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音
每一個日常料理家務(wù)的成年人都可能存在若干生活技能的死角。
例如,我沒怎么做過煎蛋。
煎蛋不太像一道菜,通常我們會在賓館自助早餐或面館澆頭區(qū)遇到它。前一種場合,讓人得以盡情展露消費者最麻煩的一面:單面的、雙面的,嫩一點、老一些,只需動動嘴,身著潔白廚師工作服的大廚自會在鐵板上給你煎好。
從前的上海人家,沒有什么好菜的時候,會用煎得比較老的雙面荷包蛋加醬油、水和糖,做成紅燒風(fēng)味?,F(xiàn)在有些面館仍然提供這種老式荷包蛋澆頭,這是我的心頭好,遇到就一定會點。
所以,在缺乏實踐的情況下,我并不了解,自己其實不會煎蛋。
事情的起因是某個微信群里朋友發(fā)的早餐照。三明治機做出來的三明治,就是那種表面有平行斜線烤紋的,餡料是雞蛋、牛油果和奶酪,色調(diào)清爽,看著就好吃。
看到照片的時候,我已經(jīng)吃過全麥面包加咖啡——面包購自我喜歡的咖啡館。兩片面包被分別抹了蜂蜜和花生醬,口感滿足。按理說,這時候看到三明治,不太會被打動。
然而就在三明治切片面包抵達視網(wǎng)膜的同時,洶涌的饞意向我襲來。準確地說,我想吃一只荷包蛋。
我到廚房查看了現(xiàn)有的工具。
眼前是典型的中式廚房,常用的四口鍋分別是炒鍋、大湯鍋兼蒸鍋、中號湯鍋以及單柄小湯鍋(煮一人份泡面最佳),電器則是電烤箱、電飯鍋、電壓力鍋、電慢燉鍋。
綜上所述,我有些困惑:總不能用炒鍋做荷包蛋吧。陣仗似乎有點大。
這時我瞧見了一口閑置已久的小鍋,因為小,它和湯勺之類并排掛在掛鉤上,像只大號的風(fēng)鈴。
它是我從日本背回來的做日式雞蛋卷的鍋子。
日式雞蛋卷,日文叫作だし巻き玉子,其做法是將雞蛋和通常用高湯素調(diào)制而成的日式高湯攪勻,然后把蛋液澆在長方形的小鍋里,一層層卷起來,變成一長條,再切成兩厘米寬的圓柱體,即成。
我和日式雞蛋卷最初的邂逅發(fā)生在我16歲第一次閱讀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的時候。當時上海即便有像樣的日料店,我一個正在念中專的學(xué)生也沒錢進店消費,所以,我不僅沒吃過日式雞蛋卷,也沒見過。如果沒記錯,漓江出版社最早將其翻譯成“煎蛋”。
且試譯這本書中關(guān)于雞蛋卷的段落如下(說話人是小林綠子):
“高中一年級的時候,我無論如何都想要個做雞蛋卷的鍋子,就是那種做雞蛋卷的細長的銅鍋。于是我用買新胸罩的錢買了那個。結(jié)果可慘了。因為差不多有三個月,我就靠一件胸罩過活。你能相信嗎?每天夜里洗了胸罩,拼命弄干,早上再穿它出門。如果它沒干,可真是悲劇。要說這世上有什么是悲哀的,沒什么比穿件半干不干的胸罩出門更悲哀的了,簡直眼淚都要出來了,尤其當我想到是為了雞蛋卷鍋子才變成這樣?!?/p>
時隔多年,我擁有了一些小常識,例如,雞蛋卷鍋在百元店就有,真的一百日元一口。不知道質(zhì)量如何,綠子省下內(nèi)衣錢購買的是比較貴的銅鍋,長這樣:
初讀小說時不具備這些常識,難免一臉懵。尤其當文中寫的是“煎蛋鍋”“荷包蛋”,我就更加困惑,覺得日本人有點太矯情:荷包蛋嘛,家里的其他鍋不能做嗎?(1996年的版本借給別人之后就沒了下文,為了驗證記憶,我從書架上翻出2001年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的版本,發(fā)現(xiàn)還是沒改。當然了,不排除最新版已有好心編輯將其修正的可能)
在小說世界遇到村上春樹的十年后,也就是2006年,我到日本出差。那是我第一次去日本。老板為了省錢,讓我住他父母家。和我一同出差的另一個日本同事堅決拒絕了,說:“他家在千葉縣,很遠的!跟我回去住我爸媽家就行?!蓖碌募以趫斡窨h的大宮。
曾在東京工作的人,和我們對遠近的概念是有區(qū)別的。
