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蘭蘭
星星街是德國西部某小鎮(zhèn)上的一條街,是一條真實存在的街,因為我家就住在星星街。
星星街位于小鎮(zhèn)邊上,和森林接壤。一幢幢兩層樓的斜頂瓦房整齊地排列在街道兩邊。房子的后面有花園,不少人家的花園緊挨著森林,因為森林是不受約束的,所以必須小心維持才能避免自家的花園被森林侵占。森林里的浣熊、刺猬、野雞、兔子天然擁有自由出入人類花園的特權(quán),所以每家人的垃圾桶必須上鎖,免得浣熊把垃圾翻得到處都是,重點是不要讓浣熊吃到那些它不能吃的東西,傷了它的性命。
星星街街口有一塊大草坪,草坪后面就是茂密的森林。草坪雖然是私人的地方,卻并沒有圍起來。孩子們喜歡在這里放風(fēng)箏、踢足球,狗兒喜歡來這里撒歡兒聚會。
五年前,星星街街口那塊緊鄰森林的大草坪被人買下。買下后,那人開始大興土木。起先是把整個三千多平方米草坪的一半挖開,形成一個方形的深坑。這么深的坑,適合修建摩天大樓,但我們這個住宅區(qū)是不可能修摩天大樓的。修建的過程極其復(fù)雜和神秘,以至于成了一個附近居民圍觀的景點。工地上常見的建筑材料幾乎沒有,而是各種從來沒見過的巨大型材、鋼鐵手臂以及大大小小的齒輪、鏈條等等。施工的機械除了常見的塔吊、挖掘機、隧道車,還有好幾架無人機在深坑里上下盤旋運送精致的小零件,無數(shù)頭戴黃色安全帽的工人在深坑里工作。有的工人在某個節(jié)點一干就是幾天,讓人懷疑他不是在修建房屋,而是在繡花。深坑里的結(jié)構(gòu)也不似一般建筑的地下部分,而是一層套一層的回型構(gòu)建,像個迷宮。
總之,整個星星街不論是知識淵博、見多識廣的博士和教授,還是腦洞巨大的科幻小說作家以及城市規(guī)劃工程師,都看不懂這個建筑工地。以我曾經(jīng)當(dāng)過室內(nèi)設(shè)計師的淺薄見識猜想,說不定最后那些一層套一層的回型構(gòu)建會升起來,成為一座高塔,塔頂上綻放出巨大的花瓣……不敢繼續(xù)想下去了,很丑!
有一次,我看見工地上有一堆柱狀物,工人們拆開其中一個的包裝,是一根雕飾著葡萄和希臘酒神的大理石柱子,這讓我相信這里的確是在修建一座房子。不過這些柱子之后卻不知所蹤,并沒有出現(xiàn)在建筑的某個部位。
聽鄰居們說,是一個貴族后裔買下了這地方。德國自1918年就不承認貴族了,但是那些祖上是貴族并且繼承了財富的后人還是一代一代繁衍生息,并沒有消失。這位貴族的后裔似乎和法國沾親帶故,但他的名字太長,無法考證。
我只知道德國建筑工人的薪水可不便宜,一般砌磚的工人,每小時工資是55歐元,這種像繡娘一樣精致的高級工人,價錢不知道是多少了。工地存在了三年,每天都有數(shù)不清的工人干活,所以可以肯定的是,每天光是工錢就是一筆巨大的開銷。貴族,貴!有錢!
可我又聽鄰居們說,那貴族后裔已經(jīng)落魄了,就是因為缺錢,才跑到我們星星街來買地修房子。我們星星街可不差,地價算是中上水平吧,在貴族眼里,卻只有落魄了才會來。怪不得全世界的人民都想消滅貴族!
