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晚安

2022-03-23 12:21鐘二毛
當(dāng)代 2022年2期
關(guān)鍵詞:小毛小花貓母親

鐘二毛

有一個秘密,這輩子只能爛在肚子里了。

不是不能說,是沒法說。

那天清晨,母親說,我想死了,你幫我吧。

我一秒鐘都沒有猶豫,脫口而出,好。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知道我是刑警的原因,主治醫(yī)生每天早上來查房的時候,問來問去就是一句話:“阿姨,今天舒服點嗎?”然后就是笑笑說:“好的,我知道了?!彼@么寡言,我猜是出于謹(jǐn)慎,擔(dān)心話說得不恰當(dāng),被我抓住把柄記在心里,萬一有個什么糾紛,拿著當(dāng)證據(jù)?,F(xiàn)在醫(yī)患關(guān)系太緊張,醫(yī)護(hù)人員就像一臺上了程序的電腦,一切都按照事先設(shè)置好的規(guī)定動作來,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果然,當(dāng)母親餓了一天之后,主治醫(yī)生執(zhí)行了第二套規(guī)定動作:管食。我記得很清楚,六月一日,晚上九點,第二次化療結(jié)束,主治醫(yī)生親手關(guān)掉監(jiān)測儀,我跟了出去。我問,現(xiàn)在吃兩口吐一口,以后要是吃一口吐兩口,怎么辦?甚至吐都沒東西吐,怎么辦?主治醫(yī)生說,鐘警官,根據(jù)通常做法,我們會采取管食,也就是插根管子到病人胃里。想不到,這一天真的到來了。

護(hù)士長帶著兩個護(hù)士過來,俯下身給母親說,阿姨,你肚子里沒東西,不行啊。至少有四十歲的護(hù)士長,話說得很親切。我母親不是傻子,好歹是個知識分子,大學(xué)老師當(dāng)了三十年,馬上明白了來者之意,把頭偏向床邊,看著護(hù)士長,說了一句很清楚的話:我不餓。

講完這個話,母親示意我拿水給她喝。我要喂她。她擺手。她反手摸到儲物柜上的湯勺,動作很慢,但卻很準(zhǔn)確地插入口杯里,攪拌了一會兒,舀出一滿勺涼開水。手一直抖,到嘴邊的水,不到半勺。嗆,咳。半勺水真正進(jìn)到嘴里,也就幾滴。隨后,母親的頭鉤在被子上,緩慢地轉(zhuǎn)動著脖子,看了我一眼,像是宣布她剛才的成功。

護(hù)士長給母親掖了掖被子,退出病房。

母親輕聲講了一句:天亮,回家。

化療、化療,每種癌癥都是化療?;熅褪钦胬怼7胖暮6詼?zhǔn)。這種真理讓人懷疑又不能懷疑。你懷疑它,你又找什么替代?這讓人害怕。所以,每次化療一結(jié)束,我就想帶著母親逃離病房,逃離醫(yī)院。遺憾的是,每次化療吊完數(shù)不清的藥水之后,時間已經(jīng)走過清晨、上午、中午、下午、傍晚,來到了晚上,不是九點就是十點。等不到天煞黑,我會趁母親似睡非睡的時候,把墨綠色的窗簾拉嚴(yán)實。因為,第一次化療的時候,看到窗外的世界萬家燈火,母親就再也睡不著了,她一個晚上都在數(shù)著對面一個高層小區(qū)亮著的窗戶,直到凌晨三點多鐘,整個墻面漆黑一片。

謝天謝地,母親睡了一個好覺。主治醫(yī)生早上過來查房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吃了小半碗粥水。

阿姨,今天舒服點嗎?

想今天出院了。

好,一會兒到護(hù)士站拿藥。先出院,手續(xù)到時候回來再辦。

化療副作用,會潛伏一天,從第三天開始。出院的時候,母親精神還可以,回家的時候,我特意把車?yán)@到水庫那條老路。上午十點,路上車少,風(fēng)景很美,左山右水,紅花綠樹。我把后視鏡往下掰了掰,看到母親靠在后座上,頭稍偏,壓著車窗邊緣,眼里淡然而出神,仿佛高僧坐化圓寂了一般。我有點害怕,猛地咳嗽一聲。母親動了一下,看了我一眼,以為我怎么了。母親動了,我放心了,假裝抓了抓頭發(fā),然后專心開車。母親隨即恢復(fù)了剛才的動作。在恢復(fù)動作之前,她理了理頭上的蠟染包巾,把頭頂上剩下的幾縷頭發(fā)撥弄到額前。母親用的是蘭花指,正好一片從樹葉中間透漏下來的陽光,碎銀子似的落在母親的臉上。水紅帶藍(lán)的頭巾,淡然的眼神,母親像一個想著心事的少女。

這樣的寧靜太難得。我故意把車開得很慢,繞行山水之間。

小毛最近有什么消息?快到家的時候,母親問。

打了他電話,沒打通,不知道是不是還在非洲。

回到家,還真應(yīng)了母親說的。小花貓把家里扒了一個遍。

母親饒有興致地整理著,掉在地上的衣服、書本,還有舊報紙。收拾了約二十分鐘,母親自己坐到床沿上,踢了一下腳邊的小花貓,貓叫了起來,母親試圖再踢一下,卻沒成功。母親疲乏地躺在被卷上。

我一手扶著母親的背,一手扯開被卷,塞到一邊,再放母親躺下。

母親看了我一眼,說,我不餓。

母親不餓,我餓了。我到冰箱里找出一袋速凍餃子,下了鍋。餃子翻騰的時候,我給妻子和女兒發(fā)了條微信,告訴她們,第三次化療結(jié)束了,現(xiàn)在回到家了,勿念。

在檢察院批捕科當(dāng)公務(wù)員的妻子、寄宿在校馬上升高中的女兒,很快回復(fù)了微信。

我順帶又把微信轉(zhuǎn)發(fā)給了弟弟小毛。轉(zhuǎn)發(fā)的號碼是他美國的手機。他在美國硅谷當(dāng)工程師,三十好幾快四十了,光談戀愛不結(jié)婚,說自己“恐婚”。他一周前去了非洲,援建一個綜合醫(yī)院,負(fù)責(zé)安裝和調(diào)校醫(yī)療設(shè)備。

山高水長,日夜顛倒,手機從來不顯示發(fā)往異國的漢字是否被讀到。這讓人失望。

我把手機丟在一邊,夾爛一個餃子,肉汁流出來。覺得少,又夾爛一個。發(fā)現(xiàn),太濃太油,趕緊加了點餃子湯,裝成小半碗,給母親端過去。

母親側(cè)著身子,睡著了。我伸過頭去,她的臉籠罩在昏暗中,特別莊嚴(yán)的樣子。

母親一覺睡到日沒西山。落地窗看出去,火燒云逐漸淡去,夜幕翻滾而至。

母親坐起來。我把溫在鍋里的小半碗肉汁端過來,母親在一嗆一咳中完成了一半任務(wù),然后擺擺手。我也作罷,隨即把床頭柜上的溫水瓶旋開,備著。

我早已不再像剛開始化療那樣,逼著母親進(jìn)食,騙著母親進(jìn)食,感化著母親進(jìn)食。

那個過程已經(jīng)過去了。我相信,母親忠于她的胃口,勝于兒子的說教和求饒。我可以誆騙母親,但我誆騙不了她的食欲。

出來沙發(fā)坐一會兒吧,睡了那么久。我說。

母親坐起來,理了理她那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頭發(fā)。但她做得很認(rèn)真,十個指頭往后攏著,像一副掉了齒的耙耕耘一塊旱地。

