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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的擁抱

2022-03-26 03:52:39譚鏡汝
青年作家 2022年11期
關鍵詞:豹子公羊電話

譚鏡汝

我記得這件事情發(fā)生在一年前的夏天。北回歸線上的夏季,我們所有人都昏昏沉沉,期待能發(fā)生些不一樣的事情。那時候我剛來這個居委辦,每天坐在電話前聽一些人抱怨他們生活的不幸,有的人吵架,有的人為此離婚,有的人當了別人的小三還哭著沖我發(fā)脾氣。到頭來,我成了一個垃圾桶,成了最不幸的那個人。

那段時間我有些絕望,每天下班以后,騎著摩托車回家,腦子里裝滿了其他人的生活碎片。我?guī)缀跏チ俗约?。從前,還沒到這個居委辦上班的時候(那時我在郊區(qū)一所子弟小學教授英語課程,偶爾兼任音樂老師),我每個下午都到懷民書店看上一個小時的雜志和小說;后來的工作讓我失去了這個趣味,但那時我覺得無所謂,畢竟尚還年輕,我告訴自己:怎么能每天沉迷在那些虛假的文字和故事里呢?

我開始去跳舞,每天下班都要去。山腳下的舞廳或者湖邊的廣場,總之我需要在夕陽下沉浸在噪音里。也是那個時候,張夢在一次夜晚散步時撞見了滿頭大汗的我。她沒認出我來,是我先朝她喊道,張夢!她扶了扶眼鏡,微笑著朝我走過來。我們后來去了一家冷飲店,她穿著紅白色的連衣裙,跟以前一樣雅致,我穿著一條很短的運動裙和緊身衣,不斷拿紙巾擦著脖子上的汗。她打量我半天,像在看動物園里上下乞食的小猴。

“溫喬,你現(xiàn)在像個瘋子。”她歪著頭說。

我聳聳肩。張夢還在以前那所小學里教著語文,我很替她幸運,她沒怎么變。在學校里我們曾住一個宿舍,她教會了我怎樣安靜下來,可我當時卻給忘了??赡芪疑跃驮撌侵惶璧暮镒?。我請她喝了冷飲,然后邀約下次到家中小聚。

盡管如此,跳了幾個月后,我還是感到了絕望。那天我認識了一對新婚夫婦,兩人因婚前財產問題在一起生活的第三天便爭吵不休。他們來找我時,那女人臉上掛著一串淡淡的血紅,顴骨青腫,衣袖被撕成了兩半,耷拉在手腕下。男人拿著斷了一條腿的眼鏡坐在我面前抽煙,我把煙灰缸遞給他,他直接扔到了地上,把我腳下的瓷磚砸出了個隕石坑一樣的凹陷。我瞪著他,他也拿被打開了眉骨的眼睛望著我。他的眼皮難以放下,血從眼角像蚯蚓一樣滑出來,我好奇地看了一會兒,扭開了頭。

后來發(fā)生了什么我已記不清了??傊?,先是女人冷笑,接著男人開始吼叫,并手腳相加;沒過一會兒,男人又開始冷笑,接著女人拿起坐著的塑料椅朝他撞了過去。如此反復,我像在看一場昆汀的電影。事情草草收場,我絕望地收拾好辦公室,拒絕了舞伴的邀請,騎著車去找了張夢。她在家里接待了我,我看見她時就像迷失的羊闖進一片水塘——我哭得很小聲。

我坐在她家里的沙發(fā)上,雨夜,我聽著雨聲幾乎睡了過去。夏夜總沒有晚風,屋子里悶熱異常,張夢在我身旁邊喝著茶邊安慰我。只記得我離開張夢家時,她遞給我一本沒拆封的書,讓我找時間看看。該讓自己安靜下來了,她說。

我騎上車在雨里沖回了家,書被我放在摩托車的后箱,后來想起時它已經被雨水泡得扭曲了模樣,頁頁泛黃。此后幾周依然如此,心情沒有好轉,大多數(shù)時間我昏昏欲睡,下了班時常去跳舞,有時抽一個小時看張夢給我的書——書是一個加拿大女作家寫的,叫做《逃離》;故事在我看來有些無聊,書里所有人都和我一樣莫名憤怒,但我選擇待在原地,讓生活把我圍住,而其他人卻在想方設法往外奔跑。我沒明白這會有什么結果。但我開始擔心張夢;她已經結了婚,丈夫的樣子在我記憶里卻有些模糊。

在雨季幾乎要把我吞沒時,是于南的事情救了我。

現(xiàn)在終于可以跟你們說說于南了。如前所述,這件事發(fā)生在夏天,準確來說是夏末。余熱未散,蚊蟲仍時常光顧我熟睡時的身體。那時為了轉移精力,我托同在辦公室的王楚楚給我介紹了一個男人。他叫姜河,在一家建筑公司做新人培訓工作。我們就這樣開始約會,隔三岔五便在一起吃飯、逛街,一開始一切都很好。

但沒過兩周,約會的激情在一場暴雨中降到冰點?;蛟S只是我單方面這樣認為。我看著他便突然感覺到了不適和鄙夷,我們兩人走在一起,仿佛一場生活的災難。那天晚上他送我回家,我一路無話。在電燈忽明忽暗的樓道里他把我的包遞給我,我將要上樓,他突然從后面摟住了我。我的肩胛骨和脊骨被他狠狠壓住,不停發(fā)出“嘎達嘎達”的響聲。他將冰冷的手伸進了我的襯衣里,如同一只惡心的蟾蜍。我沒力掙開他,掙扎間,他的雨傘被踢開,我們兩人的腳絆在一起,滾下了四級臺階。

后來我在陽臺上看見他還落寞地站在停車棚下抽煙。我沒敢洗澡、沒敢上床,放了很小聲的音樂跳了三支舞(一支民間舞、兩支搖滾),然后我手握手機坐在窗臺,盯著一直沒走的姜河。很晚的時候,他撥通了我的電話,我猶豫地接起,嘴上罵了幾句話,然后觸電般飛快地按下了掛斷鍵。我看著他困惑地朝樓里看了看,隨后失落地走了。我嘆了口氣,想到:此后我再也不用和他見面了。

第二天,我腫著臉去到辦公室,沒坐下幾分鐘,王楚楚便跑過來,問我的臉是怎么一回事。我冷冷地看著她?!昂湍莻€,姜河有關系?”她小聲問我。我沒說話,因為此時我面前的電話響了起來。我跟王楚楚說,我要工作了。于是我拿起聽筒,第一次聽到了于南這個名字。

“于南在嗎?”

“抱歉先生,我們這里是太原北路居委辦,請問您找哪一位?”

