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煥忠
(蘇州大學 宗教研究所,江蘇 蘇州 215123)
凈慧長老倡導的生活禪影響十分巨大,在佛教內(nèi)外的反響非常強烈,為傳統(tǒng)佛教如何實現(xiàn)當代轉(zhuǎn)型探索積累了許多寶貴的經(jīng)驗,大有執(zhí)中國佛教復興之牛耳的氣勢??疾靸艋坶L老的論著,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他的生活禪之具有非常豐富的華嚴思想。
凈慧法師(1933~2013),祖籍湖北新洲,1951年在廣東云門寺受比丘戒,成為虛云老和尚的侍者和傳法弟子,1956年就讀于中國佛學院,從學于周叔迦居士、明真法師、正果法師、趙樸初居士等,1963年被錯劃為“右派”,先后在北京、廣東、湖北參加勞動,直至1979年才得到平反,重返北京,參與中國佛教協(xié)會的恢復工作,1981年擔任《法音》責任編輯,1983年至2002年,擔任《法音》主編,1988年受命籌建河北佛教協(xié)會,并當選為第一任會長,1990年主持重建趙州柏林禪寺,1991年起提倡以“覺悟人生,奉獻人生”為宗旨的生活禪,主張“在生活中修行,在修行中生活”,1993年當選為中國佛教協(xié)會副會長,開始舉辦面向高校學生的“生活禪夏令營”,2003年,應湖北黃梅、當陽等有關(guān)部門的邀請,出任黃梅四祖寺、當陽玉泉寺方丈,大力推動道場的恢復,積極參與精神文明建設,深受當?shù)厣椎耐瞥绾蛺鄞鳎?013年谷雨時節(jié)于黃梅四祖寺安詳示寂。凈慧法師的著作非常多,比較能體現(xiàn)其思想的有《何處青山不道場》《入禪之門》《生活禪鑰》《禪在當下》等。
在凈慧長老看來,“《華嚴經(jīng)》是一部闡述宇宙萬物和諧共存、圓融無礙的經(jīng)典,是一部高揚人性、眾生與佛平等,眾生如何通過親近善知識、發(fā)菩提心、修菩薩道、莊嚴國土、利樂有情,從而達到人格完善、究竟成佛的經(jīng)典?!盵1](P272-273)在黃梅老祖寺中興后的首次禪七法會上,他對眾開示,說《華嚴經(jīng)》“是佛教氣勢最恢宏的一部經(jīng)典,境界最高尚的一部經(jīng)典,指導修行次第最明確的一部經(jīng)典?!盵2](P245)對《華嚴經(jīng)》的贊嘆和稱揚可以說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筆者撰寫此文,意欲對生活禪與《華嚴經(jīng)》的關(guān)系略作探討,以就正方家。而本文以“雜花莊嚴生活禪”為題目,包含兩層意思:一者指《華嚴經(jīng)》為生活禪提供了經(jīng)典依據(jù)(“雜花莊嚴”簡稱“華嚴”,故《華嚴經(jīng)》又稱《雜花》);二者指生活禪可以包含在《華嚴經(jīng)》以“雜花莊嚴”所譬喻的“萬行紛披”之中。易言之,在筆者看來,生活禪與《華嚴經(jīng)》相互之間具有圓融會通的關(guān)系,這在凈慧長老及其弟子們在弘揚生活禪時對《華嚴經(jīng)》的《凈行品》《普賢行愿品》以及華嚴宗義理的重視和引用上有著非常充分的體現(xiàn)。
凈慧長老及其弟子們將《凈行品》視為《七佛通誡》中“眾善奉行”的具體化,將其當作在日常生活之中落實佛教和禪宗宗旨的一部教科書,是生活禪的經(jīng)典依據(jù)和思想淵源,也是將修行安住于當下的經(jīng)典表述。