頭發(fā)梳理好后,母親移步到沙發(fā)。小花貓跟到腳下。

按照習(xí)慣,我沒有開燈,沒有開電視。

母親伸出腳又要戲逗小花貓。腳剛要出,她哎喲了一聲。整個人伏在沙發(fā)上。微暗的光,包裹著母親。瘦骨嶙峋,像一把尖刀。蠕動著,在尋找舒服的姿勢。最后,她滑下沙發(fā),跪在地板上,手撐著膝蓋,久久不動。

跟網(wǎng)上說的一模一樣,這種癌會出現(xiàn)強迫體位,那就是跪著。跪著才能緩解疼痛。

回醫(yī)院去,打鎮(zhèn)痛劑。我說。

不去了,上次打完照樣不舒服,“哎喲”都喊不出來。母親說的是大劑量鎮(zhèn)痛劑打完之后的副作用。

我?guī)筒涣四赣H,只能任她跪著。

跪在貓前。

跪了一夜。

貓都睡著了。

還是昏睡好?;杷筒惶哿?。我把母親房間的窗簾拉上,后來干脆把客廳的也拉上了。母親跪著讓我難受。她睡著的時候,我會刻意把她彎曲的腿擺平、擺直。

可是清醒的時間還是多。

清醒就要跪。跪。跪。跪。跪到天亮。跪到天黑。

跪到第三天,母親講出了她的決定。

當(dāng)時是清晨六點,我醒來,第一件事是去燒一壺開水。

母親的房間開著,大亮。原來她自己把窗簾拉開了。客廳的窗簾也拉開了。

一絲風(fēng)都沒有。窗外小區(qū)的幾座高樓、遠(yuǎn)處的整個城市,兵馬俑一樣,安靜佇立,整裝待發(fā)。突然,馬路上開過灑水車,嗚嗚的警報響起,偌大的世界一下子就活了。賣早點的店開門了。公交首班車上路了。背著書包的小孩出現(xiàn)了。為了躲避早高峰提前出門的小轎車出現(xiàn)了。一天開始了。

我端著新鮮開水,進(jìn)了母親的房。旋開保溫壺,把幾乎沒動過的隔夜開水換出來。

母親說,大毛,我想死了,你幫我吧。

我說,好。

我應(yīng)完母親,回到客廳,燒第二壺開水。水壺接通電,小紅燈亮起。我靜靜地站著。不一會兒,水咕嚕咕嚕響起。這聲音,我覺得特別好聽。像個小孩,活蹦亂跳的樣子。

我就讓水一直開著。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我心想,要是水就這么一直咕嚕下去,老子他媽的就是站成枯木也陪你咕嚕下去??墒枪緡:芸炀蜏缌恕?/p>

我退后兩步,坐在餐桌上。手機正在餐桌上充著電,我拔了,給不知道是在美國還是非洲的弟弟發(fā)了條微信:“小毛,媽媽有事,急事,盡快回復(fù)。哥。”

我和弟弟的微信記錄一直沒刪,沒時間刪。我翻了下,這三年來,我們說的內(nèi)容全是母親的病。三年前確診,是癌。中醫(yī)、偏方、西醫(yī),最后才上了化療,一次,兩次,三次。擊倒,再擊倒,最后跪著,跪過白晝,跪過黃昏,跪過漫漫長夜。

有次,半夜,我站在門口,看著母親跪著,像一尊雕塑,不知道為什么,我也跪了下來,我也跪得跟一尊雕塑一樣。跪了多久我不知道。最后是貓輕輕叫喚了一聲,我才抬起頭。貓從沙發(fā)上跳下,落在母親邊上。母親依然保持著原有的姿勢。貓左右翻了個身,最后也安靜了。我站起來,坐在椅上,看了她們很久……

四處拉開的窗簾,讓人想出去走走。我推出輪椅,帶上母親。母親居然擺手不用輪椅,自己扶著墻壁,走出門口,走到電梯口。等待電梯的時候,她沖我用力地笑了笑,大概是一種無奈的意思,最后還是挪到了輪椅上。

我從后面抱起母親,把位置坐正。母親在我雙手里,只剩骨頭,宛如一塊燒了半截的木炭。

我們就在小區(qū)里走走。小區(qū)靠近一座山嶺公園,無論天氣再熱,總有涼爽的風(fēng)。

跟試圖不要坐輪椅的心情一樣,母親在小區(qū)里興致挺高,嘴里咿咿呀呀地說個不停:

這是什么花呀?開得蠻好看咧。

管理處干嗎去了?這個水井蓋還沒固定好,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摹?/p>

啊喲,哪里來的野貓子,臟兮兮的,可憐。

野貓之事,讓母親想起家中的小花貓。小花貓原本也是野貓。三年前,母親抱了回來后才成了小花貓。

母親要我推著她回家,說要喂小花貓了。

其實是我喂的小花貓。母親不過是把貓食交給我而已。一邊看著我投貓食,母親一邊慢慢說話:

你是刑警,你知道如何安樂死。

我沒有說話,繼續(xù)喂著小花貓。

小花貓抱回來之后就成了懶貓,一天多餐,晚上十二點還鬧著來一頓夜宵,飽餐之后,坐著也可以睡著。

小花貓又坐在母親腳下了,小盹打起來。母親移動著腳推了推小花貓。小花貓沒反應(yīng),果然瞌睡了。母親繼續(xù)慢慢說話:

這幾天,我們每天說說話,七天后,你就動手吧。

我說,好。

好就跟我跳支舞。母親突然站起來,很有力的樣子,打開雙手,臉上微微笑。

母親嚇了我一跳。母親年輕時愛跳舞,愛跳交誼舞,退休后仍愛跳交誼舞。這幾年老年人流行的廣場舞,母親從來不參與。她只愛交誼舞。

我不會跳舞,但我沒有任何理由拒絕興致高昂的母親。我把手搭進(jìn)去,像個機器人,托著母親,但不敢太用力。

和你老爸一樣笨,來,華爾茲,走起來,一、二、三,退左、橫右、并腳,并腳呀!來,開始,蹦、嗒、嗒,蹦、嗒、嗒……母親在教我。

跳到最后,母親完全不管我了,伏在我臂膀上,身體微微地?fù)u動著,不肯停下來。

弟弟一直沒消息,真想揍他一頓。

我想找人說說話。妻子出差了,女兒跟著學(xué)校樂團(tuán)到意大利演出去了,都是七天后回來。

父親在天上。父親如果還活著,多好,這個主意他來拿,我執(zhí)行就是了。他干了一輩子的刑警,比我勇敢,比我有眼光,到現(xiàn)在為止,公安學(xué)校的刑偵教材還援引他當(dāng)年辦的案子。