“我不是說了嘛,我找于南。”許多找上門來的人常常脾氣暴躁,但他說話卻有著別樣的溫柔。

我握著聽筒,朝辦公室里問道:我們這里有于南嗎?顯然沒有,大家都面露怪異地搖了搖頭。有人認識于南嗎?我又問。大家還是搖頭。

“抱歉先生,我們這里沒有于南,您看是不是撥錯了?”我對他解釋道。這樣的電話一周能接到十個,多數(shù)人是看錯了號碼的數(shù)字,還有的是哽咽著來找他們的前任或者已故的父母。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我輕輕地問他:“先生,您還有別的事嗎?”若換作別人,我肯定早已將電話掛斷;但這人還算有禮貌,聲音中竟帶著一絲憐憫。我想,他此刻可能需要我?

他很突然地說:“那個,我怎么稱呼你好呢?”

我愣在電話前幾秒鐘,然后夢魘一般從喉嚨里發(fā)出了聲音:“嗯——我叫溫喬?!?/p>

“你的聲音很好聽?!彼f,然后又補充道,“你的名字也不錯?!?/p>

我看到主任并不在辦公室,于是大著膽和他閑聊了兩句。我問了他的名字(我真是瘋了),他說他叫“公羊”,朋友們都這樣叫他。我還想問問他的工作或者生活,也許他在生活上也遇到了和我一樣的難事。但他對這些問題都保持了緘默,一味地打哈哈,用幾個老土的笑話敷衍我。即便如此,我依然在工作崗位上捂著嘴笑了起來。隨后我們互道了再見,掛了電話。王楚楚又跑到我身邊,驚訝地問我怎么和一個打錯電話的人聊了起來。我對她的怨氣仍未消除,朝她做了個鬼臉,繼續(xù)工作去了。

第二天上午我遲到了。前一天夜晚我居然出奇的平靜,像是喝了摻安定的牛奶。我躺在床上翻了幾頁張夢送我的書,然后什么都沒發(fā)生,腦袋空空,就這樣沉沉睡了過去。夢境也一概空白,像走在雪地里那樣安心。起床時已經是九點,我喝了杯水,匆匆趕到辦公室。

整個上午辦公室空無一人,我一度以為看錯了日歷。后來我看到了王楚楚給我留的字條,她先斥責了我的遲到行為,然后祝賀我竟如此幸運:辦公室所有人在早上都被派去當免費的勞力,到植物園給新買的幾棵杉樹挖坑、澆水去了;不幸的是,主任揚言在下午要狠狠地批評我一頓。這個月我不僅遲到了兩次,而且還躲過了集體勞動的任務。

我坐在辦公桌前處理文件,接聽了兩個要求辦理房產證的新住戶的電話。還有一個人打來電話說自己家的窗簾莫名起了火,我耐心地勸他撥打火警電話,但最后卻不了了之:他告訴我,他只是在開玩笑。“我被爸媽關在了家里,”他說,“外面陽光明媚,我卻這么無聊?!?/p>

“好的小朋友,那你就把電話掛了吧,姐姐要工作了?!?/p>

窗外陽光的確不錯,浮云如畫。我沒有生氣,甚至還有些理解他。我已經很久沒有這么平靜了。我待在沉悶的辦公室里,感覺如同尸體在仰望黑暗的棺木。

下午,我又接到了那個叫“公羊”的人的電話。同昨天一樣,他一開始仍是問我:“于南在嗎?”

“又是你?”我說。

“啊,又是你?!彼策@樣說,“溫喬。我沒記錯你的名字吧?”

“我和你說過了,我們這里沒有于南?!?/p>

“你不能再幫我確定一下嗎?我真的找她找得很急?!惫蚝苡卸Y貌地說。

對話在這里沉默。主任及時地打斷了我,讓我趕快到她辦公室一趟,否則,明天就可以不用來上班了。我掛了公羊的電話,聽見他遠遠地喊道:“哎,不是這樣……”或是,“好吧,那你去吧……”

又過了一天,同樣的時間,同樣的電話,同樣的開場白——公羊問我:“于南在嗎?還有,你昨天那樣直接掛了我的電話可不對,你們接待客人就是這樣的嗎?我的事情都還沒說完呢?!?/p>

“我們這里可不是什么客服,你算哪門子的客人?!蔽椅嬷煨α似饋怼?/p>

“我還一直以為,你們的工作跟電話客服一樣呢?!?/p>

我這天心情不錯,本想和這個怪人聊上兩句,但因為剛剛遭到主任的警告,便不敢再在上班時間出什么差池。于是我小聲和他說:“你下午三點再打過來,可以嗎?”下午三點,主任一般都還在午睡。

他想了想,說:“四點可以嗎?”

四點。我咬著牙答應了他。他對我說“謝謝”,隨后掛了電話。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和他說,我要這樣冒著風險答應他。到底是什么迷住了我?是他溫柔的聲音和禮貌的態(tài)度嗎?想來也是如此,三天了,每每聽他說話,我仿佛就靠在一個溫暖的臂膀上——即使隔著電話線,就像做著一個被延長的夢。后來我也不斷在想,或許是于南這個名字讓我想聽他把話給說下去。于南到底是誰?

我在辦公桌前煎熬地等到四點。度秒如年。我開始想象公羊的外貌、穿著的襯衣和牛仔褲、泛著亮光的皮鞋,有可能他還戴著一副金絲眼鏡或半框眼鏡,和我通電話時嘴里嚼著口香糖,漫不經心地揮舞著手臂。

四點,公羊的電話如約而至。這次他沒有詢問“于南”,而是向我問好。主任剛剛檢查完我的工作,因此我有些肆無忌憚地開始和他對話。王楚楚從我旁邊走過,看我對著電話滿臉笑容地說著什么,她對我比了一個“OK”手勢,又指了指主任的辦公室。這個傻子,可能還以為我在和姜河通電話吧。

“你為什么叫公羊呢?這是你的綽號?”我問他。

“大家都這樣叫我,在我上學的時候就這樣了?!彼卮鹫f,“你不知道公羊的意思嗎?”

“公羊能有什么意思?”我想,或許是在說他很溫順?羊除了那一對角,確實只給人留下了溫順的印象。

“惡魔?!彼f。

我聽著有些膽寒,并非這個詞讓我害怕,而是“惡魔”這個詞從他嘴里說出來時,竟有些真實。

“好啦,先不說這個了?!惫蜣D移了話題,“我想問你,認不認識一個叫于南的人?她就住在你們這個社區(qū)里,但我找不到她了?!?/p>

“她是男的還是女的?”

“女的?!彪S后他又補充道,“和你一樣?!?/p>

“你是她什么人?”

“朋友?!?/p>

“她也住在太原北路社區(qū)?”

“那當然啦。不然我為什么天天打電話到你們居委辦嘛?”