《凈行品》在晉譯《華嚴經(jīng)》第六卷之中,為全經(jīng)第七品;在唐譯《華嚴經(jīng)》第十四卷之中,為全經(jīng)第十一品;別行本有吳支謙所譯《佛說菩薩本業(yè)經(jīng)》一卷、西晉聶道真所譯《諸菩薩求佛本業(yè)經(jīng)》一卷。此品經(jīng)文篇幅短小,以智首菩薩問如何修行開始,而以文殊師利菩薩回答修行者應“善用其心”為主要內(nèi)容。文殊師利菩薩舉了141例,如“菩薩在家,當愿眾生,知家性空,免其逼迫?!嬬髸r,當愿眾生,舍諸偽飾,到真實處?!伦阕r,當愿眾生,心得解脫,安住不動。…整衣束帶,當愿眾生,檢束善根,不令散失?!笮”銜r,當愿眾生,棄貪瞋癡,蠲除罪法?!运疵?,當愿眾生,得凈法門,永無垢染。”乃至“以時寢息,當愿眾生,身得安隱,心無動亂。睡眠始寤,當愿眾生,一切智覺,周遍十方?!盵3](P69-72)就是說,所謂“凈行”,就是修行者無論衣食住行,還是便洗眠寤,都要時刻保持清醒和警覺,以便于善用其心,真正能善待一切。
按照《華嚴經(jīng)》的結(jié)構(gòu),《凈行品》屬于“十信位”的修法。處于這一階段的修行者,即經(jīng)文中所說的“菩薩”,已經(jīng)對佛教的教理與教義具有很完整、系統(tǒng)、準確的了解,并且已經(jīng)樹立了非常牢固、非常堅定的佛教信仰。因此,這一品經(jīng)文首先要求修行者將所信仰的佛教義理與日常生活緊密結(jié)合起來,將自己的視聽言動、思慮營謀全都納入佛教的范圍之內(nèi)。如,修行者在家的時候,一定要體會到所謂的“家”,不過是因緣聚合的產(chǎn)物;修行者在孝敬父母的時候,也要想到對佛應有同樣的尊重;修行者在與妻子兒女們相聚的時候,要意識到無論是對恩愛之人還是對仇恨之人,都應該平等對待,一視同仁。如此之類,修行者舉足下足,都要保持充分的清醒和警覺,保證自己的身心時刻都在佛教的規(guī)范之內(nèi)活動。但菩薩之所以為菩薩,主要的在于菩薩在追求“自覺”的同時能夠“覺他”,在追求“自利”的同時能夠“利他”。因此,修行《凈行品》的人不僅要將自己的視聽言動、思慮營謀全部納入佛教的范圍內(nèi),還應本著“己欲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的仁愛之心,推己及人,祝愿所有的眾生都能具有與自己同樣的清醒和警覺。如,修行者在體會到家是因緣聚合產(chǎn)物的同時,就應該想到使所有的眾生都能擺脫室家之累;修行者意識到應像孝敬父母一樣尊重佛陀之時,應該想到使所有的眾生都能善事佛陀;修行者意識到應該平等對待怨親的時候,應想到讓所有的眾生都永離貪愛和執(zhí)著。修行《凈行品》的菩薩們?nèi)裟苡幸荒钅芘c佛的教導相應,他在此一念指導或推動之下而展開的行為就是“凈行”。從佛教史上看,《凈行品》在幫助修行者們突破自我的限制,使佛法與世法、自我與他人融為一體、轉(zhuǎn)世間為法界方面發(fā)揮了非常積極的作用。
凈慧長老依據(jù)《華嚴經(jīng)·凈行品》提出了“善用其心,善待一切”的理念,將其作為對生活禪宗旨的必要補充。他說:“提倡讀《凈行品》,提倡‘善用其心,善待一切’,也許能夠為大眾提供更為廣闊的思想空間?!疃U’的宗旨是覺悟人生、奉獻人生,《凈行品》中深刻、生動地體現(xiàn)了這種大智慧、大慈悲的崇高的菩薩精神。具體來說,善用其心就是用大智慧覺悟人生,善待一切就是用大慈悲奉獻人生。通過時時刻刻的善用其心,就能不斷提高自身素質(zhì);通過事事處處的善待一切,就能不斷和諧自他關(guān)系。通過自身素質(zhì)不斷提高和自他關(guān)系的不斷和諧,人類世世代代夢寐以求的那種高度文明、和諧康樂的社會生活,就有可能從理想走向現(xiàn)實,從文字描述變成實實在在的生存環(huán)境?!盵1](P274)這一大段文字,可以說是對《華嚴經(jīng)·凈行品》實踐意義的最好的概括。