三年前,如果母親不查出這個癌,父親也不會悲痛過度,早母親而去。你說也真是的,父親這么硬的骨頭,怎么被母親的病搞得魂飛魄散。

要是父親留下了,陪著母親,到今天,整好八十,多好一件事。

我跟領(lǐng)導(dǎo)電話請假的時候,就聽到母親在客廳喊了,過來啰,跟你講幾句話。

母親這一聲喚,讓我想起小時候。小時候,母親要給我們兩兄弟上教育課的時候,她就會說,過來啰,跟你們講幾句話。

我搬一個凳子,坐下。

以前,母親是坐在藤椅上講?,F(xiàn)在,母親是跪著講。

母親的第一講,是她的一個游歷故事:

八幾年的時候,我們學(xué)院有個外教,第一個外教,比利時人,名字叫雷帕尼,我們叫他“老雷”。當(dāng)時全校能用英語跟他對話的,沒幾個,我是一個。而且他知道我讀過原版《圣經(jīng)》,我們聊得來。他大事小事喜歡黏著我。你老爸開始還以為我想改嫁到比利時,緊張得要死,派刑警跟蹤我們。

這個老雷,可以說就是一個酒鬼。只要有酒,什么都OK。他也不管什么酒,管你紅酒還是香檳,還是啤酒,還是我們湖南鄉(xiāng)下的米酒,是酒就喝。有次給學(xué)生講語法,講著講著就跑了出去。有學(xué)生在廁所里看到他,好家伙,他居然跑到廁所里喝酒,酒氣沖天。學(xué)校要開除他。還沒等學(xué)校下命令,老雷把衣服、家什搬到街上的賓館去了。但學(xué)生不愿意,聯(lián)名寫信要留這個老師。學(xué)生覺得上他的課,好玩。不得已,學(xué)校又把老雷請了回來。

我們所有老師,對老雷最大的迷惑是,他怎么一天到晚總是笑哈哈呢,難道他就沒有一點憂愁,這是人的性格,還是酒的作用?這個問題,我至今搞不懂,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開心的人?

后來,老雷去了北京,進(jìn)了他們的駐華大使館。到大使館工作,更瘋了,全中國到處玩,成了中國通。云南摩梭女兒國,還沒開發(fā)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玩了個遍。有時候他會突然回到學(xué)院,給每個認(rèn)識的老師送禮物,各種造型的巧克力,還有糕點,他說那糕點是剛剛從比利時空運過來的,大家都相信他說的,因為他那么開心的樣子。

二○○八年汶川大地震那天,老雷正好在長沙。他帶一幫學(xué)生,來了我們家。來我們家干什么呢?比利時電視臺那邊要電話連線他,做現(xiàn)場報道。老雷就導(dǎo)演了一場戲:比利時越洋電話打過來,老雷假裝在現(xiàn)場的樣子,扯著嗓子喊,現(xiàn)在中國汶川的老百姓如何如何,政府如何如何,我們一群人就不停地從老雷身邊跑過去跑過來,幾個會說四川話的人,就斷斷續(xù)續(xù)喊著、叫著。就這樣,他完成了現(xiàn)場直播。他說,他這一個直播,可以得好幾千塊。你爸氣得要打人,說他是個騙子。

你看,就這么一個人,但他卻受到很多人喜歡。包括他老婆。他老婆是比利時國王家族里的人哦,很好看,而且小老雷一二十歲。前幾年,老雷在西藏還是哪里我忘記了,摔斷了腿。他提出要跟他老婆離婚。他老婆居然不干。

老雷腿斷以后,就回了比利時,接著這個中國通就臥床不起了,他那個病叫什么,我記不得了,總之起不來了。我得病前一年,老雷給我發(fā)電子郵件,邀請我去看他。我還沒來得及回郵件,就有人給我送來了去比利時的機票。原來他和我大學(xué)共事的時候就偷偷記下了我的身份證號碼。你說這個人壞不壞。接著,簽證手續(xù)很快辦好。你還記得不,那次我出國,也是匆匆忙忙告訴你的。

到了比利時,才知道是參加老雷的死亡儀式。

天天賴在床上不好玩,喝酒也被制止了。老雷覺得沒意思,不想活了。

他給當(dāng)?shù)貓?zhí)行安樂死的協(xié)會打了個電話,工作人員過來一核實,死期就商定下來了。

老雷安樂死的日期,就是我到達(dá)比利時、見到他的那個晚上。

老雷邀請了大約十幾個好友,國外的,有幾個,但中國客人,我是唯一一個。老雷說,為什么邀請我過來,因為中國人活得太謹(jǐn)慎,我是其中一個代表,所以想讓我看看,其實一切都很簡單。

那個晚上,約來的十幾個朋友一起喝酒、說話。老雷躺在床上,又吼又叫又唱,酒灑了一身。執(zhí)行安樂死的工作人員也在一邊玩耍、熱鬧。他們的工作就是待到客人們一一散去,再給老雷一杯茶,然后道晚安。

整個告別晚宴,我都在一邊跟老雷的兩個女兒聊天。他兩個女兒都是耳洞那里有顆痣,我記得很清楚。

突然,我就聽見老雷用中國話大聲說:

你媽,什么閻王爺大筆一揮,老子今晚找你算賬,一瓶二鍋頭灌死你!

……

母親想繼續(xù)還原老雷喊叫的那些話,終究沒有那個氣力,喘著氣,躺下,歇著了。我給母親倒了些葡萄糖,說,休息十分鐘,一會兒我喂你,喝下它。母親點頭。

母親第二天的第二講,談的是自己的故事:

五八年大煉鋼鐵的前兩年,我初中畢業(yè)了,全村就我和一個叫翠蓮的女孩收到了縣高中的錄取通知書。

我們本來就是最要好的同學(xué),整個暑假更是形影不離,晚上都在一起睡。有個晚上,她突然不來我們家睡了。我去喊她。結(jié)果她弟弟說,你是不是偷了我姐姐的鋼筆,英雄牌鋼筆。我說,怎么可能?她弟弟說,家里都翻了個遍,就是找不到,你們天天在一起,不是你偷了,還有鬼了?!

我那時候十六七歲,自尊心強得不得了,拉起在一邊不講話的翠蓮和她弟弟,去我們家里。他們兩姐弟去了我們家里,進(jìn)了我的房間,關(guān)起門來到處搜,哪里有什么英雄牌鋼筆?她弟弟滿頭大汗,不服氣,說,你藏起來了,當(dāng)然找不到。

我站到翠蓮面前,說,你講句良心話,我會偷你的東西嗎?

翠蓮來了一句,你父母都是老師,按說不應(yīng)該,但是人心隔肚皮。

兩姐弟說完走了。我傻掉了。人心隔肚皮,這句話好毒啊,什么叫人心隔肚皮!