我讓他別擔心,我可以幫他查一查住戶信息。他告訴我是“于是”的“于”、“南方”的“南”。我服務的這個社區(qū)極大,近年來又新建了好幾棟出租公寓,租客增加了不少。我從南1 棟一直找到東9 棟的住戶信息,終于在登記手冊的底部找到了“于南”。我欣喜地拿起聽筒,“喂……”電話里只有刺耳的停頓音。我再給他撥過去,他卻沒有接聽。

那天下班后我感到有些不安,在湖畔隨舞伴跳了二十分鐘便精疲力竭,再也抬不起手。舞伴笑著對我說:“你最近好像心不在焉啊?!蔽椅嬷乜诮忉屨f,這段時間工作量太大,身體有些發(fā)虛。然后我騎上摩托車,沒有選擇回家,而是去了太原北路東9 棟。我記得登記手冊上寫著,于南住在9 棟13 樓5 號房。我買了一箱牛奶,戴上了居委辦的紅袖套,裝作是統(tǒng)計人口的工作人員,輕輕敲響了5 號房的門。

等了一分鐘無人回應。我想:我也真是傻,這才下午六點,誰知道這個叫于南的下班了沒有?我躊躇時,電梯響了起來。我趕忙躲進樓道,看見一個男人走出了電梯,但他不是于南,他開門進了4 號房。

我想我真是瘋了。我問我自己:我在干什么?這個于南和我有什么關系?那個叫公羊的人,他顯然——或是我猜測——是在耍我罷了。說不準,剛剛進4 號房的那個男人就是公羊呢?沒錯,他穿著皮鞋,戴著眼鏡,我看得清清楚楚。這樣想來或許也就通順了:他只不過是想追求住在對面的女人罷了。我把牛奶扔在樓道里,一溜煙跑上了電梯。

周六,下雨,我精神變得頹唐。整個周末我把自己關在家里,張夢送我的書終于看完了。其間王楚楚給我打來電話,約我一起去二十公里外的農家樂野釣和吃晚餐。我無意出門,便問她還有誰一同前去。她小聲回答我說:“姜河?!蔽野央娫拋G在一邊,但突然想起王楚楚那張可愛的臉,便拿起電話,調整了語氣,“小楚,我和他早就分手了,你難道不知道嗎?”

王楚楚支支吾吾的,只是不停地勸我前去。“他讓你叫我去的?”我問她。王楚楚回答說:“是我想讓你去的。”我沒明白怎么回事,她又說,“他昨天求我和他在一起了。但你放心,溫喬,這跟你絕對沒關系。”

“你答應他了?”我感覺我在問一個愚蠢的問題。

“我答應了。”她的話很無奈,好像哭了。我一下子呆在那里,窗外掠過一片巨大的烏云。我剛想吐出幾個不常說的臟字,她卻搶先說:“沒事的,溫喬,這跟你——我保證,這跟你絕對沒關系?!比缓笏桶央娫拻鞌嗔?。

我喘著粗氣站起身,去衛(wèi)生間沖了個澡。冷水讓我清醒,我想。然后我穿上衣服,看了看墻上的掛鐘,下午三點半,時間剛剛好。我像是被什么東西牽著走出了門,騎上摩托車,在雨里開了出去。二十分鐘后,我坐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里,雙手捧著座機電話,等待公羊的聲音。

我等了很久他都沒打來電話。五點多時電話鈴響了起來。我高高跳起,迫不及待地朝電話大喊:“是你嗎?是公羊嗎?”

那邊的人說:“您好,我是課程培育系統(tǒng)的小劉,很高興能為您服務。小學數(shù)學、英語,初中物理、化學,請問女士您的孩子有需要的嗎?”

“我還沒小孩呢?!蔽意筲蟮亓塘穗娫?。直到一個小時后,我在雨聲中醒來,屋里一片漆黑,我感覺喉嚨里似有火在燃燒。我拍了拍腦袋,沉重如鉛,要把整個身子都壓倒了。于是我喝了一杯水,看到座機的未接來電上赫然出現(xiàn)了一串熟悉的號碼,時間是半個小時以前。沒錯,就是它了。

我趕忙回撥了電話。話筒哀鳴幾聲,終于出現(xiàn)了公羊的聲音。

“喂,請問您找……”

“是我呀,是我?!?/p>

“哦——溫喬?是嗎?”

我趴在桌子上,頭枕著自己細細的胳膊。我聽見他念起我的名字時,好像一股熱風從腳底吹到了眼前那樣舒適。

他又說,“我之前給你打了電話,但你沒接。我想今天是周末,你們可能不會上班吧?!?/p>

“你找我有什么事嗎?”我問他。

“其實我只是想問問你,有沒有找到于南?!?/p>

“還沒有呢?!蔽一卮鹫f,“我昨天去找了她,但沒人在家,所以就沒見到她。我想她可能是還沒下班。”

“你找到她住在哪了?”他說,“溫喬,你能不能幫幫我……明天你再去找她一趟可以嗎?”

我想了想,雖然有些生氣,但還是答應了他?!澳闶且?,追求她嗎?”我小心地問公羊。公羊回答說不是?!澳强删秃芷婀至耍蔽艺f,“你找她是因為什么事情?你不和我說清楚我可不敢?guī)湍?。不會是什么犯法的事吧??/p>

“想什么呢。就算是——就算是我給她道歉吧?!彼f。

我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傻子一樣,“道歉?那你不能自己去找她嗎?難道還要我替你說‘對不起’?你把我們居委辦工作人員當成什么了,鐘點工?”

他很久沒說話。我自覺剛才的生氣其實毫無必要,畢竟緣由亦未詢問清楚。我咬咬牙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公羊說:“我沒有責怪你。你也沒必要替我說什么。如果你找到了于南,你就替我和她說一聲:伍紅什么都辦不到,你別再去找他了??梢詥??”

“這就是你說的道歉?”我越來越摸不著頭腦。但我還是跟著他的話走了下去,像走在一條寬闊無比的鄉(xiāng)道上,公羊在前方曠野上唱著嘹亮的歌曲,我毫不猶豫地走了過去。這時我想起了他說的話,公羊——惡魔——他確實是個有魔力的人。

“你的名字叫伍紅?”

“是的?!彼f。

“可你跟我說你叫‘公羊’?!?/p>

“我既可以叫公羊,也可以叫伍紅?!?/p>

“誰知道你是不是在騙我呢?”

這次輪到我們兩人同時沉默。我望著雨水漫進大廳的地毯,突然很想開口說些話。是呀,我今天下午到這里來,不就是為了跟公羊說那些話嗎?“公羊——或者伍紅也好,你的事說完了?”我問他。他回答說是的。于是我說:“那你聽聽我要說的,可以嗎?”