按照《華嚴經(jīng)》的基本結(jié)構(gòu),《凈行品》是屬于“十信位”的修法,即經(jīng)文中所說的“菩薩”對佛教的教理與教義具有了比較完整、系統(tǒng)、準確的了解,因而樹立起牢固、堅定的佛教信仰。換言之,《凈行品》在《華嚴經(jīng)》中只是入門功夫,與后面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等高位深心無法比擬。但在凈慧長老,《凈行品》則是通向究竟的基礎,“不斷提高自身素質(zhì),就要不斷提高覺悟,自覺、覺他、覺行圓滿;不斷和諧自他關(guān)系,就要廣修四攝六度,使我們的人際關(guān)系在祥和、和諧、友善的氣氛中,不斷凈化和改造,使人類真正趨于和平,使人生真正充滿幸福和光明。”[1](P279)這就意味著修行《凈行品》具有終極的意義。
凈慧長老還將《華嚴經(jīng)·凈行品》視為實踐觀音法門的要領。2008年3月26日,為觀世音菩薩圣誕,當陽玉泉寺舉行祈福消災法會,凈慧長老對眾開示,要求信眾們向觀世音菩薩學習,發(fā)菩提心,行菩薩道。他說:“發(fā)菩提心要有廣泛的內(nèi)容。《華嚴經(jīng)·凈行品》二百四十多首偈子,教導我們從日常生活起居做起,時時處處,心心念念都不要忘記眾生,就是菩提心的具體落實?!盵2](P155)凈慧長老認為,眾生們學佛,最主要的,就是要學習佛的心態(tài),“我們要在學佛的過程中,逐步改變自己的心態(tài),改變那些比較狹隘的想法,要時時刻刻想到眾生。像《華嚴經(jīng)·凈行品》所說的那樣:吃飯要‘當愿眾生……’,睡覺要‘當愿眾生……’,走路要‘當愿眾生……’,一天當中的每一件事都不要忘記眾生。我們只有做到和眾生的苦難聯(lián)系在一起,和眾生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和眾生的需求聯(lián)系在一起,那才可以說是學習佛法,是在學習觀世音菩薩的精神?!盵2](P158)凈慧長老的此番開示,具有將《華嚴經(jīng)·凈行品》納入觀世音法門的意味,使生活禪在“藉教悟宗”時具有更為豐富的經(jīng)典依據(jù)和更為飽滿的義理形態(tài)。
《凈行品》無論順逆都當愿眾生善用其心,與生活禪要求人們“在生活中落實修行,在落實修行中生活”非常一致。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完全可以說,《凈行品》為生活禪提供了非常契機的經(jīng)典依據(jù),而生活禪也使《凈行品》在更加廣闊的時空中獲得了實踐的機緣。
中國佛教非常重視發(fā)菩提心,而《華嚴經(jīng)·普賢行愿品》所說十大愿王常常被中國佛教界作為真實發(fā)心的典范。生活禪繼承了這一優(yōu)良傳統(tǒng),凈慧長老不僅明確將《華嚴經(jīng)·普賢行愿品》列入“教典所依”,與禪宗的傳統(tǒng)經(jīng)典《心經(jīng)》《金剛經(jīng)》及《六祖壇經(jīng)》《永嘉證道歌》等共同構(gòu)成了生活禪的經(jīng)教體系,還在生活禪修中多次對《普賢行愿品》的豐富內(nèi)涵進行解說和開示,鼓勵和指導大眾將《普賢行愿品》的理念體現(xiàn)在當下的生活實踐之中,依之而真修實證,從而將生活禪引入廣大浩瀚的法界海中。