被好朋友懷疑,我一夜沒睡,想哭,但一滴淚水也沒有,眼睜睜看著窗戶有了光亮。

那個時候人好單純。為了證明清白,趁著天似亮非亮,我偷偷溜出家,三跑兩跑跑到河邊的一個石井邊,我一低頭,頭發(fā)散在眼前,我真的跳井了。

我想以死證清白。

那么深的井,一二十米深,黑洞洞的,必死無疑了。我當(dāng)時想,這是值得的。

但沒死成。

在我跳井之前,人民公社一頭剛能走路的小黃牛,逃出牛欄四處亂跑,結(jié)果掉進(jìn)了石井里,四腳朝天。也就是說,我最后是摔在小牛松軟的肚子上,再滾落在泥水里。

秋天快到,水淺得很,可以說是個枯井。

看著四方形的小天空,我這時候才淚如雨下,哭到最后氣都接不上來,昏迷過去,直到井口吵吵鬧鬧。

公社社員早上出工的時候,發(fā)現(xiàn)小牛不見了,幾百人分頭去找,結(jié)果就發(fā)現(xiàn)了我和小牛。

當(dāng)然是救人要緊。他們放下酒杯粗的麻繩,底部打成一個圈圈,喊我坐在圈圈里,抓緊。就這樣把我拉了上來,想死沒死成。

等要救小牛的時候,大家才大拍腦門,呀,剛才應(yīng)該先救小牛,讓田家丹丹把小牛給套住,拉上來,再拉丹丹啊。怎么辦?牛是公社重要財產(chǎn),必須要救。不救,死在井里,瘟疫不說,不吉利。

也沒有人出主意說吊一個人下去,去套小牛。

大家想到的是填井。于是,一個生產(chǎn)隊的人用了一個上午挖泥、挑泥、往井里倒泥。求生本能讓小牛在井里跳著舞,一點一點地升高自己的位置,最后終于輕松跳出井口、恢復(fù)自由。

因為跳井這件事,翠蓮和她弟弟表示了愧疚,但我一直悶悶不樂,因為我還是沒有證明自己,直到高中畢業(yè)。

高中畢業(yè)那年,不知道什么原因,公社要把當(dāng)年填掉的井恢復(fù)原狀,于是又是一個生產(chǎn)隊用了整整三天時間,才把泥巴挖出來。你外公是公辦老師,但你外婆不是,代課老師而已,仍舊是農(nóng)民,暑假一樣要勞動。我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勞動力了,那天我去頂你外婆的工分。倒最后一糞箕淤泥的時候,一支黑色鋼筆露出來。這支筆蓋缺了一角的鋼筆,就是燒成灰我都認(rèn)得,它就是翠蓮的英雄牌鋼筆。扭開筆蓋一看,果然是“英雄”。這一下,全想起來了,三年前那個暑假,我和翠蓮最喜歡到井邊玩耍、背詩,鋼筆要么是從書本里掉進(jìn)井里,要么是從口袋里滑出掉進(jìn)井里。那天,翠蓮也在出工,我拿著沾滿黑泥的鋼筆給她看,然后扭頭走了。

我終于清白了。可是,第二天早上就傳來了翠蓮跳井身亡的消息。

翠蓮自殺了。

我主動去井邊為翠蓮收尸,腦殼、手腳不全的部分,給她一點一點拼湊整齊,然后抬到木板上,裝進(jìn)棺材。

翠蓮埋下沒兩天,我收到了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我早早就去了長沙,再也不想回家。

幾十年過去了,很多人還在說秦家翠蓮自殺是一個謎。這里面真正的原因,只有我知道。她冤枉了最好的朋友,她良心上過不去,以死還債??伤@么一搞,我良心上也過不去啊。

……

母親講完已經(jīng)滿頭大汗,既虛弱又意猶未盡的樣子。她伸腳踢了踢倒在一邊睡著了的小花貓。小花貓一動不動。母親自言自語了一句:

裝什么死,我才是死過的人。

第三天,五點不到,我就醒了。我屏住呼吸,貼在母親房間的門框上,想聽聽母親是否安睡。挺安靜,我把頭擠進(jìn)去,看到母親像小貓小狗一樣蜷縮在床尾。我想應(yīng)該是睡著了。

我又溜回自己的床上。攤開手腳,呈一個“大”字形。我努力放松自己,讓自己再睡一會兒。自從母親病了之后,奔波、照顧的擔(dān)子基本上是我在挑起。我不挑,誰挑?兩個兒子,只有我在身邊。我從一線調(diào)回了機關(guān),目的就是工作規(guī)律一點,時間寬裕一點,請假方便一點,而且之前負(fù)責(zé)的案子越來越大、越來越復(fù)雜,嫌疑人越來越不好對付,擔(dān)子越來越重,我也有點煩了,當(dāng)然也開始有點怕了。

可是我再也無法入睡。黎明之前靜悄悄,一個巨大的聲音在問我:為什么答應(yīng)幫助母親去死?久病床前無孝子?不忍母親受折磨?

答案一會兒是A,一會兒是B,一會兒是AB,一會兒啥都不是。

我煩躁不安。想想三年前母親因為突然的一次劇烈腹痛,一個人跑到醫(yī)院拍片,然后得知肚子里長的居然是被稱為“癌中之王”的東西。母親一個人把這個結(jié)果生吞活剝咽進(jìn)肚里,不料父親一個眼神就識破了母親的隱瞞。得知實情后,高血壓一沖天,父親自己先嗚呼了。守完父親的“頭七”,一個星期后,母親終于被我說動,坐高鐵到了深圳,投奔我來了。

我們一起住一段時間,喊你老婆不要嫌棄我哦。母親把箱子往我女兒的房子里一扔,選擇了高低床的下鋪。

一開始,母親堅持自己去醫(yī)院,網(wǎng)上預(yù)約、排隊、掛號、看病、數(shù)不清的檢查、復(fù)查、吃藥,做完腹腔神經(jīng)叢毀損手術(shù),之后尋找民間偏方。都是母親自己做主,她只相信自己。

然而,這一切都無法阻止身體消瘦。

消瘦最可怕。因為你每天都可以感受到,體重一百零五、一百、九十五、九十、八十八、八十五、七十、六十五。

有天,妻女陪母親散步去了,我回到家,看到母親床上新增一堆藥品,我頹喪萬分。電視里正播著一檔減肥節(jié)目,我撿起地上的籃球狠狠砸了過去。電視很硬,球彈回來,撞在我鼻子上,血流不止。

我轉(zhuǎn)而遷怒于鏡子和電子秤。洗手間里的鏡子拆下來,扔掉。女兒梳妝臺上的小鏡子,扔掉。我和妻子臥室里衣柜的鏡子拆不掉,但被我糊上了報紙。電子秤,扔掉。不能讓母親看到秤上遞減的數(shù)字。

母親一聲咳嗽,把我從床上彈起。

我下床,推開母親半掩的門,叫了一聲。黑暗中,母親說,剛才鬼鬼祟祟站在我門口干什么,怕我死???還有幾天呢。

我沒有說話,走出房間開始每天的第一件事,燒開水,咕嚕咕嚕。

提著開水進(jìn)房的時候,看到母親自己在小口抿著葡萄糖。

今天給我搞點青菜粥,有點想吃。

嗬嗬,這是半年多來聽到的最讓我開心的一句話。

我響亮地應(yīng)著,飛身出門。樓下有一家連鎖粵菜酒樓,他們的青菜粥熬得最正宗。我要了兩份。

母親吃得很用心,很盡力,熱氣在昏暗的房間里,顯得特別白。把母親烏青的臉都熏白了、熏嫩了,有了些許生氣。

母親說,她昨晚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我大專畢業(yè)后,留校任教。那個時候長沙跟現(xiàn)在比起來,也就是個大農(nóng)村,土路、土房子。我們學(xué)校圍墻下有條路,兩邊是高高的香樟樹。我做的夢就發(fā)生在這條路上。