這么說吧,從大宮站到新宿站,因為有旅客鐵道(JR ),可以直達,差不多40分鐘。如果開車,中間走一段高速,全程32公里。他家離大宮站還有幾站公交車的距離,所以我們就得留好余量,早早起床。
有多早呢?記得有一次我們是5點以前起來的,也因為那天要辦事的地方比較遠。至于為什么這么早,除了路遠,還因為同事的母親為我這個遠道而來的客人做了豐盛的日式早餐。和餐館定食類似,每個人面前都是一整套:烤魚、雞蛋卷、咸菜、味噌湯以及熱騰騰的剛煮好的米飯。另外還有個大碗,盛有炒牛蒡胡蘿卜絲,愛吃就自己夾。
別說5點,為了吃那頓飯,我愿意4點起。
同事也吃得一臉幸福,邊吃邊說:“你來了我才有這待遇,平時就是桌上放著一袋面包?!?/p>
他家的雞蛋卷是甜口的,雖然甜,卻和烤魚、味噌湯、白飯的搭配形成奇妙的和諧。住在他家的幾天,鑒于我對雞蛋卷表現(xiàn)出強烈的愛,伯母說:“我教你做吧?!?/p>
一天傍晚,我站在他家的廚房里,學(xué)做雞蛋卷,又學(xué)做裹面包粉的炸物。伯母還把她的紅色長方形小鍋送給我作為禮物。我說太不好意思了,她笑嘻嘻地說:“這不貴的,你回去要經(jīng)常做哦?!?/p>
遺憾的是,這口鍋陪我回國,又搬了幾次家,實際登場的機會很少。日式雞蛋卷想要做得好看,需用四只蛋,減量也得三只。如果不是招待客人吃飯,基本用不到。同事家的成員是父母和他,還有妹妹,倒是正好。
總之,當我忽然間陷入對煎蛋的相思,也正好重新注意到這口有不粘涂層的小鍋。如果我是個卡通人物,此時腦袋上應(yīng)該亮起一盞燈。
向往雖然是美好的,現(xiàn)實卻是慘淡的。
經(jīng)過重新清洗的小鍋仿佛在抗議:我可不是煎蛋鍋!
這番抗議翻譯成實質(zhì)行為就是:它不僅粘,而且非常粘。
我把模樣狼狽的煎蛋吃掉了。然后,為了消滅從廚房隱隱飄來的焦味,我在房間里點起香薰蠟燭。這東西是前一陣旅行時順手買的,第一次用,香味甜而不膩。很快,房間和我都忘了剛才的悲劇。不,我沒有忘,證據(jù)就是,我打開了某APP,下單買了一口不粘鍋。
事情還有一段小小的后續(xù)。
我在和另外兩名好友的群里說煎了個失敗的荷包蛋,為此買了口不粘鍋,又說等新鍋來了,我就可以烙餅了!
和煎蛋一樣,烙餅也是我?guī)缀鯖]怎么嘗試過的技能,希望不要有太難看的場面。不過,再怎么難看,也比小林綠子的一件內(nèi)衣隨行要容易多了。
其中一個朋友立即表示,要送我一把適合不粘鍋的烙餅翻面鍋鏟。
我的反射弧比較長。過了若干個小時,我對她說:“剛發(fā)現(xiàn),原來鍋鏟比我的新鍋還貴一塊錢?!?/p>
她平淡地答道:“不粘鍋是易耗品啊,鍋鏟可以用比較久?!?/p>
我內(nèi)心閃過一串暴風(fēng)驟雨。原來如此,雞蛋卷鍋不是抗議我用它做煎蛋,而是它的涂層根本就老化了!
不過,鑒于它身上附著的回憶,我還是舍不得將它拋棄,就讓它繼續(xù)作為大號風(fēng)鈴裝飾在廚房里吧。
最近因為開始鍛煉,重新讀起村上春樹的“跑步書”,對,就是那本著名的《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么》。重讀日文原版的感想如下:還是原版好(廢話),我都不記得他寫了這些(記性真壞),原來是有插圖的!
日文版的配圖不少,有一張村上春樹于1996年6月在北海道跑100公里超長馬拉松的照片令人印象深刻。書中關(guān)于超長馬拉松的段落非常有趣,沒讀過的人可以找來看看。
那年村上春樹47歲。同一年,我在圖書館里遇見了《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那之后,作者和讀者各自疊加了26年的歲月。現(xiàn)在我也成了小說作者,網(wǎng)上能聽到村上春樹廣播,時代帶來的變化總是讓人感慨。
如果你不想洗煎鍋,又想吃吐司加荷包蛋的早餐,也可以試試下面這個方法。我沒試,因為熱量實在有點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