接著我跟公羊說了很多事。我像個剛剛學會開口說話的嬰兒,迫不及待地找一個人把一切都告訴他。我從在那個種了很多榕樹的小學里教英語開始講起(我現(xiàn)在很懷念那時的生活),說了我和張夢的友誼以及現(xiàn)在的若有若無,說了那時候我們愛看的幾部小說(現(xiàn)在已經掃進垃圾桶里了)、愛穿的同款式裙子,說了到居委辦工作后的種種不幸,說了我最喜歡跳的舞曲,說了我、姜河以及王楚楚的故事(請相信我,我表現(xiàn)出了驚人的平靜),最后我說到了這個城市永遠停不下來的雨季,說到居民的庸俗和高雅——住在這個城市的人總是漫不經心又絕望至極;我還說到離開這里的人所懷有的鄉(xiāng)愁,包括我的父母;然后我說,我討厭這個地方,但我又不舍得離開?!?/p>

公羊沒有說話,他應該是睡著了。我呼喊他的名字卻并沒得到回應。我聽見電話那頭響起了激烈的鼓聲。我捂住耳朵,慢慢掛了電話,心情確乎有些好轉。

周一我向主任請了一天的假,她很不情愿地答應了我,并要求我在家里完成明后兩天的報表任務。我整個上午都在想公羊,想他說的那個于南,同時也想我自己。

我記得他說過:“她和你一樣?!边@句話時常停在我腦子里,卻又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我在午休前給張夢打去了電話,她那邊信號極其不好,后來我才知道,她那時已經在西藏的一座雪山下了。我想到了她送給我的那本書,于是我警覺地問她是否是獨自前去的。她跟我說,她丈夫就在身旁。最后張夢和我說:

“這里太美了,你這輩子一定要來一次?!?/p>

我笑著答應了她。沒過幾分鐘,她便用彩信給我的手機傳來了一張電子明信片。照片很模糊,但能看清楚張夢窈窕的身材。她站在一座五彩斑斕的房子前,雙手捧著一條哈達,身后聳立著巨人一樣的雪山。明信片后附了一行字:它很美,你看到了嗎?我躺在床上,想象那座令人驚嘆的雪山和山谷里咆哮的河流,想象我變成張夢,穿著豆蔻年華才愿意穿的純色裙子,我的男人站在不遠處給我拍照,他的臉浮現(xiàn)出來,慢慢清晰,變成了一只公羊的頭。

我給了自己一耳光,然后緩緩入睡。

下午六點,我把今天的日記寫好后便穿上衣服出了門,還特意打上了很久沒用的香水(那香水放得太久,噴在手腕上有一股受潮木頭的氣味)。我騎上摩托車,直奔太原北路的出租公寓。東9 棟,13 樓5 號房。我同上次一樣輕輕地敲門,房間里果然傳出了小跑而來的腳步聲。我開始有一些緊張,終于見到于南了,我想。門被慢慢打開,一個身材很矮、披著短發(fā)、年齡看起來與我相當?shù)呐藦拿髁恋姆块g里探出了頭。

“您好,請問你是于南嗎?”我笑著問她。

她猶疑地盯著我,“你是誰?”

我伸出手,支支吾吾地說:“你好,我叫溫喬。是——是伍紅叫我來的。能讓我進去嗎?”我的手懸在了空中。我看見她的臉微微抽搐,然后讓開了一條道路,把我請了進去。

于南家的擺設讓我仿佛看見了小時候外婆家的瓦房。除了簡陋以外,于南家最大的特點就是“白”。整個房間宛如一個悲傷的靈堂:電視機用白色紗布罩著,窗簾選擇了奶白色,沙發(fā)上放著黑白相間的軟墊,餐桌鋪著長長的白色餐布,就連墻上貼的海報都是白色的——那是一張黑白打印的建筑照片,我猜想原片里的太陽十分濃烈,但在于南的家里卻讓它患上了白化病。

“那是莫斯科紅場的照片?!庇谀峡次叶⒅暮螅阆蛭医忉尩?。后來我才知道,于南從小長在北方,哈爾濱,那個用滿語命名的浪漫城市。她從小的愿望就是去一趟莫斯科,因為那里有最漂亮的教堂和最嚴肅的雪花。但她后來卻陰差陽錯來了南方,她攤著手苦笑道,這里沒有雪,卻四季有雨。

她聽說我是居委辦的工作人員,便慢慢放下了戒心。我們閑聊了一會兒,從家庭和城市說到了彼此的工作。她的工作和我一樣勞累,更巧合的是,我們的工作性質竟是那樣相同。她在一家電話公司上班,每日負責接聽數(shù)不清的客戶來電。她用了一個詞來形容她前階段的狀態(tài):絕望。我搓著手,臉紅了起來。

她說:“每天早晨九點到下午五點半,我接聽一個又一個電話,幫他們查詢余額、辦理業(yè)務、購買話費,甚至還要辦理股票、期貨,幫他們買正在促銷的家電。他們不斷地和我說著,我不斷地記錄。我的工作日志是我用鍵盤一下一下敲出來的。”接著她又說,工作記錄上面敲下的是一個個姓名和一串串數(shù)字,但她好像看到了她被迫流走的時間和無聊的生命。

我似乎看到了于南坐在桌子前露出和我一樣空白的表情(如同她這間詭異的房子一樣),她接電話,語氣溫柔、態(tài)度禮貌地說:“您好先生女士,歡迎致電XXX,請問有什么可以幫到您的嗎?”有時候會遭到辱罵,有時候是下流的挑逗,然后她啞然一笑,還說著“抱歉”“服務不周”之類的話。接著她放下聽筒,深呼一口氣,在電腦上打下工作記錄。沒過五分鐘,下一個電話又進來了,她接電話,語氣溫柔、態(tài)度禮貌地說……

說到這里我才明白,之前公羊和我說的“她和你一樣”是什么意思。接著我們說到了彼此交過的男朋友,似乎不是他們離我們而去,而是我們猛地掙開懷抱不愿再停留。“比起牽上一個男人的手,我寧愿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庇谀险f,“有時候我耳邊總是響起電話鈴聲,它像一只海鳥在我腦中盤旋不前。那時候若是和他走在街上我便沒了興致,只想安心地躺下?!?/p>

我問她:“那伍紅呢?你們不是男女朋友?”

她突然很警覺地扭過頭看著我說:“你認識伍紅?”

我指了指自己的紅袖套:“我是居委辦的嘛。他打了好幾次電話給我,讓我?guī)椭乙粋€我們社區(qū)叫于南的人?!?/p>

“他跟你說什么了?”