大清早,我抱著教本去學(xué)校。走在我前面的是一輛手扶拖拉機,突突突,開得很快。突然,前面一匹馬撞了過來,撞在拖拉機頭上,“乓”一聲悶響,根本不像鐵撞肉,像鐵撞鐵。馬當(dāng)場倒地。拖拉機呢,發(fā)現(xiàn)出了事,一扭方向,“啪”,機頭撞到學(xué)校圍墻,司機飛了出來,也撞到了墻上。

然后就看到很多人圍了過去。有人說,這匹馬踩到韁繩了,邁不開腿,所以自己給自己送了命;拖拉機司機呢,眼睛布滿血絲,一看就是睡眠不足、疲勞駕駛。

我一個女崽家家,哪會看這些閑事,越過人群,拐進(jìn)側(cè)門,給學(xué)生上課去了。

到了教研室發(fā)現(xiàn)沒帶鑰匙,我趕緊跑出側(cè)門回宿舍。又路過那條小路。司機還躺在那里。馬也還躺在那里。機頭稀巴爛的拖拉機也歪在那里。都死了。

司機也沒用什么白布蓋著。我忍不住走近看了一眼。一看,不得了。這人我認(rèn)識。何止認(rèn)識!

他是我第一個喜歡的人。

他是另外一個學(xué)院的老師,也是教數(shù)學(xué)。我們在一個教學(xué)競賽中認(rèn)識。他家就在長沙,兄弟姐妹有六七個,他是老大,單憑他那一份工資不夠,于是他經(jīng)常給學(xué)校后勤干活,開拖拉機。學(xué)校能開拖拉機的人少,他能開。

我們互有好感,但那時候男女感情別說表白,連表露都不會、不行。他愛寫詩,經(jīng)常寄詩給我,都是一些隱晦的情詩。我總是說他的詩沒有靈氣。他不服氣,瘋狂地寫,任何一個小靈感,他都會記下來,然后擴充成詩。

我那天在他的手心上看到兩個圓珠筆字:小寒。那天正好是小寒節(jié)氣。他一定是有了靈感。于是邊開車邊記下靈感,或者在腦海里構(gòu)思著詩句。

我沒法在路邊痛哭。誰也不知道我們的關(guān)系。我就一直守在旁邊,直到他的兄弟姐妹、族人趕來。

這幫人說說笑笑,先砍樹??硺渥龉撞摹_@個說這棵香樟長得直,那個說那棵塊頭大。然后就選中了一棵不大不小不高不矮的砍。一斧子一斧子地砍,樹枝上的霜凍落下來,掉在他們的后頸窩里,于是一陣哇哇叫,然后互相取笑、打鬧。沒有人注意到一個死人就躺在旁邊。他的死,連樹上的霜凍都不如。霜凍至少會讓人有反應(yīng)。

……

夢做完了,就這些?我問。

記不得了,好像是完了。母親皺著眉頭想了想,說。

夢都是反的啦。你那個對象的故事,很多年前你跟我講過,根本不是這樣的。

我跟你講過他?什么時候?那是哪樣的?

有一年春節(jié),老爸執(zhí)行任務(wù)去了,你一邊做糖油粑粑一邊跟我和小毛講的。你說你剛當(dāng)老師的頭一年,就被一個外校的男老師喜歡了。你說那個男老師喜歡寫詩,有次走路居然差點撞到拖拉機。差點撞到,而已。而且,那個男老師還只喜歡你一個人,后面一直沒有成家。

真的?你確定我講過?

你是講過。你還問我們,拖拉機那么大的聲音,居然都聽不到,這個人是不是瘋子?你說,那年冬天,你得了貧血,身體弱。那個男老師三個月沒有吃過一口細(xì)糧甚至很長時間吃不飽,省下定量供應(yīng)的細(xì)糧給你吃,有時候還給你做糖油粑粑。天寒地凍的,他把糖油粑粑包在布里,兜在肚皮上,一路狂奔,送到你宿舍。

母親看了我一眼,羞澀地笑了,說,我問他為什么對我這么好,你聽他怎么回答的,他說,我喜歡你,我要對你好。

你為什么最后沒有跟他?我問。

哎呀,他這個人啊,性子太急了。三天兩頭要我們快點結(jié)婚,理由是為了社會主義建設(shè)都是先結(jié)婚后戀愛。我哪里受得了這個?還有一個我不喜歡的細(xì)節(jié),說出來,我自己都想笑。

什么細(xì)節(jié)?

他屁股后面春夏秋冬都掛著一大串鑰匙!天哪,我最受不了這個,一點審美都沒有,還當(dāng)詩人!六十年代興起跳交誼舞,我是長沙跳得最好的女老師。每次跟他跳舞,笨不說,屁股后面那串叮當(dāng)作響的鑰匙,讓人一點興趣都沒有,我只想笑。我提示過他,他也改了,掛鑰匙的位置從屁股后頭改到了肚子前。這有區(qū)別嗎?笑死我了!

他現(xiàn)在如何了?你們有聯(lián)系嗎?看到母親興致很高,我問著。

呀,差點漏了重點,他早去世了。喜歡我的人都到馬克思那里報到了。

第四天,母親從衣柜里抽出一張已經(jīng)殘破得不成樣子的黑白照片,示意我搬凳子過來聽她講。

我執(zhí)意還是要在客廳里、沙發(fā)前談話,空間大,敞亮。我把母親抱到客廳地毯上。母親自己調(diào)整好姿勢,跪著。照例,我在她斜對面坐著。

母親把照片按在我膝蓋上。這張照片我當(dāng)然看過,拍攝于一九一三年,可以說是家里最古老的實物。左邊是母親的母親,右邊是母親的奶奶。母親是沒見過她奶奶的,但她奶奶的故事聽過。母親的奶奶死于一九一五年,兵荒馬亂時代,肚子餓,偷了地主家的半籮紅薯,被發(fā)現(xiàn)了。心思敗壞的地主婆,不吱聲,故意放松警惕,讓母親的奶奶再一次偷竊得手。半路上,母親的奶奶吃了半個紅薯就肚子痛得滿地打滾,手腳抽搐,等送到醫(yī)院的時候,人已經(jīng)沒了。原來,地主婆在紅薯上抹了毒。

母親跟我談的,不是復(fù)述民國往事。她說了一個驚人的東西。

她說,“文革”的時候,誰都不敢說這個東西,這東西說了,不單是迷信,而且要被打倒。改革開放了,我堂堂一個大學(xué)數(shù)學(xué)老師,講這個東西,也不合適,不適合我的身份。但這個東西在咱們湖南鄉(xiāng)下,流傳很廣,也未必就是“迷信”兩個字可以歸納它。

