大明建立后,各府照磨(掌管錢糧賬目的官員)前往戶部對賬時,往往會拿上提前蓋好了省府大印的空白表格,一旦和戶部的賬目對不上,他們就會在空白表格上虛填數(shù)字,其結(jié)果很容易導(dǎo)致貪腐、欺詐等情況發(fā)生。朱元璋聽說空白表格之事后,大發(fā)雷霆,認(rèn)定其中必有奸詐,下旨要將各省府州縣的照磨及相關(guān)人員全部處死。此言一出,群臣大嘩,覺得這么做未免失于武斷。
左都御史韓宜可出班奏道:“陛下,您想要嚴(yán)厲處罰使用空白表格的人,無非是害怕奸吏借用空白表格虛填數(shù)字,營私舞弊。但凡賬冊,必須加蓋完整的印信才能有效。但據(jù)臣了解,考校錢糧所用的賬冊表格,全是兩張紙的騎縫印,一邊只有半塊印跡,而不是一張紙蓋一個完整的印章。這種賬冊,即使存心作弊,也根本行不通,因此也就不可能存在舞弊現(xiàn)象。懇請陛下不必為此大動干戈。”
朱元璋情知韓宜可說得有理,仍舊余怒未消,說:“賬冊數(shù)據(jù)是朝廷的家底記錄,非同小可,來不得半點(diǎn)兒馬虎。就算為了方便,需要使用空白表格,也應(yīng)事先征得朝廷的允許,豈能自作主張。韓愛卿不必多言,這些人必須得到應(yīng)有的懲罰?!?/p>
韓宜可道:“使用這種空白表格的習(xí)慣由來已久,早在元朝就開始了。它已經(jīng)成為財會行內(nèi)一種不成文的規(guī)矩,沒必要向朝廷匯報。就像登記造冊需要用筆填寫一樣,難道用筆也要征得朝廷的許可么?”
這話夠尖刻的,朱元璋一時找不到反駁的詞句,蠻橫地說道:“不管怎么樣,這些人必須從嚴(yán)懲處!”
韓宜可被朱元璋的蠻不講理氣得有些惱火,抬高聲音道:“請問陛下,依據(jù)哪條律法要這些官員的性命?”
朱元璋想不出此類律法條文,便反問道:“韓宜可,你又憑什么如此為這些官員辯護(hù)?”
韓宜可道:“各級官員、照磨都是十年寒窗苦讀,辛辛苦苦考取的功名,又經(jīng)過朝廷多年的栽培,才具備了治理地方的經(jīng)驗(yàn)和能力。他們?nèi)俏掖竺魍醭娜瞬?,圣上管理國家離不開他們,怎么能說殺就殺?這無異于自毀長城,乃愚蠢之舉!”
朱元璋被激怒了,一拍龍案起身,呵斥道:“大膽韓宜可,你敢辱罵朕,當(dāng)心連你一塊處斬!”
韓宜可面無懼色,迎住朱元璋犀利的目光,朗聲道:“就算粉身碎骨,臣也堅決反對濫殺無辜!”
望著韓宜可不屈不撓的樣子,朱元璋噎住了。他愣了一會兒,忽然笑了,擺著手道:“好好好,韓宜可,朕不跟你這頭犟驢一般見識。你剛才不是問了嗎?你問朕依據(jù)什么律法要?dú)⑺麄?。朕想起來了,他們這是欺君罔上。這么大的事情,不經(jīng)朕批準(zhǔn)就擅自作主,不是欺君又是什么?朕就以欺君之罪處死他們。”
韓宜可態(tài)度依然強(qiáng)硬,毫不留情道:“剛才臣已經(jīng)說過,使用空白表格是由來已久的習(xí)慣,沒必要請示皇上,也就算不上欺君。退一步說,即使這種行為違法,也不能以違法論處。因?yàn)椋诖酥俺⒉]有明令禁止過這種行為,甚至連口頭的禁令都沒有,對這種事提都不曾提過。這就是說,朝廷是允許這種行為的。既然允許,又怎么算是違法,怎么算是欺君呢?”
朱元璋無言以對,只好說:“好,就算你說得有理,可是你敢保證這些官員都是清白的嗎?在朕看來,他們使用空白表格的時候,肯定產(chǎn)生過這樣的想法:朝廷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可以隨意改寫,說明本朝的賬目混亂不堪。既然如此,回到任上就可以亂改賬冊,渾水摸魚。受這種心態(tài)的支配,他們必然弄虛作假,欺上瞞下,貪污納賄,假公濟(jì)私。這樣的官員,難道不該死嗎?”
韓宜可氣得哭笑不得,開口道:“陛下,您這只是妄加揣測,主觀臆斷。無憑無據(jù),憑什么說人家假公濟(jì)私,貪污納賄?”
朱元璋狡辯道:“難道你能拿出他們沒有貪污的證據(jù)?”
韓宜可想不到皇上會反咬一口,道:“有沒有貪污,只有經(jīng)過調(diào)查才能下結(jié)論。在此之前,任何推斷都是無稽之談。”
朱元璋道:“那好,朕就讓他們多活些日子。你去查一查,看他們到底是清官還是贓官?!?/p>
韓宜可道:“臣不曾接到任何人的檢舉揭發(fā),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可疑的線索,沒有審查他們的理由,師出無名?!?/p>
朱元璋聽了,又氣惱起來,罵道:“你們都察院是干什么吃的!朕讓你們監(jiān)督百官,你們應(yīng)該主動出擊,或明察,或暗訪,運(yùn)用各種手段尋找官員們的過失和不法之舉。你們倒好,天天坐在衙門里等候檢舉人。難道無人檢舉,就能證明我朝遍地清官么?倘若永遠(yuǎn)沒有人檢舉,你們是不是就永遠(yuǎn)無所事事,坐享清福?”
這回該著韓宜可理屈詞窮了。朱元璋這番話頗為在理,是啊,如果某個貪官做事隱秘,沒人發(fā)現(xiàn),或者發(fā)現(xiàn)了沒人舉報,難道他就算是清官,就可以逍遙法外么?自己身為左都御史,從未往這方面想過,未免有失職之嫌。聽了皇上的訓(xùn)斥,他猶如醍醐灌頂,猛然醒悟??磥砘噬袭吘故腔噬希疚幻黠@高一層。于是他說:“陛下教訓(xùn)得極是。然而,臣該從哪里著手呢?”
朱元璋想了想,說:“這樣,韓愛卿,你不是說朕對那些官員妄加揣測么?現(xiàn)在咱們打個賭,朕讓吏部把所有官員的名字寫成鬮。咱們采取抓鬮的辦法,從中任選三名進(jìn)行調(diào)查。只要其中有一個清官,就算你贏。朕不但不追究空白表格之事,還給你增加一級俸祿。如果三個都是貪官,那就是我贏了,我就將那些官員全部處死,你不能再持反對意見。怎么樣?”
韓宜可撓著頭苦笑道:“這個,有點(diǎn)近乎兒戲了。照陛下的殺法,必有屈死之人?!?/p>
朱元璋正色道:“此舉絕非兒戲。有道是官風(fēng)正則民風(fēng)正,民風(fēng)正則國風(fēng)正。官風(fēng)不正,民風(fēng)污濁;久而久之,國將不國。因此,治國的根本在于治吏,治吏的根本在于從嚴(yán)。貪污腐敗,國之蛀蟲,萬惡之源。唯有鏟除它,才能養(yǎng)人間正氣。朕說過,朕平生最恨的就是貪官污吏。別的都好商量,在懲處貪腐問題上,決不手軟。寧可矯枉過正,也不姑息養(yǎng)奸。寧可錯殺十個,也不放過一個。朕與腐敗現(xiàn)象勢不兩立,沒有絲毫調(diào)和的余地,有它無我,有我無它。腐敗不除,朕死不瞑目。就算是到了九泉之下,朕也要與它決戰(zhàn)到底!倘若還不能打敗它,那我來生接著跟它斗,直到將它連根拔起,趕盡殺絕!我就不信,這種齷齪丑陋的東西會永生不滅。我就不信,正義還能戰(zhàn)勝不了邪惡!韓愛卿,你,可明白朕的用意?”
韓宜可被深深地感染了,不無激動地答道:“臣明白,陛下的志向在于殺盡天下貪官,還百姓一個公正、清明的世界。”
朱元璋重重地點(diǎn)點(diǎn)頭,道:“知我者,韓宜可也?!?/p>
從內(nèi)心里說,韓宜可真不贊成朱元璋的做法,這不是一刀切么?然而事已至此,也不好再跟他糾纏。抓鬮的時候,韓宜可在心里暗暗禱告,但愿抓到的三個人都是大大的清官,最起碼別是臭名昭著的渾蛋。
他不愿看著任何一位官員不經(jīng)審查就被判成死罪。
等把三個紙鬮捏在手里,展開看時,第一個是安徽省提刑按察使李彧,第二個是山西平遙縣知縣趙全德,最后一位是蘇州知府陳寧。
韓宜可想了一會兒,對三位都沒有印象,心里便有點(diǎn)兒忐忑,誰知他們到底是好官壞官呢?但轉(zhuǎn)念一想,這也好。如果他們是巨貪的話,早就有流言蜚語了,自己這個左都御史肯定會有所耳聞。既然沒有印象,說明他們不是大奸大惡之人,至少表現(xiàn)不會太差,說不定全是德才兼?zhèn)錇槿说驼{(diào)的清官廉吏。那樣的話,自己就有把握保護(hù)這批官員。
然而,韓宜可的愿望太善良了。他做夢也沒想到,調(diào)查結(jié)果會與他的預(yù)期相差如此之遠(yuǎn)。他最先查的是安徽按察使李彧。李彧曾任刑部郎中,因政績卓著,才被委以重任。自從當(dāng)了正職,李彧一改先前勤政清廉的作風(fēng),開始獨(dú)斷專行,貪贓枉法,大肆收受賄賂,以致冤獄層疊,怨聲四起。平遙知縣趙全德罪行也不小。趙全德是舉人出身,曾任平遙縣儒學(xué)的訓(xùn)導(dǎo)、教諭,后升任知縣??h儒學(xué)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縣高中,訓(xùn)導(dǎo)就是教師,教諭相當(dāng)于高中校長加教育局長。在擔(dān)任平遙縣教諭期間,趙全德仗著和知縣大人的同窗關(guān)系,利用翻修校舍、接待上級官員等機(jī)會,大肆侵吞儒學(xué)公帑。當(dāng)了知縣后,趙全德更是變本加厲,貪腐無度。經(jīng)都察院查明,趙全德在任教諭和知縣期間,貪污受賄累計達(dá)八十多萬貫。
查完這兩個案子,韓宜可心灰意冷了。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不查全是清官,一查全是罪犯??磥?,這批使用空白表格的官員在劫難逃了,皇上殺起他們來理直氣壯。
就在這時,都察院的周觀政興沖沖地跑了過來,說:“韓大人哪,不必?fù)?dān)心了,我們肯定能贏!”
韓宜可精神一振,從文案上抬起頭,問周觀政:“此話怎講?”
周觀政揚(yáng)揚(yáng)手里一沓資料,啪地拍在韓宜可眼前,笑道:“皇上不是說只要能查出一個清官,就算咱都察院贏么?你看看,看看這些書信、材料寫的什么,呵呵,全是說蘇州知府陳寧的?!?/p>
韓宜可拿起資料翻看著,道:“說陳寧怎么樣,是好還是壞?”
周觀政一屁股蹲在旁邊椅子上,說道:“當(dāng)然是好了,要不我能說咱們勝局已定了嗎?”又站起來走到韓宜可跟前,要過資料,一份一份地介紹道,“看,這份是吏部給陳寧的嘉獎,這份是江蘇承宣布政使司給陳寧的表彰,這份是蘇州府吳江縣百姓送給陳寧的感謝信。還有,這份是蘇州百姓的萬民表,感謝陳知府修橋補(bǔ)路、開渠筑壩造福百姓的各種善行。總而言之,官方民方對陳寧的評價只有四個字:廉潔勤政。”
韓宜可臉上露出笑容,卻不無顧慮地說:“這次可別又查出一個李彧或趙全德了?!?/p>
周觀政道:“韓大人你這是什么話,難道我們偌大一個大明王朝,就找不出一個清官了?”
韓宜可嘆口氣道:“我是被李彧和趙全德弄怕了,他們先前的名聲不也不錯嘛??墒堑筋^來,唉?!?/p>
周觀政道:“陳寧跟他們不同。他們兩個渾蛋也不知使用了什么下流手段,騙取了上邊的信任和表彰??伤麄冇欣习傩盏娜f民表嗎?老百姓是最講真話的,你好就是好,壞就是壞,他們可不會黑白顛倒。一個真正的好官,他們不會違心地污蔑你。反之,一個昏聵貪婪的狗官,他們也決不會給你唱贊歌??匆娺@萬民表了嗎?看,上千老百姓的簽名,還會有假嗎?”
韓宜可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來,說:“好,那我們就去查查這個陳知府。那些官員的性命,可都在他手里了。”
第二回 攔轎告狀藏乾坤 嚴(yán)審細(xì)查破機(jī)關(guān)
韓宜可帶著都察院的幾人進(jìn)了蘇州地界,眼前的景色漸漸靚麗起來。蔚藍(lán)的天宇下,水網(wǎng)交錯,湖蕩密布,丹桂飄香,綠竹疊翠。說不盡的小橋流水、漁火江楓;看不完的名園幽巷、黛瓦粉墻。湖光毓秀,山色鐘靈。吳儂軟語,發(fā)自畫舫佳人,愈加動聽。昆曲簫笛,來自亭畔才子,格外迷人。
韓宜可在馬上看得興起,忍不住說:“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難怪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果然有一種身臨仙境般的感覺。”
周觀政咂著嘴道:“我聽說蘇州的清湯魚翅非常有名,這次來無論如何得嘗嘗。還有蘇州的黃酒……”
話還沒說完,韓宜可打斷道:“瞎子,別凈想著吃了。前邊就到蘇州城了,大家都留點(diǎn)兒心,注意觀察百姓們的反應(yīng)。蘇州是富庶之地,魚米之鄉(xiāng),無論官員還是百姓,吃喝都很講究。等見了陳知府,估計招待錯不了。大家不必大驚小怪,不能把這個作為調(diào)查的依據(jù)。”
吳訥、余敏在后邊答應(yīng)了。周觀政樂得合不上嘴,笑道:“早知如此,我天天來蘇州查案子。不,有機(jī)會求皇上派我來蘇州當(dāng)知府好了,或者做個知縣也行?!?/p>
眾人哈哈一笑。
說話間來到城門之外,還沒進(jìn)城,忽見城門兩旁夾道站著一些身穿官服的人,后邊還停著幾臺官轎。為首的不等韓宜可走進(jìn),搶步上前,拱手道:“韓大人一路辛苦。卑職蘇州知府陳寧,特率本府全體官員迎接韓大人和各位大人?!闭f完一躬到底。
韓宜可連忙下馬還禮,笑道:“本官可是來審查陳大人的,又不是來巡視督導(dǎo),各位何必搞得這么隆重!”
陳寧坦然笑道:“審查也好,巡視也好,無非都是朝廷公務(wù)。既是公務(wù),就得公事公辦,該接待接待,該審問審問。就算卑職被大人問成死罪,臨死之前該履行的職責(zé)也得履行,該喝的酒也得喝完嘛?!?/p>
大家被陳寧的率真風(fēng)趣逗得哄然大笑,氣氛一下子輕松起來。
眾官員相互見過禮,陳寧道:“時辰已近正午,各位大人還是隨卑職先去吃飯。等吃飽喝足,再審查我不遲。”
周觀政笑道:“陳知府,你可不能太小家子氣,要把蘇州最好的酒菜拿出來呀?!?/p>
陳寧指著兩名通判,回頭笑道:“周大人放心,卑職聽說你是海量,特地請他們二位作陪,你們可一決高下?!?/p>
眾人正要上轎,不知從哪里猛地闖過來一個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高聲哭喊道:“冤枉??!草民冤枉?。∏笄嗵齑罄蠣敒槊裆煸?!”
韓宜可嚇了一跳,低頭看時,原來是一位手舉狀紙的老者。老者約摸五十上下年紀(jì),破衣爛衫,形容枯槁。手中狀紙上寫著幾行歪歪扭扭的字。韓宜可彎腰看了看,寫的是:昆山縣東亭村侯二孩,因水田被豪強(qiáng)顧阿瑛霸占。蘇州知府陳寧收受賄賂,袒護(hù)顧家,致使我有冤難伸,有苦難辯。求青天大老爺為民作主。
韓宜可心里咯噔一下子,看樣子陳寧這個人不錯,怎么一見面就遇到這檔子事?
陳寧見狀,滿臉尷尬,喝道:“大膽刁民,竟敢攔轎喊冤,無理取鬧。來人,把他給我轟出城去!”
旁邊過來幾個兇巴巴的皂隸,伸胳膊捋袖子就要動手。
韓宜可臉色頓時陰沉下來,沖陳寧道:“陳知府,你該不是想壓制良民,蒙蔽視聽吧?”
陳寧汗珠子都下來了,躬身答道:“卑職不敢。大人一路鞍馬勞頓,卑職是為大人的健康著想。還是請大人先到驛館,吃過飯休息一會兒。對這種蠻不講理的潑皮無賴,不理會他就是了?!?/p>
韓宜可聽了,甚是不滿,百姓告你定有告你的理由,休要以刁民無賴胡亂搪塞。將自己不喜歡的百姓斥之為刁民,大概是所有昏官的共同嘴臉。
周觀政在一邊看不清,已經(jīng)走到跟前,蹲下來仔細(xì)閱讀。還沒看完,他嘴里就不停地念叨:“不會吧,這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
“這樣吧,陳知府,本官不去驛館了?!表n宜可想了想,有些厭惡地看著陳寧,“你帶著你的手下先回去待命,本官先問問這位老漢的冤情?!?/p>
陳寧抬起袖子擦了一把汗,道:“韓大人,侯二孩這個案子早在一年前就已結(jié)案。當(dāng)時他心服口服,聲稱不再上訴?,F(xiàn)在突然冒出來,必定是節(jié)外生枝,胡攪蠻纏,大人何必管他!”
侯二孩在地上大叫道:“韓大人別聽他的,草民是屈打成招才簽字畫押的。人說韓大人是包青天再世,您千萬為草民作主啊!”
陳寧氣憤地喝道:“侯二孩,你這個奸詐刁民,本官什么時候?qū)δ阌眯塘耍阌衷趺词乔虺烧辛???/p>
侯二孩怒視著陳寧,罵道:“狗官,你別在這里裝模作樣,你的良心哪兒去了!”說著兩手嚓地撕開上衣,露出累累傷痕,對著韓宜可道,“看吧,韓大人,這就是證據(jù)。這都是陳寧讓人拿烙鐵給我燙的,把我燙得死去活來呀!韓大人,陳寧心狠手辣,蘇州百姓都叫他陳烙鐵呀!”
周觀政已經(jīng)怒不可遏,躥到陳寧面前,劈頭蓋臉就是一通巴掌,嘴里罵道:“你這不爭氣的東西,本官在韓大人面前一直抬舉你,把你說得像朵花一樣。這下倒好,剛見面就被揪住了狐貍尾巴。你讓我這老臉往哪兒擱呀!”
陳寧官帽被打落在地,狼狽不堪地躲閃著,哀告道:“周大人息怒,周大人息怒。卑職知罪,卑職知罪,您聽我把話說完好不好。”
“鐵證如山,還有什么好說的,你這混賬王八蛋!”周觀政又踢了陳寧的屁股兩腳。
陳寧還想分辯,韓宜可一擺手,道:“算啦,別再說了。本官決定親自復(fù)查這個案子,倘若有半點(diǎn)兒紕漏,嚴(yán)懲不貸!走吧?!?/p>
陳寧正不知如何是好,吳訥、余敏手扶劍柄過來,厲聲喝道:“還不快走!”
陳寧無可奈何地嘆口氣,帶領(lǐng)眾官狼狽而去。就在陳寧轉(zhuǎn)身之際,韓宜可無意中發(fā)現(xiàn),陳寧神色之中隱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韓宜可回頭問侯二孩道:“你先起來,把事情的原委詳細(xì)陳述一遍。記住,不得有絲毫虛假的成分,否則以捏造偽證論處?!?/p>
吳訥就近找了家客店,眾人隨便吃了點(diǎn)兒東西,然后來到客房,聽侯二孩講述案件的經(jīng)過。
據(jù)侯二孩所言,他在本村有水旱田十八畝,其中位于村邊的十畝水田是上等好地,土質(zhì)肥沃,產(chǎn)量比較高。這塊地與本村富戶顧阿瑛家的水田毗鄰。四年前,顧阿瑛趁著侯二孩外出做生意,家中無人,暗自將兩家的石界朝這邊挪了二十丈,把那十畝好地全部圈進(jìn)了自家的地塊。侯二孩回來很快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上門找顧阿瑛理論。不想顧阿瑛竟昧著良心說,這十畝地是他花錢從侯二孩手里買下的。雙方爭吵之際動了手,顧阿瑛仗著人多,把侯二孩一頓暴打。侯二孩被逼無奈,一紙訴狀告上縣衙。那顧阿瑛與知縣楊大人過從甚密,官司很快打完了,毫無疑問,侯二孩敗訴。侯二孩又上訴到蘇州府衙。知府陳寧收了顧阿瑛的好處,不問青紅皂白就對侯二孩動了大刑。侯二孩忍受不住,只好違心地承認(rèn)是自己訛詐顧阿瑛。三年來,侯二孩日夜焦慮,心中總也咽不下這口氣。他也想過進(jìn)京告御狀,可是迫于手頭拮據(jù),拿不出盤纏,結(jié)果一直含冤負(fù)屈到現(xiàn)在。前幾天聽說左都御史韓宜可大人要來蘇州,侯二孩覺得終于等到了出頭的日子,這才發(fā)生了剛才的一幕。
韓宜可揣度一會兒,問侯二孩:“那楊知縣審理這個案子時,你與顧阿瑛雙方都提供了哪些證據(jù)?”
侯二孩道:“那塊水田我從洪武初年就開始耕種了,左鄰右舍都知道。要說證據(jù),當(dāng)初我爹曾經(jīng)在水田里埋下一塊石碑,石碑上刻著我分到這塊地的年月、面積和四至。家父臨終留下遺訓(xùn),后代子孫寧死也不能賣地??墒菞钪h根本不管這一套,他只聽顧阿瑛的一面之詞,開口就說我訛詐姓顧的,當(dāng)堂判我敗訴。陳寧這小子更狠,審案時他只準(zhǔn)我回答是或者否。我據(jù)理力爭,他就對我用刑。這個狗官,他讓人用燒紅的烙鐵在我身上亂燙,他真是陳烙鐵呀!”
韓宜可憤憤地罵了一句,又問:“那楊知縣現(xiàn)在何處?”
侯二孩道:“聽說去年得癆病死了,真是天理昭彰,報應(yīng)不爽,他是遭了報應(yīng)??!”
韓宜可道:“侯二孩,本官也不能僅聽你的一面之詞。你敢不敢?guī)胰?shí)地調(diào)查一番?”
侯二孩喜出望外,拍著胸脯道:“怎么不敢,草民早就盼著這一天了。三年的冤屈,我總算熬到了頭。大人能親臨寒舍,草民求之不得呀?!?/p>
侯二孩領(lǐng)著韓宜可等人出了蘇州,向東迤邐跑了百十里,到達(dá)昆山縣。一路上景色煞是醉人。
這昆山縣有三寶,昆石、瓊花、并蒂蓮。昆山縣也是昆曲的發(fā)源地。東亭村位于昆山縣南部,村內(nèi)河流水塘眾多,村民大都以捕魚和種植水稻、蓮藕為生,光景頗過得去。侯二孩的水田就在村北邊,南頭與顧阿瑛的水田相接。韓宜可等人順著縱橫交錯的田埂來到現(xiàn)場,只見水田里并沒有莊稼,卻建起了一些亭臺樓閣,高矮不一,錯落有致。有不少工匠正在勞作,搬木頭的,鋸木料的,壘石頭的,聲音嘈雜,熱火朝天。
侯二孩說:“顧阿瑛霸占了我的田地,只種了兩年水稻,就開始在這里建園林,叫什么‘玉山佳處。這分明是在氣我們這些窮人嘛?!?/p>
韓宜可詢問侯二孩水田的四至,侯二孩一一指劃了一遍。他正要派吳訥去傳喚顧阿瑛,卻見村里慢悠悠走出幾個人來。等他們走近,才看清是幾個文士。
侯二孩指著中間那位,小聲說道:“那個白胡子就是顧阿瑛?!?/p>
顧阿瑛見韓宜可幾人身著官服,氣度不凡,拱手問道:“尊駕是何方人士,莫非對在下這個園子感興趣?”
韓宜可看這顧阿瑛神情超然,步履安詳,知道不是尋常的凡夫俗子,還禮道:“在下韓宜可,聽說先生修建玉山佳處,特來觀賞?!?/p>
顧阿瑛眉毛一揚(yáng),問道:“敢問閣下是哪位韓宜可?”
韓宜可還沒答話,侯二孩搶先道:“還能是哪一位?這就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韓宜可韓大人。姓顧的,這次看你再怎么逞能!”
顧阿瑛暫不理會侯二孩,睜大眼睛道:“不知韓大人光臨敝處,失敬失敬。請韓大人到寒舍一敘,能否賞臉?”
旁邊兩位文人也躬身相邀。
韓宜可冷冷地還禮道:“不必。本官此來,只為你與侯二孩的土地糾紛一事。你們二人可當(dāng)著本官的面述說清楚,省得再過堂審問?!?/p>
顧阿瑛這才望望侯二孩,道:“這塊水田的事不是早就結(jié)案了么,怎么又橫生枝節(jié),舊事重提?”
侯二孩梗著脖子道:“哼,從前要不是知縣大人、知府大人向著你,我怎么會敗訴?現(xiàn)在韓大人來了,我就是要翻案,奪回我的土地!”
顧阿瑛并不慌忙,看著韓宜可,心平氣和道:“這塊地是在下花五千貫寶鈔從侯二孩手里買的,府縣早就審理過。如果侯二孩與韓大人有什么親朋關(guān)系,想要關(guān)照他,這好說,在下再給他五千貫就是了?!?/p>
韓宜可見顧阿瑛誤會了自己,解釋道:“顧先生不必多想,本官只是偶爾發(fā)現(xiàn)了這個案子,特地想了解清楚。你只管從實(shí)陳述,本官與侯二孩并無任何關(guān)聯(lián)?!?/p>
顧阿瑛這才放下心來,把事情講述了一遍,所說與侯二孩頗有出入。
這顧阿瑛名仲瑛,又名德輝。幾年前,他萌生了利用自家田地,修建玉山佳處園林,廣植并蒂蓮的念頭。考慮到地方不夠大,就找周邊的百姓們商量,希望購買相鄰的一部分田地,其中就包括侯二孩的十畝水田。侯二孩是個老光棍,向來游手好閑,吃喝嫖賭,聽說顧阿瑛要出錢買地,很是高興。大家一番討價還價,最后以每畝五百貫成交。顧阿瑛是個坦蕩之人,也沒找中間人,很隨意地與各家各戶立了字據(jù)。他心想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你收錢,我占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沒必要找什么證人。不巧的是,有一次賬房不慎失火,滿柜子的賬目被燒個精光。那賬目上記錄著鄉(xiāng)親們欠他的地租錢款,現(xiàn)在賬沒了還怎么催要?這顧阿瑛并不著急,對賬房先生說,沒了賬目咱不要不就得了,只當(dāng)我請鄉(xiāng)親們喝酒了。別人對顧阿瑛感恩戴德還來不及,唯獨(dú)侯二孩見有機(jī)可乘,反過來訛詐顧阿瑛,硬說自己從沒把那十畝水田賣掉。他藏起了自己留存的那份字據(jù),一天到晚找上門糾纏吵罵。那顧阿瑛是方圓幾十里內(nèi)有名的大戶,哪受過這個氣。顧宅的家丁看不過眼,把侯二孩胖揍了一頓。侯二孩還不罷休,一紙訴狀將顧阿瑛告上縣衙。知縣楊大人對案情做了深入調(diào)查,最后認(rèn)定侯二孩是無理取鬧。官司到了知府衙門,陳大人擔(dān)心縣衙偏袒豪門大戶,欺負(fù)弱者,也專程進(jìn)村入戶進(jìn)行了走訪查問。結(jié)果與楊知縣所匯報的一樣,全村人都愿替顧阿瑛作證,于是維持了原判。
韓宜可聽罷,沉吟片刻,覺得顧阿瑛所說入情入理,府縣這樣判決基本說得過去,但似乎還有不妥之處,便道:“照你所講,本案的證人倒是不少,只是缺乏證據(jù)。如果我是侯二孩,會狡辯說是你顧阿瑛花錢買通了全村百姓,他們是集體作偽證,你又如何解釋?”