“他讓我來跟你道歉?!?/p>

“道歉?”她幾乎是喊了出來。

“對,”我說,“他讓我跟你說:他什么都辦不到,以后你不必去找他了。這就是他的原話?!逼鋵嵨乙哺闷?,這個山羊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可他跟我道什么歉呢?”于南抱著頭自己呢喃著。我發(fā)現(xiàn)她痛苦時整個人顯得更加小了,如同一只蝸牛,似乎下一秒就要蜷縮進自己脆弱的殼里。

“于南,你和我說說吧。你怎么認識他的?說不定我能幫上你呢?”我拍著她的肩膀說。

她推了我一把,不是很用力,但我依然被她推倒在了地上。我驚愕地看著她,她扭過頭輕輕跟我說了一聲,“對不起?!彼叩介T口將門打開,低下頭示意我趕緊出去。我像夢游一樣起身,慢慢走過她身邊。我聞到我手腕上的香水味和她散發(fā)出的不安混雜在了一起。我看了她一眼。是個可憐的人,我想。

我去找于南的第二天,公羊如期給我打來了電話。不同于往常的彬彬有禮,他那天粗暴的聲音讓我有些驚訝。我請求他過一個小時再打來給我,因為我當時正在處理一些瑣碎的事情,難以抽身與他聊天。他當時顯得很執(zhí)拗。我可以通過電話想象到他扭曲的臉,他幾乎是朝我吼道:“你去找于南說了些什么?你知不知道這樣會毀了她?也可能會毀了我?!?/p>

我轉著手中的筆向他解釋道:“我可什么都沒說。我只是按照你讓我說的去做的呀。”

“你怎么說的?”

“伍紅讓我來找你。他要給你道歉。他說自己什么都辦不到,讓你以后不要再找他了?!蔽野盐覍τ谀险f的話重復了一遍。

公羊沉默了很久,然后才緩緩開口說道:“你真是這樣說的?”他的語氣平靜了一些。

“不信我就算了。我為什么要騙你?”我想撂了電話,但他卻對我說了“對不起”。于是我用頭夾著聽筒,想聽聽公羊的說辭。

“你不打算問我些什么嗎?”他這樣說。

“我只是感到好奇,于南究竟和你說了什么?”

“她誤會了,全誤會了!”他的聲音又有些失控了,“她以為你是那個要趕走她的人,她以為你是要取代她位置的人,她以為——她以為你是我的情人?!?/p>

“就因為我和她很像?”

“有可能?!?/p>

“伍紅,我還是不明白。既然你要我?guī)湍?,你總得讓我知道所有事情吧。你為什么不能自己去找她呢??/p>

“你真想聽?”我聽到了他的冷笑。

“洗耳恭聽?!蔽艺f。

他沉默了很久?!澳氵€是去問她吧?!彼卣f,“我沒資格和你說這個故事?!?/p>

和公羊結束通話后,我先去東9 棟找到了于南。她表現(xiàn)出了一如既往的憤怒,將我趕出了門。當時我無比確信,一定是公羊傷害了她,這個畜生,絕對沒有電話里表現(xiàn)得那么文質彬彬,否則于南怎會如此?我十分擔心,本想去街道的派出所尋求幫助,就在我走出電梯時,我又改變了主意。這件事如果鬧得沸沸揚揚,對于南和我都沒有任何好處,而且那個叫伍紅的家伙壓根兒就沒犯什么事,警察又怎么會管呢?我又一次跑上了電梯,不管怎么樣,我要先穩(wěn)住于南,讓她信任我,而不是把我和伍紅想成一伙兒的。

“你怎么又來了?”

“我還是想和你說,我——真的是想幫你?!?/p>

“你真的是居委會的?”

我不知道第幾次搖晃起了我的紅袖章。

“好吧,”她低下頭說,“你什么時候認識他的?!?/p>

“你就讓我站在門口嗎?這種事我們還是關起門來說吧。”

她瞟了我一眼,“這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p>

“于南,你還是讓我進去吧?!?/p>

她推開了門把我讓了進去,“拖鞋在柜子里,你自己拿吧。我去給你倒杯水?!?/p>

“你這個沙發(fā)該換了,你看,都起皮了?!?/p>

“不用了,反正我也要搬走了。這地方住得要發(fā)霉了。”

“的確不是很通風。梅雨時候一定很難熬吧?”

她把一個紙杯推到我面前,然后走到電視旁打開了電風扇。

“好吧,”她扯過一張矮凳坐在我對面,“你想問我些什么?”

“我絕不是來當那人的說客的。確實,我跟你承認,之前一段時間我似乎也迷戀上——啊,算了,還是說你們吧。我知道他是個道貌岸然的人,你——”

“等等,”她打斷了我,“你為什么這么說他?你認識他很久了?”

我有點不知所措,“沒有啊,前幾天才認識??晌乙詾樗麑δ恪?/p>

“他對我什么都沒做,真的。他讓你來替他道歉,難道就什么都沒跟你說嗎?”

“他一句話也不愿意和我說。他沒資格說這件事——這是他的原話?!?/p>

于南冷笑了一聲,然后又失落地看了看窗外?!八囊馑际亲屛襾砀嬖V你咯?我就知道,他就是個什么都不敢承擔的家伙?!彼で樥f。我沒有說話,只是盯著她。事到如今,我只需要聽她說完這個故事就好。

“好吧,我來告訴你?!彼叩綇N房里拿出一盒綠茶,在我倆的杯子里都添進去了幾點茶葉,然后開始跟我講這個有些詭異和傷感的故事。

于南,她的年齡和我差不多大。她來自一個很遠的地方,那里時常下雪,人也豪爽奔放,但她似乎沒有繼承家鄉(xiāng)的任何風格——我第一次見她時,以為她來自比我更南部的地區(qū)——你經過她身邊,感受到的并非是北地的清涼,而是難忍的、獨處雨林般的不安,那感覺就像是脊背上長滿了痱子。

雖然如此,她卻不喜歡這地方。她在這里有著穩(wěn)定的工作,有著固定的住宅,有著單位里的幾個好友,但她對這里充滿厭惡,用她的話說:她太不幸了。她的困惑來源于她在電話公司里的工作。這個工作不僅讓她在去年毫無征兆地患上了腰椎病和頸椎壓迫,還同時把她變成了一個對生活失去信心的人——“我每天起床時都這樣告訴我自己,今天是新的一天;但當我扶著劇痛的腰在床上緩緩轉過身時,我就會無奈地想起,所謂新的一天,不過是接不同的人打來的電話、辦同樣的事罷了。”于南這樣和我說。

改變似乎發(fā)生在一瞬間。

那一天,于南照常到公司上班。由于天氣原因,她的心情很差。她在吃完早點、喝了一杯濃茶后,獨自坐在辦公桌前規(guī)劃著一天的工作??赡苁菣C緣巧合,那天本要坐班的、工號為9978 的歐律沒有來上班。于南擺弄著自己面前的話筒,然后聽到歐律桌上的座機響了起來。