母親把我膝蓋上的照片要回去,說:

我是我奶奶的轉(zhuǎn)世。我兩歲多開始說話的時候,一直不認(rèn)你外婆,我說我不是你的女兒,我是你的媽。大家就笑我。有老人拿一個紅薯逗我,我啪地打在地上,說,吃不得,地主婆害人的。兩歲多發(fā)生的事,我自己肯定不記得,都是你外婆講給我聽的,很多老一輩還作過證。所以,我信了,我是我奶奶的轉(zhuǎn)世。奶奶等了我這么久,我該跟她會面了。我都有點迫不及待了,我跟你說。

母親望著我。我有些害怕。

我最著急的是聯(lián)系到弟弟小毛。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念叨“長兄為父”,當(dāng)哥哥的要拿主意。因為他經(jīng)常要出差、抓捕,有時候一去就是一個月,連母親都不知道他去哪里。父親經(jīng)常是半夜回來,很小聲地敲門,但母親總能第一時間聽到、開門。我懷疑母親從來就沒睡過好覺,她一定擔(dān)心丈夫因公殉職。父親很早就當(dāng)上了刑警隊長,但一直到退休都沒提上公安局局長。父親為此很多年郁郁寡歡,發(fā)泄的方式就是自己沖鋒陷陣抓捕罪犯。似乎他一點也不怕死??稍绞沁@樣,母親越擔(dān)心。有一次母親過生日,當(dāng)時我剛剛從公安學(xué)校畢業(yè),正等待落實工作,我第一次用學(xué)校發(fā)的畢業(yè)費為母親買了蛋糕。父親出差了。母親還是很開心,我們母子三人喝了五六瓶啤酒。微醉的母親說了一句:

你爸爸屁股頭插著槍,威風(fēng)得很;我心頭上插著刀,害怕得很。

母親一直反對我讀公安學(xué)校的,但我喜歡。絕對是受父親那一身老虎皮的影響。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弟弟跟了母親,學(xué)了理工科,還早早出了國,見了世面。

……現(xiàn)在父親不在了,長兄更加為父,可以做一切決定。但母親想安樂離去一事,我還是想聽聽弟弟的意見,至少要讓他知道。

小毛應(yīng)該更理解母親吧,他在西方受了那么多年的教育,碩士、博士、留美工作都快十年了。小毛不會在非洲出事了吧?非洲的歹徒最喜歡搶劫華人。因為他們知道華人身上喜歡帶現(xiàn)金。新聞不是說,在非洲淘金的華人,很多都被趕回國了,還發(fā)生了暴力沖突。

想到這些,我趕緊打開電腦,上網(wǎng)查查新聞。就在點開網(wǎng)頁那一瞬間,我一拍腦門,怎么忘記了電子郵件這一茬,電話不通,可以發(fā)郵件啊。

我趕緊給小毛發(fā)郵件:媽媽有事,速聯(lián)系?。。?/p>

我至今都不清楚,第五天開始,母親身上的疼痛為什么突然火山一樣爆發(fā)。鎮(zhèn)痛藥下去也沒用。整個屋子里都是她的叫聲。那是絕望到頂點的叫聲。不是凄慘,是憤怒。如果父親還活著,她會搶過父親的手槍朝天上崩上一排子彈,甚至是把自己崩了。

是那碗青菜粥的原因?吃得過多,起了反作用?還是粥里的油星子惹怒了饑餓的癌細(xì)胞?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門窗悄悄掩上,以免不知情的鄰居以為家里發(fā)生了什么暴力事件。

小花貓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難道它聽不下去躲起來了?

母親的號叫一直持續(xù)到夜幕降臨。家里每個房間、每個角落她都跪過。最后終于還是回到了客廳里。

我上網(wǎng)想在線咨詢下一直有聯(lián)系的腫瘤專家,鎮(zhèn)痛藥該加到多大的劑量。

咨詢之前,我點開電子郵箱。一分鐘前,小毛回復(fù)了!五個大字:我打你電話。

我去找電話,電話響了。我把聲音調(diào)成振動,躥出門外:喂,不要掛,小毛,我在電梯里!

我下到小區(qū)花園里,跟小毛講了母親渴望離開的想法。電話里,小毛嗚嗚哭起來。我可以想象,小毛在異國的白晝,站在大街上,人潮洶涌,悲傷的樣子。他從小就是一個乖乖崽,白白凈凈,老老實實,永遠(yuǎn)都在心里做事,理性,內(nèi)斂,不驕傲也不蠻橫。

小毛說他馬上直飛香港,回深圳。

我說,好。

我握著手機回到家。母親問,小毛來信了?

我說,是,明后天就回來了。

母親突然精神起來,換了個膝蓋,換了個跪姿。

我遞給母親一點葡萄糖和水,然后坐在她一側(cè)。母親嗆嗆咳咳喝了一小口,開始說話:

你弟弟工作的那個什么州,對,加州,那年我和你爸去的時候,正好趕上一個印第安人文化節(jié)。各種文化活動,朗誦啊,舞蹈啊,音樂會啊,美食啊。你爸到哪里都怕人多,我們就到人最少的一個朗誦會上看表演。朗誦會也是很隨意的,誰有節(jié)目誰上。有時候不等主持人報幕,觀眾就朗誦起來。節(jié)目到一半的時候,廣播響起來,說一個參加朗誦的作家的腰包被偷了,希望小偷聽到廣播后,至少把作家的身份證、護(hù)照留下,否則人家連家都回不了。一輪朗誦結(jié)束后,廣播又響起,說小偷把腰包還給作家了,完好無損?,F(xiàn)場觀眾一陣歡呼。

歡呼完之后的一個節(jié)目,又是一個詩朗誦。朗誦者是個一頭銀發(fā)的老人。他先介紹這首詩的背景。大意是,有個印第安人,老伴去世后,他非常悲傷,想隨她而去。老頭子在整理遺物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老太太寫的一首詩。這首詩讓老頭子有了活下來的勇氣。朗誦的時候,舞臺上的大屏幕居然有字幕,有英語、日語,還有中文。所以,我和你爸都聽懂了。后來把中文版抄錄了下來。

母親告訴我,那首詩,放在她枕頭下,可以拿出來讀讀。

我從枕頭下翻出一個本子,翻了翻,一張紙片掉出來,果然是一首詩,題目叫《千風(fēng)之歌》:

在我的墓前,請不要哭泣

我不在那里

我并沒有長眠

我已化身為千縷微風(fēng)

翱翔在無限寬廣的天空里

秋天,我化作陽光照耀大地

清晨,我化成鳥兒喚醒你

夜晚,我化作星辰守護(hù)你

在我的墓前,請不要哭泣

我不在那里

我并沒有死去

……

讀完詩,我喂了母親一些米湯。還算順利。我裝了一盆溫水,想給母親擦擦身子,母親不允許。她要自己來。我守在門口,等到母親叫我。然后我進(jìn)去把溫水倒干凈,再回到母親床邊。

我說,我陪你睡吧。母親很乖地移到靠墻的位置,我躺下。黑暗中,我抓著母親的手。母親慢慢翻過身來,貼著我的胸口。我抱住了她。準(zhǔn)確地說,我抓住了她。她的身子,像根竹子。