顧阿瑛點(diǎn)頭笑道:“對對對,剛才我忘了說,證據(jù)也是有的。我購買這塊地的具體時間是洪武十二年正月,從當(dāng)年開始,這十畝地的賦稅就由我繳納了。我的賬目雖然燒了,可縣衙有存根。楊知縣審理本案時,就命孔目翻查過賬冊。侯二孩繳納賦稅的時間是洪武十一年以前,之后到現(xiàn)在一直由我負(fù)擔(dān)。大人不信可以去縣衙查賬,一切不就全明白了?”
韓宜可剛要開口,侯二孩道:“韓大人,顧阿瑛分明在強(qiáng)詞奪理,府縣衙門更是胡亂判案。您想想,我的地洪武十三年已經(jīng)被顧阿瑛霸占了,還拿什么繳納賦稅?他霸占了我的土地,交糧納稅理所當(dāng)然,可這并不能證明這塊地就是他的呀。換個角度說,如果我霸占了他的地,也繳納賦稅,難道就證明這地是我的嗎?”
韓宜可點(diǎn)點(diǎn)頭,看了侯二孩一眼,想不到這個貌似愚昧的農(nóng)夫竟能說出這樣有分量的話來。
顧阿瑛冷笑幾聲,望住侯二孩道:“這句話你應(yīng)該當(dāng)初在縣衙大堂上說,而不是等到現(xiàn)在。當(dāng)初你并沒有提出這一條,無論是我本人還是知縣大人,都沒往這方面想。按照問案規(guī)則,不提的證據(jù)視為放棄。你自己放棄了,能怪別人么?”
這話聽起來好像欺負(fù)侯二孩無知,要那樣的話,韓宜可仍有辦法把案子扳過來。他說道:“顧先生說得不錯,府縣兩級所判都沒有錯??墒悄阃?,如果當(dāng)事人不服,還可以繼續(xù)上告。到了省提刑按察司或者更高的大理寺,你就未必勝訴了。”
顧阿瑛仍舊不慌不忙,說道:“如果大人有心幫助侯二孩翻案,不妨到大理寺試試。不過在下提醒大人,這塊地是洪武十二年買的,或者叫做霸占也行。侯二孩的地是洪武十二年正月被我霸占的,而他起訴的時間是洪武十四年臘月,也就是我家賬房失火之后,期間相差了整整三年。請問韓大人,有沒有自家的東西被搶奪后,過了三年才告狀的?這三年當(dāng)中,受害人干什么去了?”
這下韓宜可無話可說了。是啊,侯二孩當(dāng)時為什么不告,卻要等到三年后呢?這只有一個解釋,當(dāng)初侯二孩無機(jī)可乘,直到聽說顧阿瑛的字據(jù)被燒毀后,才起了歹意。
侯二孩見韓宜可開始用凌厲的目光看自己,手腳有些慌亂,狡辯道:“之前我沒想起縣衙來,所以沒有告?!?/p>
顧阿瑛道:“縣衙近在咫尺,你進(jìn)城吃喝嫖賭每天都經(jīng)過縣衙,難道還需要慢慢想起來么?”
侯二孩理屈詞窮,耍賴道:“不管怎么說,我就是沒把地賣給你?!?/p>
顧阿瑛不屑與他廢話,扭頭欣賞越來越絢麗的晚霞和水光。
侯二孩又說:“對了,這水田下有我爹埋下的石碑。碑上有我爹的遺言,后世子孫誰都不許賣地。我怎么敢違背我爹的遺訓(xùn)呢?”
顧阿瑛仍舊不看他,心想,敢不敢違背那是你自己的事,與別人何干!
侯二孩急于拿出“證據(jù)”,也不管韓宜可怎么想的,自己“撲通”一聲跳下水田,三下兩下從爛泥里搬出一塊石碑,拿在水里好歹涮了涮,放到眾人面前。
韓宜可本不想看什么石碑,這東西說明不了任何問題。但既然拿到了眼前,他就不經(jīng)意地溜了一眼。石碑上果然刻著這塊地的主人、面積和幾句遺訓(xùn)。韓宜可見那字寫得不錯,不由得蹲下來仔細(xì)觀瞧。這一看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他問侯二孩:“你說這塊石碑是哪年埋進(jìn)地里的?”
侯二孩答道:“洪武初年?!?/p>
韓宜可轉(zhuǎn)過頭,站起身喝道:“大膽侯二孩,你竟敢欺騙本官!”
侯二孩嚇得一哆嗦,分辯道:“小人不敢,小人沒有欺騙大人,這塊石碑確實(shí)是我爹在洪武初年埋下的?!?/p>
韓宜可呵斥道:“一派胡言!洪武初年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五六年,石頭埋在淤泥中早就變質(zhì)變色,苔痕斑斑。而這塊石碑清清白白,一看就是剛埋進(jìn)去的,連三天也超不過。這是其一。其二,人們在田里埋石碑做記號都是盡量深埋,為的是防止耕耘過程中損壞犁鏵。剛才我見你毫不費(fèi)力就把石碑從地下拿出來,顯然不合常理。由此可知,你是在弄虛作假,誆騙本官?!?/p>
侯二孩見自己的花招被識破,害怕韓宜可將他送官,跳起來撒腿就跑,不提防腳下一滑,“咕咚”一聲栽進(jìn)了水田里。等爬起來,他已經(jīng)成了落湯雞。
吳訥將他拽上來,譏笑道:“你跑什么你,又沒有人要抓你??磥碚媸亲鲑\心虛了?!?/p>
侯二孩脫下衣服,擰著水道:“想不到韓大人這么厲害,連莊稼地里的事都知道?!?/p>
吳訥忽然指著他的身上,說:“你的傷疤是怎么回事,怎么全掉了?”
眾人扭頭看時,侯二孩身上的烙鐵印全不見了,成了花里胡哨的一片。周觀政走過來伸手一抹,哪里是什么燙傷,原來是假的,用顏料染成的。
周觀政喝問道:“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說是被陳烙鐵拿烙鐵燙的嗎?”
侯二孩嚇得忙跪下,哀告道:“大人饒命,小人該死,小人該死?!?/p>
周觀政踢了他一腳,問道:“我是問你到底怎么回事,究竟是陳寧給你燙的,還是你自己弄的?”
侯二孩望望這個,望望那個,結(jié)結(jié)巴巴道:“是小人自己用烙鐵蘸著朱砂和膏藥印上去的,不關(guān)……不關(guān)陳大人的事。”
周觀政又追問道:“這塊石碑啥時候埋在這里的?”
侯二孩低頭囁嚅道:“是昨天夜里剛埋下的。為的……為的是訛詐顧家?!?/p>
周觀政早已怒火中燒,罵道:“我說陳寧是個好官,偏偏你這無賴跳出來誣告人家。弄得老子不但連酒也沒喝成,還得罪了陳寧。你什么玩意兒!”一邊罵著,還一邊啪啪啪搧了侯二孩幾個耳光。
這個侯二孩,平白無故浪費(fèi)了高官們半天寶貴的時間,當(dāng)真該打。
韓宜可揮手止住周觀政,教訓(xùn)侯二孩道:“侯二孩,看你也一把年紀(jì)了,怎么這樣不成器。別人錢再多也是人家的,不能老想著據(jù)為己有,更不能采取不正當(dāng)?shù)氖侄稳ヂ訆Z。你要記住,人要過上好日子,唯一的途徑就是加倍努力。讀書做官也行,動腦筋做生意也行,耕田養(yǎng)豬也行。無論干哪一行,不肯付出心血,只想投機(jī)取巧都是行不通的。耍弄伎倆的結(jié)果往往是弄巧成拙,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你可明白?”
侯二孩點(diǎn)頭哈腰道:“小人明白,小人明白,大人教訓(xùn)得是?!?/p>
韓宜可道:“也罷,看你也是個窮苦人,本官就不追究你了。起來回去吧,以后好好做人?!?/p>
侯二孩狼狽不堪地爬起來,連連說著“是是是”,一溜煙跑開了。
望著侯二孩的背影,韓宜可若有所思地呆了好一會兒。
周觀政問他在想什么,韓宜可支支吾吾沒有回答,心里卻覺得怪怪的。他注意到,侯二孩臨走的時候,目光詭異,嘴角閃爍著一種不可捉摸的笑意。
這邊顧阿瑛對韓宜可甚是欽佩,贊譽(yù)幾句,盛情邀請眾人到自己莊上作客,還介紹旁邊兩位說,一個叫呂誠,一個叫袁華,都是詩人畫家。
韓宜可本想推辭,一聽說幾位全是文人墨客,不由自主便答應(yīng)了。他也喜歡有才情的文人。一邊往回走著,韓宜可一邊開玩笑道:“據(jù)侯二孩說,顧先生與知府陳寧頗有交情,不知是真是假?”
顧阿瑛聽出了弦外之音,坦然笑道:“實(shí)不相瞞,在下也是經(jīng)過這場官司,才與陳知府認(rèn)識的。陳知府的隸書有一定造詣,我們在一起很談得來。彼此之間常有一些字畫筆硯相贈,我還送過他兩壇花雕老酒,除此之外并無其他瓜葛。韓大人,這難道算是行賄受賄嗎?”
韓宜可微微一笑,搖了搖頭。文人墨客之間互贈禮物是常有的事,自己也有這方面的交往,不足為怪。
在顧阿瑛莊上吃完飯已是月上中天,礙于道路陌生,韓宜可便在這里留宿了一晚,次日才返回蘇州城。韓宜可很是愜意,原來這顧阿瑛是個聰明絕頂之人,善于詩畫以及吹拉彈唱,喜好以文會友,與呂誠、袁華并稱昆山三才子。此人還深諳經(jīng)商之道,乃蘇州府一帶的巨富,名冠吳中。早年元朝和張士誠都想請他出來做官,遭到顧阿瑛拒絕。后顧阿瑛曾巨款資助過朱元璋的義軍。明朝建立后,朱元璋感念顧阿瑛的善行義舉,時常有所賞賜。并蒂蓮的種子就是朱皇帝先賜予顧阿瑛,才在這一帶傳播開來的。顧阿瑛等人有《玉山雅集》流傳于后世。其中一首水調(diào)歌頭極有韻致:金粟綴仙樹,玉露浣人愁。誰道買花載酒,不似少年游。最是宮黃一點(diǎn),散下天香萬斛,來自廣寒秋。蝴蝶逐人去,雙立鳳釵頭。向尊前,風(fēng)滿袖,月盈鉤。縹緲羽衣天上,遺響遏云流。二十五聲秋點(diǎn),三十六宮夜月,橫笛按伊州。同躡彩鸞背,飛過小紅樓。
這樣的大善大義之人會賴侯二孩幾畝地?打死都不信。韓宜可想。
第三回 會故友又見暗笑 訪禪院憾逢門關(guān)
韓宜可等人剛剛住進(jìn)蘇州府驛館,又有人找上門來。此人先見到吳訥,請吳訥進(jìn)去通報,就說有故人來訪。韓宜可想不起自己在蘇州有什么熟人,便請他進(jìn)來。
來者是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看樣子像個教書先生。這位先生見了韓宜可,先不說話,只是望著韓宜可發(fā)笑。
韓宜可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望著對方,問道:“先生找韓某有何貴干?”
那人不直接回答,而是笑問道:“韓大人,一向可好?。俊?/p>
韓宜可站起身,納悶地說道:“好,好。嗯,莫非先生認(rèn)識韓某?”
那人哈哈笑起來,道:“唉,真是世態(tài)炎涼吶。韓大人到底是富貴了,連同窗好友都不記得了。果然是貴人多忘事??!”
韓宜可越發(fā)摸不著頭腦,皺起眉頭,在記憶中極力搜索此人的形象,可還是想不起來。
那人提醒道:“真忘了?洪武三年,京城悠然客店,一支羊毛筆?!?/p>
韓宜可一拍腦門,終于想起來了,上前抓住對方的雙手,驚喜地叫道:“路乃墨,路兄!你怎么會在這里?”
路乃墨哈哈一笑,道:“韓大人,十三年不見了,十三年哪。你飛黃騰達(dá)了,愚兄我可是落魄得很呀。這不,考了多少次也發(fā)達(dá)不了,只好在太倉縣做個師爺,混口飯吃?!?/p>
洪武三年,韓宜可到京城參加鄉(xiāng)試,與路乃墨同住一家客店。臨去考場時,韓宜可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筆壞了,去買新的已經(jīng)來不及。為難之時,路乃墨掏出一支羊毫給了他,解了一時之急。那年韓宜可順利中舉,路乃墨卻名落孫山。從此二人天涯兩隔,再不曾謀面。因?yàn)樵谝粔K探討過學(xué)問,又一塊參加鄉(xiāng)試,所以二人算是有同窗之誼。
韓宜可請路乃墨坐下,命人奉上香茶,然后笑道:“做師爺也不錯嘛,出出主意就行了,不必承擔(dān)責(zé)任,無官一身輕。哪像我們,一天到晚提心吊膽,生怕捅了婁子?!?/p>
路乃墨道:“韓大人過謙了。不過,愚兄今天找你來,還真有一件事想麻煩你?!?/p>
韓宜可笑道:“你我兄弟之間,但說無妨。只要能辦到,韓某義不容辭?!?/p>
路乃墨嘆口氣道:“韓大人,我冤枉啊?!?/p>
韓宜可道:“請細(xì)說原委?!?/p>
路乃墨清清嗓子,講述道:“我能混到這一步,多虧了一個人。要不是他提攜我,到現(xiàn)在恐怕我還是個窮秀才。常言道,知恩不報非君子,現(xiàn)在他落了難,我不能不管哪?!?/p>
韓宜可詢問詳情,那個人到底是誰,捅了什么婁子。路乃墨不正面回答,卻張口罵道:“要怪都怪陳寧這個王八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韓宜可有些不耐煩了,問道:“你到底想說什么?礙著陳寧什么事了?”
路乃墨呷了一口茶,說道:“事情還得從三年前說起。太倉縣原來的知縣名叫吉仕堂,是我的朋友。吉知縣為人隨和,寬懷大度,沒有一點(diǎn)兒官架子。他不但視我如兄弟手足,還把縣衙的一應(yīng)公務(wù)全部委托我掌管。吉知縣喜歡殺豬賣肉,平時總是不厭其煩地練習(xí)割肉的技巧。他手頭上那個準(zhǔn)呀,你要多少肉,他一抓一個準(zhǔn),根本不用過秤。有一次在縣衙門口,有人故意想刁難他,說要買一斤四兩八錢豬肉。你猜怎么著,吉知縣一手抓住肉塊,一手拿刀子一割,看都不看就說夠了。那個人不信,拿在秤上一稱,嘿嘿,分毫不差,圍觀的人無不鼓掌喝彩。誰不佩服吉知縣抓肉的本領(lǐng)呀!我和吉知縣可謂相得益彰,我把縣衙事務(wù)處理得井井有條,吉知縣安下心來賣他的肉,兩不耽誤。多好的事呀,可是陳寧這個兔崽子,居然說吉知縣不務(wù)正業(yè),向皇上參了一本,硬是把吉知縣免職了。這下倒好,吉知縣一走,我沒了靠山。新來的知縣狗屁不是,啥事都不讓我作主。你說說,我這師爺干著還有什么意思?我冤不冤哪!簡直是奇恥大辱??!哼!”
韓宜可驚訝地張大嘴巴,瞪著路乃墨,好大一會兒說不出話。
路乃墨不明白韓宜可的意思,繼續(xù)說道:“韓大人,咱們是兄弟,我就不拐彎抹角了。我找你來,就是想請你在皇上跟前替吉知縣幫幫好話,多美言幾句,好讓他官復(fù)原職,氣氣陳寧這狗日的。媽的,我就不信他能一手遮天!”
韓宜可聽了,又好氣又好笑,指著路乃墨“你、你、你”了好幾聲,不知說什么好。到后來,他忍不住罵道:“路乃墨,你渾一個??!你和那個什么吉仕堂,都是大渾蛋!幸虧你沒中舉人中進(jìn)士,要讓你當(dāng)個太監(jiān),說不定把皇上的主都給作了?”
路乃墨呆頭呆腦地望著韓宜可,道:“韓老弟,你這是什么話?難不成人當(dāng)了官都這副德行,拿故交老友不當(dāng)人看了?”
韓宜可也覺得自己說話有點(diǎn)兒粗魯,改口道:“路兄,我是說,你真糊涂呀!”
路乃墨脖子一梗,說道:“我怎么糊涂了?”
韓宜可道:“那個吉仕堂身在其位,不謀其政;你一個師爺越俎代庖,非法專權(quán)。要我說,陳知府對你們太客氣了,換了別人看不問你們個充軍流放之罪!”
路乃墨大言不慚道:“有道是量才使用,人盡其才。我有治理縣民的能力,吉知縣有殺豬賣肉的特長。他不愿管理政務(wù),自然就該我這個師爺效勞,這有什么不對的?老百姓之間還經(jīng)?;ハ鄮兔Ω苫钅?,難道我就不能幫吉知縣一個忙?”
韓宜可哭笑不得,大聲道:“你們這是瀆職越權(quán)哪,嚴(yán)重的瀆職越權(quán)!算了算了,既然陳知府沒有深究此事,本官也就不追究你們的責(zé)任了。好歹你沒惹出什么亂子,要是弄出了冤假錯案,掉腦袋的可能都有。別以為官這么好做,這次是你僥幸,以后千萬別冒這種險了?;厝グ苫厝グ?,我還有事,就不留你了。”
韓宜可本想請路乃墨喝杯酒敘敘舊,見他是這樣的人,興趣早沒了。
路乃墨并不起身,仍然心有不甘地問道:“你倒是給句準(zhǔn)確話,到底幫不幫這個忙?”
韓宜可道:“幫什么幫?那陳知府已經(jīng)對你們?nèi)手亮x盡了。像吉仕堂這種人,根本不配做官。他不是喜歡賣肉么,就讓他繼續(xù)賣他的肉好了。官場上少了一個昏官,屠宰行多了一把好手,這也是好事,人盡其才了嘛?!?/p>
路乃墨提高聲音道:“別說那么多廢話,我就問你,這個忙你幫還是不幫?”
韓宜可斷然答道:“不幫!”
路乃墨這才呼地站起,譏笑道:“人都說韓宜可正直無私,實(shí)際也不過如此嘛。得志便猖狂,屁股一變臉就變。哼,真是世態(tài)炎涼,人情如紙啊。好吧,只當(dāng)我路某沒有你這個朋友。小人!”說完也不道別,徑自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可是,當(dāng)他出門轉(zhuǎn)彎的時候,韓宜可從他的側(cè)面清楚地發(fā)現(xiàn),那張看似愚昧的臉上,隱隱含著一絲無法理解的笑意。
接下來,又有幾波喊冤告狀的。跟前邊差不多,查來查去,結(jié)果都并非什么冤案。陳知府處理得不但合乎律條,還有理、有據(jù)、有節(jié)。以韓宜可的眼光看,這些案子辦得無可挑剔,天衣無縫,比大理寺有些案子處理得還好。
只有一點(diǎn)韓宜可不明白,那些來告狀的到最后都會顯露出一絲反常的笑意,好像是佩服韓宜可的才能,又好像是達(dá)到了什么目的,也像是在嘲笑誰。
無論怎么樣,單從各類案件的處理結(jié)果看,陳寧絕對算得上一個好官,一個才智超群的好官。
周觀政這下放心了,咧開大嘴笑道:“看看,我說得沒錯吧,陳寧這人確實(shí)不錯?!?/p>
韓宜可這才想起,這些日子陳寧一直沒露過面,連驛館的門都沒進(jìn)過。從官場禮節(jié)講,這是故意慢待上司,根本不拿韓宜可當(dāng)回事。韓宜可倒沒什么,周觀政心里很不舒服。再怎么說我們也是朝廷派來的要員,你一個知府有什么了不起,竟敢冷落我們。
韓宜可笑道:“依我看哪,陳知府八成是生我們的氣了。開始我們那樣對待人家,讓人家在大街上當(dāng)眾出丑。你還打了他的嘴巴子?!?/p>
周觀政道:“就算我們冤枉了他,可他畢竟是下級,受些委屈又如何?要是換了別人,恐怕早就屁顛屁顛跑來了,跟哈巴狗似的。”
韓宜可道:“你說的那是沒有骨氣,卑躬屈膝的官員。真正有氣節(jié)的官員,可殺不可辱。你敢侮辱他,他哪怕是死也要跟你明刀明槍地斗,哪管你是什么高官!”
周觀政點(diǎn)點(diǎn)頭,贊許道:“這么看來,陳知府是一位心底無私的正直官員,跟你我倒有些相似。好吧,看在這個份上,我老周甘愿屈尊向他賠禮道歉?!?/p>
來到蘇州半月有余,今天是陳知府第一次宴請韓宜可。對韓宜可初來乍到便聽信侯二孩之流的誣告,接二連三地復(fù)查問案,陳寧心里還憋著疙瘩,飯局中他時不時流露出不滿,說些軟中帶刺的話。
韓宜可見這位知府大人有些個性,忍不住笑道:“陳大人,調(diào)查問案是本官的職責(zé)所在,并不是對你有什么成見,更不是故意挑刺找茬。現(xiàn)在不是挺好么,經(jīng)過復(fù)查,還了你一個清白。要不這樣,我們還不敢放心大膽地喝你的酒呢。如果你還耿耿于懷,本官就在此代表周觀政等人向你賠禮道歉,請求你的原諒。”
陳寧這才不好意思地說:“韓大人言重了,卑職豈敢?!庇挚粗苡^政道,“周大人也是,當(dāng)著那么多官員和百姓,把我的帽子都打掉了,弄得我好沒面子?!?/p>
眾人忙打哈哈道:“誤會,全是誤會。周大人應(yīng)該敬陳大人一杯?!?/p>
周觀政端起酒杯,走到陳寧跟前,道:“陳知府,算我周瞎子瞎了眼,上了侯二孩那老渾蛋的當(dāng)。我先自罰一杯,向你賠不是了?!闭f完一飲而盡。
陳寧撈回了面子,表情開始生動起來,與眾人推杯換盞,場面甚是活躍。
熱鬧了一會兒,陳寧掏出一沓狀子放在眾人面前,說道:“但凡做官,總會得罪一些人。這些人對你懷恨在心,免不了伺機(jī)報復(fù),告黑狀,打悶棍,時不時給你找點(diǎn)兒小麻煩。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也可以理解,人家心里有氣,總得讓人家往外泄泄吧,不然憋出病來怎么辦?只是有一樣,你可以記恨我,但我不能因?yàn)榕履阌浐蘧蛠y了法度。老話說得好,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我秉公辦事,依法辦案,你愛怎么地怎么地。”
韓宜可拿起那些狀子看了看,全是告陳寧的。有的說陳寧為虎作倀,幫著某某大戶欺壓良民。有的說陳寧索賄受賄,貪污公帑。有的說陳寧吃喝嫖賭,奸淫幼女,養(yǎng)了多少多少婊子。每張狀子都說得有鼻子有眼,足以騙過不明真相的人。
陳寧沖韓宜可道:“韓大人,這些狀子上所說的事情,時間、地點(diǎn)、證人、過程都清清楚楚。你們不妨全部審查一遍,看結(jié)果到底如何?!?/p>
韓宜可把狀子推到一旁,呵呵笑道:“本官對陳知府的為人心知肚明,不會再上侯二孩之流的當(dāng)了。你大可放心?!?/p>
陳寧道:“卑職沒有什么不放心的。凡是我審理的案子,雖不敢說件件都是鐵案,但至少我是盡力而為的。我力求把每件案子辦成鐵案,如果出現(xiàn)什么漏洞,那也是由于自己能力有限所致,絕不是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故意為之。在這方面,我敢拍著胸脯對天發(fā)誓。在清廉自律方面,我承認(rèn)自己做得不夠好。我喜歡結(jié)交各地的文人墨客和武林人士,我自己也愛好習(xí)文練武。我和朋友之間時?;ニ鸵恍┬《Y物,我們喝的這個花雕老酒就是顧阿瑛送的。我還有一把寶劍,是河南一位武林前輩送的,我送他的是一幅隸書。倘若這也算是受賄的話,那我承認(rèn)自己是個貪官,韓大人盡可把我拉出去砍了。”
眾人再次被陳寧的坦然率真打動了。
韓宜可道:“陳知府說哪里話,就連皇上也與一些高人互贈禮物,這屬于正常的交往。只要沒有影響到公務(wù),就不能算作貪腐。來,為了表示對陳知府高尚品格的嘉獎,我們大家敬他一杯!”
場面又掀起一輪高潮,碰杯聲、猜拳聲、互相吹捧之聲充斥了整個飯局。
酒酣耳熱之際,作陪的照磨蘇興吳透露說:“陳知府是個聰明絕頂之人,不但滿腹詩書,治郡有方,而且多才多藝,他還會變戲法呢?!?/p>
眾人聽了,紛紛要求陳寧露一手。
陳寧已經(jīng)喝暈乎了,大大咧咧地說:“好,那我就露一手為韓大人助助酒興!”又沖韓宜可道,“韓大人要不要開開眼?”
韓宜可興致勃勃道:“當(dāng)然愿意。我從小就非常愛看魔術(shù)師表演,每看過一個新奇的魔術(shù),都會冥思苦想好幾天,不解開其中的奧妙就睡不著覺。可是魔術(shù)這東西實(shí)在太神奇了,表演者本人不說破,誰都搞不明白。”
陳寧笑道:“既然如此,我今天先表演,然后再告訴大家謎底?!?/p>
陳寧的魔術(shù)表演果然十分精彩,讓觀者眼花繚亂,因此掌聲不絕。
表演結(jié)束,陳寧一邊告訴眾人謎底,一邊道:“任何魔術(shù)都需要平時刻苦訓(xùn)練,力求達(dá)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如果速度和熟練程度達(dá)不到,很容易穿幫?!?/p>
韓宜可笑道:“神話故事里說的易容變化之術(shù),說不定就是魔術(shù)吧。”
陳寧道:“對。世上沒有鬼神,也根本沒有變身之術(shù)。一般人搞不懂魔術(shù)的奧妙,就認(rèn)為那是在騰挪變化,把魔術(shù)師誤當(dāng)成了神仙。其實(shí)全是假的,只是手段巧妙而已?!?/p>
韓宜可用敬佩的目光望著陳寧,道:“陳知府博學(xué)多才,真是難得的聰慧之人哪。”
陳寧神情黯淡下來,道:“這都是我早年間學(xué)的糊口手藝,混口飯吃罷了,談什么博學(xué)多才?!?/p>
韓宜可道:“哦,陳知府年輕時做過江湖藝人?”
陳寧嘆息道:“從我曾祖父開始,我們家就以變戲法謀生。一年四季走村串巷,東奔西跑,胡亂掙一口吃食。唉,沒辦法呀,我的家鄉(xiāng)不比這蘇州府,魚米之鄉(xiāng),富庶之地。我們那兒土地貧瘠,物產(chǎn)稀少,祖祖輩輩過著食不果腹的窮苦日子。為了謀生,很多人被迫離鄉(xiāng)背井,四處漂泊,到處受人歧視,遭人白眼,想起來真叫人心酸吶。”說著暗自垂淚。
眾人感嘆一番,你一言我一語安慰陳寧。
陳寧揩了一把淚水,笑道:“不好意思,掃了韓大人和各位的興了。沒什么,我那些鄉(xiāng)親們非常勤勞,非常淳樸善良,隨著大明朝的不斷發(fā)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來,咱們繼續(xù)喝酒,開懷暢飲!”
說話間扯到了蘇州的園林上。韓宜可覺得不游覽園林寺院,枉來蘇州一趟。陳寧說那好辦,明日就帶大家去逛逛。
西園寺位于蘇州金門外下塘街,本名歸源寺,始建于元至元年。寺內(nèi)有四大天王殿、大雄寶殿、五百羅漢堂等建筑。羅漢堂中央有一尊用整根香樟木雕成的千手千眼觀音,高達(dá)三丈九尺,異香陣陣,猶如真神臨凡。堂內(nèi)還有兩尊“瘋僧”和“濟(jì)公”的雕像,雕刻極為傳神,妙趣橫生,堪稱絕世佳作。
韓宜可每到一處,都不住地嘖嘖稱嘆。
走到鐘樓東側(cè)的甬路時,冷不丁一團(tuán)亂草飛來,正砸在韓宜可頭上,弄得他滿面泥土,眼睛也給迷住了。
韓宜可正揉著雙眼,陪同參觀的明德和尚氣呼呼地走到路邊的花圃,呵斥道:“悟能,你干什么吃的?拔草也不好好干,到處亂扔。這位可是朝廷來的大官,還不過來給韓大人磕頭賠罪!”