施工進行到兩年的時候,工地外面建起高高的支架,裝上板材,從外面再難看到里面施工的情形了。
終于,開始修花園了,表示主體建筑已近收尾?;▓@簡簡單單,大草坪和森林相連,四周高低錯落地種著開花的和常綠的灌木。草坪臨街的一面有兩排冬青,每一株都修剪成正方形。因為有森林的陪襯,或許是貴族光環(huán)的加持,簡單的花園也顯得氣質(zhì)不凡。
建筑外面那層板子拆除之后,修建了三年的神秘房屋終于露出了真面目。大家不禁發(fā)出“噢”“啊”“唉”的感嘆,積蓄發(fā)酵了三年的神秘感隨著感嘆輕飄飄地消散在空氣里——不過是一棟包豪斯風(fēng)格的兩層水泥盒子而已。夠大!星星街最大的屋!可是那深灰色的方塊,跟整個星星街的傳統(tǒng)樣式房屋很不協(xié)調(diào),它孤傲地蹲在街口那一大片地方,四鄰不靠,唯一與之呼應(yīng)的是那兩排正方形的冬青。從風(fēng)水角度來講,此宅類似于鎮(zhèn)妖石,可以辟邪。
當(dāng)星星街的居民在自家的晚餐桌上對這棟神秘建筑失望搖頭,對其長達三年的故弄玄虛、勞民傷財表達著鄙夷的時候,一張張請柬寄送到了每家人的門口。
貴族后裔邀請大家參加他家的派對,淡紫色的請柬上除了家族徽章和簡短的文字,別無他物。請柬正文的下面,還有一排長長的字,這些字并無含義,只是貴族后裔的名字而已:
Paul Louis Wilhelm Friedrich Johan Melot de Beauregard.
中文讀出來就是:鮑爾·路易斯·威爾黑爾姆·弗里德里?!贪病っ仿逄亍さ隆げㄈ鸺蔚?。
到了周末,星星街全體居民一個不差地來到波瑞嘉德先生的新家。穿過那一排綠色的冬青矩陣,在新屋門口,我見到了自己生命中遇到的第一個貴族。
貴族先生年紀大概四十歲,臉蛋白凈清秀,眼窩很深,鑲嵌著清澈的淡藍色眼珠,鼻子高得像一堵墻,粉嫩的嘴唇如同少女,金黃色的卷發(fā)堆在頭頂上,露出光潔的額頭,一縷金發(fā)垂在眉梢,顯出幾分嫵媚。他身材纖細修長,穿著白襯衫和黑色正裝長褲,皮鞋閃閃發(fā)亮。
我腦中不由得浮現(xiàn)出路德維希二世,就是那個修建了新天鵝城堡的巴伐利亞國王,他也是個愛修建房子的貴族,因為修建房子,把自己搞成了窮光蛋,最后莫名其妙死去,死因成謎。貴族鄰居的長相和那位巴伐利亞國王有幾分相似。
他與每個客人握手,態(tài)度禮貌而疏遠。他的手很軟,輕輕一握便倏地滑開。我感覺他不像這個房子的主人,更像一個因為形象好而被強拉來的接待員。
房子的里面和外面一樣,水泥墻、水泥地,冷冰冰、空蕩蕩,沒有絲毫裝飾,幸虧是夏天,倒是涼快。整個一樓,除了敞開的大廚房,就只有一張巨大厚實的長條木桌,桌上的大花瓶里亂糟糟地插滿高達屋頂?shù)牧?、橄欖枝和幾根高粱穗,貴族的后現(xiàn)代風(fēng)格插花顯露無疑。
主人讓大家隨便參觀房子,其實大家都想去看地下室,只是都沒有找到地下室的門。星星街的居民們游走在這個水泥盒子里,低聲交談著。房子里沒有相片,沒有繪畫,沒有藝術(shù)品。二樓除了一張床,沒有別的家具,絲毫看不出主人的興趣愛好和生活經(jīng)歷,或許這就代表了主人的興趣愛好。那張雪白的大床看起來柔軟舒適,漂亮的貴族先生一個人睡在上面,要是不小心打個噴嚏,空蕩的回聲會不會把自己嚇一跳?幸虧還有衛(wèi)生間,表示貴族和常人一樣也是要吃喝拉撒的。房子里面實在沒啥好看的,很快就有人受不了室內(nèi)的氣氛,跑到花園透氣去了。
花園倒是很親民,布置得像一個正常的派對。幾張鋪著雪白桌布的餐臺上擺著漂亮的吃食、飲料和餐具,隨處散落著舒適的帶軟枕的藤椅、小圓桌和遮陽傘,侍應(yīng)生手托餐盤穿梭在人群里。餐臺之間有幾個哥特式建筑的高大的尖頂玻璃箱,里面飛舞著彩色的蝴蝶,背景音樂正好是舒曼的鋼琴曲《蝴蝶》,靈動優(yōu)雅,符合貴族的身份。