母親睡得很平靜,偶爾把膝蓋抬起來,使身子弓出一個弧度。我也假裝睡得很好,身體姿勢一動不動。

我的眼睛瞪著天花板上唯一算亮的東西,那是白色的吸頂燈。盯著一個東西看,看久了,自然就想合上眼皮。

早上醒來的時候,母親正跪在我身邊。疼痛再次襲來。

我把母親抱到客廳的沙發(fā)下。

我開始燒水,咕嚕咕嚕,然后換水,然后關(guān)掉電飯煲的電源。小米粥已經(jīng)熬了一個晚上,按開蓋子,淡淡的米香味道升起。

母親忍不住,開始喊叫。越來越大聲。天崩地裂。地球爆炸。我撬開她嘴巴,喂進(jìn)鎮(zhèn)痛片。母親的眼睛,干涸如見了底的河。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在衣柜的角落里摸到藏好的安眠藥片。一大瓶,搖一搖,悶悶地響。我真想讓母親馬上遠(yuǎn)離痛苦。

可我得等小毛。他在天上飛。

我走出客廳,抱著母親,讓她坐我腿上,我搖著她。像搖孩子一樣。母親掐著我的手臂,呼喊。細(xì)汗密布。

不行,母親必須要跪著。

今天第六天了,你不跟我談?wù)劻??我問。想以此分散母親的注意力。

母親顯然做好了準(zhǔn)備,喘息很久之后,慢慢開口說話:

我真的是沒有什么后悔的。你看,奧運會那年,我南極都去過。那次去南極,前前后后差不多二十天,有一個場景印象深刻。當(dāng)時已經(jīng)登上南極大陸,藍(lán)天,藍(lán)得人暈頭轉(zhuǎn)向,白云,低得就像在頭頂,雪山、冰山,像一個童話。旅游團(tuán)把我們分批安排進(jìn)一個小游艇,蕩漾在港灣里。到了港灣中央,小游艇關(guān)掉馬達(dá),工作人員叫我們享受一下寧靜世界。那真是萬籟俱寂啊。水面像鏡子,倒映著冰山,晶瑩剔透,時間好像不存在了,世界靜止了。

南極去得真值。那么安詳,好美。

謝天謝地,小毛在第七天回到了家。

弟弟畢竟是弟弟,總是愛哭一些,抱著母親,眼淚汩汩流出,落到母親后背,衣服洇濕了一大團(tuán)。

我站在陽臺上,手扶著欄桿。我居然站著睡著了。弟弟的歸來,讓我肩上的壓力輕了許多。我早已累癱了。我順勢坐在地板上,呆呆望著天空移動的烏云。噢,大雨將至。這天有多久沒下雨了?兩個禮拜,一個月,還是兩個月?人都快悶死了。

想著想著,我歪在地板上,睡著了。至少過了兩三個小時,我才醒過來。因為下雨了。雨點把我打醒了。

小毛從母親的房間里跑出來,關(guān)窗。就像小時候一樣,一下雨,他就負(fù)責(zé)關(guān)窗,我負(fù)責(zé)檢查。

我把小毛拉到門外,進(jìn)了電梯,下到小區(qū)的活動區(qū)。因為下雨的緣故,活動區(qū)空無一人。我把母親的想法已經(jīng)準(zhǔn)備這兩天實施告訴了小毛。沒等我說話,他暴跳如雷:

你敢!你這是殺人!你這是犯罪!

飽受西方教育的一個人,如此強烈的反應(yīng),是我萬萬沒想到的。我拽住小毛的手,告訴他母親這幾天度過的一分一秒。

他不信。我讓他原地不動。我跑回家,把安裝在客廳電視機上方的一個微型攝像機取了下來。這個攝像機是我悄悄安裝的,我想錄下母親臨終前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所以每次母親談話的時候,我都讓母親到客廳沙發(fā)上講。

我把攝像機連上平板電腦,給小毛看母親所有的講述和后面兩天的喊叫。小毛看得渾身打戰(zhàn)。他說:

所有的故事都是為死做鋪墊。第一個故事,講那個外國人安樂死,好瀟灑;第二個故事,被小時候玩伴冤枉,跳井,講自己也死過一次;第三個故事,那個詩人追她,喜歡她的人都到馬克思那里報到了;第四個故事,自己是奶奶的轉(zhuǎn)世,要和奶奶會面了;第五個故事,加州旅行,《千風(fēng)之歌》,我并沒有死去,我化成了風(fēng);第六個故事,去南極,時間都靜止了……

晚上,我們母子三人同床而眠。我堅持要給母親擦洗身子。母親堅決不從。我們只好立在門外等候叫喚。

好久之后,母親一身單薄睡衣躺在床上。小毛把水倒出去。我把母親換下來的衣服疊好。像小時候那樣,母親睡中間,我睡外頭,小毛睡里頭。我握著母親的左手。小毛握著母親的右手。我想他一定能感受到手里的骨頭是如何的脆弱。

母親開始了她的第七次講述:

小毛,死有什么可怕的咧。死是活的獎賞咧。

小毛應(yīng)道,嗯。

家里從此再無聲音。母親用盡她所有力氣,不再喊叫。

七個故事,七六五四三二一,嘀……劇終。

三個月后,小毛又回了次國。到機場接他時,我電話里還講他:你回來干嗎,又不是清明節(jié),何況我現(xiàn)在調(diào)了個單位,單位旁邊五公里就是墓園,我心情煩躁了哪兒也不去,就去墓園,看看媽媽,我昨天還去過,墓碑兩邊的兩棵小柏樹長得溜直。

接到后,我閉嘴了。站在小毛身后的還有一人,甚至也可以說兩人。給你一個驚喜,哦,不,兩個驚喜,這是我的新婚妻子,中文名叫玫瑰,英文名Rose,美國人,第二個驚喜是……小毛點了點他妻子——長相、體貌簡直是高大版的芭比娃娃——的肚子,四周啦。

像個蹩腳的演員。少見小毛這樣的表現(xiàn),稱得上喜形于色了。自然,我也開心。嘿,我弟結(jié)婚啦,小侄子或者小侄女也要生了,還混血呢。得把這個消息告訴母親。我當(dāng)即拉著小毛和玫瑰上了另一條高速,先到了墓園。

不是周末,但墓園熱鬧。正是農(nóng)歷十五,廣東人尤其是潮汕人初一、十五都要祭拜,不奇怪。我提著香燭,小毛左手抱著菊花右手牽著玫瑰。墓碑前,我點香燃燭,弟弟兩口子跪拜磕頭。本想和弟弟在墓前坐一會兒,但他新婚妻子在旁,加上墓園人多喧鬧以及烈日當(dāng)空,便放棄了。我們直接回了家。

妻子也趕了回來。妻子和玫瑰熱乎得很,談起各國的旅行、美食不亦樂乎,談起東西方生孩子的規(guī)矩、習(xí)俗也不亦樂乎。我們兩兄弟倒感覺被晾一邊了。我沒話找話,跟小毛說,今晚你們睡媽媽那間房。然后我走進(jìn)母親的臥室,小毛也跟了進(jìn)去。