韓宜可抬頭一看,蔥蘢的花圃間站起來一個呆頭呆腦的和尚。那和尚既不知道道歉,也不懂得狡辯,就那么傻乎乎地望著眾人,目光中布滿了驚恐。
明德氣不過,正要過去把那和尚揪過來,韓宜可攔阻道:“不要難為他,他又不是故意的?!庇趾险茮_那和尚道,“悟能師父,您辛苦了。”
旁邊的方丈慈惠大師對韓宜可道:“韓大人不必跟他客氣。悟能是個半傻子,心眼兒不夠使,又十分懶惰,啥都不愿干,只好派他鋤草澆水,干些雜活?!?/p>
韓宜可隨口問道:“哦,悟能師父是幾時來寺里出家的?”
慈惠大師道:“早在貧僧來這里之前,他就是本寺的弟子了。至于何時出家,我也說不清。”
慈惠大師是四川人,來此之前歷任峨眉金頂華藏寺、開封大相國寺的方丈,是一位年過八旬、慈眉善目的得道高僧,在佛教界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可能是由于牙齒脫落的原因,慈惠大師說到“紅”字發(fā)音不清,老說成“逢”音。
韓宜可又合掌對那傻和尚和顏悅色道:“悟能師父,寺里的環(huán)境如此整潔,都是你的功德啊。來此的游人香客都會感激你的?!?/p>
悟能仍舊傻呆呆地望著他,不知道如何應(yīng)答。
韓宜可說完,繼續(xù)朝前游覽。轉(zhuǎn)到大雄寶殿后邊,忽見一個清幽雅致的院落大門緊閉,里邊靜悄悄的。門口青磚墁就的小徑上,零星散落著一些碎木屑。院內(nèi)的竹林高過房頂,青翠欲滴,煞是可愛。韓宜可想進(jìn)去看看,卻被慈惠大師勸住了,說里邊正在修繕房屋,雜亂得很,請韓宜可移步他處。韓宜可只好作罷,心里卻有些奇怪:修繕房屋又不是什么機(jī)密事,何必關(guān)起門來呢?
出來時,在寺院門口,一位白發(fā)蒼蒼、衣衫襤褸的老乞丐正往功德箱里投錢。韓宜可出于好奇,停步問道:“這位大哥,看樣子你并不寬裕,怎么捐了這么多錢呀?”
老乞丐回答道:“沒多少,才四百多文,全是討飯討來的。聽說北方遭了瘟疫,很多人病餓而死。我想盡一點(diǎn)微薄之力,幫幫他們。再怎么說我還好好地活著,比那邊的人日子好過呀。這點(diǎn)兒錢就給他們拿去買點(diǎn)兒草藥吧。”
韓宜可被深深地感動了,對陳寧道:“陳知府果然治理有方,教化得力,這里的百姓太善良了?!?/p>
陳寧不無感慨道:“是啊,蘇州百姓自古就有扶危濟(jì)困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并不全是在下教化的結(jié)果。我來蘇州任職后聽說了這件事,尋思既然百姓們有這種善念,何不加以引導(dǎo)利用。我把全國各地遭受天災(zāi)人禍的消息及時告訴大家,哪里發(fā)生了水災(zāi),哪里發(fā)生了旱災(zāi),哪里發(fā)生了地震,哪里發(fā)生了瘟疫,都一一通告清楚,號召大家伸出援手。募集的善款,除留出少部分維持寺院開銷外,其余全部贈給災(zāi)區(qū)。幾年下來,我們已給各地捐獻(xiàn)善款總共達(dá)數(shù)十萬貫了?!?/p>
韓宜可贊不絕口道:“這正是所謂的大善之舉。陳知府真是別出心裁,這種做法值得在全國推廣?!?/p>
從西園寺出來,又去了寒山寺。讓韓宜可納悶的是,寒山寺后邊也有一個緊閉山門的院落,方丈無嗔大師也說正在修繕房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只是巧合?
第四回 夜遇淫僧皆作假 面對觀音難辨真
次日,韓宜可一行辭別陳知府,要返回京城。陳知府率領(lǐng)眾官一直送到城門口。
回到京城,韓宜可立即前去面君。盡管他對蘇州還存在著些許疑問,譬如侯二孩和路乃墨等人的奇怪笑容,譬如西園寺和寒山寺緊閉的院落,然而考慮再三,他還是決定把陳寧作為清官典型稟報給了朱元璋。
聽了韓宜可的匯報,朱元璋高興地說:“這么說來,三名官員中查出了一個清官。好吧,韓愛卿,朕認(rèn)輸了。除李彧和趙全德剝皮實(shí)草外,其他官員一概不予追究。至于今后空白表格的使用問題,我看這樣,為方便各地考校錢糧,可以繼續(xù)使用。不過,以后的賬冊表格要由戶部統(tǒng)一定量印制。每年印發(fā)了多少頁,使用了多少頁,作廢了多少頁,必須有個準(zhǔn)確的數(shù)字。作廢的表格不準(zhǔn)丟棄,要一張不少全部交到戶部存檔,以便審查?!?/p>
韓宜可不得不佩服朱元璋的聰明,道:“這樣一來,肯定能堵塞賬目管理上的漏洞,陛下就不必?fù)?dān)心有人從中搗鬼了?!?/p>
朱元璋又道:“傳朕旨意,賞蘇州知府陳寧白銀五千兩,絹三十匹,上等良田二十頃,樹為百官楷模。在他的家鄉(xiāng)設(shè)立旌善亭,把他的優(yōu)秀事跡刻在石碑上,以示褒揚(yáng)?!?/p>
文武百官齊聲贊頌道:“陛下賞罰分明,實(shí)乃社稷之幸,萬民之幸!”
這天傍晚,韓宜可剛從都察院回來,家人就來通報,說門外有一位姓白的姑娘求見。韓宜可心中一喜,來者肯定是白如雪(以前在本刊發(fā)表的作品中可見,曾幫助韓宜可破獲大案的江湖俠女),因?yàn)樗J(rèn)識的人當(dāng)中沒有別的白姓女子。自從胡惟庸案之后,他與白如雪一直未曾謀面,也不知這位行蹤詭秘的游俠來找自己有何貴干。
韓宜可親自出門將白如雪請進(jìn)來,命人馬上安排美酒佳肴,并去請周觀政、吳訥、紀(jì)綱等人。
白如雪在太師椅上欠身道:“韓大人先別忙著吃飯,民女來找你,是有一件要事稟告?!?/p>
韓宜可因?yàn)橐姷焦嗜?,心里高興,滿不在意地笑道:“再要緊的事也得吃飯呀。老周他們知道你來了,指不定有多開心呢?!?/p>
白如雪卻沒有笑,神情嚴(yán)肅道:“韓大人,我說的這件事,很可能關(guān)系到一個大案子,你還是先聽我說完?!?/p>
韓宜可這才神色凝重起來,問是什么事。
白如雪道:“我抓住了偷竊蘇州寺院珍寶的盜賊?!?/p>
韓宜可腦子里閃電般掠過西園寺和寒山寺緊閉著的兩個院門,追問道:“什么珍寶?”
白如雪道:“千手觀音的雕像,還有瘋僧和濟(jì)公的雕像。”
韓宜可聽了,臉色反倒緩和下來,笑道:“我當(dāng)什么事呢,原來是這個。白姑娘,怕是你搞錯了,那些雕像都在寺院里,我剛剛見過的。”
白如雪用不容爭議的口氣說:“我到過西園寺和寒山寺多次,決不會看錯,那就是寺里的雕像?!?/p>
望著白如雪堅定的神態(tài),韓宜可斂住笑容,問道:“你是在哪里抓到竊賊的,又憑什么斷定那就是蘇州的雕像?”
白如雪道:“半月前,我從普陀山出發(fā),意欲趕往玉門關(guān)。走到杭州地界時,因?yàn)樨潏D趕路,錯過了客店,便在一處名為‘閑云庵的地方留宿。誰知竟碰上了幾個外來借宿的和尚和他們看管的兩輛馬車,車上各放著一口巨大的棺材。當(dāng)天夜里,那幫和尚不僅奸殺了好幾個尼姑,居然還想玷污本姑娘。我一氣之下殺了領(lǐng)頭的和尚等七八人,其他和尚大驚,慌忙逃竄。我想起棺材的事,急忙跑到后院查看,發(fā)現(xiàn)是兩口普通的楊木棺材,只是稍大一些,沒有刷漆。我撕開封條,撬開棺蓋一看,里邊是一層厚厚的棉墊。扯開棉墊,下邊居然躺著一個人。借著月光仔細(xì)看時,哪是什么人,原來是一尊雕像。我一眼便認(rèn)出這是蘇州西園寺的‘濟(jì)公。打開另一口棺材看時,卻是‘瘋僧的雕像。兩尊塑像都用棉墊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足底都貼著一個‘呂字標(biāo)記,不知什么意思。我意識到事關(guān)重大,這雕像乃傳世之寶,要不是遭了偷竊,怎么會跑到這里?我便跑到東廂房,逼問一個受了重傷、還未來得及逃走的和尚,要他說出他們押的這趟鏢,是受何人所托。那和尚說,找他們押鏢的是一個名叫明智的僧人,聽口音像是湖南一帶的。此人長得眉清目秀,他送給他們白銀二百兩,并讓他們統(tǒng)統(tǒng)扮作和尚。我又問假和尚,那叫明智的僧人讓他們把棺材送往何處。假和尚說是送往湖南茶陵縣,至于具體送給誰,他們并不知道,只知道到了茶陵后會有人前來接鏢。我怕那假和尚再生事端,就一劍將他刺死,然后托付閑云庵幸存的尼姑們照看雕像,立即趕往京城來報信。誰知走到門外樹林中時,偶一側(cè)頭,發(fā)現(xiàn)枝葉縫隙間有個奇怪的東西閃過。我把馬拴在樹上,舉步過去,到了近前,才看清是一輛形狀怪異的馬車。車身比普通馬車長出三倍有余,寬一倍多。車下裝有十個輪子,一邊五個。車廂里躺著一個巨大的木箱,足有四丈來長。我好不容易將木箱打開,吃驚地發(fā)現(xiàn)里邊竟然是千手千眼觀音的巨型雕像。雕像周身也用棉墊包裹著,足底也貼著‘呂字標(biāo)記。我越發(fā)感到案情重大,就馬不停蹄地來了南京……”
聽完白如雪的講述,韓宜可算了算時間。白如雪抓住竊賊的日期,應(yīng)該是在自己離開蘇州的前幾天。這就奇怪了,當(dāng)時自己正在蘇州由陳知府陪著游覽園林。那些雕像明明就在寺院里,怎么又會出現(xiàn)在杭州呢?莫非蘇州有兩套相同的雕像?這不可能,那些雕像都是世上獨(dú)一無二的,從沒聽說還有相同的作品。
聯(lián)想到茶陵縣是陳寧的家鄉(xiāng),韓宜可心里一動,莫非此事與陳寧有關(guān)聯(lián)?又想起西園寺和寒山寺緊閉的院門,他腦袋上忽地冒出了汗珠。不為別的,他是想,如果此事真的與陳寧有關(guān),那就等于他在皇帝面前那些關(guān)于陳寧的溢美之詞,全成了胡言亂語,也就是犯了欺君之罪。
他轉(zhuǎn)念又想,也許沒這么嚴(yán)重,雕像是寺里的,就算其中有什么古怪,也是和尚們的事,與陳知府有何相干?
韓宜可不敢耽擱,急忙向朱元璋稟報了此事。
朱元璋聞聽后來了氣,道:“豈有此理,那些雕像都是國寶,哪有一式雙份的道理?韓愛卿,朕命你立即將此事調(diào)查清楚。”又道,“韓宜可,那陳寧可是被你說得像朵花似的。朕已經(jīng)給了他諸多封賞,圣旨已經(jīng)頒發(fā),此時百官楷模的金匾怕是早掛在蘇州府大門上了。倘若他真的在國寶上動了什么邪念,做出不法之事,那就成了天大的笑話,我大明朝廷可就顏面掃地了。到時候朕決不會輕饒你!”
韓宜可擦擦腦門上的汗珠,道:“陛下放心,應(yīng)該不會的,陳知府不像個壞人?!?/p>
朱元璋冷笑道:“人心隔肚皮,誰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樣的人?!?/p>
經(jīng)過一番計議,韓宜可決定兵分三路。一路由周忱帶領(lǐng)彭占祺、袁可立,前往陳寧的老家茶陵縣火嶺莊進(jìn)行調(diào)查。另一路由余敏、門達(dá)、許顯純等人去查找那個叫明智的僧人。第三路由自己率領(lǐng)周觀政、吳訥、紀(jì)綱、白如雪等人先去杭州取回雕像,然后直奔蘇州,暗中查訪西園寺的和尚。
為防止打草驚蛇,所有人都化了裝,微服潛行。
三尊雕像都順利取到。韓宜可仔細(xì)看了看,果然跟蘇州寺院的一模一樣,周身散發(fā)著陣陣異香。他想,要將這三尊雕像運(yùn)回蘇州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隘偵焙汀皾?jì)公”倒好說,只是千手千眼觀音不好擺布。這輛馬車長達(dá)四丈多,駕馭這種馬車需要高超的技術(shù)。好在韓宜可早有準(zhǔn)備,臨來的時候?qū)iT雇請了兩位有經(jīng)驗(yàn)的老車夫。
白如雪提出將馬車趕往茶陵縣,來接鏢的必定就是賊人。韓宜可認(rèn)為不妥,一來白如雪殺了不少假和尚,有幾個還逃掉了,貿(mào)然前去必定會被人識破。二來目前還說不準(zhǔn)這些雕像是真是假,倘若千里迢迢跑過去,只不過是幾件假貨,豈不白跑了一趟?眼下最要緊的是先到蘇州驗(yàn)明真假,之后再作打算。
一行人趕著三輛馬車,夜宿曉行,輾轉(zhuǎn)十余日,才來到蘇州城外。為掩人耳目,仍將馬車隱藏在僻靜之處,留下白如雪、紀(jì)綱等人看管。韓宜可帶著周觀政、吳訥悄悄進(jìn)了城。
西園寺依舊香客如云,絡(luò)繹不絕。三人混在人流里,徑直去了羅漢堂。剛一進(jìn)門,那尊巨大的千手千眼觀音雕像立即映入眼簾。端莊慈祥的面龐,呈現(xiàn)出一種特有的圣潔之美。微垂的慧目,靜靜觀望著三千世界,蕓蕓眾生。陽光從堂頂灑進(jìn)來,營造出佛光普照的祥和氣氛。
韓宜可湊到近前,仔細(xì)觀察雕像的材質(zhì),但見質(zhì)地細(xì)密,紋理自然,香氣濃郁,看樣子的確是香樟木雕成。一切都好端端的,看不出有什么異樣。又去看了瘋僧和濟(jì)公的雕像,也沒有反常跡象。
韓宜可如墜入五里霧中,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看來只有一種解釋是合理的:這些雕像都是一式雙份。
可是,這種情況是絕對不存在的。香樟樹乃極其名貴的木材,用三丈多高的整根香樟木雕出的觀音像更是極品中的極品。普天之下,僅此一尊,不可能有第二個。眼下出現(xiàn)兩尊雕像,其中必有一個是假。
要辨別二者的真假不難,只要把它們鋸開就知道了。可是,如此珍貴的雕像,誰敢動它一根指頭啊?別說是鋸開,刮破點(diǎn)兒皮都不行。要是弄壞了真品怎么辦?別說皇帝不答應(yīng),就是普天下的老百姓也不答應(yīng)。
韓宜可思慮再三,悄悄對吳訥說:“速去找?guī)讞l蛀蟲來,趁人不注意放在雕像的身上。城外那尊也這么辦?!?/p>
吳訥一走,周觀政問:“找蛀蟲做什么,難道蟲子還會識別真假?”
韓宜可笑道:“當(dāng)然?!?/p>
周觀政皺眉搖頭道:“我就不信,這不胡說嗎?”
韓宜可道:“這就是你孤陋寡聞了。香樟木具有防蟲防蛀,防霉防潮的奇特功效,這種功能是世上所有樹木中獨(dú)一無二的?!?/p>
周觀政這才饒有興趣地說:“哦,竟有這種事?我倒要看看蟲子能創(chuàng)造什么奇跡?!?/p>
韓宜可笑道:“稍后便知?!?/p>
吳訥把蛀蟲放在雕像的腳部,又去了城外。蟲蛀的效果需要過一會兒才能看出來,韓宜可先帶周觀政和紀(jì)綱轉(zhuǎn)到了后院。
走到那個小院跟前時,兩扇門敞開著。那幾叢高大的翠竹在細(xì)風(fēng)中微微搖曳,婆娑的枝葉遮掩了半個門口。門里悄無聲息,看上去甚是清幽。
韓宜可朝里窺望,見里邊并沒有人,便裝作很悠閑的樣子踱進(jìn)去。小院青磚鋪就,南側(cè)靠墻是許多茂密的竹子,再往里長著十幾棵巨大的古松。松枝拖到地面上,形成一道不規(guī)則的綠色屏障。過了松樹,才看清北邊是一溜七八間禪房,應(yīng)該是和尚參禪打坐的地方。只是滿院靜悄悄的,不見一個僧人,可能都往前邊誦經(jīng)去了。
韓宜可扒在一間禪房門口朝里看了看,卻空蕩蕩的不存一物,連僧床也沒有。低頭看時,門檻下散落著幾粒淡褐色的碎屑。撿起來端詳一番,才看出是極其細(xì)小的木屑。放在嘴里品一品,有點(diǎn)兒辛辣。
他正要回身,忽然一股奇怪的香氣鉆進(jìn)鼻孔。仔細(xì)咂摸一會兒,忍不住道:“這里怎么也有香樟木的氣息?”
周觀政皺皺鼻子,道:“老韓,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這分明是松香的氣味,哪來的香樟木呀?”
韓宜可道:“松香味中夾雜著香樟木味,屋里濃一些,外邊淡一些,不信你來這邊嗅一嗅?!?/p>
周觀政進(jìn)到屋里使勁聞了聞,點(diǎn)頭道:“是了,果然跟千手觀音的香氣有點(diǎn)相似。這也沒啥好奇怪的,和尚們整天守在菩薩身邊,難免會沾染一些香味兒。”
韓宜可搖頭道:“不對?!焙鲇忠惑@,“不好!”
周觀政問道:“什么不對不好的?”
韓宜可道:“那幾條蟲子……”剛說到這里,忽聽院外一陣腳步聲,想必是和尚們下課了。他急忙和周觀政往外走,剛到門口,迎面過來一位年近四十的和尚,正是明德。
二人化了裝,明德認(rèn)不出來他們,只是愣了愣,合掌問道:“阿彌陀佛,施主來這里有何貴干?”
韓宜可忙學(xué)著明德的樣子,雙手合十道:“在下是來進(jìn)香的香客,隨便游覽一下?!?/p>
明德目光嚴(yán)厲,道:“后院是眾僧清修之地,不允許參觀,二位還是到別處去吧?!?/p>
周觀政問:“請問長老,茅廁在什么地方?”
明德指著西南角一個小門洞,道:“進(jìn)了那道逢門,往左拐就到了?!?/p>
周觀政沒聽明白,問什么是“逢門”。明德有些好笑地說:“逢門就是逢色的門,這有什么難理解的?”
二人稍一愣神,才明白他說的是“紅色的門”。謝過明德和尚,他們重新往羅漢堂來。韓宜可道:“在湖南方言中,‘紅字發(fā)音與‘逢字發(fā)音相同。這個明德和尚可能是湖南人?!?/p>
周觀政道:“剛才一路走來,我聽見不少和尚都是說‘逢色,開始沒在意,現(xiàn)在才知道這是湖南話?!焙鲇謸u頭道,“不對不對,難不成這個寺院里全是湖南人?沒這個道理吧?!?/p>
韓宜可道:“我看這里有鬼?!?/p>
周觀政說:“你能不能說明白點(diǎn)兒,老這么掖掖藏藏的。”
韓宜可朝四周掃了一眼,壓低聲音道:“我懷疑西園寺的和尚都是來自湖南?!?/p>
周觀政立即否認(rèn)道:“不可能。西園寺屬于江蘇省,與湖南省中間隔著江西省,彼此相距幾千里,哪有這么巧的事?再說這些和尚的口音五花八門,明顯來自五湖四海,怎么能都是湖南人呢?”
韓宜可道:“他們的口音是很雜亂,可是‘紅字的發(fā)音卻是相同的。我記得上次來時,慈惠大師也是把‘紅字說成‘逢字!”
周觀政道:“也許他們都是跟著慈惠大師學(xué)的,人群中的首腦人物,一言一行往往對下屬產(chǎn)生很大的影響。就像都察院的人都喜歡學(xué)你推理一樣,遇到任何事情總愛推測一番,連白如雪和紀(jì)綱他們那些錦衣衛(wèi)也沾染了這個毛病。上次紀(jì)綱去茅廁忘了帶手紙,出來后就犯了嘀咕,究竟是自己忘了帶手紙呢,還是半路上弄丟了?針對這個問題,他聚精會神推理了半天,還把吳訥、余敏喊過去一起探討。”
韓宜可眼淚都笑出來了。笑過后,他說:“你說的也有道理。不過到底是不是湖南人,以后會慢慢搞明白的?!?/p>
正說著,忽見吳訥從城外返回,說蛀蟲被放在千手觀音雕像上之后,只過了不大一會兒,就都爬下來,在馬車上鉆起了洞。
韓宜可道:“別說了,我的計策恐怕要失效了,不信我們?nèi)チ_漢堂看看?!?/p>
他們再次來到羅漢堂,走到千手觀音跟前,只見那幾條蛀蟲全都退下來,爬到了前邊的香案上。有兩條已經(jīng)鉆了進(jìn)去,香案上留下兩個清楚的小洞眼。余下的正在拼命往下鉆。如果按照眼前的情景判斷,這尊千手觀音也是真的。
周觀政道:“老韓,你是怎么想到這一點(diǎn)的?”
韓宜可道:“剛才在后邊那個小院,我聞到了香樟木的氣味,才忽然想到,萬一這尊千手觀音也是香樟木做的,拿蛀蟲做試驗(yàn)不就失靈了?”
周觀政嘆道:“可惡,連真假都辨別不清,這案子怎么查下去呀?”
第五回 市井聽耳靈機(jī)動 遠(yuǎn)途問客心了然
三人走出羅漢堂,已是正午時分。周觀政建議先出去吃點(diǎn)兒東西,再想別的辦法破解謎團(tuán)。韓宜可機(jī)械地點(diǎn)點(diǎn)頭,慢慢地朝寺外走著,心思仍舊停留在千手觀音上。
兩尊雕像都是真的?這絕對不可能。現(xiàn)在有一點(diǎn)可以肯定,兩尊千手千眼觀音都是用香樟木雕成的。但這并不表示都是真品,真品只有一個,另一個必是贗品。問題是,哪個是真品,哪個是贗品呢?
出了西園寺,不遠(yuǎn)處是條小吃街,各種各樣的小吃攤一個連著一個,一眼望不到盡頭。滿街里香氣繚繞,令人饞涎欲滴。食客們熙熙攘攘,比肩接踵,挑選著各自喜歡的風(fēng)味。有站著吃的,有走著吃的,有坐下來慢慢品味的,好不熱鬧。
三人找了一個相對比較寬綽的飯攤坐下,問老板有什么好吃的。老板正在竹席搭成的簡易棚亭下烤餅,聽見問話,頭也不抬地用手里的鍋鏟指指篷柱前掛的招牌。三人扭頭看時,才看清賣的是酒釀餅。
三人要了酒釀餅和酸菜肉絲湯。剛一吃,周觀政就發(fā)牢騷道:“掌柜的,你不是在坑人吧?你這酒釀餅?zāi)挠幸稽c(diǎn)兒酒味呀!”
掌柜的“撲哧”一聲笑了,剛要解釋,鄰座一位年輕漂亮的姑娘開口笑道:“看來這位客官是第一次來蘇州,還不知道這酒釀餅的來歷?!?/p>
周觀政望著姑娘問道:“哦,不就是個烙餅么,還有什么來頭?”
姑娘停住筷子,咽下嘴里的飯食道:“這酒釀餅說起來和一個名人有關(guān),這個人就是張士誠。當(dāng)年張士誠因?yàn)榉噶嗣福瑪y帶老母四處逃命。逃到蘇州附近時,正遇上寒食節(jié)。他老娘已經(jīng)幾天沒有進(jìn)食,餓得暈過去了。張士誠見狀泣不成聲。有位老大爺見他們母子可憐,又為張士誠的孝心所感動,就用家中僅有的一點(diǎn)兒酒糟做了餅給他們吃。老太太這才活了過來。后來張士誠舉兵造反稱了王,為紀(jì)念當(dāng)年的救命恩人,下令在寒食節(jié)吃酒糟餅,取名為救娘餅。再后來張士誠做了朱皇帝的俘虜,在押往京城的路上自殺了,從此人們再不敢叫這餅為救娘餅??墒翘K州人對張士誠的孝義品質(zhì)念念不忘,就悄悄把救娘餅改名為酒釀餅了。這位客官你說這餅里沒有酒味,那是不可能的。它是用酒糟合著白面做的,怎么會沒有酒味?”
周觀政細(xì)細(xì)品味了一會兒,才點(diǎn)頭道:“嗯,是有點(diǎn)兒酒味,只是太淡了,我還以為是把面餅泡在酒碗里吃呢?!?/p>
說著說著,他酒癮又上來了,也不知跑到哪里買回來兩只燒雞燒鵝和一壇黃酒,韓宜可只好陪他喝起來。
這時,鄰桌上幾個人的談話引起了韓宜可的注意。只聽剛才那位姑娘說:“要說西園寺這位慈惠大師,還真是位得道高僧。要不是他教導(dǎo)有方,怎么會有那么多蘇州僧人做了方丈、僧值?”
對面一位戴頭巾的男子道:“只是那些和尚都去了外地,要是還留在蘇州,豈不給咱們臉上增光!”
另一位精瘦的年輕男子表示不贊成,道:“老海,這就是你缺乏遠(yuǎn)見了。你想想,蘇州的和尚去外地寺院里當(dāng)頭頭,長的還不是蘇州人的臉?以后不管咱們?nèi)ツ睦镉瓮嫔舷?,都可以見到蘇州老鄉(xiāng),這多有面子呀!”
老海道:“話雖如此,可是本地寺院里也得有幾位蘇州僧人主事啊。現(xiàn)在西園寺、寒山寺的和尚清一色全是外地人,沒有一個是蘇州本地的,總感覺美中不足?!?/p>
那位姑娘笑道:“這還不簡單,你去出家做和尚,不就有蘇州的了?”
老海也笑道:“對對對,李娟說得好,讓宋寶善做和尚去,以后咱們在寺院里就有內(nèi)線了。哈哈!”
宋寶善低頭喝了一大口湯,道:“我才不想出家呢。咱們?nèi)兆舆^得這么舒服,誰肯放著清福不享,去陪伴青燈古佛呢?”
老海道:“這不就結(jié)了嘛。咱們蘇州富甲天下,家家戶戶富足殷實(shí),誰也不愿意出家。既然這樣,何不多請些外地人來做和尚?咱們是又有好日子過,又有神靈庇佑,多好的事情?。 ?/p>
聽到這里,韓宜可忍不住插話問道:“敢情西園寺的和尚都是外地的,那你們蘇州的僧人都去了哪里呀?”
看樣子李娟是個好說好笑的姑娘,她立即答道:“別的說不清,我只知道有位叫明慧的和尚去了五臺山,好像是做了方丈。”
宋寶善道:“明心和尚到開封大相國寺做監(jiān)院去了。以他的那點(diǎn)兒慧根,若不是靠慈惠大師培養(yǎng),這輩子到老恐怕也只是個燒火僧?!?/p>
韓宜可心想,慈惠大師是洪武十二年來的西園寺,短短幾年時間,送出去這么多高僧,連燒火的和尚都成了監(jiān)院,這也太神了吧。而且升職的全都是蘇州人,這是怎么回事?是蘇州的和尚慧根高于常人,還是慈惠對他們特別關(guān)照?佛家講究眾生平等,以慈惠大師的道行,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那他厚此薄彼的目的何在?