《普賢行愿品》為唐貞元間般若三藏所譯40卷《華嚴經(jīng)》的最末一卷,異譯本尚有東晉佛陀跋陀羅譯《文殊師利發(fā)愿經(jīng)》1卷,唐不空譯《普賢菩薩行愿贊》1卷等。經(jīng)文有長行和偈頌兩部分,普賢菩薩告訴善財童子,欲成就佛之功德,應修十種廣大行愿:一者禮敬諸佛,二者稱贊如來,三者廣修供養(yǎng),四者懺除業(yè)障,五者隨喜功德,六者請轉(zhuǎn)法輪,七者請佛住世,八者常隨佛學,九者恒順眾生,十者普皆回向。虛空界盡,眾生界盡,眾生業(yè)盡,眾生煩惱盡,我此行愿,無有窮盡,念念相續(xù),無有間斷,身語意業(yè),無有疲厭。[4](P844-850)此品經(jīng)文流傳非常廣泛,直至現(xiàn)在,對普賢十愿的誦持,仍然是中國一般佛教寺院的常課。我們知道,40卷本的貞元譯《華嚴經(jīng)》其實是60卷本的晉譯或80卷本的唐譯《華嚴經(jīng)·入法界品》的異譯本,清涼國師將此品視為整部80卷《華嚴經(jīng)》的流通分,而以“十大愿王”為主要內(nèi)容的《普賢行愿品》其實又是40卷《華嚴經(jīng)》的流通分。因此,《普賢行愿品》無疑乃是全部《華嚴經(jīng)》流通品的核心。我們既可以視之為一部獨立完整的佛教經(jīng)典,也可以視之為《華嚴經(jīng)》中的一部分:作為獨立的一部佛教經(jīng)典,《普賢行愿品》實為卷帙浩繁的《華嚴經(jīng)》的節(jié)略本,圓滿具足了《華嚴經(jīng)》的一切教理教義;作為大部《華嚴經(jīng)》的一部分,《普賢行愿品》則使眾生頓悟全經(jīng)離世間而入法界的宗旨和歸趣,使修行者得到切實的佛法利樂。凈慧長老將《普賢行愿品》列入生活禪的教典依據(jù),就使生活禪與《華嚴經(jīng)》之間建立了深層次的交互相關(guān)。
凈慧長老將發(fā)菩提心視為佛菩薩的題中應有之義,如無利他度生的菩提心,便不能成佛作祖。他說:“所謂菩提心,就是一種上求佛道下化眾生的廣大。它的核心就是大悲心?!@種大悲心,在《普賢行愿品》中,被視為菩提樹王的‘根’和‘水’??梢?,利他度他的悲愿,在個人解脫和成佛作祖的道路上,是何等重要。沒有利他之心,就等于大樹沒有根、沒有水?!盵1](P86)這是據(jù)《華嚴經(jīng)·普賢行愿品》來闡明發(fā)心的重要性。發(fā)心既然如此重要,那么,發(fā)什么心呢?凈慧長老指出,中國佛教平常講的四宏誓愿就是“菩提心的具體體現(xiàn),也是菩提心的實質(zhì)內(nèi)容。還有普賢菩薩十大愿王:一者禮敬諸佛,二者……十者普皆回向。這也是菩提心的內(nèi)容?!盵1](P176)也就是說,發(fā)四宏誓愿,發(fā)十大愿王,都是發(fā)菩提心,內(nèi)容不同,只是表述有別而已。凈慧長老告誡人們:“學佛要修大行。普賢菩薩有十大愿王,我們每天早上做早課,都要念這十大愿王。十大愿王的具體內(nèi)容,就是菩提心的全面展開?!盵2](P154)因此,凈慧長老將《普賢行愿品》視為生活禪修的重要內(nèi)容,建議他的追隨者,不論是早入佛門的老修行,還是初入佛門的新發(fā)意者,在生活禪修中,如果不能打坐的話,“可以誦經(jīng),早上《普賢菩薩行愿品》,晚上《金剛經(jīng)》,平??梢钥纯础读鎵?jīng)》”,[2](P184-185)發(fā)心學佛學菩薩,就要具有《華嚴經(jīng)·普賢行愿品》所說的“不為自己求安樂,但愿眾生得離苦”的思想追求,這就是佛菩薩的精神,將此精神貫徹到我們的日常生活當中,成為我們?nèi)粘I畹淖杂X,這就是生活禪的精髓。