她轉頭詢問領班該怎么辦。領班示意她先頂上,歐律隨后就到,她的車在路上拋了錨,正坐公交車趕來呢。于南坐到歐律的椅子上接了電話。電話那頭的人自稱是要辦理話費充值的客戶。于南對照他的號碼翻找著客戶信息,“請問是——伍紅先生嗎?”于南覺得這個名字有些可愛。伍紅,聽起來像是小學隔壁班的女生,那種不太起眼但時常在體育場上揮灑汗水的女生。伍紅很有禮貌地回答說:“是的,是我?!?/p>

于南從他的聲音判斷,這是個做生意的人,而且身價不菲。她對聲音已經極其敏感,不需要眼睛,也不需要過多的對話,僅憑著三兩句話便能大致確定電話那頭的人的職業(yè)、性格、外貌特征等等。比如,若對方聲音急促,對接聽人員的諸多禮貌性請求表現(xiàn)出急不可耐,那此人多半是個廚師、貨車司機或出租車司機;若對方聲音渙散,仿佛沒有睡醒,對別人說的話總是反應遲鈍,或是不停地發(fā)出“嗯”的聲音,那此人很有可能是個賭鬼、學生或網(wǎng)吧的網(wǎng)管;最令于南害怕的是接到那樣一種電話:他們話語邏輯通順明晰,所有辦理事務比客服人員更清楚,但他們的聲音里充滿砂礫,比之自己更無生氣、更加不幸,他們很可能跟自己做著相似的工作,是酒店的前臺、詐騙公司的銷售、房產中介或一個作家。

那個叫伍紅的人都不屬于以上的幾種聲音。他的禮貌和溫柔并不多見。于南很快幫他辦理了所有事項,在電話結束之前,一直沉默寡言的對方問道:“你們工作人員辦事效率都這么高嗎?”

于南說:“謝謝伍先生?!?/p>

“你叫什么名字?”伍紅突然問。

于南愣了一會兒,“先生,我們在工作?!彼π叩卣f。說完,于南用手不停地扯著面前的麥克風。

“好的?!蔽榧t遺憾地說,“你的聲音很好聽,像我姐姐的聲音?!?/p>

于南漲紅了臉。她不覺得這是搭訕,而是一種猥褻?!跋壬?,您的業(yè)務已全部辦理完成。如果沒有其他要求,就可以按掛斷鍵退出人工服務了?!彼湫χf。電話騷擾她遇見得多了。

伍紅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沒有其他要求了?!庇谀蟿傁霋鞌嚯娫?,他又說,“你不想知道我的綽號嗎?”

“為什么?”

“聊天嘛。你不覺得很無聊嗎?”

“抱歉先生,我還有下一個業(yè)務需要處理,請您先……”

“我叫‘豹子’?!彼f完便開始大笑,“他們以前都這樣叫我。你呢,你有綽號嗎?”

“先生……”

“好啦好啦,我這就掛電話。”那人恢復了禮貌的態(tài)度,“哦,對了,你叫什么名字來著?”

于南摘下耳機,憤怒地站了起來。領班在一旁不解地看了過來。于南欲言又止,悄悄地坐下了。他戴上耳機時,那個叫伍紅的人已經掛了電話。

從聲音來判斷一個人還是不可靠啊,她想,這人即使身價不菲,但也是個徹頭徹尾的變態(tài)。

下午的時間因為午睡而被壓縮得很短,但卻發(fā)生了一件不太愉快的事。大概是下午三點,歐律拿著一單投訴電話告到了主管那里。主管說:“有投訴電話你就去處理,告訴我有什么用?”歐律覺得自己很無辜,她早上十點才趕到辦公室,但投訴單上寫的卻是九點半的一通業(yè)務電話。主管看了看投訴單,又抬起眼看向了于南,歐律明白過來。她走到正仰著頭活動頸椎的于南身邊,將投訴單狠狠地拍在了她辦公桌上。

“這個電話是你接的?”

于南拿起投訴單:投訴人伍X,打來投訴電話的是一個座機號碼。理由一欄赫然寫著:態(tài)度惡劣。于南摸不著頭腦,“確實是我接待了他?!庇谀险f,“但我都幫他完成了需要的業(yè)務啊。我什么都沒做?!彼龜倲偸终f。

“那我可不管。這個投訴要是不能消掉,等到了月末總結還不是扣我的獎勵?”

主管走到了正爭執(zhí)的二人中間輕輕按住了歐律?!爸鞴?,這單投訴不是我接的啊,你可要給我作證?!睔W律大喊道。

“態(tài)度惡劣?”主管看向了于南,“于南,你對他說什么了?”

于南想了想,說:“我什么都沒說呀。是他先……”

“都是老員工了,你難道沒受過培訓嗎?”主管輕輕揮著投訴單,像在呵斥一個成績不及格的學生,“我問你,工作章程里是怎么說的?若客人態(tài)度不佳,你應該怎么做?”

于南說:“保持禮貌?!?/p>

主管把投訴單放在于南面前,又對歐律說:“讓她去處理吧?!闭f完便轉身走了。

于南整個下午都在擔心這件事。她在工作間歇不斷撥打著投訴單上的電話,可一直無人應答。歐律白著眼坐在她旁邊,“于南,你是故意的嗎?”她這樣問。于南搖頭說當然不是。歐律把下巴搭在兩只手中間,“那你和我說說,他為什么要投訴你?!?/p>

于南紅了臉,別過眼睛?!八?,他耍流氓。”于南低下頭說。歐律拍了拍于南的肩,語氣緩和下來。后來二人聊起了新上映的一部愛情電影,雖然于南不喜歡看愛情片(她覺得那都是一場謊言),但歐律主動和自己聊天,她也強打著精神附和她。后來歐律的工作電話響了起來,她朝于南做了個不情愿的鬼臉,二人便回到各自的崗位,一直消磨到下班時間。