“快點(diǎn)兒吃,吃完飯我們馬上趕赴開封?!表n宜可對面紅耳赤的周觀政道。
周觀政喝酒不能超過三碗,超過三碗就把持不住,非喝個痛快不可。他正喝得起勁,聽了這話,掃興地說:“去開封做什么,開封又沒有西園寺?”
韓宜可道:“少廢話,我們要抓緊去開封查案子?!?/p>
周觀政嘟噥道:“這酒喝得不過癮,我正想去再買一壇呢。”
韓宜可不理會他,自言自語道:“謎底就要揭開了?!?/p>
吃完飯結(jié)過賬,三人回客棧牽了馬,連夜離了蘇州,朝開封府疾馳而去。
大相國寺坐落在開封城外五里處的平川之上,背依茂林,流水環(huán)繞。雖沒有西園寺、寒山寺的雋永秀美,卻不乏千年古剎的大氣磅礴。此處原為戰(zhàn)國時期魏公子信陵君的故宅,北齊天寶六年開始建立國寺,歷經(jīng)隋、唐、宋、元數(shù)個朝代的不斷修葺擴(kuò)建,形成了這片規(guī)模浩大的佛家建筑群落。山門的“大相國寺”匾額乃唐睿宗李旦御筆親書。朱元璋因?yàn)樵欠痖T弟子,登基后更是對寺院關(guān)照有加,撥出巨資對相國寺維修完善。若論在佛教界所處的地位,大相國寺遠(yuǎn)在西園寺和寒山寺之上。
看了大相國寺的恢弘氣勢,韓宜可腦子里冒出的第一個疑問是:慈惠大師為何要放棄大相國寺方丈的尊貴位子不坐,偏要去規(guī)模小得多的西園寺?
隨著熙熙攘攘的香客進(jìn)了山門,遇見個和尚,韓宜可上前打聽監(jiān)院明心的住處。
那和尚斜睨著韓宜可翻翻白眼,也不施佛禮,生硬地道:“在他住的地方?!闭f著頭也不抬地走遠(yuǎn)了。
“什么玩意兒?!敝苡^政罵了一句。
吳訥笑道:“這哪像出家人,簡直是市井無賴。”
韓宜可寬容地笑了笑,道:“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吃瓜子有時會嗑出個臭蟲來。”
三人呵呵一笑,繼續(xù)朝前走。
韓宜可見香爐前走過一個年紀(jì)偏大的和尚,忙快步過去,合掌問道:“阿彌陀佛,請問長老,貴寺的監(jiān)院明心法師在哪里?”
和尚抬眼看看韓宜可,怪模怪樣地說:“嗯,嗯嗯,啊,哦?!?/p>
韓宜可以為此人耳朵不好使,就抬高聲音又問了一遍,不料和尚又說道:“誒,噢,哦哦哦,啊。”
三人又好氣又好笑,這大相國寺怎么全是這種貨色!
又朝里走了一段路,周觀政忽然指著東廊下,道:“那個和尚看樣子像位高僧,我們過去問問?!?/p>
來到近前,只見這位僧人正向游客發(fā)放佛珠。每發(fā)出去一串,都要客氣地念一聲“阿彌陀佛”,游客們也紛紛還禮。韓宜可見此人儀態(tài)端莊,神情安詳,便上前合掌施禮。和尚以為他是來討佛珠的,拿起一串,輕輕戴在他脖子上,道:“施主為人正直,心地純良,佛祖會保佑你的。今生你定能逢兇化吉,遇難呈祥。阿彌陀佛?!?/p>
韓宜可沒想到和尚能一眼看透自己的內(nèi)心,暗暗驚訝,看來這真是一位高僧,急忙還禮道:“多謝長老賜福。”又說道,“弟子有一事相求,望長老不吝賜教?”
和尚心平氣和道:“施主但說無妨。”
韓宜可道:“貴寺有一位名叫明心的法師,敢問他住在哪里?”
不料和尚猛然鼓起眼睛,罵道:“滾你媽的蛋!”
韓宜可嚇了一跳,正要發(fā)作,周觀政呼地躥過去掐住和尚的脖頸。旁邊是一間僧房,周觀政見里邊沒人,將和尚一把推進(jìn)去,抬腳踹倒在地,口中罵道:“你個賊禿驢!也不看看跟你說話的是什么人,敢這樣滿嘴噴糞!把老子惹毛了,一劍砍了你的禿頭!”
和尚嚇得面如土色,跪地哀告道:“大爺饒命,不知幾位是干什么的?為何要找明心那狗日的。”
韓宜可聽出和尚話里有話,想打探到實(shí)情,索性亮明身份,道:“本官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韓宜可,和尚,你為什么這么憎恨明心。老實(shí)交代,否則別怪本官不客氣!”
和尚大吃一驚,顫抖著說:“??!原來是韓大人!小人法號無怨,狗眼不識泰山,望大人恕罪。”
韓宜可不忍心看著他驚恐萬狀的可憐相,道:“你不用害怕,先站起來說話。只要你以實(shí)情相告,本官不會把你怎么樣?!?/p>
無怨哪敢站立,跪著說道:“明心那小子仗著自己有靠山,手里又有錢,年紀(jì)輕輕就坐到了監(jiān)院的位置。他會什么呀,連楞嚴(yán)經(jīng)都一知半解,還不如一般的居士呢。就他這水平,做個管經(jīng)書的知藏也不夠格,他就能騎到我的頭上。我不服氣呀,要不是他擋著,我早成監(jiān)院了。”
韓宜可越聽越覺得其中大有文章,讓無怨站起來,坐到凳子上,慢慢述說詳情。
無怨道了謝,接著講道:“三年前,前任方丈慈惠大師領(lǐng)來一位僧人,說是蘇州西園寺的明心法師,還當(dāng)眾夸明心如何如何有慧根,如何如何有德行?,F(xiàn)任方丈智顯長老是慈惠大師一手提拔起來的,對慈惠大師自然言聽計從??丛诖然荽髱煹拿孀由希餍囊粊砭捅蝗蚊鼮橐吕?,負(fù)責(zé)方丈室的事務(wù)。也不知明心哪里來那么多錢,隔三岔五就給方丈弄些名貴的滋補(bǔ)藥材,還時不時給有頭有臉的主事僧們一些小恩小惠。時間不久大家就發(fā)現(xiàn),這明心只會拉關(guān)系套近乎溜須拍馬,對佛學(xué)一竅不通。即便如此,他還是很快升到了監(jiān)院??蓱z我們這些只知道誦經(jīng)念佛、積德行善的僧人,熬來熬去總是原地踏步,難有出頭之日。韓大人,剛才您說您是找明心的,我能不惱火嗎?”
韓宜可點(diǎn)點(diǎn)頭,輕輕一笑,想不到這些看破紅塵的出家人也在為職位競爭。這真是紅塵之外亦紅塵,只要是人,永遠(yuǎn)擺脫不了名利的束縛。
無怨又說道:“韓大人,您大駕光臨,要不要小僧去稟報方丈?”
韓宜可合計了一下,道:“不必,你去把明心叫到這里來,本官有話問他?!?/p>
無怨聽了,顯出不悅之色,可能誤以為這位韓大人也與明心有關(guān)系。但他又不敢多問,只得悻悻地朝外走。
韓宜可囑咐道:“本官是微服私訪,不得向無關(guān)的人泄露我的身份。你只對明心說有位故人來訪就是了?!?/p>
無怨聽了,越發(fā)疑心,后悔自己剛才說了明心的壞話。
無怨去了不大一會兒,又獨(dú)自返回,說明心不肯屈駕到這里來,讓韓宜可到他那里去。
韓宜可心想,這明心架子也夠大的,只好由無怨帶著出了僧房。
幾個人過大雄寶殿,穿過西邊的走廊,來到一個清幽的小院。院內(nèi)一排數(shù)間僧房,窗前花叢掩映。無怨把三人領(lǐng)到最西頭一間僧房前,進(jìn)去通報了,出來請他們進(jìn)去。
韓宜可進(jìn)門就看見椅子上坐著一位身披紅色繡金袈裟、滿臉傲氣的僧人,料想這必是明心了。
明心抬起眼皮打量了韓宜可一眼,見并不認(rèn)識,便懶洋洋道:“你是哪里來的客人,找本座有什么事???”邊說邊去桌上端起茶碗,慢慢地吹著茶末。
韓宜可哪受過這種慢待,大聲道:“本官是從蘇州來的,找你調(diào)查一個案子?!?/p>
明心驚詫地抬起頭,道:“本官?你是當(dāng)官的?不會吧,看你那窮酸樣也不像啊。”他身子仍沒有動彈。
周觀政早被明心的傲慢激怒了,一步跨上前,薅住他的袈裟領(lǐng)口,一把摔倒在地,喝罵道:“大膽的賊和尚,有你這么跟一品大員說話的嗎?”
明心這才知道來者不善,但一時又轉(zhuǎn)不過彎來,憤怒地說:“哪里來的惡棍,竟敢毆打本座!來人……”
話還沒說完,周觀政已經(jīng)啪啪啪連搧了他幾個嘴巴子,破口罵道:“禿驢,想找死是不是?告訴你,站在你面前的是當(dāng)朝左都御史韓宜可韓大人?!闭f著唰地拔出了寶劍。
無怨幸災(zāi)樂禍,看著明心狼狽滑稽的樣子,他實(shí)在憋不住,忽然“撲哧”一聲笑噴了。
明心終于回過味來,顧不得無怨的嘲笑,慌忙爬起來,忍氣吞聲道:“小僧該死,小僧該死,不知韓大人有何吩咐?”
韓宜可在明心的椅子上坐下,盯了他一會兒,不容抗拒地說:“聽著,明心和尚,本官問你幾個問題,你必須如實(shí)回答。否則,立即將你抓到開封府過堂審訊?!?/p>
明心跪下回話道:“小僧不敢撒謊,請大人審問。”
韓宜可問道:“你俗名叫做什么,家住哪里?”
明心道:“小僧俗名叫霍魁五,老家就在蘇州城內(nèi)?!?/p>
韓宜可道:“你是何時出家,又因何緣故離開西園寺,來到這大相國寺任職?”
明心道:“小僧只因家境貧寒,于十年前在西園寺落發(fā)為僧?!闭f到這里他忽然猶豫了,支吾了片刻,才道,“小僧在西園寺期間,起早貪黑,辛苦操持,勤修苦學(xué),功德無量,深得本寺僧眾的贊譽(yù),這才被推薦來到大相國寺的?!?/p>
韓宜可微微冷笑,這和尚還挺會給自己臉上貼金,說道:“明心,據(jù)本官了解,你在西園寺只是個燒火打雜的和尚,生性懶惰,連最基本的佛經(jīng)都掌握不了,怎么好奢談功德無量?”
明心扭頭瞪了無怨一眼,臉紅脖子粗地分辯道:“那是有人造謠污蔑,大人不要相信。實(shí)不相瞞,小僧是得到慈惠大師的垂青,才得到今天的成就的?!?/p>
韓宜可道:“哦,說出來聽聽?!?/p>
明心道:“五年前,慈惠大師來西園寺做了方丈。有一天忽然對我說,你貌似愚鈍,其實(shí)慧根不淺,將來必成大器。從此就對我格外關(guān)照,每晚幫我補(bǔ)課到深夜。等到我搞通了金剛經(jīng)、法華經(jīng)和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慈惠大師就提出送我到大廟里深造。能夠到高一級的寺院修行,是每位僧人的愿望,我當(dāng)然愿意,就這樣我來了大相國寺?!?/p>
韓宜可仔細(xì)揣摩慈惠大師的用意,不相信他平白無故器重一個燒火僧。西園寺有慧根又精通佛理的僧人有的是,他怎么可能一眼看出只有明心前途無量?哼,只怕是別有用心吧。
“聽說你手里很有錢。一個出家人,你哪里來的這么多錢財?”韓宜可又問道。
明心又狠狠地瞪了無怨一眼,開口道:“出家人四大皆空,怎會在意這些世俗之物?我來大相國寺的時候,慈惠大師給了我?guī)装儇瀸氣n,要我自己買些換洗的衣裳?!?/p>
韓宜可覺得這與案子關(guān)系不大,不再細(xì)究,問道:“被慈惠大師送出來的僧人共有幾個,都是哪里人?”
明心道:“連我共有六名,我們都是蘇州本地人。西園寺里的蘇州籍和尚就只有我們六個?!?/p>
韓宜可道:“為什么慈惠大師如此關(guān)照你們蘇州籍的和尚,難道你們?nèi)蓟鄹环???/p>
明心道:“這個,我倒沒有想過。反正慈惠大師道行高深,他這么做肯定是有道理的。”
韓宜可問道:“何以見得?”
明心露出神秘的神色,道:“西園寺的千手千眼觀音曾放射佛光,只有慈惠大師才能看得到,可見大師的確非同凡響?!?/p>
韓宜可對這些故弄玄虛的東西沒興趣,不屑地哂笑了一聲,道:“你們被人賣了還替人家數(shù)錢呢!”
明心沒聽懂這句話的意思,周觀政和吳訥也沒有聽懂。
韓宜可覺得明心能提供的情況也就這些了,于是說道:“明心,實(shí)話告訴你,本官在查一件天大的案子。你要識相的話,今天的事就當(dāng)沒有發(fā)生過。否則,等到大禍臨頭,后悔就晚了?!?/p>
明心急忙說道:“小僧寧死也不敢講出去。今天說過的每句話每個字,我都讓它爛在肚里好了?!?/p>
無怨也隨聲附和。
韓宜可掃他們一眼,擔(dān)心自己走后他們亂說亂講,對周觀政道:“通知開封駐扎的錦衣衛(wèi),請他們對大相國寺嚴(yán)加監(jiān)視。”
明心本來想等韓宜可走后立即向慈惠大師密報,聽了這話,嚇得魂都飛了,哪敢再搞小動作。
韓宜可站起身朝外走去,心想,狐貍尾巴終于露出來了。
第六回 觀絕技偶得指引 拜高人柳暗花明
明心將韓宜可等人送出來,見他們并沒有要走的意思,遂不敢離開,屁顛屁顛地跟在后面。
韓宜可忽然停住腳步,側(cè)耳傾聽著什么。
明心問是何故,韓宜可道:“我好像聽見一個奇怪的聲音?!?/p>
明心忙解釋道:“寺里的一尊石佛不小心碰掉了一只手臂,小僧去外邊請了一位高手來修補(bǔ)。這是鑿石頭的聲音。”
韓宜可好奇地問:“哦,石佛也能修補(bǔ)?”
明心有意巴結(jié)這樣的高官,討好地說:“當(dāng)然,這位修補(bǔ)高手有修舊如舊的絕技,大人如果感興趣,小僧領(lǐng)您去看看?!?/p>
韓宜可饒有興致地點(diǎn)點(diǎn)頭。明心急忙頭前帶路,把眾人請進(jìn)前邊的一個小院里。
一間不甚寬大的房間里,有一老一少兩位匠人正在忙碌。韓宜可親見這師徒二人將一尊已經(jīng)斷了手臂的石佛連接得天衣無縫,不禁對著年老者夸贊道:“有道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您這修補(bǔ)的手藝真的很了不起??!”
老者道:“不行不行,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修補(bǔ)這一行高手有的是,我只是修補(bǔ)石器而已。人家還有多面手呢,石器、瓷器、木器啥都會修補(bǔ)。還有一種人善于復(fù)制,不管是名家字畫,還是根雕石雕,都能復(fù)制得一般無二,難辨真假。我這點(diǎn)兒本事,不過是混口飯吃罷了。”
韓宜可心里一動,問道:“怎么,還有復(fù)制雕像的?”
老者道:“那當(dāng)然,我有位朋友就會這手藝。像這尊石佛,讓他看了管保能造出一尊一模一樣的?!?/p>
韓宜可迫不及待地問:“像寺院里的那些佛祖、菩薩的木制雕像,他也能復(fù)制?”
老者笑道:“當(dāng)然能了,木質(zhì)作品是最容易造出來的,因?yàn)樗|(zhì)地柔軟啊?!?/p>
韓宜可道:“您那位擅長復(fù)制的朋友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能不能介紹一下?!?/p>
老者笑道:“這有何難?他不過也是個木匠,又不是什么高官顯貴。他叫呂忌,就是登封縣人,家住嵩山腳下的波痕村。先生要是有興趣可以直接去拜訪他。見到他,你就說是一位叫邵余善的石匠介紹來的,肯定會受到盛情款待?!?/p>
韓宜可聽了,哪肯再耽擱,辭別邵余善、明心等人出來,和周觀政、吳訥跨上馬背,快馬加鞭直奔波痕村。
波痕村并不難找,就坐落在嵩山腳下的穎水河畔。村外古柏參天,路旁開滿各色各樣的野花,微風(fēng)過處,芳香四溢。
在村口打聽呂忌時,村民指了指東頭一處大宅院。三人沿著整潔的石板路走過去,來到一個巨大的黑漆大門前。
韓宜可對看門人道:“我等是邵余善師傅的朋友,特來拜望呂忌先生,麻煩通報一聲。”
看門人進(jìn)去,少頃,門里走出一位身穿白色綢緞長衫的俊美青年。
青年滿臉和氣地沖三人拱拱手,聲音平緩地問道:“各位都是邵師傅的朋友么?”
韓宜可一時搞不清此人的身份,躬身施禮道:“在下韓忠,經(jīng)邵師傅介紹,特來拜望呂忌先生。不知呂先生在不在家?”
少年笑答道:“小可就是呂忌,韓先生請進(jìn)?!?/p>
三人頗感意外,這位自稱呂忌的青年看上去不過二十多歲,想不到竟然已是名聲在外,不禁對他刮目相看。
眾人進(jìn)屋落座,呂忌一面命人整治酒宴,一面和韓宜可說些閑話。三人都臨時編了假名字,呂忌哪知來者是都察院高官,全以兄弟相稱。
韓宜可話題左右不離復(fù)制雕像之事。呂忌以為他有志于此道,就帶他們?nèi)ヅ浞坷镉^賞自己的杰作。幾間屋子里擺滿各種木料、顏料、雕像及其復(fù)制品,有的還沒有完成。韓宜可看那些雕像,有人物,也有動物和花鳥草蟲。真品和贗品擺在一起,贗品上都貼著一個“呂”字標(biāo)記。韓宜可想起千手觀音和瘋僧、濟(jì)公身上也有同樣的標(biāo)記,看來此案必定與這個呂忌有關(guān)了。他佯裝糊涂,問道:“呂先生,貼這么個標(biāo)記是什么意思?”
呂忌笑道:“不瞞各位說,在下復(fù)制的作品足可亂真,有時候連自己也難以辨清。貼這個標(biāo)記,只是為了防止混淆而已?!?/p>
韓宜可心中釋然,道:“原來如此。的確如先生所說,你復(fù)制的贗品與真品毫無區(qū)別?!庇謫柕?,“復(fù)制這么一件作品,需要多少酬金?”
呂忌不無自傲地答道:“至少要千貫左右。我復(fù)制的都是價格昂貴的古董,一般的劣等貨色,我是看不上眼的。”
韓宜可將目光在那些作品上掃了一圈,故意道:“呂先生只復(fù)制這些小玩意兒么?有沒有驚世駭俗的大型作品,何不拿出來讓我們開開眼?!?/p>
呂忌以為韓宜可小看自己,自尊心受到了刺激,有些慍怒地道:“這些算什么,就在不久前,我還復(fù)制了蘇州西園寺的千手千眼觀音。那個雕像大,三丈九尺呢。另有瘋僧和濟(jì)公的雕像,我也一塊復(fù)制出來了?!?/p>
三人立刻警覺起來,都把目光望住呂忌。呂忌不明其中的含義,誤以為他們不相信,轉(zhuǎn)過臉道:“要是你們不信,可以到西園寺打聽打聽?!?/p>
韓宜可忙賠笑,道:“先生誤會了,在下怎敢不信。我只是想,復(fù)制千手觀音做什么?那么大的雕像,又沒地方存放,復(fù)制出來誰要???”
呂忌道:“這個我就管不著了。只要有人肯出大價錢請我,就算是皇宮,我也照樣給他復(fù)制出來。”
韓宜可步步緊追道:“復(fù)制千手觀音需要多少錢呢?”
呂忌道:“五十萬貫。瘋僧和濟(jì)公各是八萬貫?!?/p>
韓宜可道:“是誰出了這么大的價錢呢?”
呂忌道:“西園寺的……”忽然打住,皺眉問道,“韓先生問這么詳細(xì)做什么?”
這時酒席準(zhǔn)備好了。眾人返回來走進(jìn)餐廳,分賓主坐定,只見滿桌的金杯銀盞,山珍海味。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韓宜可接著剛才的話道:“在下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知道什么人這么有錢,居然花五十萬貫復(fù)制一尊雕像!”
韓宜可本以為呂忌會順著這話說下去,如實(shí)相告的,不想?yún)渭砷_口道:“你又不認(rèn)識他,沒必要打聽這么細(xì)致。反正有一樣,我復(fù)制過西園寺的千手觀音,而且是古往今來第一個,這個是任憑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shí)。在整個藝術(shù)史上,我的地位沒人能撼動了?!?/p>
呂忌顯然還在為剛才的事情不痛快,說出了如此妄自尊大的話。
韓宜可趕忙恭維道:“呂先生在這方面堪稱千古一人,誰能比得了,在下今日得見先生奇才,真是三生有幸。”又道,“先生復(fù)制的千手觀音如此逼真,萬一混淆了,可怎么分辨呀?”
呂忌聽了幾句奉承話,心情舒暢了許多,笑道:“好辦。贗品上都貼著我的標(biāo)記,有標(biāo)記的就是假的?!?/p>
韓宜可心想,看來城外那幾個雕像是假的了。這么說來,西園寺的雕像壓根兒就沒動過,那么本案也就不能算什么案子了。不就是復(fù)制一件作品么,這又不犯哪家王法?看來這次白跑一趟。這個白如雪,弄得大家如臨大敵似的,興師動眾,到頭來虛驚一場。
正要放下心來開懷暢飲,他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既然這里邊沒什么蹊蹺之事,又何必偷偷摸摸押運(yùn)呢?連押鏢的假和尚都不知道押的是什么東西,這也太不尋常了吧。莫非……想到這里,他脫口問道:“倘若有人想偷梁換柱,把標(biāo)記撕下來,貼在真品上,不就麻煩了?”
呂忌一愣,吸了口涼氣,道:“這個我倒從沒想過?!蹦忌钏家粫?,又道,“不過,不過嘛,哼,沒人敢這么做。我復(fù)制作品有一個原則,無論什么人,決不許心懷歹意,拿贗品代替真品。倘若是別有用心之人,哪怕給我百萬黃金,我也恕難從命。這是干我們這一行的最起碼的道德底線,我寧愿窮死也不能破這個規(guī)矩。凡是找我復(fù)制作品的人,我都有言在先。誰要以假換真,我有權(quán)無條件將我的贗品毀掉,諒他們也不敢胡來?!?/p>
韓宜可覺得呂忌到底是年輕,你守規(guī)矩,并不能保證別人也守規(guī)矩。就算人家以假換真了,你不知道不也白搭么!于是,他道:“假如真的有人作弊了,你怎么分辨真假?”
呂忌高深莫測地沉吟片刻,冷笑道:“倘若是那樣,我也照樣能識破?!?/p>
韓宜可問道:“怎么識破?”
呂忌盯著韓宜可問道:“不知先生可通曉音律?”
韓宜可莫名其妙,答道:“略知一二?!?/p>
呂忌道:“精通音樂的高手,彈奏樂器往往跟心情緊密相關(guān)。興奮時彈奏的曲子就高亢激昂,消沉?xí)r彈奏的曲子就低回哀婉。即便是中間出現(xiàn)細(xì)微的心情變化,樂曲中也會體現(xiàn)出來。當(dāng)然啦,一般人聽不出來,只有高手才能識得個中玄機(jī)。復(fù)制作品與此有異曲同工之妙,心情稍有變化,手頭上就會發(fā)生細(xì)微的誤差。當(dāng)然,這也只有造詣高深之人才能看出來。千手觀音神態(tài)安詳,我復(fù)制之前齋戒三天,力求保持一種極端平和的心態(tài),這才開始動手。記得有天晚上,我正用刻刀雕琢觀音的眼角,不知哪里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我嚇了一跳,心里就有些惱火,故此那一刀下得重了些,致使這個眼角顯出了一絲怒意。不過沒有大礙,這絲怒意若有若無,除了我本人,這世上再無第二個人能看出來。就因?yàn)檫@一點(diǎn),最后我少收了西園寺一萬貫寶鈔。如果發(fā)生混淆,我可以憑那個眼角判斷出真假。”
韓宜可不禁連連叫絕,又道:“既然如此,那兩尊觀音應(yīng)該都算作真品了,反正世人也分辨不清。”
呂忌聽了,哈哈大笑道:“看先生也像個飽學(xué)之士,該不是在說笑話吧。真品只有一件,不會有第二件。贗品仿制得再好,也還是贗品。哪怕世人全都把它當(dāng)作真品,它仍舊改變不了贗品的本質(zhì)。真正的千手千眼觀音已存在了數(shù)百年,我那復(fù)制品連一年還不到,其價值有著天壤之別,豈可同日而語?作品可以復(fù)制,而時光是無論如何復(fù)制不了的,怎么能說是兩件真品呢。”
韓宜可也被自己的幼稚淺見逗笑了,同時也不得不佩服呂忌的坦誠正直。
呂忌又道:“何況,真品千手觀音是用整根香樟木雕成的,而那件贗品是用幾段木料拼接而成,這就更不能相提并論了?!?/p>
韓宜可重復(fù)道:“用木料拼接而成的?”
呂忌勸了一圈酒,道:“是的。雕刻千手觀音那棵香樟樹,樹齡在千年以上,此樹原來生長在蘇州城外,是一棵有名的神樹,自古就是人們祭神祈福的所在。經(jīng)常在樹下活動的人,能避免患上各種疑難雜癥。誰家的小孩夜哭不眠,只要祭拜此樹,燒些紙錢,管保立即安然入睡。這不是杜撰的故事,而是很多人屢試不爽的經(jīng)驗(yàn)。像這樣巨大的神樹,哪兒還有第二株?故此復(fù)制品只能拼湊。我用了八棵普通的香樟樹,才拼成千手觀音的模樣。這件復(fù)制品外觀上雖說足可亂真,其實(shí)只要刮開表面的彩釉,就可以看見拼接處的縫隙。各位,像這樣的贗品,又怎么可以跟真品相比呢?”
韓宜可想起西園寺后邊那個小院的木屑和香樟木氣味,看來自己的猜測沒錯,呂忌就是在那個小院完成杰作的。
最后,呂忌感慨地講述道:“為了復(fù)制千手觀音,從選材到殺青前后耗費(fèi)了我將近三年時間。三年哪,我是傾注了全部心血,才完成這一壯舉的!瘋僧和濟(jì)公是我的幾位徒弟做的,我只在末了做了些藝術(shù)處理,才變得活靈活現(xiàn)起來?!?/p>
韓宜可警覺地問道:“三年?你在三年前就去了西園寺?”
呂忌點(diǎn)點(diǎn)頭,道:“對,當(dāng)時有一位故人來重金相請,要我為他復(fù)制千手觀音。我有感于他的誠意,又想拿這件巨幅作品為自己樹碑立傳,這才欣然前往。”
韓宜可又問道:“你這位故人叫什么名字?”
呂忌換了懷疑的眼神看著韓宜可,頓了頓才問道:“先生為何老打聽這個,這跟你關(guān)系很大么?”
韓宜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本想不再追根問底,可是不這樣案子就無法查下去。思來想去,自己只有對呂忌亮明身份了。如果他再不說,就只能動硬的。于是,他站起來,躬身施了個大禮,道:“不瞞呂先生講,我們其實(shí)并不是邵余善邵師傅的朋友,而是都察院辦案御史。我名叫韓宜可,這兩位是周觀政和吳訥?!?/p>
呂忌大吃一驚,愣了一會兒才起身還禮,道:“我沒有聽錯吧?大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左都御使韓宜可?”