凈慧長老對《華嚴經(jīng)·普賢行愿品》與《金剛經(jīng)》都很重視,多次要求弟子們將這二種經(jīng)典同時修習。我們知道,《華嚴經(jīng)》屬于講“真如妙有”的經(jīng)典,而《金剛經(jīng)》則屬于說“一切皆空”的經(jīng)典;前者重在“安立法界”,主要用表詮,即肯定表述,而后者重在“破斥執(zhí)著”,主要用遮詮,即否定表達。凈慧長老將這兩種經(jīng)典并列為生活禪的教典依據(jù),就具有將“安立法界”與“破斥執(zhí)著”結(jié)合起來的意味?!督饎偨?jīng)》教導人們“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引導眾生“隨相而離相”,實際上是在凈化人們的生活,解脫人們的各種束縛、執(zhí)著和障礙,使人們獲得自在和灑脫。擺脫了日常生活的煩惱,人們就可以按照《普賢行愿品》的要求,全副身心地投入到自覺覺他、自利利他的修行中去,使人們的日常生活與無窮無盡的廣大法界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從而擺脫庸俗、自私、無聊而進入的光明、無私的“法界”之中,稱性而起,獲得十方三世一切佛的殊勝功德,直接進入涉入重重、交光相網(wǎng)、無窮無盡的法界緣起之中,提升生命品質(zhì),直至成就圓滿無上的佛果。
中國佛教華嚴宗是以《華嚴經(jīng)》為宗經(jīng)建立的一個宗派,該宗推尊杜順禪師為初祖,智儼長老為二祖,而實際創(chuàng)立者則是武則天時期的三祖賢首法藏國師,賢首之后有清涼澄觀國師與圭峰宗密禪師,華嚴諸祖通過闡釋《華嚴經(jīng)》,提出了“一真”“三觀”“五教”“十宗”“六相”“十玄”等說,建立一個思辨精巧、廣大悉備、圓滿融通的理論體系,形成了中國佛學的巔峰。其勝義迭見,對中國佛教,尤其是宋明禪宗發(fā)展的影響十分巨大。凈慧長老在闡釋自己的生活禪理念時,曾多次引用華嚴宗的義理,充分表明了生活禪與華嚴宗之間具有一種緊密的關(guān)聯(lián)。
凈慧長老將清涼澄觀國師的“一念不生,前后際斷,照體獨立,物我皆如”作為修習禪定的口訣。他指出,修行者“如果能慢慢體會這四句口訣,就能夠掌握修禪定的要領”。[2](P242)這四句口訣是清涼澄觀在《答皇太子心要法門》中說的,是以精煉的語言和簡短的篇幅對華嚴宗觀修方式和理論的概括,深受佛教界的重視。凈慧長老結(jié)合自己的禪修體驗,對此四句口訣加以解釋:“所謂‘一念不生’,就是沒有第二念,只有一個念頭。就像四祖所說的‘守一不移’。比如說,我們是數(shù)呼吸,念頭在呼吸上,只有呼吸這個念頭,沒有第二念,這也是‘一念不生’;如果我們是參話頭,參‘無’字公案,只有這個‘無’字的念,沒有第二念,這也是不生第二念;參‘誰’字公案也是一樣,只有‘誰’字這個疑情,在這個時候,用得著平常的一句成語,對這個話頭‘耿耿于懷’,放舍不下,就是一念不生;再如念佛號,念到‘念而無念,無念而念’,沒有第二念,那也是一念不生?!斚逻@一念一直向下延續(xù),不同前面的或者說過去的念頭相聯(lián)系,也不同未來的念頭相聯(lián)系,過去既滅,未來不生,所以就‘前后際斷’,前際和后際都不相聯(lián)系。既然是前后際斷,那就只有當下這一念,歷歷孤明。”[2](P242)這當下一念的“歷歷孤明”,也就是“照體獨立”。凈慧長老認為,達到了這個境界,就可以“物我一如”了,也就是可以將“主觀的世界與客觀的世界融為一體了”。凈慧長老對這四句口訣可以說是推崇備至,“清涼國師是一位了不起的高僧大德,他以他修行的親身經(jīng)歷,把修行的過程、修行的方法、修行的要領、修行的結(jié)果,總結(jié)為這四句話:‘一念不生,前后際斷,照體獨立,物我皆如?!瘜τ谶@四句話,雖然很多祖師有所發(fā)揮,但是最終還是清涼國師這四句話比較能概括全部的修行過程?!盵2](P246)我們說,凈慧長老的這個解釋非常清晰明了,也很親切自然,非親到其境,難以言之如此之詳盡,其中不乏對清涼澄觀思想的運用和發(fā)展。