歐律問于南要不要一起走,她們今天可以一起乘公交車回家。于南揮了揮手上的投訴單,不解決掉它,她可不能安心回家,于南說。歐律讓她不要著急,明天她可以去跟主管解釋。于南沖她疲倦地笑了笑,歐律自覺無趣,便提上包回家去了。于南又開始不斷撥打那個電話,她看見窗外的暮色從地平線上升起,辦公室被黑夜籠罩,落地窗映照出高樓狹長的影子,宛如鬼魅在向她靠近。這時候,于南已經半睡半醒。她一手撐著下巴,眼神迷離地看著窗外。當那些影子慢慢包圍自己時,也就是某一瞬間,她聽到了咳嗽聲。“歐律?”她以為歐律還沒走,或是回來找自己了。房間沒有打燈,只有對面高樓的燈光傾斜進了房間里。于南發(fā)現(xiàn)辦公室的門并沒有鎖上,她猶豫地走到門邊,“有人在這?”她輕聲問道。門外只有應急燈在不斷閃爍。她很輕地把門關上,好像她是一個心虛的竊賊。鎖芯關閉的聲音讓她為之一顫。這時候她又聽到了有人說話的聲音。是個男人的聲音,她驚駭?shù)叵?。她走到窗邊,發(fā)現(xiàn)本以為緊鎖的推拉窗并沒有被合上——她在心里埋怨起今日負責辦公室衛(wèi)生的保潔。她把窗也輕輕地合上。好了,現(xiàn)在一切都是緊閉的,誰也別想進來。于南從茶幾上拿起一個煙灰缸放在背后。她慢慢環(huán)顧四周,圍著辦公桌踱步。辦公室靠里的幾間房是主管辦公室、副主管辦公室、配電室、衛(wèi)生間和茶水間,于南走進去,開燈,巡視,關燈。她從衛(wèi)生間出來,又聽到了響亮的咳嗽聲,然后是蜜蜂般的嗡嗡聲。她捂著腦袋,感覺眼睛干澀,像要哭了出來。

“喂?!薄拔?!”

她嚇了一跳。原來是自己的座機聽筒里冒出的聲音。

“喂,您好?!彼闷鹆艘恢睌R在桌上的聽筒,揉了揉眼睛,疲倦地向那邊問好,“這里是工號9776,很高興為您……”

“我就知道是你?!蔽榧t在電話里說,“是你打來的電話吧?你怎么一直不說話?”

“伍先生?”

“你忘了?我和你說過的,叫我豹子就好?!?/p>

“豹……我還是叫你伍先生吧。”

伍紅在電話那頭大笑:“你找我有什么事嗎?”

于南咬著牙說:“伍先生,你不覺得你的行為太過分了?”

“我怎么了?”他說。

“你憑什么投訴我?分明是你——是你先騷擾的我?!庇谀蠈ⅰ膀}擾”兩個字念得很輕,她本想說“猥褻”,但她似乎突然沒了底氣——她也難以確定,那到底算不算得上是騷擾。

“我記得你早上打來的不是這個號碼?!?/p>

“那是我同事的工作電話。今早我頂她的班?!?/p>

伍紅拖長聲音“哦”了一聲,“這么說,我的投訴還讓你和同事之間產生了矛盾?”

“所以我——請求你——伍先生,能不能撤銷那個投訴?”于南不甘心地說出了“請求”兩字,這讓伍紅在電話那頭更笑得前仰后合。于南腦海中惡心地浮現(xiàn)出這人眉飛色舞的神態(tài)。

“好啊,”伍紅說,“好啊,沒問題。你先回答我早上的那個問題,我立馬就取消投訴。”

于南想起,就是在早上,這個人恬不知恥地問到了自己的名字。“所以你就因為這個,就把我投訴了?”伍紅沒說話。于南繼續(xù)說,“你真想知道我的名字?”

“我只是想和你交個朋友?!蔽榧t說,“但那是我早上的想法了,我現(xiàn)在沒了這個想法,知不知道也無所謂。總之——我現(xiàn)在有些累了。”

“好吧,我告訴你?!庇谀蠠o奈地說,“我叫于南?!谑恰摹凇?、‘南方’的‘南’。你滿意了?”

“于是,南方。名字有些草率,但比我的好聽多了。”伍紅恢復了禮貌,“我倒是還想問問你,你結婚了嗎?”

于南沒好氣地回答他:“跟你沒關系?!?/p>

“哦——這么說,你還很年輕?”

“伍先生……”

于南突然覺得這是件極其無聊且荒唐的事,像一個寬得無邊的礦井,她難以找到任何因果關系、事情緣由。她只想趕緊跑出來。她開始覺得電話那頭的人不僅僅只是無聊,很有可能精神上出了什么問題。她更愿意相信這通電話是從精神病院打來的,否則實在難以解釋。于是她記下了這個座機的號碼:7885880——如果它再打來,就讓主管來處理吧。

“好了,于——南,很感謝你。我的投訴會撤銷的,你放心吧?!?/p>

于南對他的通情達理表示感謝。她已經迫不及待地想掛斷電話。伍紅寒暄了幾句,最后說:“明天見。”電話里傳來“嘟——”的響聲。明天見?這像是一句什么宣言,宣布著他和于南已經建立了某種關系。于南憔悴地盯著電腦顯示器,然后收拾好東西,在黑夜里向家的方向走去。

第二天上班,于南心里始終懸著那句“明天見”。整個上午,她不慌不忙地處理了幾個業(yè)務電話,故意將服務的時間拖得很長(不幸的是,她被其中一個急不可耐的人怒斥了一頓,并揚言要狠狠地投訴她),以免真的接到那個“瘋子”的電話。7885880,她心里始終記得,還寫在了工作日志上,只要一看到這個瘋狂的號碼,她便馬上去找主管;什么豹子、老虎,通通都跟她沒有關系。

午休回來,氣溫悶熱,有雷雨。三點時,整棟大樓在雨聲中突然斷了電,眾人齊聲歡呼,跑到露臺的屋檐下一起觀雨。她們用涼皮鞋踩著水洼,又互相扯著裙子開始聊天,聊天的內容無外乎化妝品、愛情片、武俠電視劇、新引進的臺灣劇、商店里遇到的帥氣店員、半夜在馬路上飆車的摩托黨等等。于南聽了一會兒,自覺無趣,借口上衛(wèi)生間回到了辦公桌前。她在茶幾上隨手拿起了一本雜志,蹺著腿開始翻閱。

這是一本家庭雜志,介紹普通的生活故事、生活妙招、家庭烘焙和育兒常識,有時還刊登一些三流作家的生活小說和散文,他們在這種雜志上贊美生活的絕對美好,好像我們還活在原始社會一樣,只要吃點好的、滿足欲望、看個讓人流淚的電視劇,那我們的生活就毫無瑕疵了。如果你想了解生活,卻千萬不能看這種雜志——這也是于南的經驗:生活遠比這雜志上呈現(xiàn)的要擔驚受怕得多。

于南讀完了蛋撻制作教學和新電視劇展望兩篇后,翻到了一章關于人物的生活故事。名字叫《堅強的他》,無比俗套。于南粗看了幾行,原來是介紹一個身殘志堅的運動員的故事。那運動員曾經是省運會的100 米和200 米短跑冠軍,幾年前,因為一次雨中郊游,他在一棵棗樹下被雷劈中,下半身失去了知覺,只得截肢,險些變成植物人。幸運的是,他的上半身神經保持完好,只是左半邊臉被雷劈得焦黑,一只耳朵永遠失去了聽覺。