周觀政已經(jīng)喝得暈暈乎乎,大聲道:“沒錯沒錯,如假包換。呂先生,這下你該老實(shí)交代了吧。”
韓宜可厭惡地瞪了周觀政一眼,賠禮道:“呂先生莫怪,周大人他喝醉了。本官并沒有依勢壓你的意思,而是想告訴你,你很可能被人利用了。我們在杭州發(fā)現(xiàn)了千手千眼觀音和瘋僧、濟(jì)公的雕像,認(rèn)為案情重大,特地找先生辨明真?zhèn)巍M壬涣哔n教?!?/p>
呂忌脫口說道:“杭州!不會吧?”
韓宜可鄭重地道:“的確是在杭州?!?/p>
呂忌沉吟了好一會兒,才半信半疑道:“不會吧,他說是要漂洋過海送往倭奴國的,怎么會南轅北轍,跑到杭州去了?”
韓宜可道:“先生說的這個人到底是哪位?”
呂忌也意識到事出蹊蹺。他不想有人拿自己的作品欺騙世人,實(shí)言相告道:“就是西園寺的慈惠大師?!?/p>
對這個答案韓宜可并不感到意外,他早懷疑本案與慈惠有著很大的關(guān)系,只是想從呂忌這里印證一下。
“慈惠是西園寺的方丈,天天守在千手觀音身邊,為何要復(fù)制這件作品?”韓宜可問。
呂忌請韓宜可重新落座,自己也坐下,說道:“大概七八年前,我與慈惠大師在本地少林寺偶然結(jié)識。當(dāng)時他是云游來到這里的,我們很談得來。后來他去了西園寺,彼此來往就少了。三年前,有一位法名叫明德的和尚,拿著慈惠大師的親筆信找到我,邀請我到西園寺游玩。見面后慈惠大師對我說,他在倭奴國的化野念佛寺有一位教友,非常仰慕西園寺的千手千眼觀音和瘋僧、濟(jì)公,委托他找人仿制一件,并許以重金。就這樣,我才動手復(fù)制的。當(dāng)時我并沒有想很多,我又不認(rèn)識那個倭人,只要他肯出錢,誰的生意不是做?再說我還能因此名揚(yáng)海外,何樂而不為呢?難道,難道慈惠大師欺騙了我?不至于吧,慈惠大師是一位大德高僧,他能這么做嗎?”
韓宜可聽了疑心更重,慈惠所謂的倭奴國教友顯然只是托詞,復(fù)制雕像肯定另有目的。然而,這么大的千手觀音,他到底想運(yùn)往何處???
“事實(shí)擺在這里,雕像肯定不是運(yùn)往倭奴國的?!表n宜可道,“也不是運(yùn)往杭州,因?yàn)殚e云庵在杭州以西,早過了杭州城。”
呂忌猜測道:“莫非是送往他先前修行過的峨眉山?這也不對,要送去峨眉山,他明說就行了,何必要拐彎抹角拉出個什么倭奴國教友?再說峨眉山乃四大佛教圣地之一,什么樣的佛像沒有,沒必要復(fù)制一尊觀音像呀!這個老和尚,他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韓宜可斟酌一番,對呂忌說道:“呂先生,為今之計,必須首先辨明幾尊雕像的真?zhèn)巍!?/p>
呂忌點(diǎn)頭道:“看來,我不得不親自跑一趟了。”
第七回 眾日睽睽劫人證 黑夜茫茫盜寶書
一行人次日離開波痕村,飛馬趕回蘇州。到了蘇州城外,天已經(jīng)擦黑。眾人先不進(jìn)城門,沿著一條斜路進(jìn)到一片樹林之中。走了約二三里地,前邊閃現(xiàn)出一座破敗的宅院。白如雪、紀(jì)綱等人就隱蔽在這里。韓宜可幾人還沒下馬,白如雪和紀(jì)綱就迎了出來。
呂忌第一眼就望見一位仙姿飄飄的絕色美女,不禁看呆了。白如雪也注意到韓宜可身邊那位風(fēng)姿翩翩的美貌青年,忍不住盯住觀瞧。四目相對,兩人都陷入一種夢幻般的陶醉狀態(tài)。
紀(jì)綱和吳訥覺察到二人的表情變化,心里隱隱泛起醋意,同時大聲咳嗽了一聲。白如雪回過神來,粉臉羞得通紅,恰似一枝臨風(fēng)玉立的荷花。
韓宜可說明原委,紀(jì)綱立即帶領(lǐng)眾人進(jìn)了宅院。那三駕馬車就停在院子里,上邊臨時用竹席樹枝青草搭起了涼棚。白如雪、紀(jì)綱很是心細(xì),搭涼棚是為了防止下雨淋濕雕像。
涼棚外是幾棵高大的松樹。由于長期不住人,四處長滿了荊棘雜草。頹敗的圍墻也被荒草覆蓋,與外邊的密林連為一體。
呂忌下馬后立即奔向那輛最大的馬車,他最關(guān)心的是千手千眼觀音。眾人全都圍攏過去,連那些馬夫也過來想長長見識。
等到眾人把那只長長的巨大木箱抬開,呂忌走到觀音像的頭部仔細(xì)審視,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這尊絕對是……”
剛說到這里,猝然間不知哪里飛來一團(tuán)團(tuán)石灰粉,涼棚內(nèi)外頓時烏煙瘴氣。眾人有的被迷了眼,有的被嗆了鼻子,紛紛四散躲避。
白如雪反應(yīng)極快,瞇縫著眼四下一望,忽見一個人影竄向墻外去了。她也顧不得石灰粉面,急運(yùn)輕功飛掠而上。追出不過三五十步,那個黑影已近在眼前。白如雪玉臂輕舒,眨眼將黑影抓在手中??墒?,她立即大呼上當(dāng),原來抓住的只是一件黑色的薄紗,哪里有半個人影。正在大惑不解,頭頂一只宿鳥撲棱棱飛走了,嚇了她一跳。
此時周觀政、紀(jì)綱、吳訥等人也追了上來,聽了白如雪的描述,急忙分頭在樹叢亂草間搜尋。找了半天,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
等韓宜可趕過來,才知道呂忌失蹤了。
簡直是活見鬼!這么一大群人,居然眼睜睜看著一個大活人憑空消失。而以白如雪的卓絕輕功,竟然連刺客的模樣都沒看清!
周觀政道:“該不是呂忌心懷鬼胎,自己逃跑了吧?”
韓宜可拿著那塊黑紗翻來覆去查看,看不出什么蛛絲馬跡。聽見周觀政的話,他用肯定的語氣道:“絕不可能。從波痕村到這里走了四五天,一路上機(jī)會多的是,為何他早不跑晚不跑,偏要到此時鋌而走險?”
白如雪道:“對,呂忌穿的是白衣,可剛才那個刺客是個黑影。他不可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換掉衣服,何況身材也不相像?!?/p>
韓宜可嘆口氣道:“看來我們一到蘇州就被人盯上了。呂忌是本案的一個重要人證。我早該想到這一點(diǎn),對他嚴(yán)密保護(hù),可惜我太大意了?!?/p>
白如雪安慰道:“大人不必自責(zé)。我們在明處,刺客在暗處,難免遭人暗算?!庇殖了甲哉Z道,“當(dāng)今世上,輕功能超過我的只有三個人。可他們都是隱居多年的老道,目前在不在人世尚且難說,不可能跑到這里攪局。那么,還有誰能從我眼前逃脫呢?”
韓宜可轉(zhuǎn)身朝回走,有些懊喪地說:“只能另想辦法了?!?/p>
周觀政跟在后邊,道:“干脆提審慈惠得了,反正呂忌已經(jīng)指證了他?!?/p>
韓宜可道:“現(xiàn)在連雕像的真假還沒搞清,憑什么審問慈惠?他硬說這尊是贗品,真品紋絲未動,你有什么辦法!”
周觀政道:“他先說贗品是送往倭奴國的,后來卻出現(xiàn)在杭州,自相矛盾,還不能作為審案的突破口么?”
韓宜可道:“如果他隨便編個理由搪塞,比如說要先到某某寺院供人們瞻仰一段時間,你又怎么駁斥他?這理由雖然牽強(qiáng),可也并非說不過去。”
周觀政不言語了,過了一會兒,他猛然一拍腦門,道:“對了,呂忌不是說過嗎?贗品是拼接而成的,我們刮開表皮看看不就一目了然了!”
韓宜可不耐煩道:“萬一這件是真品呢?”
周觀政不屑地道:“是真品又怎樣,不就是刮一塊皮么!”
韓宜可停住腳步,哭笑不得道:“我說周瞎子,你是真不懂還是信口開河。這可是千古難尋的無價之寶,損壞了不可再生。別說是一塊表皮,就算扎個針眼也是罪過?!?/p>
回到宅院,韓宜可又道:“這個地方已經(jīng)暴露了,我估計定然有人在暗中監(jiān)視我們?!?/p>
白如雪道:“要不要馬上轉(zhuǎn)移,另找藏身之處?”
韓宜可道:“談何容易。這輛馬車這么長大,小路過不去,大路又容易被發(fā)現(xiàn),跑是跑不掉的。”
周觀政道:“那就別跑了,要是有人來搶奪雕像,大不了跟他們廝殺一場?!卑兹缪⒓o(jì)綱等人聽了,開始摩拳擦掌。
韓宜可擺手道:“倘若對方來幾百人一擁而上,我們必敗無疑。打斗是行不通的。”
紀(jì)綱道:“蘇州一帶也駐有錦衣衛(wèi),我去請他們來幫忙怎么樣?”
韓宜可點(diǎn)頭道:“這不失為一個辦法。”迅即又改口,“如此一來,難免又有許多死傷。不如這樣,老周、吳訥,你們留下來看護(hù)雕像,多準(zhǔn)備些油脂柴草,堆在雕像四周。”
周觀政和吳訥不解其意,問道:“弄柴草做什么?”
韓宜可笑道:“我們演一場空城計。眼下潛在的敵人尚未搞清我們的真實(shí)目的。他們劫走呂忌,無非是擔(dān)心我們認(rèn)出雕像的真假,下一步應(yīng)該是設(shè)法把雕像奪回。從對方的角度看,雕像對于他們遠(yuǎn)比對于我們重要。因此,他們必定舍不得雕像被破壞或損傷。準(zhǔn)備柴草的意思是,萬一有人來搶奪,我們就以焚毀雕像相威脅。對方投鼠忌器,必不敢輕舉妄動。”
眾人無不拍手稱妙。于是重新布置人馬,命紀(jì)綱通知本地駐扎的錦衣衛(wèi),速速查明呂忌的下落。周觀政和吳訥留下看護(hù)雕像。白如雪隨韓宜可回蘇州城另有要事辦理。
紀(jì)綱臨走時,忽然神秘兮兮提起,昨夜曾發(fā)現(xiàn)千手觀音放射出佛光。
白如雪對韓宜可笑道:“紀(jì)校尉整天疑神疑鬼的。今天一早他就告訴我說看到佛光了。我聯(lián)想起白家祖墳之事,所以不相信,也就沒對你們講?!?/p>
眾人都笑起來。紀(jì)綱見大家不相信自己不說,還都是一副嘲笑的神態(tài),無可奈何地嘟噥道:“信不信是你們的事,反正我是親眼所見。”說著上馬走了。
眾人在他后邊又是一陣嬉笑。
韓宜可和白如雪進(jìn)了蘇州城,在西園寺附近找家客店住下,吃過晚飯,各自安歇。
睡到半夜,白如雪忽然起身下床,換好夜行衣靠。她也不走正門,就在屋里將窗戶打開,望望對面的屋脊,玉足輕點(diǎn),一道白影飛了上去。不一會兒來到西園寺外,環(huán)顧四下無人,縱身掠過巍峨的院墻,猶如一只鳥兒輕輕落地。這一連串的動作,干凈,麻利,迅捷,毫無拖泥帶水之嫌,比貍貓還要靈巧幾分。
她此來是奉了韓宜可之命。剛才在客店吃飯時,韓宜可悄悄告訴她,讓她夜探西園寺,看看那些和尚都在干些什么。對白如雪來說,干這個自然不在話下,當(dāng)即粲然一笑,爽快地答應(yīng)了。
此時正是子夜時分,寺內(nèi)的巨鐘悠悠響了三聲。那聲音煞是美妙,雖然悠揚(yáng),卻不刺耳,猶如一支動聽的樂曲傳向很遠(yuǎn)的地方。天上銀河縹緲,繁星閃爍;地上萬物默立,萬籟俱寂,似乎都在靜靜聆聽這空靈祥和的希聲大音。
白如雪四下望了望,忽見寺院內(nèi)有和尚在不停地走動,看樣子是在巡邏放哨。她立即意識到,呂忌在蘇州出現(xiàn),肯定引起了某些人的關(guān)注。呂忌的失蹤就是明證。往常不曾聽說西園寺還有流動崗哨,看這如臨大敵的陣勢,呂忌的失蹤定與和尚們有關(guān)。
她哪將這些僧人放在眼里,運(yùn)起輕功,像鬼影般飄過一座座宮宇殿闕,來到西北角方丈的居所。屋里黑著燈,悄無聲息。她伏在窗子下側(cè)耳細(xì)聽了一會兒,里邊隱約傳出輕微均勻的鼾聲??磥泶然荽髱熣诤ㄋ?。白如雪便輕輕出來,往后院這邊走。經(jīng)過羅漢堂時,偶一扭頭,心里不禁咯噔一下。透過羅漢堂的紗窗,只見那尊千手觀音頭部隱隱發(fā)散出一片微光來。白如雪嚇得趕忙跪地禱告,乞求菩薩原諒自己擅闖圣地之罪。再抬起頭時,那片光芒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能夠親眼目睹觀音顯靈,白如雪心里自是慶幸,認(rèn)定這是大吉大利之兆。
這么想著,她來到后邊那個小院。小院內(nèi)燈火閃爍,院門關(guān)著。正要摸進(jìn)去,忽見附近也有和尚來回走動,同時院里傳來一陣腳步聲。她急忙隱藏在墻根暗處。
這時小院門開了,燈影里走出兩位僧人,每人手中似乎都搬著東西。白如雪心想這么晚了,和尚們搬運(yùn)東西做什么?見他們出門往東走去,她便悄悄尾隨其后。轉(zhuǎn)過鐘樓,朝南走出二十多步,又向東走進(jìn)一片奇花異草簇?fù)淼氖逍?,接著又朝南走。繞來繞去,白如雪終于看清,和尚們是奔藏經(jīng)樓去的。
到了藏經(jīng)樓門口,前邊的和尚放下手里的東西,掏出鑰匙開了門,先到里邊點(diǎn)著佛燈。后邊的和尚跟了進(jìn)去。白如雪瞅準(zhǔn)機(jī)會,閃身飄進(jìn)了門里。好在藏經(jīng)樓十分寬大,一架一架的經(jīng)書布滿其中,一盞佛燈照不出多大一片光亮。
白如雪躲在陰影里,看兩個和尚把手里的東西一本一本放進(jìn)書架,才知道他們拿的是經(jīng)書。心想這些和尚也真是用功,三更半夜還習(xí)讀經(jīng)卷。
和尚們把經(jīng)書歸置停當(dāng),一個放松似的說道:“終于差不多了?!?/p>
另一個道:“是啊,這一番辛苦總算沒有白費(fèi),方丈這下該滿意了。”
先前一個說道:“等到了那邊,再不能讓我們做苦行僧了吧?”
后邊那個道:“到時候不見得再當(dāng)和尚。知府大人不是說了嘛,想謀一份公差也不在話下?!?/p>
先前一個笑道:“咱們也別只考慮自個那點(diǎn)兒私事。最重要的是,我們從此也可以光宗耀祖,福蔭子孫后代了?!?/p>
兩個和尚邊說著邊吹熄佛燈,從門口出去,在外邊嘎巴一聲上了鎖。
白如雪聽著他們走遠(yuǎn),掏出火折點(diǎn)上佛燈,走到剛才和尚們放置經(jīng)書的地方。取下來看時,原來是《能斷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大乘大集地藏十輪經(jīng)》等佛經(jīng)抄本,共分許多卷。白如雪看不懂,也不知道拿回去有沒有用,隨便取了兩本掖在身上。走到窗前,運(yùn)力將窗扇撐開,飛身下了藏經(jīng)樓,依舊回小院這邊來。
小院的燈還亮著。白如雪躲過放哨的和尚,輕輕掠過墻頭,蹲在竹叢下瞭望。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摸到房根下,縱身上了屋脊。她輕輕揭開一片屋瓦,屋內(nèi)情景頓時一目了然。
一副寬大的桌案上擺滿筆墨紙硯,桌前椅子上坐著一位儒雅的老者。老者正把幾本書摞在一起,對一旁的兩個僧人道:“完了,這是最后幾部,兩位來驗(yàn)看一下吧?!闭f著端起桌上的茶碗,咕咚咕咚連喝了幾口。
白如雪看出這就是剛才送經(jīng)書的那兩個和尚。
二人笑道:“范先生的技藝天下一絕,有什么好驗(yàn)看的?!闭f著還是翻開書頁溜了幾眼,又打開旁邊一本書比較著,說道,“太像了,不明就里的人,肯定以為這就是真跡?!?/p>
白如雪明白了,這位范先生跟呂忌一樣,也是一位仿制高手,只不過他仿制的是經(jīng)書而不是雕像。又想經(jīng)書不過是拿來閱讀的,讀完了還回去不就得了,仿制這個做什么?
這時,一個和尚對同伴說:“明道,就剩這幾本了,你自己送回藏經(jīng)樓吧,我跟范先生說幾句要緊話?!?/p>
明道還沒走出屋門,范先生喊道:“長老,你拿錯了,這邊的才是真跡?!?/p>
明道并不理睬,徑直出去了。
范先生望著跟前這位和尚,道:“明德法師,明道拿錯了,快讓他換過來吧?!?/p>
明德微笑道:“沒錯沒錯,是你看錯了。”
范先生拿起一本經(jīng)書打開,焦急地說:“不可能,我怎么會搞錯!你聞聞這氣味,都發(fā)霉了。我復(fù)制的經(jīng)書只能蒙騙外行,高手一眼就能看出來?!?/p>
明德笑道:“高手才有幾個?只要把外行蒙住就足夠了,范先生不必在意。這些經(jīng)書多少年也沒人看一眼,只是些擺設(shè),不會露餡的?!?/p>
范先生瞪大眼睛,吃驚地道:“你們……你們想盜竊寺里的寶書?”
明德不以為然道:“不就是一堆發(fā)黃的舊紙么,哪來的什么寶書!”
范先生拍案而起,道:“明德,你好大膽!這些經(jīng)卷乃玄奘法師親筆所書,世上就這么幾本。七百年前,玄奘從西域取經(jīng)回來,翻譯成各種經(jīng)論一千三百三十五卷。后來把其中的三十三卷贈送給我們蘇州西園寺,作為鎮(zhèn)寺之寶?,F(xiàn)在你想冒天下之大不韙據(jù)為己有,作為蘇州人,我決不答應(yīng)!”
明德譏笑道:“你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裱糊匠人,答不答應(yīng)都影響不了什么。別說這幾卷小小的經(jīng)書,你看見羅漢堂的千手千眼觀音了么?那么大一尊雕像擺在那里,每天有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可誰看出那是贗品?”
“什么!什么!”范先生發(fā)狂般驚呼道,“那尊觀音是假的?你們好大的膽子,連觀音雕像也敢盜竊!哼,身為蘇州人,我一定要跟你們斗到底。我自己是沒能力,可老百姓不是好欺負(fù)的。我要向全蘇州的百姓說明一切,當(dāng)眾揭穿你們的丑惡嘴臉!你們會受到應(yīng)有的懲處!”
明德站起身,呵呵笑道:“范先生少安毋躁。你說得對,這個內(nèi)幕一旦被揭穿,我們的確是受不了。不過貧僧告訴你,你揭不穿的。你不是蘇州人么,正因?yàn)槟闶翘K州人,所以從復(fù)制完經(jīng)書的這一刻起,你就要成為一個廢人了。不然的話,我也不會對你透露這么多?!?/p>
范先生驚恐萬狀地指著明德,道:“你……你想怎么樣?”
明德道:“不想怎么樣,剛才那杯茶是你自己喝下去的,我可沒灌你啊。”
范先生正在駭然,忽然像憋住氣似的,面部漲得青紫。他費(fèi)力地揉搓著自己的咽喉,但也只是發(fā)出一連串的“啊啊”之聲。過了不久,他一頭栽在地下,口吐白沫,人事不省。
白如雪有心殺死明德,救出范先生,可又想打探更多內(nèi)情,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猶豫不定,明德又道:“放心吧范先生,你只不過將會神志錯亂,變成一個傻子,不會有性命之虞的。”
白如雪聽了,這才放心,悄悄離開了寺院。
第八回 佛門喋血案難破 傻僧逃命指真兇
聽完白如雪的講述,韓宜可心頭豁然明朗。這下子全清楚了,城外那尊雕像是真的,羅漢堂那尊是假的。和尚們加害范先生,盜取西園寺的國寶經(jīng)書,單憑這一點(diǎn)就可以治他們的罪。
白如雪提到的佛光又令韓宜可心生疑竇。先前紀(jì)綱說見到了佛光,大家都不信。現(xiàn)在連對此抱嘲笑態(tài)度的白如雪也這么說,這就不能不引起重視了。不過,這么一來,問題又復(fù)雜了。要說城外那尊真觀音發(fā)出佛光尚可理解的話,羅漢堂的假觀音怎么也會有佛光?這是怎么回事?
此時天已大亮。韓宜可讓白如雪去通知周觀政、紀(jì)綱他們,立即召集人馬,他要在蘇州府衙升堂問案。他決定以佛經(jīng)的事為切入點(diǎn),循序漸進(jìn),揭開西園寺的謎團(tuán)。
白如雪去了半天,臨近中午才和周觀政、紀(jì)綱趕過來,一同來的還有幾名錦衣衛(wèi)。
韓宜可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問怎么來得這么慢。眾人說出來的事情讓韓宜可再次陷入霧中:呂忌找到了,他看過城外那尊千手觀音了,是假的!
上午白如雪趕回那座宅院時,紀(jì)綱也帶著五六名錦衣衛(wèi)回來了。錦衣衛(wèi)們僅用一夜工夫就找到了呂忌,并把他送了過來。據(jù)呂忌講,他被刺客打昏后,扔到了蘇州城外的河里。也許是他命不該絕,經(jīng)河水一嗆,竟然蘇醒了。他好不容易爬上岸,只見四下里黑咕隆咚,辨不清東南西北,還以為到了陰曹地府。他又冷又餓,茫然朝前走著,心里巴望著找個人家借宿一晚,吃些熱湯熱飯。也不知走了多遠(yuǎn),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才走上一條大路。四周靜悄悄的,人們都還在睡夢之中。正在左顧右盼,他身后忽然來了幾個人,正是紀(jì)綱他們。
白如雪關(guān)切地詢問呂忌的身體狀況,又買了熱氣騰騰的飯菜給他吃。呂忌身體并無大礙,吃過飯稍事休息就恢復(fù)了元?dú)?。他迫不及待地走到觀音雕像前,開口說道:“這尊絕對是假的。”
白如雪想起西園寺的情景,正在百思不解,呂忌說:“這尊觀音雕像是用十三塊香樟木拼接成的,她的裙裾下擺處就有一條縫隙,我們可以刮開看看?!闭f著掏出一把刻刀,輕輕刮開雕像下部的彩釉,露出拇指大的一塊原木。眾人圍上去看時,果見清晰的紋路上有發(fā)絲般細(xì)微的一道接口。
周觀政等人都放松地笑了,忙活了半天,原來是個贗品。連白如雪也信以為真,認(rèn)為昨夜在西園寺,明德只是胡言亂語。
韓宜可問道:“那呂忌現(xiàn)在哪里?”
周觀政道:“他經(jīng)歷了這場風(fēng)波,心里惶恐得要命,再也不想在蘇州多呆一會兒,此時已經(jīng)回河南老家去了。”
韓宜可皺眉不語。
白如雪忙替呂忌解釋道:“呂先生臨走時讓我轉(zhuǎn)告大人,恕他不辭而別之罪,希望您有機(jī)會到他莊上作客?!?/p>
韓宜可并非怪呂忌失禮,只是覺得此事太過蹊蹺。那刺客要?dú)渭桑瑸楹尾辉谡壕偷亟鉀Q,偏要先將他劫走又扔進(jìn)河里,這不多此一舉么?一個處于昏迷之中的人,有可能從水里毫發(fā)無傷地逃出來么?呂忌為何這么急不可待地匆匆離去?
他放心不下,親自跑去看了看。果不其然,雕像被刮去了一小塊,一切正如眾人所講。
他用指甲在刮皮處細(xì)細(xì)摳了摳,摳下一點(diǎn)點(diǎn)白色的木屑。他放在鼻子上嗅了嗅,有一股香樟木味,又用舌尖舔了舔,冥想一會兒,說道:“這是怎么回事?”
周觀政問道:“什么怎么回事,難道有了新發(fā)現(xiàn)?”
韓宜可并不回答,嘀咕道:“莫非這尊才是真的千手觀音……”
眾人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韓宜可搖頭道:“目前還說不清楚。這樣,把雕像先拉到蘇州府衙,我們抓緊提審西園寺的和尚?!?/p>
眾人覺得心里沒底,韓宜可所言并不可信。連呂忌本人都說這個是假的,而且事實(shí)擺在眼前,你憑什么產(chǎn)生懷疑?這么提審西園寺僧人,未免有些草率。人家根本沒偷雕像,這個案子就不能成立,你憑什么審問人家?
大家一時忽略了,就算真的千手觀音沒有被偷走,可白如雪帶回來的佛經(jīng)卻是和尚作案的有力證據(jù)。這兩本佛經(jīng)的仿制水平離呂忌差遠(yuǎn)了,一看就是假的。韓宜可見過玄奘法師的真跡。那是只有學(xué)問高深的大家,在歷盡世間滄桑之后,才能練出的一種獨(dú)特腕力,字里行間激蕩著揮之不去的茫茫云水與漫漫黃沙,絕非一般的凡夫俗子碌碌之輩所能仿效。范先生可以模仿其形,絕對模仿不了其神。
就憑這一點(diǎn),完全可以升堂問案。
蘇州知府陳寧對韓宜可二次到來似乎并不感到意外,盛情款待之余,騰出衙門大堂供韓宜可辦案之用。
一切準(zhǔn)備就緒,立即傳喚西園寺的明德和尚。
紀(jì)綱將明德帶進(jìn)大堂,明德裝作一副茫然無知的樣子。直到韓宜可擺出那兩本佛經(jīng),明德才低下頭,承認(rèn)是自己意欲盜竊鎮(zhèn)寺之寶,并下毒加害了范先生。
范先生名叫范甌,是蘇州有名的文物修補(bǔ)專家,最擅長仿制書籍字畫之類。據(jù)明德交代,早在三年前,他就有了偷梁換柱盜取佛經(jīng)的預(yù)謀,但他開始并沒打算請范甌參與如此見不得天日的勾當(dāng),因?yàn)榉懂T是蘇州人,一來容易走漏消息,二來說不定他發(fā)現(xiàn)個中玄機(jī)后會極力反對??墒牵轮平?jīng)書的人才十分稀缺,跑了很多地方都沒找到。最后明德心生毒計,決定等完成仿制后,立即將范甌弄成傻子或者干脆殺人滅口。就是說,自從范甌進(jìn)了西園寺,其悲慘結(jié)局就已經(jīng)注定了。
韓宜可罵道:“好歹毒的禿驢。身為佛門弟子,竟然做出這樣傷天害理之事!”又問道,“明德,本官有一事不明。你只不過是西園寺一名普通的執(zhí)事僧人,沒有一手遮天的本事。那么,是誰指使你盜取經(jīng)書的?”
明德跪在地上,合掌答道:“韓大人,出家人不打誑語,并沒有誰指使貧僧,這完全是我一個人的主意?!?/p>
韓宜可道:“你與僧人明道一同參與本案,又有其他和尚巡邏護(hù)衛(wèi)。這么大的動靜,難道瞞得了寺里的其他人?”
明德毫不客氣道:“大人的目的,無非是想讓貧僧指證方丈大師,用意不能不算陰狠??墒秦毶嬖V你,此事與慈惠大師毫無牽連,你不必含沙射影。”
周觀政喝道:“大膽禿驢,竟敢如此頂撞當(dāng)朝大員,該當(dāng)何罪!”
明德平心靜氣道:“佛家講究眾生平等,無論是高官顯貴還是販夫走卒,抑或飛禽走獸、螻蟻蚊蚋,都是一樣的生命。”
韓宜可挖苦道:“好一個眾生平等!那范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你們居然下如此毒手,難道這就是你說的眾生平等?”