母親的房子保持著三個月前的樣子。床頭柜是一些沒有吃完的藥,白色、綠色、藍(lán)色的盒子整整齊齊壘在一起。一個黑色保溫杯立在一邊。枕頭下還壓著一副老花鏡和一個吊著筆的小本子。另一邊的床頭柜則是母親看的書和指甲剪之類的小玩意兒。幾次我想把母親的這些遺留之物給清理掉,但每次一屁股坐在床上,又總是沉默很久,想很多事情。其中就包括,我?guī)椭赣H安樂死是對是錯。事情沒想清楚,工作的、家庭的事又來了,于是離開,心里想著等下一次再收拾。

弟弟和我不一樣,他一進(jìn)來就收拾,邊收拾邊說,還留著干什么呀?我也趕緊行動起來,把書、指甲剪,還有飄窗上母親的靠枕、小桌、茶具都收起來了。三個月來一直要做的事,在弟弟帶領(lǐng)下,幾分鐘就弄好了。

弟弟走到床邊,拉開幾個月沒動過的窗簾。嘩,久違的光線射滿整個房間。

床單、被套、枕頭也換了!我突然說,對了,你大嫂剛在宜家買了一套新的,過了遍水還沒用過,大紅色,正好。

妻子和玫瑰出去了。我翻了好久,才找到那套床上用品。其實是妻子買給女兒的,我懶得解釋了。鋪起來,小毛幫忙著。鋪好后,小毛仰面一躺,很舒服的樣子。

我覺得我有義務(wù)問問小毛,單身那么多年,為什么這次三個月內(nèi)結(jié)婚生子全搞定了。這也是替父母問問。于是問了。小毛坐起來,回答得很嚴(yán)肅:

媽媽生前講的幾個故事我回美國后又反復(fù)看了,那都是說給我們聽的。怕什么呢,用老爸以前的話講就是“怕條卵”,干什么事都要勇敢,我一下子就想通了。以前害怕有家庭、有子女,害怕被束縛、不自由,現(xiàn)在不怕了,怕,才不自由。和玫瑰戀愛這么多年,終于結(jié)婚啦,一結(jié)婚,我就要了孩子!哥你也是,干了刑警就不要怕!

小毛讓我刮目相看。那挺好的,我含糊回答著,然后補充說,我啥時候怕了,我現(xiàn)在調(diào)重案組了,單獨一個小樓,墓園旁邊。

客廳里有動靜,妻子和玫瑰回來了。我覺得問話已經(jīng)結(jié)束,想去客廳,沒想到小毛在我身后輕輕提了一句,哥,媽媽準(zhǔn)備了那么久,為什么最后還是……

三個月前,七個故事講完次日那個清早,我起來燒開水,咕嚕咕嚕,咕嚕咕嚕。然后提著開水,替換隔夜的開水。

小毛把母親抱在沙發(fā)前。母親跪著。壓抑了一個晚上的叫喊,再次爆發(fā)。世界末日,也就這樣吧。

我知道,這是最后的時刻了。我把燈打開。母親看著我,眼睛有兩樣?xùn)|西交替出現(xiàn):命令和哀求。

是時候了。正好弟弟也在。

我進(jìn)到自己的臥室,摸到衣柜里的那個瓶子。弟弟跟了進(jìn)來,同時把門關(guān)上。他抓著我的手,眼淚打著轉(zhuǎn)說:

你敢,我就報警。

我像制服罪犯那樣,一拳揮過去。小毛倒在床上。沒來得及喊叫,一團(tuán)柔軟的衣服塞進(jìn)了他的嘴里,一副手銬把他的雙手和窗戶欄桿鎖在了一起。欄桿上包裹著厚厚的棉布條,任怎么拉扯,也不會發(fā)出聲響。

把弟弟銬起后,我出到客廳里??蛷d里,只有我和我的七十七歲老母親。還有小花貓。小花貓又出現(xiàn)在母親腳下了。母親看到我,露出了一絲笑容。

這一絲笑容,仿佛把過去所有的痛苦都抹掉了。這一絲笑容,似乎意味著一切從零開始。

我把母親抱在沙發(fā)上,坐好。不能再跪著了。坐好。倒上涼開水。母親努力地張開嘴,等待我的支持。

我把沒有任何標(biāo)簽的膠瓶子,倒向母親黑洞洞的嘴里。那聲音,嘩啦啦。讓人想起一個歇后語的頭半句:竹筒倒豆子。

母親吞咽著,我再給些水。

藥丸啊、水啊,你慢點,好嗎?這是屬于母親,屬于我們母子最后的時光。

我伸手想扶住母親的肩膀,讓她穩(wěn)住。但我沒抓著。母親雙手突然揮舞起來。她向我撲過來。她的喉嚨發(fā)出的聲音,就像洪水被堵在涵洞里了,橫沖直撞。

她用手伸進(jìn)喉嚨里,整個手都吃進(jìn)去了。她在挖吞進(jìn)去的藥片。她在搖頭!

母親一腳把小貓?zhí)叱隼线h(yuǎn)。母親不愿意!母親不愿意死!

我趕緊打開小毛的手銬,一起把母親送到醫(yī)院。母親已經(jīng)昏迷過去。我心里明白,母親是累過去了。

我并沒有把全部的藥片倒進(jìn)她嘴里。我自己也猶豫了。

還好,媽媽走得很圓滿。弟弟和我邊走出房間邊說。

是的,很圓滿。

當(dāng)天,母親的胃洗了一遍后,我們就把她接回了家。

回了家,母親精神大好。一家五口人,圍在圓桌上,安安靜靜地吃著晚餐。萵筍炒臘肉、辣椒炒肉、辣椒炒雞蛋,都是小時候的飯菜。

母親看著我們吃,她就負(fù)責(zé)笑??纯磳O女,試著叫出正確的名字。

吃完后,母親第一次要求我和小毛幫她擦洗身子。洗好后,母親翻開枕頭,是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淡藍(lán)色睡衣。這讓我想起母親那次難忘的南極之旅,天藍(lán)藍(lán),海藍(lán)藍(lán),萬籟俱寂,美如夢境。

衣服穿好后,一家人過來道晚安。

奶奶,晚安。

晚安。

媽媽,晚安。

晚安。

責(zé)任編輯 徐晨亮

猜你喜歡
小毛小花貓母親
天上地下
紅包
小花貓
悲慘世界
送給母親的貼心好禮
小花貓
小毛笑話
快救小毛去
绥化市| 旅游| 任丘市| 高密市| 砀山县| 方山县| 新巴尔虎左旗| 济阳县| 神池县| 横山县| 千阳县| 庆云县| 内丘县| 马关县| 曲沃县| 山西省| 肇源县| 津南区| 东光县| 晋江市| 凭祥市| 宣汉县| 蓬安县| 鄢陵县| 佛山市| 西峡县| 武乡县| 涿州市| 南华县| 泸溪县| 磐石市| 新源县| 泸西县| 阿拉善左旗| 漠河县| 海丰县| 宝应县| 大足县| 鄂州市| 临湘市| 汉寿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