貴族先生招呼大家都到花園來,一個都不要留在屋里。鄰居們在花園里不像在室內(nèi)那樣拘謹,大家或坐或站,吃吃喝喝,聊天嬉笑,三年的好奇與期待在這尋常的聚會中消磨殆盡。
貴族先生進到水泥盒子檢查一番,確認沒人之后,才回到花園。他拍了幾下手,大家都安靜下來,幾句簡單的致辭之后,他讓大家注意看房屋。只見他手拿一個遙控器樣的東西,對著房子按下一個按鈕。
巨大的水泥盒子開始緩緩后退,人群發(fā)出驚呼。
水泥盒子后退到一定位置便停住了,空出來的地方慢慢下沉,露出一個游泳池,緊接著水從下面均勻地漫上來,蓄滿水的藍色游泳池緩緩下沉。一個折疊的厚板子從側(cè)面伸出來張開蓋住游泳池并跟著游泳池繼續(xù)下沉,同時板子四周長出一些柱子,每個柱子頂端伸出三根龍骨,四周的龍骨在中央?yún)R合之后,每根龍骨像翅膀一樣張開形成發(fā)散狀的穹頂。建筑物還在繼續(xù)下沉,又從旁邊伸出一塊折疊的板子,張開蓋住穹頂。然后四周又長出柱子來,從柱子之間垂下一個個帶著拉桿的木馬,這一層應(yīng)該是旋轉(zhuǎn)木馬吧。
同一時間,后退的水泥盒子也在變化,先是二樓后退一點,空出來的部分長出一排廊柱。哦!我看到了雕著酒神和葡萄的柱子,原來是被藏起來了!一樓外面長出有拱形雕花窗洞的墻……水泥盒子慢慢長成了粉墻白柱的洛可可式奢華城堡!
這座灰色的水泥盒子在貴族鄰居按下遙控器的瞬間便有了生命,它不停地生長變化。陽光下的影子隨著建筑的生長也在不停變幻著輪廓。
男女老幼從開始的大呼小叫漸漸變得鴉雀無聲。有的人在用紙巾擦汗,有的人張大了嘴,雙手抱頭的,捂嘴的,不管什么表情,我相信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只有貴族先生平靜地甚至有點冷漠地凝視著這一切,就像一個男孩因為無數(shù)次地給別人展示他的玩具而已經(jīng)感到不耐煩了。
不知過了多久,房屋停止了生長,貴族先生請大家進去玩耍。孩子們瘋了似的沖進房子,大人們也迫不及待地緊跟其后。幾個故作鎮(zhèn)定的年長男人對主人表達了贊賞和欽佩之后,也匆匆前往。頃刻間,只剩下貴族先生一個人站在花園里。
在這謎一樣的宮殿里,人們突然不知所措。并非大家沒有見過游泳池、彈子房、酒吧、舞廳、室內(nèi)游樂場、電影院,完全是因為這些東西自動生長出來,所以具有了魔力。
地下建筑的背景是開闊的自然景觀,真實得讓人可以走進沙灘或者爬上山坡。燈光工程也非常棒,完全模擬自然光,讓人不覺得是在地下,而是沐浴在大自然的陽光中。
里面的情形我不想再寫,因為我的語言太貧乏了。星星街的居民在貴族先生家玩得忘了時間,等大家想起來該回家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凌晨了。
這次聚會過后很長一段時間,帶給星星街居民的震驚依然沒有消退。一提起那幢有生命的建筑,大家就一次又一次地?zé)嵫序v。
一天,星星街的熊孩子路易斯去敲貴族家的門。貴族先生開門之后,路易斯很有禮貌地問:“波瑞嘉德先生,我能租您的家辦生日派對嗎?我十歲了,十歲是個很重要的年紀,我保證不會弄壞您的東西?!?/p>
貴族先生笑了,笑容很溫暖。他說:“我修建的房子還從來沒有給小孩辦過生日派對,你是第一個,我答應(yīng)你。借給你,不用付租金。不過,你也要答應(yīng)我一個要求。”
路易斯高興得跳了起來:“我答應(yīng)!我答應(yīng)!我知道您的要求,不許拍照!”路易斯和貴族先生擊掌為定。
路易斯的生日派對使他成為全校的名人,他給了大家勇氣。接著就有鄰居來借房子舉辦婚禮、升遷派對、單身派對、畢業(yè)派對。這個地方舉辦任何私人活動,都讓主角身價倍增,也成為參加者終生難忘的經(jīng)歷。貴族先生對頻繁的打擾沒有顯出絲毫的不耐煩,這就是貴族氣度!