明德無言以對,便低頭不語。
韓宜可大聲道:“明德,你到底交不交代。如果你冥頑不化,休怪本官對你大刑伺候!”
明德仍不開口。
韓宜可正要動刑,忽見明德嘴里動了幾下,“噗”地噴出一口鮮血。眾人吃了一驚,低頭看時,地上掉了半截血淋淋的舌頭。
韓宜可大怒道:“好個死不悔改的賊和尚!你以為咬掉舌頭不能說話,本官就拿你沒辦法了嗎?來呀,給他嘴里敷上止血藥。明德,你想死沒那么容易,本官命你把知道的一切都給我寫出來。來人,給他筆墨?!?/p>
話音未落,只見明德舉起雙手,拼盡全力朝地上砸去。一聲悶響之后,他的兩手血肉模糊,筋骨盡斷,當(dāng)場昏死過去。
眾人驚得目瞪口呆,大堂內(nèi)出現(xiàn)了短暫的冷場。
韓宜可無奈地愣了一會兒,命人將明德抬下去救治,又對紀(jì)綱道:“速去傳喚明道等人?!?/p>
紀(jì)綱帶人去了不大一會兒,一名錦衣衛(wèi)驚慌失措地跑回來道:“不好了韓大人,西園寺出大事了!您快去看看吧!”
韓宜可又吃了一驚,只好暫時中止審案,匆匆忙忙出門上轎,去了西園寺。陳寧和一班府衙官員也跟在后邊。
西園寺已被紀(jì)綱帶人封了門,門口拉起一道長長的警戒線。見韓宜可等人到來,紀(jì)綱忙頭前帶路,一邊匯報看到的情況。剛才他和吳訥開西園寺拘押和尚明道,到了寺門外,卻發(fā)現(xiàn)山門緊閉。門外已聚了不少等待進(jìn)寺上香的善男信女,據(jù)眾人說,西園寺往常開門很早,有時候天剛亮門就開了。
紀(jì)綱感覺蹊蹺,又擔(dān)心耽擱久了影響審案,便翻墻進(jìn)去。奇怪的是,里邊連守門的也沒有,也聽不見和尚們誦經(jīng)之聲,整個寺院鴉雀無聲,像一座死寂的荒宅。紀(jì)綱越往里走越是納悶,一種不祥的預(yù)感襲上心頭。等來到最后邊的住宿區(qū)一看,不禁毛骨悚然:和尚們?nèi)懒耍?/p>
住宿區(qū)分為不少的院落,平時和尚們飲食起居都在此處。韓宜可剛走進(jìn)第一個小院,立即聞到一股血腥味。抬頭看時,院子當(dāng)中趴著一具和尚的尸體,地下是一攤發(fā)黑的血跡,邊緣部分已經(jīng)干結(jié)。和尚左手五指掉了四根,指頭散落在身后。脊背上兩道深深的刀傷,一短一長。腦袋上一條四寸來長的傷口,這是致命的一刀。
僧房門外花叢處又是一具尸體,這個樣子更慘,脖子齊刷刷斷了半拉,腦袋歪在一旁。
走進(jìn)屋里,僧床上平躺著一具尸體,面部被砍得一團(tuán)糟。這個和尚應(yīng)該是在仰臥時被殺死的。靠屋角處一具尸體呈蹲坐姿勢,顯然是負(fù)隅頑抗時被殺死的。
從院里出來進(jìn)入第二個院子,也有四個和尚被殺。第三個院里是五個,第四個院里是三個。
來到第五個院子,忽然聽見一片呻吟之聲。韓宜可疾步走進(jìn)僧房,只見地上、僧床上東倒西歪躺著四個和尚。有的已經(jīng)奄奄一息,有的正在痛苦地呻吟。這四個和尚舌頭和十指都被割掉了,扔得地上到處都是,令人不寒而栗。房梁上懸掛著兩具尸體,看樣子像是上吊。第六個和第七個院子也是如此。第八個院子跟這里差不多,只是有一個和尚靜靜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fā)。連問了他好幾聲,毫無反應(yīng),看樣子是個又聾又啞的呆傻和尚。
韓宜可急忙命人安排郎中,對一息尚存的實(shí)施緊急搶救。
來到方丈室,發(fā)現(xiàn)慈惠大師已經(jīng)圓寂了。他死得很安詳,袈裟干凈整潔,坐在蒲團(tuán)上猶如一尊佛像。面前擺滿了香燭紙馬和各種瓜果供奉。
昨日還是香火旺盛的西園寺,一夜之間遭了這樣的滅頂之災(zāi),眾人無不傷感嘆息。
這是誰干的呢?如此血腥的慘案,絕非一人所為。
周觀政認(rèn)為這是寺外多名殺手聯(lián)手作案,韓宜可卻道:“絕對不是。”
周觀政道:“何以見得?”
韓宜可道:“很簡單,和尚們有的被殺死了,有的只是割去了舌頭和十指。要是他殺的話,何必留下幾個活口呢?”
周觀政點(diǎn)點(diǎn)頭,道:“不是他殺,難道會是自殺?也不像啊!”
韓宜可沒有直接回答,望望眾人,道:“從現(xiàn)場的血跡看,這些和尚是昨夜遭到毒手的。昨天我們剛剛抓捕了明德,當(dāng)晚寺里就出了這么大的兇案,你們不覺得其中有很大的關(guān)聯(lián)么?”
紀(jì)綱插話道:“大人是說,明德被抓之后,西園寺的和尚們害怕受到牽連,才自尋了短見?他們是畏罪自殺的?”
周觀政道:“不可能,從死者的傷口看,明顯就是他殺。自殺的話,傷口怎么會出現(xiàn)在后背上?”
韓宜可看著周觀政道:“老周,我問你,假如是你作案的話,你是用最快的速度殺死和尚們呢,還是拖泥帶水將他們折磨而死?”
周觀政道:“當(dāng)然是越快越好。時間耽擱越久,越容易暴露?!?/p>
韓宜可道:“可是從現(xiàn)場看,有的和尚是被三刀兩刀快速解決的,而有的卻是被割掉舌頭,砍斷手指,似乎是想讓他們慢慢死去。殺手這么做的目的何在?”
眾人都低頭深思,卻想不出所以然來。
韓宜可道:“他殺的說法顯然行不通?!庇炙妓髦?,“無論怎么說,有一點(diǎn)可以肯定,西園寺一定深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而這個秘密,需要大家共同維護(hù)。在這個前提下,我們不妨做出幾個假設(shè)。其一,關(guān)于如何維護(hù)這個秘密,和尚們形成不了統(tǒng)一的意見。有的愿意四散逃跑,有的堅決反對。不想逃跑的擔(dān)心另一部分人出逃后泄密,不得不下手將他們殺死。而自己為了防止那個秘密從自己這里泄露出去,便自斷了舌頭和手指。其二,也許開始這些和尚誰也沒打算死,只要自斷了舌頭和手指,那個秘密就不會泄露。可是臨到動手的時刻,由于一部分和尚膽小心軟,下不了手,臨陣脫逃想要溜掉,才被另一部分和尚殺死的。其三,也有可能是一部分和尚有了投案自首的跡象,另一部分當(dāng)機(jī)立斷殺死他們的。”
眾人望著韓宜可,道:“大人的意思是說,整體上看,這些和尚既不是自殺,也不是他殺,而是自相殘殺?!?/p>
韓宜可道:“對,依我看他們就是自相殘殺。如果從傷亡者個體的角度說,一部分是他殺,一部分是自殘?!?/p>
吳訥順著這個思路分析道:“無論是殺人還是自殘,他們的目的就是維護(hù)那個秘密,防止它泄露出去。那個秘密是什么?難道是千手觀音?”
周觀政道:“可是,千手觀音的真假到現(xiàn)在尚未辨明,他們卻又是殺人又是自殘,未免心急了些。這又不是趕酒場子,著什么急呀?”
紀(jì)綱道:“難道周大人忘了明德,他不是也自殘了么?也許他早在被捕之前,就與其他和尚有了這么個約定。”
吳訥道:“可是,那尊千手觀音并沒有被損壞,即便是事情敗露,頂多以盜竊文物之罪將他們發(fā)配、流放或者充軍,構(gòu)不成死刑。他們何必用如此極端的手段對待自己呢?”
韓宜可表示贊同,道:“說得好。如果單純是為了千手觀音,他們不會這么做的。這背后肯定還有著更大的秘密!”
周觀政道:“那會是什么,莫非是為了包庇慈惠大師?慈惠是佛教界著名的高僧,他的榮譽(yù)不容褻瀆。為了維護(hù)慈惠大師的清譽(yù),弟子們不惜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極力將他洗脫干凈?!?/p>
韓宜可連連搖頭,道:“第一,慈惠大師身為西園寺方丈,寺里出了這么大的案子,他的名譽(yù)無論如何是保不住了,因此也就沒必要采取這種手段。第二,慈惠大師是先于眾僧死去的,這從他面前的供品可以看出來。如果他死在和尚們之后,就不會有人擺放供品了?!?/p>
眾人又一次陷入迷茫,這些和尚到底想干什么呢?
正在這時,大雄寶殿后方的僧人住宿區(qū)突然濃煙滾滾,燃起了熊熊大火。韓宜可急忙率眾人趕過去,只見一個和尚渾身冒火跑了出來。和尚兩手不住地亂撲亂打,口中卻喊不出話來,只是發(fā)出奇怪的“嗚嗚”之聲。眾人趕緊找來水桶水盆,往來不停地?fù)浠?,忙作一團(tuán)。那個身上著火的和尚發(fā)現(xiàn)有人來救自己,反倒轉(zhuǎn)身朝火光沖天的房屋中跑去,眨眼間就淹沒在火海里。
好不容易將大火撲滅,眾人把那個和尚抬出來看時,原來是那個聾啞僧人。這場大火無疑是此人放的,因?yàn)楝F(xiàn)場除了他,再無一個能動彈的和尚。
眾人感嘆道:“西園寺這下算是被斬草除根了。唉,到底是誰主導(dǎo)了這場慘???”
韓宜可焦慮道:“只怕這個案子要成為一樁歷史懸案了。死的死,殘的殘,找不到任何證人,一切都只靠推測,這樣的案子只能擱淺?!?/p>
周觀政憤憤地道:“這些臭和尚,他們自己胡作非為,干些鬼鬼祟祟的勾當(dāng),卻苦了這座寺院。好好的一座西園寺,從此蒙上了一層不光彩的陰影,還連累陳知府。唉,陳知府這么個好官,恐怕要為此案受到皇上責(zé)罵了?!?/p>
剛說到這里,一個微弱的聲音忽然說道:“我知道?!?/p>
眾人循聲望去,不知何時人群外圍站了一個邋里邋遢的僧人,正眼含恐懼地望著韓宜可。僧人身后跟著個骯臟不堪的瘋子,瘋子脖子上掛著個小小的布兜,里面露出一沓凌亂的寶鈔來。
白如雪一眼認(rèn)出這個瘋子就是范甌。不用說,定是和尚們把好端端的范先生殘害成這樣,覺得愧疚,才送給他這些寶鈔作為補(bǔ)償?shù)摹?/p>
韓宜可看著那僧人面熟,回想一會兒,才認(rèn)出正是那個打雜的傻和尚,名叫悟能。
大家頗感意外,想不到西園寺遭此劫難,居然還有幸存者。
韓宜可走過來,沖著悟能雙手合十,鄭重地問道:“悟能師父,你知道什么?”
悟能顯出很靦腆的樣子,先低了頭,又側(cè)臉指著僧房的方向,說道:“這些和尚都是茶陵縣的,跟陳知府是老鄉(xiāng)。他們……”
不等悟能說完,韓宜可早已恍然大悟,道,“噢,我明白了!”迫不及待地喊道,“陳知府,原來你……”可是在人群里尋找陳寧時,哪里還有他的影子?
第九回 百變知府惶急遁 畫蛇添足破綻留
韓宜可大叫:“不好,陳寧畏罪潛逃了!”
眾人還沒回過味來,怎么轉(zhuǎn)眼間又有了陳知府的事了?韓宜可顧不得解釋,命大家立即追趕陳寧。
此時,周觀政、吳訥、白如雪、紀(jì)綱和幾名錦衣衛(wèi)都在場,蘇州府衙的官員們也有不少跟了來。聽見韓宜可喊追,一時都不知所措。誰也沒看見陳寧幾時離開的,往哪兒追呀!出了寺院,只好分頭追擊。
韓宜可把西園寺這邊的事交給兩名蘇州官員,自己和周觀政急匆匆回了蘇州府衙。
剛到門口,一群捕快已聞風(fēng)而動,集中在府門外待命。他們心里清楚,自己雖然身為陳知府的下屬,但陳知府既然出了事,他們肯定會被派出捉拿陳知府。這是公門中的規(guī)矩,由不得自己,哪怕是他們對陳知府感情深厚。
韓宜可考慮一下,留下幾個聽用,其余人立即封鎖四門,協(xié)同白如雪他們追查陳寧的下落。
正在這時,大門洞里走出來一位貼書模樣的后生。韓宜可問他可曾看見陳知府,貼書皺眉想了想,道:“剛才好像去了后院他的住處?!?/p>
眾人聞聽,忙隨韓宜可奔向后院??墒?,里里外外搜查了幾遍,都沒有陳寧的影子。四周的圍墻一丈多高,又有雜役不時地進(jìn)進(jìn)出出,陳寧一介文官,不可能翻墻而過,再說墻上也沒有絲毫攀爬過的痕跡。
一名捕快忽然疑惑地說:“剛才那個貼書是誰呀?怎么以前沒見過?!?/p>
捕快們受到啟發(fā),也紛紛狐疑起來。大家在此供職多年,從不認(rèn)識那個貼書。
韓宜可懊悔地一拍腦門,道:“那個貼書就是陳寧!”
周觀政道:“不會吧,陳寧四十多歲了,那個貼書不過二十來歲。眾目睽睽之下,還能辨識不清?”
韓宜可道:“你們忘了?陳寧精通魔術(shù),八成是他偽裝潛逃?!?/p>
捕快們這才驚呼道:“對,陳知府曾經(jīng)在酒后賣弄本事,裝扮成一位漂亮姑娘,闔府上下無人能認(rèn)出?!?/p>
事不宜遲,立即追趕那名貼書。捕快們只有幾個小頭目配有馬匹,其余全是徒步。事出緊急,韓宜可和周觀政把自己的坐騎讓給了他們,命他們火速追趕,務(wù)必將陳寧捉拿歸案。
剩下兩三名捕快,陪著韓宜可步行。
從府衙后院出來時,迎面一名雜役過來,看見韓宜可卻慌忙躲開了。盡管韓宜可沒看清對方的整個面部,但還是從他的側(cè)面及體型上認(rèn)出,那人是侯二孩。韓宜可有些納悶,侯二孩前些日子還告陳知府的黑狀,為何轉(zhuǎn)眼就成了知府衙門的公差?
不過他來不及多想,匆匆出了府衙,抓緊往城門那邊趕。一名捕快擔(dān)心累著了韓宜可,去街邊征用了一輛馬車,眾人都上了車。趕車的老頭不情愿,韓宜可說可以給他三倍的車錢,老頭這才催動了轅馬。
到了城西門,白如雪正和一群捕快盤查過往的行人。
韓宜可道:“要仔細(xì)注意貼書模樣的人,尤其要防止陳寧再度偽裝?!?/p>
捕快們每檢查一個行人,都去他的面部摸一摸,看有沒有戴什么面具。
與此同時,紀(jì)綱、吳訥他們和眾多捕快、皂隸在全城展開了拉網(wǎng)式大搜捕。這樣搜查了半天,始終不見陳寧的蹤影。
韓宜可尋思,陳寧在蘇州為官多年,熟人頗多,很有可能混在百姓群里逃走了。
為了防止萬一,留下周觀政、吳訥等人繼續(xù)在城內(nèi)搜查,自己帶領(lǐng)白如雪和紀(jì)綱出城追趕。
追出一百多里地,天色黑了下來。一捕快說前邊到了吳縣境內(nèi)。韓宜可心里開始犯嘀咕,追了這么遠(yuǎn),并未發(fā)現(xiàn)陳寧的蹤跡,莫非追趕的方向不對,陳寧從另一條路逃走了?或者他還躲在城里?
說話間進(jìn)了縣城。
韓宜可道:“天色已晚,我們先找家飯館吃些東西,順便合計一下追查陳寧的辦法。”
話音剛落,路邊有人喊道:“那邊可是韓宜可韓大人在說話?”
韓宜可聽出是周忱的聲音,當(dāng)即答應(yīng)了。
周忱和彭占祺、袁可立過來,大家一一見過。
韓宜可問道:“你們?nèi)リ悓幚霞艺{(diào)查的情況如何?”又擔(dān)心周忱說話啰唆,特別強(qiáng)調(diào)他揀主要的說。
周忱慢吞吞地思考了一會兒,打了個腹稿,才開口道:“那天我們奉大人之命趕往湖南省茶陵縣火嶺莊,一路上饑餐渴飲,馬不停蹄,走了五天才到達(dá)目的地。”
韓宜可打斷道:“這個不說也罷,說要緊的?!?/p>
周忱想了想,道:“在火嶺莊沒發(fā)現(xiàn)什么有價值的線索。村民們很是淳樸,也很熱情。提起陳寧陳知府,無不豎起大拇指,交口稱贊他是個好人。沒有官架子,很重鄉(xiāng)情,對鄉(xiāng)親們一視同仁。無論是誰到蘇州去找他,他都像對待親人一樣熱情款待,時不時還給村里老人小孩捎回些禮物。村里沒有不念他好的?!?/p>
周忱總這么繁瑣,這種秉性不好改變。韓宜可只得耐著性子往下聽。
周忱繼續(xù)道:“因此,根據(jù)調(diào)查結(jié)果,我們?nèi)艘恢抡J(rèn)為陳寧沒什么問題,那幾尊雕像大概不會跟他有關(guān)?!?/p>
韓宜可聽了一肚子火,你講了半天,等于啥也沒說。正要發(fā)作,周忱又道:“可能是由于陳寧的關(guān)照,火嶺莊一帶的百姓生活看上去還不算太差。別處的老百姓都穿布衣,那里的百姓們有的穿上了綢緞?!?/p>
這句話引起了韓宜可的注意。他記得陳寧講過,自己的家鄉(xiāng)土地貧瘠,鄉(xiāng)親們生活十分艱難。周忱所講與此大相徑庭,這是怎么回事?就算陳寧鄉(xiāng)土觀念深厚,傾其所有接濟(jì)鄉(xiāng)親,也不至于改變他們的生活水平呀!于是他問道:“你們在火嶺莊發(fā)現(xiàn)什么特別的情況沒有?比如說肥沃的農(nóng)田、規(guī)模較大的礦山,或者是造紙廠、陶瓷廠之類?!?/p>
彭占祺答道:“沒有,火嶺莊到處是荒山禿嶺,莊稼少得可憐。廠礦之類更是無從談起,因?yàn)槟抢锔緵]有礦藏?!?/p>
韓宜可越發(fā)感到納悶,這么個窮鄉(xiāng)僻壤,哪來錢講究吃穿?
袁可立隨口說道:“火嶺莊原來是五嶺村組成部分之一,那個村分為金、木、水、火、土五個小村莊,合稱五嶺村??拷畮X莊那邊,正在修建寺院?!?/p>
韓宜可問道:“修建什么寺院?”
周忱說道:“我們回來時路過水嶺莊,那里正在大規(guī)模興建寺院,雕梁畫棟,亭臺樓閣,石碑長廊,山環(huán)水繞,都快趕上蘇州園林了?!?/p>
韓宜可一激靈,迫切地問道:“是誰出資修建的?”
周忱不明白韓宜可為何如此在意這個,說道:“聽路邊的行人議論,好像是哪位樂善好施的富商,聽說那塊地方是風(fēng)水寶地,才動了這個念頭。這跟案子有關(guān)系嗎,韓大人?”
韓宜可不直接回答,卻吩咐道:“周忱,你們?nèi)齻€火速趕回五嶺村,盡快查清那位富商的背景。要快!”
三人心里暗暗叫苦,這才剛從那邊趕過來,又得返回去,太麻煩了。可是他們又不敢違拗,只好賠笑說:“我們都餓得眼冒金星了。”
韓宜可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說道:“只顧說話,把肚子的事也給忘了??峙麓蠹叶拣I了。好吧,我們先在這里休整一晚,明天一早各自上路辦自己的差事?!?/p>
說完,他就要招呼車夫一塊去用餐,可是回頭才發(fā)現(xiàn),那個老車夫早已不知去向。幾個人四處呼喊了一陣,聽不見回音。
韓宜可猛然一拍腦門,道:“壞了,那個車夫就是陳寧!趕快找!”
周忱三人聽不明白,韓宜可讓他們別多問,只管找剛才那個老車夫。
周忱道:“是那個戴著草帽,花白胡子的老頭嗎?方才說話時,我見他獨(dú)自下了車,以為他是去方便,也就沒在意?!?/p>
韓宜可急道:“他就是蘇州知府陳寧化裝的,還不趕快去追!”
一群人顧不得饑餓勞累,分散開來到處搜索。韓宜可和白如雪轉(zhuǎn)了幾條街巷,一無所獲。
韓宜可懊喪地說道:“都怪我太過大意,跟著陳寧一塊跑了大半天,硬是沒有想到那個車夫就是他。唉,可氣!”思考了片刻,又看看白如雪和周忱道,“這樣,周大人,你和彭占祺、袁可立仍舊趕往五嶺村。路上不必著急,慢慢趕去就行了。到那里守住火嶺莊的村口,等我前去處理。白姑娘跟你們一起前去,路上注意四周的動靜,防止陳寧發(fā)生意外。我先回蘇州調(diào)查一些事情,隨后就趕過來?!?/p>
白如雪答應(yīng)了,卻不無顧慮道:“那陳知府技藝高超,手段獨(dú)到。我追他容易,只是怕認(rèn)不出他來?!?/p>
韓宜可道:“無妨。西園寺的血案他脫不了干系,現(xiàn)有悟能和尚作證。事情已經(jīng)暴露,他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一味逃跑不是辦法。陳寧是個聰明人,不會想不到這一點(diǎn)。我估計他想趕回老家安排什么事情,等料理完后事,也許會投案自首。一切等到了五嶺村自會真相大白。讓你跟去,只是為了防止萬一。我擔(dān)心陳寧另有同伙,萬不得已殺他滅口,那就更難破案了。你要千方百計確保他的安全?!?/p>
白如雪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
據(jù)悟能和尚說,他曾無意中聽見寺里僧人議論,他們都是湖南省茶陵縣五嶺村的。從很小的時候起,為了擺脫貧困,謀生糊口,先后走上了出家這條路。慈惠大師來西園寺接任方丈后,悄悄把他們從各地的寺院里要了過來。慈惠大師也是五嶺村人。其他和尚被慈惠大師以種種善意的借口,送往外地寺院。蘇州籍的僧人就是在此期間離開西園寺的。那些和尚去外地能夠升職,無不歡天喜地,帶著對慈惠大師的感激走了。就這樣,西園寺的僧人全部被五嶺村的人替換了。悟能因?yàn)橛帜栌稚涤謶?,沒人在意他,才留了下來。
有天夜里,悟能起來小便,忽然聽見羅漢堂那邊動靜很大,就悄悄踅了過去。他看見和尚們把千手千眼觀音的雕像抬了出來,裝進(jìn)一輛巨大的馬車上。然后蓋上棉墊,再用大木箱蓋住釘牢。之后又往另外兩輛馬車上放了瘋僧和濟(jì)公的雕像,也蓋上棉墊,拿木箱蓋上釘牢了。
等收拾停當(dāng),只聽慈惠大師說:“鏢局的人到了沒有?”
明德答道:“到了,都在怡紅(逢)樓待命呢?!?/p>
慈惠大師說了一聲“罪過”,對明德道:“告訴他們,無論如何不能打開木箱,否則全部運(yùn)費(fèi)一筆勾銷,他們還必須加倍賠償?!?/p>
明德道:“師父放心,鏢行的規(guī)矩很嚴(yán),決不會開箱探看的。明智以前干過鏢師,對此很清楚,他的話不會有錯。再說我們在運(yùn)費(fèi)之外,又暗中給了鏢師們每人二百兩銀子,不怕他們不守信用?!?/p>
慈惠大師道:“明智現(xiàn)在何處?”
明道插嘴道:“他找贛江上的水匪頭目去了,估計三萬兩銀子,能把道路買下來?!?/p>
慈惠大師沉吟一會兒,道:“水匪們靠得住么?”
明德答道:“應(yīng)該沒問題。明智從前與他們常打交道,說盜亦有道,談妥的約定一般不會違背。倘若他們真敢出爾反爾,鏢局那些人也不是吃素的。”
慈惠大師道:“半路上如果有官府的人盤查,就讓鏢局的人聲稱是往峨眉山運(yùn)送佛舍利的僧人。佛舍利不能見光,必須密封保存,這么說官府就不會開箱查看了。這一點(diǎn)對鏢局的人交代好沒有?”
明德道:“都說好了,鏢師們已經(jīng)剃了光頭,把我們送去的僧衣也接收了。等到四更時分,他們就過來接鏢。”
慈惠大師又對眾僧講道:“成敗在此一舉,希望大家各盡所能,把這件事務(wù)必辦得滴水不漏。陳大人說了,等事成之后,如果你們想繼續(xù)當(dāng)和尚,都可以在觀音禪院做執(zhí)事僧。如果還俗的話,想升官也行,想做生意發(fā)財也行??傊?,我們就要脫離苦海了?!闭f完獨(dú)自走了。
其他和尚留下來照看馬車佛像,一個個都?xì)g欣鼓舞的樣子。
次日,悟能專門跑到羅漢堂看了看。他以為里邊已經(jīng)沒了千手觀音,不想還端坐在那里,瘋僧和濟(jì)公的雕像也都還在。悟能覺得納悶,不過也不很在意,這又不關(guān)自己的事,所以就忘了。
西園寺出事的那天晚上,他正在花圃那里睡覺,瘋子范甌來他這里胡鬧。他趕了范甌幾次趕不走,瞌睡勁也過去了,就陪著范甌在寺院里玩耍。跑到住宿區(qū)時,忽然聽見有人在哭。走近了一聽,原來是明道在罵人。只聽他說道:“你們這幫沒骨氣的東西,開始說得好好的,事到臨頭就打起了退堂鼓。告訴你們,明德師兄被韓宜可抓去了,我們的事情就要敗露。剛才慈惠大師也圓寂了。為了保住陳知府這張王牌,我們必須割斷舌頭和雙手手指。韓宜可一旦問到我們頭上,就算想說也說不出來,想寫也寫不出來,看他有什么辦法。陳知府是我們唯一的希望了。為了我們的計劃,大家難道連這點(diǎn)兒痛苦都受不了嗎?”
幾個和尚哭泣著說:“明道師兄,我們不是怕疼??墒?,一旦沒了舌頭,沒了雙手,不能說話,不能干活,我們還怎么活下去呀?別說是當(dāng)官發(fā)財,就連吃飯都成了問題,那簡直比死了還難受!”
內(nèi)中一個和尚道:“明道師兄,我覺得韓宜可未必會審問咱們。真到了審訊我們的時候,我們再斷舌斷手不就行了嗎?”
其他人紛紛隨聲附和,都要求暫緩一緩。
明道停了一會兒,緩和了語氣道:“這樣吧,風(fēng)聲還不太緊,你們幾個分組討論討論,到底該怎么辦。等到天亮,必須統(tǒng)一意見,我在這里等你們回話?!?/p>
那些和尚回屋不大一會兒,突然傳來一陣陣慘叫。只聽明道大罵道:“我最看不起你們這些沒出息的東西,不想殘廢就只有死路一條。你們給我去死吧!”接著又是一陣刀劍之聲,和尚們的慘叫不絕于耳。
悟能趴在地上朝里望了望,原來是明道帶著另一群和尚在大開殺戒。殺完之后,明道他們各自回了屋。從里邊傳出的叫聲可以聽出,他們都開始自殘了。有兩個和尚說這樣活下去生不如死,干脆上吊得了。就這樣,才釀成了這場慘案。
此時周觀政、吳訥、紀(jì)綱他們都回來了,聽了悟能的講述,都表示懷疑。悟能說話有一搭沒一搭的,能表述清楚嗎?