凈慧長老還曾用華嚴宗以文殊表智、普賢表行的思想來闡釋“覺悟人生,奉獻人生”的生活禪宗旨。他說:“生活就是禪,‘色不異空’,是為文殊的大智法門;禪就是生活,‘空不異色’,是為普賢的大行法門。以文殊之大智法門覺悟人生,以普賢之大行法門奉獻人生。這就是生活禪、禪生活的精微妙義、全體大用?!盵1](P204)“色不異空,空不異色”是《心經(jīng)》的核心思想,文殊表智、普賢表行散見在華嚴宗的諸多章疏中,在清涼澄觀國師的《三圣圓融觀門》中有集中的表述。清涼國師認為:文殊表示“能信”而普賢表示“所信”,文殊表示“解”而普賢表“行”,文殊表“智”而普賢表“理”,文殊菩薩與普賢菩薩分別代表著不同的法門;就文殊所表示的信、解、智而言,必須具有對佛教的真誠信仰,方能成就正確的理解,只有信仰真誠和理解正確,才能徹底究盡諸法的本原,成就最終極、最高級的佛教智慧;就普賢所表示的體、行、理來說,依據(jù)眾生本具的如來藏法界之理發(fā)起修行,必然與如來藏法界之理相符合;二圣所表的法門不僅各自融通,而且還相互融通。[5](P671-672)凈慧長老采清涼之成說,更融入《心經(jīng)》般若之空觀,來闡釋自家生活禪的宗旨,不僅體現(xiàn)出他對佛教經(jīng)論文字的熟悉、理解的通透、運用的靈活,而且還反映出他說法教化的思辨善巧與高度概括來。
俗話說,“不讀《華嚴》,不知佛家之富貴”。按照筆者的理解,此“富”,是指《華嚴經(jīng)》卷帙的浩繁宏大、義理的宏富圓滿和詞句的華美典雅,此“貴”,則是指《華嚴經(jīng)》作為“根本法輪”在佛教經(jīng)典體系中其地位的重要,作為“稱性而起”的法界映像其內(nèi)容的重大,以及作為運載一切眾生離世間而入法界的“一佛乘”其作用的偉大。合而言之,《華嚴經(jīng)》通過宏大的篇幅和華麗的文句引導眾生出離生死世間而進入稱性而起、重重無盡的法界之中,從而使諸佛世尊教化眾生的根本目的和終極關(guān)切得以完全的實現(xiàn)。而禪宗由于標榜“教外別傳”,主張“不離文字”,固然獲得了簡潔明了的好處,能使利根上智單刀直入,但在化導中下根機的人時卻缺乏必要的方法和步驟,給人一種無所適從、無可把捉、老虎吃天、無從下口的感覺,遂難免于“窮禪客”之譏。“我這里無此閑家具”,既可以視為是祖師們對脫略凈盡之境界的一種形象表述,也可以看作是對由于禪宗大德們“單提向上一句”而使“法堂外草深三尺”的一種慨嘆。因此,生活禪對于包括《華嚴經(jīng)》在內(nèi)的經(jīng)教的重視,可以很好的改變中國佛教在明清時期的籠統(tǒng)和顢頇。
從歷史上看,禪宗與《華嚴》就素有淵源。如六祖慧能門下高弟南陽慧忠國師在向人解釋“青青翠竹,盡是真如;郁郁黃花,無非般若”時,就引用了華嚴宗義及《華嚴經(jīng)》,他說:“此蓋是普賢、文殊大人之境界,非諸凡小而能信受,皆與大乘了義經(jīng)意合。故《華嚴經(jīng)》云:‘佛身充滿于法界,普現(xiàn)一切眾生前,隨緣赴感靡不周,而恒處此菩提座?!渲窦炔怀龇ń?,豈非法身乎?又《摩訶般若經(jīng)》曰:‘色無邊故,般若無邊。’黃花既不越于色,豈非般若乎?此深遠之言,不省者難為措意?!盵6](P17-18)下開曹洞、云門、法眼三宗的石頭希遷所著的《參同契》一文,為禪宗名篇,亦是通過對華嚴宗“理”“事”范疇及圓融無礙思想的運用與發(fā)展。略檢《燈錄》,即可發(fā)現(xiàn),精通《華嚴經(jīng)》及華嚴宗義理的禪宗祖師大德大有人在,此不煩一一列舉。凈慧長老對《華嚴經(jīng)》及華嚴宗義理的重視與引用可以說是中國禪宗史上這一優(yōu)良傳統(tǒng)的繼承和發(fā)展,也為生活禪的義理創(chuàng)新建立了堅實的思想基礎,可以保證禪的實踐永遠不會逸出于佛教的范疇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