星星街的鄰居當(dāng)中,有一位搞建筑規(guī)劃的德特奈夫先生,他從他們單位的內(nèi)部網(wǎng)絡(luò)中查到:波瑞嘉德先生曾經(jīng)申請過另一幢房子,在德國南部阿爾卑斯山,嚴格說不是一幢房子,而是山洞中的建筑群。
貴族先生把原本的天然山洞擴大,幾乎掏空了一座山,直接把山體作為建筑外墻,許多隧道穿過山體連通山洞和外部。山頂炸出一個大洞,陽光瀉入洞內(nèi)。洞中懸垂著許多卵圓形竹編球,由高低穿插的竹橋連接。當(dāng)你住進懸空的竹球,陽光穿過竹間的空隙投射在身上,你會以為自己是一個在繭里等待蛻變的蠶蛾幼蟲。山洞的底部是天然的水池,水面反射著粼粼的波光。
德特奈夫先生感嘆道:“幸虧我的專業(yè)不是建筑設(shè)計,否則遇到這位貴族先生,我會慚愧死的!”大家一致認為,街口的那個水泥盒子,即使再過一百年,也是偉大的建筑。
可是,沒過多久,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便傳來了,我們可愛的貴族鄰居要拆除這座偉大的建筑,要把它恢復(fù)成原先的草坪!理由是他不喜歡了!
大家自然是無法理解的。有人擔(dān)心是大家經(jīng)常在貴族家舉辦派對,讓他心煩。熱心的群眾去找貴族先生問個究竟,得到的答案全都是簡單的一句話——“沒有別的原因,只是我不喜歡了”。
究竟是怎樣的童年陰影才能造就出這樣任性的人?有人終于挖出了我們貴族鄰居的敗家史。
波瑞嘉德先生從小就是個天才,有著神一般的空間想象力。他的教育背景自然很好,取得了哲學(xué)、音樂、繪畫、機械、美學(xué)等多個專業(yè)的學(xué)位,唯獨沒有建筑類專業(yè)的學(xué)位。
當(dāng)他作為唯一的繼承人接受了家族巨大的財富之后,便開始瘋狂地修建房屋。他的每一座房子都是一個發(fā)明,都是那么超凡脫俗、不可思議。當(dāng)他腦中出現(xiàn)一座房子的時候,他就不惜一切代價地要把它變?yōu)楝F(xiàn)實。而現(xiàn)實只能讓他維持一段時間的平靜,腦子里新冒出來的建筑讓他覺得現(xiàn)實的房子如同狗屎,所以必須鏟平再新建。他總是修一座拆一座,不停地建了拆、拆了建。
而新建房子的選址必須要跟房子的樣式協(xié)調(diào),這樣又得買地。貴族沒有賣地的習(xí)慣,所以拆除建筑之后的空地就閑置在那兒,還得每年交稅。
唯一幸免于難的是那個山洞,在拆除前被一個印度的大財團買下,不知道他們用了什么手段說服這位固執(zhí)的貴族先生,也許是因為這個建筑的靈感來自東方吧。當(dāng)他得知自己的財產(chǎn)只剩八位數(shù)的時候,他決定修建最后一座房子,就是我們星星街的這座房子。
被星星街居民引以為傲的偉大建筑最終被夷為平地,把大草坪還給了孩子們和狗兒。
波瑞嘉德先生耗盡家產(chǎn)。他在星星街租下一間公寓,找了一份流水線工人的工作,過著平靜的生活。他說他的前半生主意太多,腦子太累,他需要一種機械重復(fù)的勞動讓自己不再思考,他只想靜一靜。
貴族先生愿意留在星星街,大家都很高興,說明星星街是個好地方,能留住貴族。他搬進公寓的時候,鄰居們自動前去祝賀,因為空間不大,只能輪流去。公寓的布置依舊簡潔,但是該有的都有,沙發(fā)、床、衣柜一應(yīng)俱全,墻上到處掛著水彩畫,是貴族先生的畫(畫畫是他的另一個愛好)。
我偶爾會在街上碰到貴族先生。他穿著很隨意,多是超市買來的套頭衫、夾克之類。他的臉依舊干凈新鮮,散發(fā)著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