韓宜可道:“悟能雖然表達(dá)能力有限,但看神情他并不傻,只是智力比常人低一點(diǎn)兒而已。他的意思已經(jīng)表述清楚了,基本可以相信??磥磉@是一件合伙盜取雕像和經(jīng)書的大型盜竊案。由于事情敗露,為保護(hù)案件的核心人物陳寧,才引發(fā)了盜賊內(nèi)部自相殘殺的血案。唉,這伙人偷盜這么大的雕像,難道只是為了慈惠說的那個觀音禪院么?”聯(lián)想到周忱所說水嶺莊在建的寺院,估計那就是所謂的觀音禪院,又說道,“可是,觀音雕像如此巨大,就算他們偷了去,也無法藏匿。他們就不怕東窗事發(fā)嗎?”
周觀政道:“不管怎么說,西園寺血案告破了,也算是大功一件。想不到一個傻和尚也能起作用。要不是悟能,這個案子就永遠(yuǎn)查不出真相了?!?/p>
這時,一名錦衣衛(wèi)進(jìn)來報告,說護(hù)城河里發(fā)現(xiàn)一具浮尸,已經(jīng)抬到了府門外。
韓宜可出門一看,立即認(rèn)出是呂忌。盡管呂忌的尸體被泡脹了,浮腫得像吹起來的死豬,但那漂亮的五官仍然清晰可辨。大家無不深感意外,呂忌不是回老家了么,尸體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韓宜可仔細(xì)查看一遍,呂忌身上并沒有傷痕,看樣子不像是被人殺死的。他的右手張開,左手卻緊緊地攥著,似乎藏著什么東西。韓宜可心里一動,急忙蹲下身子,好不容易才把那只手掰開。呂忌手心里是一小團(tuán)皺巴巴的東西,像紙又不是紙,像白綾又不是白綾。韓宜可端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這是一張從竹子內(nèi)壁取下的薄膜,也就是吹笛子用的笛膜。薄膜上畫著一些花紋,由于時間久了浸了水,看不太清楚畫的是什么。
大家猜來猜去,紀(jì)綱忽然道:“好像是畫的木紋,跟千手觀音刮開的部分有點(diǎn)兒相似?!?/p>
那尊千手觀音雕像就停在院子當(dāng)中,韓宜可拿著薄膜來到雕像前比對一番,果然十分相似。他心里豁然開朗,喊道:“快拿熱水來?!?/p>
捕快打來一盆溫水,遞到韓宜可面前。韓宜可用手指蘸上水,在雕像被刮開的部分細(xì)心輕拍了幾遍。等那部分完全被水浸透,伸出指尖沿著邊緣輕輕一刮,居然揭下來一張同樣的薄膜,下面露出了雕像的原貌。他不禁說道:“上次在城外我就覺得這塊刮痕什么地方不對,似乎有一點(diǎn)兒黏膠的味道,原來這個所謂的刮痕是貼上去的?!?/p>
眾人忍不住一陣驚嘆,這手藝實(shí)在太精妙了,弄得跟真的一模一樣。
韓宜可對周觀政等人道:“很顯然,你們后來見到的那個呂忌,肯定是陳寧假扮的。也只有陳寧,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把這個薄膜貼在雕像上,而我們都渾然不覺,信以為真?!?/p>
吳訥道:“如此一來,綁架并殺害呂忌的兇手也必是陳寧無疑了。”
紀(jì)綱附和道:“對,定是那陳寧綁架了呂忌,逼迫他造出了這張木紋般的薄膜,然后又殺人滅口,害了呂忌的性命。”
眾人紛紛同意這個看法。
韓宜可卻低頭沉思道:“還有一點(diǎn)搞不明白,以白如雪的輕功,陳寧不可能從她眼皮底下逃脫,他是怎么甩開白姑娘的呢?”
周觀政道:“估計是先用那塊黑紗引開白姑娘,然后從別的路上逃走的?!?/p>
韓宜可不由得笑起來,道:“那塊黑紗又沒長翅膀,卻在白如雪前邊跑了幾十步遠(yuǎn)。難點(diǎn)就在這里,它是怎么跑出去的……”
周觀政道:“這個陳寧,他怎么會這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兒,跟妖怪似的?!庇终f道,“我就不明白,他明明是個好官,上次來我們大家也都看到了,可他為何偏偏要在西園寺雕像上做文章呢?這下倒好,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從一個百官楷模,轉(zhuǎn)眼間要成為階下囚了。唉?!?/p>
第十回 看賬冊觸目驚心 聽身世潸然淚下
韓宜可詢問蘇州府的官員們:“在你們看來,陳知府是好官還是贓官呢?”
同知王開復(fù)道:“卑職作為陳知府的副手,說句實(shí)在話,陳知府對下屬的要求未免過于嚴(yán)格,有時候簡直近乎苛刻。別說其他人,就是我這個二把手,也必須準(zhǔn)時上下班,遲到早退一小會兒都不行。就這還常常加班加點(diǎn)。公務(wù)中出現(xiàn)一點(diǎn)兒差錯,都要受處理,輕者全府通報,重者趕出蘇州。吳江縣曾有一位知縣因貪酒誤事,錯把李家的幾棵樹木判給了張家。陳知府調(diào)查清楚后,毫不留情上報朝廷,硬是把那位知縣攆到了外地,誰說情都不管用。還有本衙的一名推官破了一樁詐騙案,收了受害人不到二十貫的謝禮,就被免了職。那位推官辦案認(rèn)真,兢兢業(yè)業(yè),深受陳知府的器重,還落了這樣的下場,換成別人可想而知。陳知府常說,百姓生活無小事,任何差錯都可能影響朝廷的聲譽(yù),來不得半點(diǎn)兒馬虎。而作為公門中人,干好本職是天經(jīng)地義的,沒有理由接納當(dāng)事人的謝禮謝金??偠灾?,從百姓的角度看,陳知府是個百分之百的好官。而從我們這些下屬的角度看,并不喜歡他,因?yàn)楦嗵??!?/p>
韓宜可對王開復(fù)的坦率頗為贊賞,含笑說道:“以王同知的觀點(diǎn),怎樣才能成為既受百姓擁戴,又受下屬歡迎的好官呢?”
王開復(fù)不假思索道:“公正、廉潔、平易近人。既要勤奮敬業(yè),又要有人情味。公職人員也是人,是人就會有各種缺點(diǎn),就難免出現(xiàn)錯誤。要允許他們出錯,出了錯及時糾正即可,沒必要一棍子打死。”
韓宜可點(diǎn)點(diǎn)頭,道:“陳知府的做法是有些偏激,不過從大局來說,完全是個稱職的好官。當(dāng)然,你王同知說的也頗有道理,本官深受啟發(fā)。”又望著蘇興吳道,“蘇照磨,你作為蘇州府的財務(wù)總管,有沒有發(fā)現(xiàn)陳寧本人的一些事情,比如貪污受賄之類。”
蘇興吳脫口答道:“沒有,絕對沒有?!闭f完又眼神慌亂地把頭扭到了一旁,繼而又回過頭來望望韓宜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韓宜可料想蘇興吳必有難言之隱,將眾人打發(fā)開,帶著蘇興吳一人回到屋里,說道:“蘇照磨,陳寧的事情已經(jīng)敗露,誰都保不住他了。等他被捕之時,肯定會交代出所有的罪行。如果你知道些什么,最好提前說出來,沒必要再替他隱瞞。否則,到時候你會后悔的?!?/p>
蘇興吳猶豫片刻,忽然跪下道:“韓大人饒命哪!”
韓宜可預(yù)感到另有重大案情被發(fā)現(xiàn)了,盯住蘇興吳道:“講?!?/p>
蘇興吳爬起來,跑進(jìn)后堂,不一會兒搬出一摞厚厚的賬簿,放在韓宜可面前,說:“韓大人,卑職不敢騙您。蘇州府的賬冊都是雙套的,一套記錄著真實(shí)的田畝錢糧,一套是虛構(gòu)的數(shù)字。請您過目。”
韓宜可坐下來,粗略地把賬冊翻了一遍,發(fā)現(xiàn)兩套賬目大相徑庭。蘇州府土地面積一本上寫的是二百萬畝,一本寫的是一百六十萬畝。當(dāng)年糧食產(chǎn)量一本是六億斤,一本是四億八千萬斤。當(dāng)年錢款收入一本是一千萬貫,一本是九百八十萬貫。
“你們準(zhǔn)備兩套賬冊,無非就是為了瞞報錢糧,好自己從中漁利?!表n宜可放下賬簿道。
蘇興吳連忙跪下道:“大人明察,這都是陳知府的指令,卑職不敢不從?!?/p>
韓宜可思考著說道:“朝廷每三年派員到各地丈量一次田畝。我就納悶了,你們蘇州府的田畝數(shù)量,自有土地普查官員登記在冊,難道這也能弄虛作假?”
蘇興吳解釋道:“土地調(diào)查官員負(fù)責(zé)的并非一個蘇州府,而是要調(diào)查許多府縣,登記的賬冊堆積如山,哪能記得清楚?陳知府就是抓住了這一點(diǎn),提前準(zhǔn)備一套假的賬冊。等上級官員調(diào)查完畢后,趁著吃飯的機(jī)會來個偷梁換柱,用假賬冊把實(shí)際的賬冊調(diào)包。那些官員早已喝得暈暈乎乎,哪顧得上再一一審核,再說也沒這個必要。說句實(shí)話,不是我糟踐那些官員。他們說是下來丈量田畝,其實(shí)誰肯跋山涉水受苦受累,真的拉開尺子丈量呀?他們?nèi)悄醚劬φ闪康?,也就是個大概數(shù)。不過,他們這個數(shù)字卻具有權(quán)威性,是所謂的官方數(shù)據(jù),是最真實(shí)可靠的。就這么著,我們的假賬被他們帶走,神不知鬼不覺地與各地賬冊混在一起,進(jìn)入了省一級賬冊。估計回到京城,這些賬冊就直接交到了戶部,而我們蘇州府的假數(shù)據(jù)也就成了記錄在案的真實(shí)數(shù)據(jù)。”
韓宜可輕聲罵了一句:“好狡猾的伎倆。”又說道,“據(jù)我所知,戶部每年考校錢糧,各地都會出現(xiàn)誤差。你們蘇州府的假賬冊混了進(jìn)去,是不是就不會有誤差了?”
蘇興吳道:“大人您沒搞清楚,丈量田畝與考校錢糧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前者三年搞一次,后者每年搞一次。后者的數(shù)據(jù)是戶部根據(jù)經(jīng)驗(yàn)冒填的,是瞎估計,誤差肯定會有的。正因如此,我們的假賬冊永遠(yuǎn)不會露餡。”
韓宜可思索一會兒,才明白其中的道理,然后問道:“你們隱瞞了這么多土地錢糧,那余出來的款項去了哪里?是不是都被你們貪污了?”
蘇興吳突然哭求道:“卑職懇求大人救我一命,今后卑職誓死效忠大人,甘愿為您當(dāng)牛做馬,赴湯蹈火!”
韓宜可從椅子上直起身子,看著蘇興吳,道:“你有話盡管直說。”
蘇興吳追悔莫及道:“卑職先后貪污了十五萬貫,只要大人肯饒過我,我情愿把贓款全部交出來。大人千萬別要我的命呀,我不想死呀!”
韓宜可心想,十五萬貫,依著皇上的脾氣,不把你滿門抄斬就不錯了。你還想活命,簡直是笑話!
為了穩(wěn)住蘇興吳,韓宜可答應(yīng)道:“好吧,本官會酌情辦理的?,F(xiàn)在我問你,陳寧在蘇州任職已經(jīng)六七年,你們瞞報的錢糧應(yīng)該是個驚人的數(shù)字。而你只得到十五萬貫,莫非其余的都被陳寧獨(dú)吞了?”
蘇興吳道:“這個卑職的確不太明白,只知道陳知府家鄉(xiāng)曾多次來人,每次臨走都要大包小包帶回去很多東西。其中是不是藏有錢鈔,卑職就無從知道了?!?/p>
韓宜可點(diǎn)點(diǎn)頭,繼而又問道:“陳寧平日與慈惠大師來往多不多,他們之間有著怎樣的利害關(guān)系?”
蘇興吳回憶著說道:“如果不是悟能和尚說出他們是同鄉(xiāng),卑職還真不知道他們有這層關(guān)系。我只知道陳知府原來并不信佛,可是后來慈惠大師進(jìn)了西園寺,不知為何他就成了虔誠的佛教徒,三天兩頭往寺院里跑。特別是西園寺,他幾乎成了那里的常客,有時候晚上也去寺里進(jìn)香。至于二人之間存在什么利害糾葛,卑職不得而知?!?/p>
韓宜可長長地出了口氣。到這里陳寧的犯罪事實(shí)基本清楚了,只要抓住他本人,本案就算告破。
茶陵縣地處湘贛邊界、羅霄山脈西麓,因陵谷多生茶茗而稱茶鄉(xiāng)。炎帝神農(nóng)氏曾在這里教民耕織,死后葬于茶鄉(xiāng)之尾,故稱茶陵。五嶺村位于茶陵縣東北部的荒山丘陵地帶。這里土地瘠薄,茶葉少得可憐,百姓生活遠(yuǎn)不能與其他村鎮(zhèn)相比。
韓宜可帶領(lǐng)周觀政等人來到火嶺莊,余敏、門達(dá)、許顯純也在這里與周忱會合,正一塊等候韓宜可。那個叫明智的和尚已經(jīng)被抓到。據(jù)余敏匯報,他們是在杭州附近發(fā)現(xiàn)明智的。當(dāng)時明智正由茶陵縣前往蘇州尋找押送雕像的鏢師。明智交代說,他就是負(fù)責(zé)在茶陵接鏢的人。由于過了期限,仍不見鏢局的人到來,故此沿路去找尋。走到閑云庵,才從尼姑們口中打探到鏢師被殺的消息。余敏他們經(jīng)過閑云庵,聽尼姑說曾有一個形跡可疑的和尚來過,便加緊搜捕,最后在杭州郊外抓住了明智。從明智口中還了解到,他與明道和尚是五嶺村之一的金嶺莊人。以前二人都曾做過山賊,后經(jīng)慈惠大師點(diǎn)化才半路出家的。為了掩人耳目,謊稱是鏢師出身。
出乎意料的是,陳寧并未回來。韓宜可急忙派眾人四面出擊,接應(yīng)白如雪,捉拿案犯陳寧。
火嶺莊的老百姓聽說這些官員是為陳寧而來,頗有抵觸情緒,連房屋也不肯租給他們。韓宜可只好在村外五里處的山坳里臨時搭建了幾個窩棚。
過了兩天,白如雪忽然來了,陳寧居然跟在后邊。令人感到意外的是,陳寧沒有偽裝,而是一身綢緞服裝,渾身上下干凈爽利,神態(tài)自若,完全不像個逃犯。
白如雪說,陳寧是主動自首的。
韓宜可請陳寧坐下,倒了一碗水遞過去,然后問道:“陳知府,既然你肯投案自首,又何必化裝逃竄,四處藏匿呢?”
陳寧喝了幾口白開水,心平氣和地答道:“卑職有一些私事要處理,因擔(dān)心被你們抓住后不給我時間,不得已使用了易容手法。給大人造成的麻煩,請大人諒解?!?/p>
韓宜可追問道:“處理什么私事?”
陳寧望著韓宜可道:“這個,能不能不說?”
韓宜可態(tài)度強(qiáng)硬地說道:“你必須如實(shí)交代,否則我就懷疑你是隱藏贓款?!?/p>
陳寧苦笑一聲,道:“贓款?呵呵,卑職這幾年經(jīng)手的款項多達(dá)幾百萬貫,可從來沒有為自己留一點(diǎn)兒私房錢。韓大人盡管放心,卑職為官清正,不會貪污納賄的?!?/p>
韓宜可道:“那你到底去干什么了?”
陳寧道:“不能說?!?/p>
一旁的周觀政喝道:“陳寧,你休想耍什么花樣。告訴你,這里雖然不是大堂,沒有刑具,但本官照樣能撬開你的嘴巴!”說著去門外找了幾根粗壯的木棍,呼啦啦扔在陳寧腳下。
陳寧坦然一笑,道:“周大人不必動怒,既然你們非想知道,下官老實(shí)交代就是了。我去接濟(jì)幾位窮朋友,給他們送去了一些錢鈔。我知道自己在劫難逃,以后再不能照顧他們,這次是做最后的告別?!?/p>
韓宜可滿臉不相信地譏笑道:“哦,陳知府倒是一個重情義的人,都自身難保了,還顧得上關(guān)照朋友。”
陳寧有些生氣地說:“韓大人以為卑職是在撒謊嗎?這你就錯了,我的確是去照顧朋友。想當(dāng)初卑職落魄之際,曾到處走街串巷表演戲法,賣藝為生,吃了上頓沒下頓,生活十分窘迫。我多次得到過別人的幫助,有些就因此成了朋友。后來我當(dāng)了官,有了權(quán),忘不了朋友們的恩情,時常給他們送些錢物。這有什么不正常的嗎?”
韓宜可臉色鄭重起來,道:“你不妨講講你那些朋友的情況。現(xiàn)在不算正式問案,可以說些閑話。”
陳寧嘆口氣道:“唉,一言難盡哪。我那些朋友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身份低微,平淡至極??墒撬麄兩屏?,正直,富有同情心。記得我八歲那年,我跟隨父母一路漂泊到了江西吉安。那次演完魔術(shù)天已經(jīng)晚了,我們正收拾觀眾賞賜的錢鈔,忽然來了幾個滿臉邪氣的混混兒。他們說這是他們的地盤,必須交納保護(hù)費(fèi),數(shù)額是收入的二分之一。我們總共賺了沒幾貫錢,拿出一半給他們,自己吃什么呀。我父親生性耿直,就跟他們討價還價,據(jù)理力爭。不想幾個混混兒上來就對我們?nèi)蚰_踢,連我這個瘦小的孩子都不放過。正在危難之際,路旁過來一位十七八歲的大哥哥。當(dāng)時我還小,所以在心里這么稱呼他。大哥哥見我們可憐,忍不住說了幾句抱不平的話。幾個混混兒聽見,又對小伙子大打出手。小伙子盡管會兩下子拳腳,卻架不住對方人多勢眾,不一會兒就被打趴下了?;旎靷兒攘R了一陣,臨走時把我們掙的錢全部搶走了。我們舉目無親,身無分文,想付給大哥哥一點(diǎn)兒藥費(fèi)都做不到。萬般無奈之下,一家人只能抱頭痛哭,跪在地上給大哥哥磕頭。想不到的是,大哥哥不但不要我們感謝,還硬把我們拉到他家里,熱湯熱飯地款待。我們在大哥哥家借住了一宿。第二天臨走時,大哥哥還送給我們一些盤纏,勸我們離開那個是非之地,到別處賣藝謀生。我們一家人感動得失聲痛哭,世上怎么還有這么好的人哪!他真是我們的再生爹娘!從那時起,我就暗自下了決心,等將來有了出息,一定要好好報答大哥哥。我當(dāng)官之后,特地跑到吉安去尋找那位大哥哥。想不到,他早在十年前就死了,是得癆病死的,家里只剩下一位年過七十的老父親。我報答不成大哥哥,決定報答他的父親。我見老人孤苦伶仃,想把他接到我家居住,由我替大哥哥為老人養(yǎng)老送終??墒抢先藷o論如何不肯離開那兩間已經(jīng)破舊的磚房,那房子記載著他一生的成就和榮譽(yù)呀,就是死他也要死在那兩間房子里。最后沒辦法,我只好出錢為老人雇請了保姆,悉心照料他的生活,好讓他安度晚年。所需的費(fèi)用全部由我承擔(dān)。多年來,我每年都要去探望老人一兩次,捎帶給大哥哥上墳培土。韓大人,各位大人,你們說說,大哥哥的老人不該由我來照顧么?我做的難道不對么?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大哥哥的名字,他叫張草根?!?/p>
陳寧接著又講述了趙二芽的事,其事跡之凄慘,直聽得韓宜可等人眼圈紅紅的,煞是感動。
陳寧擦著眼淚,哽咽道:“類似的事情還有好幾件,沒必要一一講出來,這就夠了。韓大人,各位大人,你們知道我為什么逃跑了嗎?我就是為這些好人而跑的。我就要被處斬了,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我不想別的,只想見這些好人最后一面,把他們的音容笑貌,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里,刻在我的靈魂里,以便我在九泉之下能為他們祈福。”又感嘆道,“張草根、趙二芽,這都是極為普通、極為平凡的名字,是只有最渺小、最微不足道、最讓人看不起的小人物才會叫的名字??墒窃谖倚睦铮@是世界上最好聽、最美麗的名字!”
韓宜可揉揉發(fā)紅的眼圈,沉默了好長時間,才抬起頭,問道:“你送給他們的錢,是不是從蘇州府公帑中拿的?”
陳寧答道:“是的,那些大都是公款。我每月俸祿只有二十擔(dān)米,實(shí)在沒有多余的錢接濟(jì)這么多人,只好貪污公帑。這到底算不算貪污呢?我說不清楚?!?/p>
韓宜可沒有回答陳寧的問題,而是說道:“據(jù)本官調(diào)查,你在蘇州府幾年間隱瞞的糧食錢款,折合起來不下五百萬貫。這么多錢,不至于全都接濟(jì)了朋友吧?”
陳寧道:“這個問題,稍后我再給大人詳細(xì)解釋。反正我已經(jīng)在劫難逃了,也就沒那么多顧慮,索性把一切都告訴你們吧。韓大人,你不想知道呂忌呂先生是怎么死的嗎?”
韓宜可道:“肯定是被你害死的,只不過你究竟是如何劫走他的,我還沒有搞清楚?!?/p>
陳寧搖搖頭,喝口水,望望眾人道:“我并沒有殺害呂忌,他是自己失足落水而死的。那天我忽然得到消息,說呂忌跟著幾個陌生人來了蘇州。當(dāng)時我還不知道鏢師們被白姑娘殺死,也不知道千手千眼觀音和瘋僧、濟(jì)公的雕像到了你們手里。那些雕像是呂忌仿造的,我擔(dān)心他進(jìn)了西園寺看出真假,導(dǎo)致事情敗露,就趕緊出來跟蹤。當(dāng)時我也沒認(rèn)出你們,你們的偽裝水平也很不簡單。到了那座廢棄的宅院,我才猛然發(fā)現(xiàn)了裝載雕像的那幾輛馬車,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我一下子就蒙了,嚇得背心冒汗。這要是被查出真相,不但我這個知府活不成,最要命的是連我們的計劃也要落空。我很快冷靜下來,光害怕沒有用,必須阻止呂忌辨別真假。于是趁你們驗(yàn)看雕像的時機(jī),撒出一團(tuán)石灰,然后趁亂劫走了呂忌。也是從呂忌口中,我才知道你們正在調(diào)查雕像的真假?!闭f到這里,陳寧頓了頓,又接著講道,“其實(shí)到了這里,事情就算辦完了。只要把呂忌長期囚禁起來,事情就不會敗露,真假觀音的爭論將成為一個永久的話題??墒?,都怪我一時糊涂,走了下邊那步臭棋。為了誤導(dǎo)你們,我想出了制造刮痕假象的拙劣伎倆。我逼迫呂忌仿制了香樟樹的木紋,打算將他囚禁在護(hù)城河邊一處隱蔽的房屋里。誰知他趁我不備,突然跑了出去,一個不小心掉進(jìn)了河里。我水性不好,努力了幾次都沒將他救上來,又不敢喊人相助,只好眼睜睜地看著他被淹死。我把他的尸體捆上石頭,沉到水下。接著自己又裝扮成他的模樣,冒險在你們眼皮底下把木紋貼上千手千眼觀音。我本以為你們看見了刮痕就會很快收手,結(jié)果事與愿違。當(dāng)你們把馬車趕進(jìn)府衙大院時,我就意識到不妙了。也正因?yàn)檫@個,當(dāng)我看見悟能和尚站出來時,就知道一切都完了,于是伺機(jī)逃了出來?!?/p>
第十一回 破謎團(tuán)暗中佩服 知真相生出同情
韓宜可道:“那天我看了千手觀音裙裾部位的刮痕,并未看出端倪。只是在品味那一點(diǎn)點(diǎn)木屑時,嘗到了不同于香樟木的味道,才產(chǎn)生了懷疑。其實(shí)當(dāng)時我還不敢下結(jié)論,直到呂忌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后,才解開了千手千眼觀音的真面目?!?/p>
陳寧懊悔道:“要不我就說這是一步畫蛇添足的臭棋。如果我不制造那個木紋,到此時你們還搞不清真假。即便你們查明了佛經(jīng)和西園寺慘案的真相,也無論如何查不到我的頭上,我依舊能穩(wěn)如泰山地安坐在蘇州府的大堂之上。只要我活著,就有機(jī)會繼續(xù)實(shí)施我們的計劃?!?/p>
韓宜可道:“陳知府,你未免太天真了。其實(shí),就算沒有這個小小的插曲,我們也照樣能分辨真假。你可能還不知道,白姑娘在此之前已經(jīng)從明德和尚口中知道了真相。”
陳寧驚訝地說道:“哦?是嗎?這個我真沒想到。因?yàn)槲覀冇醒栽谙?,仿制雕像之事永遠(yuǎn)不再提起。明德這個臭小子怎么如此不慎重!”
韓宜可道:“這都是得意忘形的結(jié)果?!庇謫柕?,“你一直在說你們的計劃,你們的計劃到底是什么?”
陳寧道:“這個問題也放在后邊說,我想問韓大人,你們知道在那處舊宅院,我是怎么躲過追擊的么?”
韓宜可道:“這正是我接下來要問的。剛才你并沒解釋清這一點(diǎn),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處?!?/p>
陳寧不無得意地笑了笑,說道:“其實(shí)很簡單,我采用的還是魔術(shù)手法?!?/p>
白如雪插話問道:“當(dāng)時我明明看見你在前邊奔跑,可是追到近前,只抓住一塊黑紗,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魔術(shù)畢竟不是法術(shù),難不成你還懂得騰挪變化之術(shù)?”
陳寧呵呵笑道:“法術(shù)是不存在的,我早就說過這個。白姑娘,你抓住那塊黑紗時,是不是在附近發(fā)現(xiàn)了一只貓頭鷹?”
白如雪想了想,道:“當(dāng)時是有一只鳥從我頭頂飛過,嚇了我一跳,是不是貓頭鷹我倒沒看清。怎么,難道是貓頭鷹相助于你?”
陳寧道:“也可以這么說。魔術(shù)師的道具五花八門,各種鳥獸也常常被拿來表演。我早就馴化了幾只貓頭鷹和鴿子,它們對我唯命是從。那天我去劫呂忌,見你們?nèi)硕鄤荼?,憑我這點(diǎn)兒三腳貓的功夫,絕對逃不出你們的手心。于是我事先把一塊黑紗綁在我的寵物貓頭鷹的尾巴上,等到背著呂忌跑出圍墻,就不再跑了。我把貓頭鷹撒出去,自己則躲在那片茂密的蒿草中。你們亂紛紛去追趕貓頭鷹時,其實(shí)我已經(jīng)從西邊的樹林繞出去走遠(yuǎn)了。”
眾人聽了,無不感到此舉奇妙至極,贊不絕口。這個陳知府確有不少可愛之處。
韓宜可忽然又說道:“陳知府,我在知府衙門看見了侯二孩,想起上次他告你黑狀的事情。開始我搞不明白,你怎么會讓這樣的刁民去府衙當(dāng)差。直到在此蹲守等你這幾天,我才忽然想透了。侯二孩告黑狀、路乃墨求我替吉知縣官復(fù)原職,都是你指使的。那只不過是你擺的迷魂陣,對不對?”
陳寧還沒答話,周觀政一臉迷茫地說:“不會吧,這怎么可能,哪有指使別人告自己的?”
韓宜可微微一笑,看著陳寧道:“這就要問陳知府了。”
陳寧想了想,笑道:“開始聽說韓大人與皇上打賭,挑選三名官員進(jìn)行調(diào)查,其中選到了我。說實(shí)話,我并不擔(dān)心被查,因?yàn)槲乙粵]有貪污受賄,二沒有徇私枉法。不巧的是,我們那個計劃正在實(shí)施當(dāng)中。以韓大人的聰明,在蘇州耽擱久了,我擔(dān)心會被你看出門道。為使你盡快查完走人,我就想出了讓當(dāng)事人主動出面喊冤告狀的辦法,出錢收買了侯二孩和路乃墨。韓大人是有名的清官,愛民如子。我相信你發(fā)現(xiàn)冤情,必定會從速查辦。而調(diào)查的結(jié)果我心中有數(shù),你會很快發(fā)現(xiàn)這是在誣告。如此反復(fù)過不了三次,你就會明白我所辦的案件沒有冤案,誣告之人是刁民無理取鬧。到了這一步,就算真的有人含冤告狀,你也不會相信了。這從那天吃飯時我給你看的那一沓狀子就可以看出。其實(shí)那些狀子中并非沒有錯案,可惜你沒有認(rèn)真對待,甚至連看都沒看一眼。不過大人請放心,那只是兩件芝麻綠豆的小事,我隨后就糾過來了?!?/p>
韓宜可不得不佩服陳寧的心機(jī),這種迷離曲折的思路,絕非庸碌之輩所能想出。于是他贊道:“高,實(shí)在是高,連我這個向來以聰明自居的左都御史也甘拜下風(fēng)。怪不得侯二孩和路乃墨等人最后都露出了奇怪的笑容,原來是陰謀得逞之后的得意之笑?!庇终f道,“看來你的目的達(dá)到了,我們沒過幾天就離開了蘇州,為你實(shí)施計劃提供了充分的時間。也正是你這一招,讓我犯了欺君之罪?!?/p>
陳寧點(diǎn)頭說聲“對不起”,然后道:“當(dāng)時千手千眼觀音和瘋僧、濟(jì)公的雕像已經(jīng)運(yùn)走,而復(fù)制經(jīng)書和寒山寺石刻的事項正在進(jìn)行,我不得不這么做。寒山寺張繼、蘇東坡等名家的墨寶石刻也被復(fù)制了,還沒有來得及運(yùn)走。這個大人恐怕就不知道了?!?/p>
韓宜可道:“我估計寒山寺內(nèi)肯定也有問題,只是還沒顧得上調(diào)查。既然陳知府實(shí)言相告,也省了本官許多麻煩。這要謝謝你了。”又說道,“到此該說出你的那個計劃了吧,陳知府?!?/p>
陳寧道:“我?guī)銈內(nèi)ヒ粋€地方,到那里一切都會清楚的。”
眾人跟著陳寧離開窩棚,沿著狹窄坑洼的村路朝火嶺莊方向而來。兩邊是貧瘠光禿的荒崗,有的地方寸草不生,連飛鳥昆蟲也很少看見。走了好幾里地,連塊像樣的農(nóng)田都沒看見。快到火嶺莊時,陳寧卻不進(jìn)村,轉(zhuǎn)彎走上一條自然形成的沙石路。舉目望去,崗坡下偶爾有些稀稀拉拉的莊稼。陳寧對這片土地太熟悉了,每到一處就忍不住講起自己童年的往事。
走到一塊不足兩畝的農(nóng)田旁,陳寧停下,指著田間稀疏的旱稻說:“這塊地以前是我們村白大爺?shù)?。白大爺就是西園寺慈惠大師的哥哥,慈惠俗名叫白五才,他哥哥叫白二才。記得小時候這塊地種過香瓜。有一天夜里,我和同村的泥娃子等幾個小伙伴來這里偷香瓜。泥娃子就是西園寺的明德和尚,他年齡最小,膽子卻很大。他說要想安安生生吃一頓香瓜,就得把看瓜的老頭子捆起來。否則被他抓住,挨頓揍不說,他還會告訴我們的家長。幾個人合計一番,找來繩子,悄悄摸進(jìn)白大爺?shù)墓吓?。等他驚醒時,身子已被我們五花大綁捆在了床板上,動彈不得。我們歡叫著跑進(jìn)瓜田,也不管生熟,坐在地上狂啃大嚼起來。大家家里都很窮,經(jīng)常餓肚子,香瓜對于我們無異于山珍海味。由于吃得太急,好幾個人噎著了,趴在那里哇哇作嘔。這時白大爺不但不罵我們,還一個勁地勸我們慢點(diǎn)兒吃,少吃點(diǎn)兒,當(dāng)心鬧肚子。我們哪管那么多,一個個吃得肚皮溜圓,不一會兒就鬧起肚子來。我肚里疼得受不了,躺在地上大哭打滾。白大爺好不容易自己掙脫繩子,把我抱進(jìn)瓜棚里,放在床板上開始給我揉肚子,嘴里不住地責(zé)備我們,說香瓜性涼,不能多吃,吃多了就會鬧病。他還熬了姜湯給我們喝,折騰了半夜,大家肚子才舒服起來。唉,白大爺是多好的人呀!可惜他死得早,要是現(xiàn)在還活著,我一定讓他吃上最好的美味?!闭f著眼中含滿了淚花。
又朝前走了一段,陳寧在一處存水不多的坑塘邊停下來,四處望了望,說道:“這里屬于水嶺莊的地方,原來是個池塘,有人在里邊養(yǎng)過魚。有一次我跑到崗上摘桑葚,偶然路過這里,看見一家人正在吃午飯,桌上擺著一碗小魚。我肚里饑餓,又禁不住魚香的誘惑,不由自主地站住,眼巴巴地望著魚碗流口水。那家主婦大媽見了,笑瞇瞇地招呼我過去,搬過小凳子讓我坐下吃飯。我正巴不得,也不懂得扭捏客套,一屁股就坐下了。我不知道吃魚要注意魚刺,迫不及待夾起一條塞進(jìn)嘴里,結(jié)果扎了嗓子,劇烈地咳嗽起來。他們家有幾個跟我差不多年齡的小孩,一個個笑得直不起腰。大媽讓我喝水、吃飯,都不管用。最后我喝了好些醋,才算把魚刺咽下去了。這頓飯我吃得格外香甜。吃過飯,大媽見我的褲子破了,就讓我脫下來,找出針線一針一針密密地縫補(bǔ)著。那一刻,我覺得她真像我親娘呀!臨走的時候,他家的大叔送給我?guī)讞l死了的小魚。我那時也真不懂事,竟望著池塘里的大魚說,為啥不給我撈條大個的。大叔哈哈笑起來,沒說什么,又往我包里添了些小魚,告訴我回去要燉爛了吃,燉成酥魚就不會扎嗓子了。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他們家也很艱難,大魚是留著交租納賦的。他們自己也只是吃死了的小魚,我怎么能開口要大魚呢?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這家人的名字,后來才知道大叔姓宋,叫宋福三。大媽叫劉小葉。”
韓宜可正要問陳寧要帶大家去哪里,陳寧卻抬手指指北邊說:“到了,我們進(jìn)去看看?!?/p>
眾人抬頭看時,前邊出現(xiàn)了很大一片建筑。有的已經(jīng)建好,有的正在施工。那顯然是一處寺院,所有的房屋全是廟宇模樣,飛檐斗拱,畫棟雕梁。最近處是一個巨大的牌坊,走到跟前才看清,匾額上書寫著“觀音禪院”四個行體大字。青磚鋪墁的大道已經(jīng)修好,只是路面上丟滿瓦礫灰沙。過了牌坊不遠(yuǎn),是一道剛完成主體的門樓,山門還沒安裝。四周的圍墻也時斷時續(xù),尚未合攏。從門口進(jìn)去,沿著石板鋪就的臺階走上一片寬闊的廣場。腳下也是石板鋪墁,很是氣派。廣場靠南邊兩側(cè)是四大天王的巨型塑像,往前約摸二十步是一個長長的香爐,里邊插了些燒過的佛香。再往前就是巍峨的寶殿,上書“觀音殿”幾個大字。
正在干活的工匠見來了一群身著官服的人,紛紛朝這邊瞭望。
韓宜可心里大致清楚了陳寧所說的計劃,開口問道:“陳知府,你的計劃就是修建這座觀音禪院吧?”
陳寧站在觀音殿前回過身,望著廣闊的工地,說道:“對,但也不全是?!庇盅鎏扉L嘆道,“唉,五嶺村,這兒是我的根哪!”
眾人不知道他想說什么,怔怔地望著他。
陳寧看了看大家,說道:“十一歲那年,我的爹娘相繼去世了,家里只剩下我一個人,成了孤兒。是五嶺村的鄉(xiāng)親們養(yǎng)活了我,今天張家給一口飯,明天李家給一件褂子。我是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長大的。那時候別處的孩子早就上了私塾,可我們五嶺村太窮,請不起先生,孩子們讀不起書呀。當(dāng)時整個五嶺村只有水嶺的穆先生有點(diǎn)兒文化。說是穆先生,其實(shí)也是個農(nóng)夫,我們只是這么稱呼他而已。他見村里的孩子們可憐,就主動承擔(dān)起了教育我們的義務(wù)。他把自己家的舊房子騰出來一間作為學(xué)堂,將全村的孩子攏在一起,農(nóng)活不忙的時候就給我們傳授知識。我們的學(xué)堂很破舊,遇到刮風(fēng)下雨常常漏得滿屋是水。孩子們連件像樣的課桌課凳也沒有,課桌課凳都是用木板石塊搭成的。為了維持這個所謂的學(xué)堂,穆先生經(jīng)常起早貪黑,采桑葉,挖藥材,換了錢給我們增加教具書本。”
“也許是我以前跟隨父母到處賣藝,見識廣一些的緣故。我對穆先生所講的知識領(lǐng)悟很快,穆先生經(jīng)??湮?,鄉(xiāng)親們也把我看作神童。大人們見到我常說,冬伢子,你要好好讀書。將來有了出息,可別忘了咱們五嶺村的窮鄉(xiāng)親呀。冬伢子是我的小名。從那時候起,我心里就埋下了改變五嶺村命運(yùn),報答鄉(xiāng)親們養(yǎng)育之恩的種子。說到這里,韓大人你大概就明白了,這是后來所發(fā)生的一切的根源和動機(jī)?!?/p>
韓宜可點(diǎn)點(diǎn)頭,示意陳寧繼續(xù)往下講。
陳寧接著道:“這樣過了兩年,學(xué)堂實(shí)在沒法維持下去了,穆先生只好忍痛將我們送出家門。特別是對于我的被迫輟學(xué),穆先生十分難過,但也無可奈何。偏巧這時候,白五才,也就是早年做了和尚的慈惠大師回鄉(xiāng)探親。聽說我的情況后,他把我?guī)ё吡?,帶到了四川峨眉,送我進(jìn)了一所漂亮的學(xué)堂。在那里,我才得以安心讀書,完成了學(xué)業(yè)。再后來我就考中進(jìn)士,做了官。只是那時候我官職卑微,還沒有能力做什么大事。直到后來做了蘇州知府,我才意識到,我的機(jī)會來了,五嶺村改變命運(yùn)的時刻到了。我在蘇州看到了那里的富庶,看到了那里百姓生活的美滿,看到了那里孩子們的幸福。我心里不平衡呀,同樣是人,為什么蘇州的人可以這樣活著,而我的親人們卻只能面朝黃土背朝天,風(fēng)餐露宿,饑寒交迫,過著牛馬不如的苦日子?他們是那么淳樸,那么善良,上天對他們不公哪!不行,我必須幫助他們,我要盡自己所能,最大限度地為我的父老鄉(xiāng)親造福,讓他們過上富裕的好日子?!?/p>
“我把慈惠大師請到了蘇州,暗中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他。他是我的大恩人,我心里有什么想法從不瞞他。他聽了當(dāng)即表示支持,因?yàn)樗苍缬型瑯拥哪铑^,只是沒有機(jī)會而已。他也是五嶺村的兒子呀。”
“我們商量出了一個宏偉的計劃,那就是參照蘇州寺院的樣子,在五嶺村建一座規(guī)模宏大的寺院。等到工程完工,由慈惠大師擔(dān)任方丈。以他在佛教界的崇高聲望,必能使我們的寺院香火日盛。到那時,不但能引來無數(shù)的善男信女和游客,得到數(shù)不清的香火錢,還可以帶動鄉(xiāng)親們開飯館,做生意。我們五嶺村一定會興旺發(fā)達(dá)。慈惠大師還說,我們五嶺村分為金、木、水、火、土五行,中央地段正是修建寺院的風(fēng)水寶地。我聽了越發(fā)激動不已,甘愿冒著殺頭的風(fēng)險,利用手中的職權(quán),拿蘇州的錢來完成這一壯舉。事情巧得很,那晚慈惠大師到西園寺講經(jīng),偶然看到了那尊千手千眼觀音發(fā)出的佛光。我聽說后產(chǎn)生了一個更大膽的念頭,把千手千眼觀音請到我們五嶺村去。有了這樣的佛門瑰寶,我們的村莊一定會更興盛的。計劃中的寺院還沒有名字,這下好了,就建一座觀音禪院。”
“慈惠大師對此產(chǎn)生了顧慮,擔(dān)心這么大的動靜會驚動整個佛教界??墒?,不把千手千眼觀音弄走,我們實(shí)在心有不甘。經(jīng)過一番合計,我忽然靈機(jī)一動,何不仿制一尊觀音雕像,以假換真,把真品悄悄拉走呢?等到了我們那里,再將雕像裝飾打扮一番,然后在外圍設(shè)上隔離帶,只允許禮拜,不允許任何人靠近,這樣世人就永遠(yuǎn)不會識破。商議到這里,我們的思路愈加開闊。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用同樣的辦法把西園寺珍藏的鎮(zhèn)寺之寶——玄奘法師的佛經(jīng)真跡和寒山寺的墨寶石刻也一并弄走得了。”
“為了完成這個計劃,我先是將慈惠大師調(diào)進(jìn)西園寺任方丈。然后,又通過各種渠道找來五嶺村走出去的僧人們。大家碰頭一說,立刻達(dá)成一致意見。能夠改變五嶺村的貧窮面貌,是我們五嶺村祖祖輩輩的夢想,誰能不贊成呢?何況有慈惠大師和我這個知府大人坐鎮(zhèn),大家更充滿了信心。隨后,慈惠大師設(shè)法將西園寺的外籍和尚,特別是蘇州籍的和尚支開,全部換成了我們自己人。后來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我們重金請來了一批能工巧匠,復(fù)制了千手千眼觀音、瘋僧、濟(jì)公、玄奘真跡以及寒山寺的墨寶石刻。這部分花費(fèi),用的都是香客們在西園寺捐的善款。上次我說善款是捐往災(zāi)區(qū)的,其實(shí)我騙了大人。我們捐出的只是少部分,剩余的全部用在了雕像石刻的仿制上。需要說明的是,瘋僧和濟(jì)公的雕像我們沒有動,我們拉出來的只是仿制品。其他都是真的?!闭f到最后,他看著白如雪道,“白如雪,我不恨別人,就恨你一個人。若不是你多管閑事,我們的計劃定能如期實(shí)現(xiàn)。你害了我們五嶺村呀!”
白如雪沒有應(yīng)聲,把臉轉(zhuǎn)到了一旁。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到底是對還是錯。
韓宜可聽罷,搖了搖頭,嘆息道:“陳知府啊,也不能全怪白姑娘,要怪就怪你過于迷信慈惠大師的話,是他欺騙了你?!?/p>
陳寧呵呵一笑,道:“這個世界上,誰都有可能騙我,唯獨(dú)慈惠大師不會騙我的。”
韓宜可笑道:“當(dāng)然,慈惠大師不會存心騙你。我說的是他以訛傳訛,不但欺騙了你,連他自己也被騙了?!?/p>
陳寧正色道:“此話怎講?”
韓宜可道:“你們所說的佛光,根本就不存在?!?/p>
陳寧釋然道:“我當(dāng)什么事呢,原來指的這個。你我都是凡夫俗子,當(dāng)然無緣得見佛光了。只有慈惠大師那樣的大德高僧,才有這種難得的機(jī)緣?!?/p>
韓宜可哈哈笑道:“不光是慈惠大師,紀(jì)綱、白如雪都曾看見過,而且白如雪是在那尊仿制的千手觀音身上看到的?!?/p>
陳寧不屑地說:“不可能,韓大人是在講笑話吧?!?/p>
韓宜可望著四大天王的塑像,說道:“現(xiàn)在天快黑了。如果你不信,本官呆會兒就能讓你看見?!?/p>
不光是陳寧,在場的所有人聽了都滿臉狐疑。這怎么可能呢?
韓宜可見眾人不相信,笑道:“你們在這里等著,一會兒我就讓你們都成為大德高僧,都有緣一睹佛光的風(fēng)采?!闭f完獨(dú)自朝西邊的田野走去。
眾人望著他的背影,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過了好半天,天已經(jīng)黑下來。大家正等得不耐煩,忽見四大天王塑像那邊發(fā)射出團(tuán)團(tuán)光暈,神秘莫測,美輪美奐。眾人驚得張大嘴巴,有的跟著陳寧跪下磕頭膜拜。
忽聽韓宜可在那邊喊道:“都過來看看吧,佛光被我抓住了?!?/p>
大家這才心懷忐忑地走過去,只見韓宜可正捧著一團(tuán)“佛光”欣賞。等眾人走近,韓宜可揚(yáng)了揚(yáng)手里的“佛光”,遞到他們眼前。
“螢火蟲!”眾人齊聲叫道。
“對,是螢火蟲?!表n宜可笑道,“慈惠所說的佛光,其實(shí)就是螢火蟲發(fā)出的。”
白如雪端詳一會兒,說道:“是這樣的,那晚我在西園寺看到的佛光,就是這個樣子?!?/p>
紀(jì)綱也證實(shí)了這一點(diǎn)。他在那座宅院看到的也是這種光暈。
陳寧還不死心,嘀咕道:“不會吧,難道慈惠大師看到的就是螢火蟲?”
韓宜可笑道:“不會錯的。我估計那晚慈惠路過西園寺羅漢堂,恰好有螢火蟲飛進(jìn)去,落在千手千眼觀音的頭上,他才看見了所謂的佛光。除此之外,不會有別的解釋。是螢火蟲欺騙了慈惠,慈惠又欺騙了你。難道不是嗎?”
陳寧懊悔得直捶腦袋。天哪,一只小小的螢火蟲竟然破壞了他整個龐大的計劃!要不是誤聽“佛光”之說,他就不會起意盜取千手千眼觀音。如果不盜取千手千眼觀音,就不會有后來發(fā)生的一切。那樣的話,也許他的“興村計劃”此時仍在悄無聲息地進(jìn)行,到最后很可能如愿以償。唉,人哪!
周觀政忽然道:“韓大人,案子到此已經(jīng)水落石出,是不是該吃飯了。我肚子早就咕咕叫了。”
韓宜可卻似有顧慮地說道:“這里不方便,我們還是連夜趕往縣城吧。”回頭看著陳寧道,“陳知府,你這種行為或許不能算貪腐,但肯定屬于濫用職權(quán)。等見到皇帝,本官會盡力替你開脫的,也許你能逃過死罪?,F(xiàn)在你必須跟我們回京復(fù)命?!?/p>
第十二回 冒死諫求法容情 惜忠臣圣君忍怒
令韓宜可尷尬的是,當(dāng)他提出對陳寧從輕發(fā)落時,被朱元璋一口否決了。他本來打算以陳寧政績顯著,口碑甚佳,又深得家鄉(xiāng)父老的愛戴為論據(jù),來證明陳寧并不是腐敗官員。其中最后一條尤為重要。在此之前,朱元璋曾多次看在眾百姓的面子上放過犯錯的官員,陳寧或許也可以藉此得以免除罪責(zé)。只要陳寧能躲過災(zāi)星,韓宜可就可以得寸進(jìn)尺,幫助那些使用空白表格的官員逃過這一劫。
然而,朱元璋的態(tài)度很明確:陳寧是個不可饒恕的巨貪。
韓宜可想不明白,理直氣壯地說道:“陛下,陳知府并沒有憑借職權(quán)為自己和家人謀取任何不正當(dāng)利益,他的所作所為全是為了五嶺村的百姓。主觀上他是善意的,客觀上是為了他人,這怎么能算是貪污呢?”
這個問題一經(jīng)提出,君臣之間的口舌之爭立即進(jìn)入白熱化。文武百官無人插話,低頭靜聽二人的爭論。
“笑話!”朱元璋冷笑道,“為他人謀取不正當(dāng)利益,難道就不算貪腐了嗎?陳寧身為蘇州知府,不思為蘇州百姓造福,反而憑借職權(quán),將屬于蘇州百姓的財富偷拿到自己老家,這不是徇私舞弊又是什么?”
韓宜可道:“可是,那些錢財并沒有進(jìn)入他個人的腰包,而是用于修建觀音禪院,是造福一方的?!?/p>
朱元璋誘導(dǎo)道:“那觀音禪院又屬于誰?”
韓宜可沒有識破皇帝的詭計,直言不諱道:“當(dāng)然屬于五嶺村全體百姓?!?/p>
朱元璋道:“這不就結(jié)了嘛。五嶺村共有兩千多人,他們合伙拿蘇州的錢修建了自己的寺院。整座觀音禪院落入了他們這兩千人的腰包,這不算貪污還能是什么?”
韓宜可哭笑不得,道:“陛下,您這不是狡辯么?老百姓怎么會貪污公帑呢?他們又不是蘇州知府,又沒有發(fā)號施令的權(quán)力?!?/p>
朱元璋并沒有狡辯的意思,認(rèn)真地說道:“雖說他們不過是一介平民,可陳寧是他們的代表呀。他們正是借助陳寧之手,侵占了蘇州百姓的利益。他們是集體貪污!”
韓宜可知道這樣爭論下去不會有結(jié)果,換個話題說:“無論如何,陳寧心系家鄉(xiāng)父老,熱愛生他養(yǎng)他的土地,這總不能算錯。他算得上一個大好人?!?/p>
朱元璋道:“朕并沒有說陳寧是壞人??!朕也承認(rèn),他是個百分之百的好人。然而,充其量他也只能算是個好人,卻不能算個好官?!?/p>
這句話頗有新意,韓宜可咂摸一會兒,露出會心的微笑,問道:“那依陛下之見,怎樣才算是好官呢?”
朱元璋鏗鏘有力地說道:“好男兒志在四方,胸懷天下,應(yīng)以大局為重,以造福天下蒼生為己任。而不該拘泥于狹隘的鄉(xiāng)土觀念和個人情感,置他人利益于不顧,只為自己的親人爭好處,謀幸福。陳寧身為知府,他的目光始終離不開他家鄉(xiāng)那一畝三分地,未免太過短淺。世上窮苦可憐之人有的是,就算蘇州也不是家家殷實(shí),蘇州不也有乞丐和無依無靠之人么?他陳寧對此恐怕連想都沒想過。這樣的官員怎么能算是好官呢?誰沒有家鄉(xiāng)?誰沒有父老鄉(xiāng)親?誰不熱愛自己的故土?朕并不反對官員們盡自己所能,為家鄉(xiāng)做一點(diǎn)兒貢獻(xiàn)。相反,朕對此是贊賞的、支持的。但是,這一切必須在法度允許的框架之內(nèi)進(jìn)行,不能夠超越法度,不能夠侵害別人的合法利益。如果都像陳寧這樣,天下豈不大亂?他當(dāng)個蘇州知府,就能把蘇州的財寶弄到五嶺村。那朕這個皇帝,是不是就該把全國的錢財弄到我們安徽鳳陽去?”
韓宜可被朱元璋的話逗笑了。他不得不承認(rèn)皇帝高瞻遠(yuǎn)矚,胸襟博大。皇帝畢竟是皇帝,人家的站位就是高。
朱元璋又對眾臣朗聲道:“來呀,傳朕旨意:各地凡是使用空白表格的官員、照磨,全部處以死刑!”
宣旨官李廷望正要去擬旨,韓宜可高叫道:“慢!陛下,微臣堅決反對!”
朱元璋愣住了,望著韓宜可道:“開始不是說好了嗎?現(xiàn)在你查了三人都是貪官,這場賭賽朕贏了,你不該再持反對意見。難道你想反悔?”
韓宜可道:“這種兒戲從一開始微臣就不贊成。人命關(guān)天,豈能憑一場打賭決定他們的生死?這不是笑話么?”
朱元璋有些不耐煩地說:“是不是兒戲,最初朕已經(jīng)闡明了,這個問題沒必要再重復(fù)探討??傊?,那些官員必須死。”
韓宜可對皇帝的武斷很是不滿,不由得抬高聲音道:“這簡直是草菅人命!”
朱元璋鼓起了眼睛,道:“大膽,你敢污蔑朕!”
韓宜可據(jù)理力爭道:“不問青紅皂白,沒有律法依據(jù),平白無故處死官員,不是草菅人命又是什么?”
朱元璋呵斥道:“朕當(dāng)初已經(jīng)說過了,寧可錯殺,不可姑息,你還抱著這個問題不放,真是豈有此理。來呀,傳旨下去,立即執(zhí)行!”
李廷望高舉圣旨昂首走了出去。
想到那些無辜官員身首異處的悲慘場面,韓宜可十分不忍,“撲通”跪下,高喊道:“陛下,您這是自毀長城呀!微臣奉勸您收回成命,待立案查清之后,再殺他們也不遲?。”菹麻_恩哪!”
朱元璋把臉轉(zhuǎn)到一旁,開始與其他臣子商議別的事情。在朱元璋看來,那些使用空白表格的官員,挨個殺肯定有冤枉的,間隔殺肯定有漏網(wǎng)的。要一一查清得到猴年馬月,他等不及。與其這樣,不如來個快刀斬亂麻,一股腦兒全殺掉算了。這種做法的確有些草率,但朱元璋對貪官恨得牙根都疼,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韓宜可連連喊冤,見朱元璋不理會自己,不由得怒火中燒,牛脾氣上來了,罵道:“昏君,您聽見我說話了嗎?”
百官嚇了一跳,誰也沒想到韓宜可敢說這種話,心里都替他捏著一把汗??墒?,朱元璋像沒聽見一樣,仍舊不看韓宜可。
韓宜可越發(fā)憤怒,大罵道:“朱元璋,朱重八,你長耳朵沒有?”
這下子眾人更驚恐了,生怕龍顏大怒。誰也不愿意看到皇帝大發(fā)雷霆的恐怖相。信國公湯和一個勁兒地沖韓宜可使眼色。
見皇帝還是對自己置之不理,韓宜可忍無可忍,脫掉鞋子朝龍椅上擲去,一只臭鞋正好扣在朱元璋的臉上。眾人驚呼一聲,紛紛責(zé)罵韓宜可無理。
朱元璋這下可被激怒了,啪地一拍龍案,火氣沖天道:“大膽賊子!你的欺君之罪朕還沒跟你算賬,現(xiàn)在又來毆打皇帝,真是狗膽包天!來呀,將韓宜可推出去亂棍打死!”
值殿武士過來抓住韓宜可的雙臂拖到殿外,“乒乒乓乓”地打起棍子來。韓宜可疼痛難耐,卻一直大罵不止。
湯和急忙上前,聲音沉穩(wěn)地奏道:“陛下,請念在韓宜可救人心切的份上,饒他不死?!?/p>
朱元璋喝道:“誰都不許替他求情!這個膽大妄為的畜生,不給他點(diǎn)兒厲害,他還以為朕好欺負(fù)呢!”
湯和早年間與朱元璋、徐達(dá)是關(guān)系最好的鐵哥們,三人幾乎形影不離。這是一位穩(wěn)重謹(jǐn)慎的開國重臣,遇事不慌不忙,也從不著急上火。眼看韓宜可就要死于亂棍之下,湯和平靜地說道:“難道陛下忘了唐太宗與魏丞相之事?”
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朱元璋畢竟是一位圣君,想起魏征扯破唐太宗的龍袍,唐太宗不但不怪罪,反而重用魏征的故事,他很快冷靜下來。平心而論,韓宜可到底對自己這個皇帝有多么忠誠,朱元璋比誰都清楚。就說陳寧這個案子吧,其實(shí)只要韓宜可睜只眼閉只眼也就過去了,隨便搪塞一下就能把自己蒙蔽住。韓宜可想救陳寧和那些官員的目的完全可以達(dá)到??伤麤]有那么做,而是認(rèn)真查案,如實(shí)匯報,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功是功過是過,恩怨分明。他替陳寧和官員們拼死呼吁的唯一動機(jī),也是為了江山社稷,沒有絲毫的私心在里邊。作為一個皇帝,遇見這樣的忠臣乃是求之不得的幸事,自己還有什么好說的?
于是,朱元璋急忙沖殿外喊道:“住手!”
武士們又將韓宜可拉了回來。
朱元璋直呼韓宜可的小名,道:“韓臭子,朕不跟你這渾一般見識,就按你說的辦。不過,護(hù)城河那邊正在施工,朕要罰你到工地上做一年苦力。去吧,別再在這里煩我,讓我清靜幾天。”
韓宜可心頭一喜,卻故意大聲道:“就算做十年苦力,我也照樣反對您濫殺無辜!”說完,他興沖沖地走出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