故事講了這位堅強的運動員如何在手術后不斷恢復自己,讓自己保持生活的動力:他通過寫作和烹飪維持了生命。他說:“在我看來,寫作和烹飪本質是相同的。我可以把鮮蝦活魚炙烤成死氣沉沉的菜肴,同樣,一個活的人也可以在我筆下慢慢走過一生,然后安然死去?!?/p>

于南讀到這里,感覺有些疑惑,作家的這番話似乎與整本雜志亢奮的精神狀態(tài)大相徑庭,不知編輯是如何將它放在文章里的。

關于運動員故事的最后,貼出了一段他寫作的小說。小說敘述的是運動員雙腿仍健康時在動物園的一次經歷(聽起來很像小學生的游園日記),作者以自己的視角描述了豹子、老虎、野牛、鬣狗、灰熊在動物園的生活狀態(tài),他最喜歡的是美洲豹,因為他認為當時的自己奔跑速度極快,有著豹子的美感,大家也很愿意讓他和豹子比賽一場。久而久之,他把豹子當成了自己——可惜現(xiàn)在他再也跑不動了——她對自己說,或許,豹子也有隱居山林的那一刻吧?

后來作者又寫到了昆蟲博物館里的見聞。他特意提到了蜘蛛,碩大的、毛茸茸的熱帶蜘蛛。最后他說:回家以后,我對這次游玩感到十分滿意;夜晚入眠,夢境亦是簡單,我走在一片雪原,八條腿用力向前攀爬著,雪摩擦在我的腹部很涼爽;是的,我變成了一只蜘蛛,站在雪山之間。

雜志始終沒有介紹故事主人公的姓名,只是用“運動員”來指稱他。于南猜想,這是運動員作家殘疾者動物愛好者最后的尊嚴。

下班后,于南并沒有馬上離開。今天輪到她留在辦公室等待值晚班的同事。五點三十五分,于南的工作電話響了。她警覺地查看了號碼,并不是7885880,但也是一個座機號碼,7965421。她松了口氣,堆出笑容,接了電話。

“喂您好,這里是工號9776,很高興為您服務?!?/p>

“你好啊,于南?!?/p>

“你是?”

“我說啦,今天還會再見的?!?/p>

“先生,你不覺得無聊?”于南感到了絕望。

“你可以叫我伍紅?!彼f,“我是挺無聊的。你下班了?”

“如果您沒有其他的業(yè)務需要辦理,請在‘嘀’的一聲后按#號結束人工服務,謝謝?!?/p>

“何必這樣,于南。我只是想和你交個朋友?!彼f,“況且,我也不想再投訴你了,你覺得呢?”

于南覺得自己受到了威脅,“如果是這樣,我寧愿被扣除獎金?!?/p>

“好好好,我只是開個玩笑,你不必當真?!?/p>

這時候值晚班的梁惠和武小田推開門走進了辦公室。二人拿著濕漉漉的雨傘,互相抱怨著今天的鬼天氣。梁惠看見了于南,遠遠地朝她打了個招呼,“小南,這么晚了還在加班呢?”

于南沖她笑了笑,然后低下頭對著電話輕聲說:“我的同事來了,我得走了。如果你還想接著騷擾,大可選擇她們的工號。不過她們可不像我這樣脾氣好,說不定警察明天就會找到你?!庇谀相街斐靶Φ卣f道。

“你覺得我在騷擾你?”

“我覺得你是個變態(tài)?!庇谀弦杨櫜簧下殬I(yè)要求,她對這個叫伍紅的人已難以忍耐。

“但你還是沒有跟別人說起過我。這說明你還不能完全定義我這個——你所說的‘變態(tài)’?;蛘哒f,你希望了解我,對嗎?”電話那頭說。

“我……”于南覺得自己快要患上哮喘了。這個人真是個瘋子。

“好啦,那明天再見吧。”伍紅笑著說,“今天的雨很大,回家時注意安全。哦對了,雷雨天千萬不要躲在樹下,那可太危險了,讓自己淋淋雨也是好的。再見。”

于南走之前看了看桌上的生活雜志。她艱難地扭過頭,發(fā)誓不要讓自己去想其中的巧合。

那天回家路上,于南走在雨中,她沒有拿傘(在這個城市你總要以勇敢的姿態(tài)來應付突如其來的陣雨),頭發(fā)沾滿了雨水宛如一簇蓬草。她宿命般地想起了自己被冰雪覆蓋的家鄉(xiāng),然后是那個運動員的一片夢境、一片雪原、幾座雪山和那只八條腿的蜘蛛。

午后,又是在午后。

“請問是于南嗎?”

沒等于南說完她那段重復了幾千次的開場白,伍紅便這樣問道。于南驚駭?shù)乜戳丝磥黼婏@示,不是7885880,也不是7965421,是一個全新的座機號碼。

當時歐律正坐在于南身旁,滔滔不絕地訴說她新結交的一個體育老師朋友。他打籃球、踢足球、練田徑。他的腿黑乎乎的,被裹在旺盛的毛發(fā)里,而且比門口的那盆鐵樹還粗。這時候,伍紅的電話打了進來,歐律下午并沒有什么工作,便坐在于南身邊等她工作完——體育老師的故事還沒說完呢。

于南見歐律盯著自己,便對伍紅說:“先生您好,請問有什么可以幫到您嗎?”

“一天不見就生疏啦?是我呀。”他極有禮貌地說。

“嗯,好的。如果您沒有其他需要,請在‘嘀’的一聲后按#號鍵結束人工服務。感謝您的來電?!?/p>

“喂,于……”

于南像忍著某種巨大的痛苦念完了她的臺詞,然后迅速放下了聽筒。好險,她想,差點就被歐律發(fā)現(xiàn)了??伤膊恢雷约涸谛奶撌裁矗悍置魇亲约罕或}擾了,到底害怕些什么呢?

歐律比畫著自己的美甲,問她:“怎么這么快?”

“哦,是一個小朋友打的惡作劇電話。嗨,現(xiàn)在這種不懂事的小孩子越來越多了?!庇谀戏笱苤?。

歐律繼續(xù)說起那個體育老師。他很高大,和歐律出門逛街時經常戴著一個棒球帽。他們一起看過一場電影,是新上映的喜劇片,那個體育老師中場時睡著了,他的鼾聲把整個電影的喜劇效果提升到了高潮。歐律尷尬地掐了掐他石頭一樣的手臂。他擦著嘴角的口水,晃著腦袋看向歐律?!耙粓鲎闱虮荣惒?0 分鐘,我跑一整場都不會累,今天卻睡著了?!彼缓靡馑嫉卣f。歐律看著他傻笑,然后輕輕吻在了他有一些疙瘩的臉上。

“什么感覺?”于南問她。

“我好像碰到了他的胡子,”歐律說,“毛茸茸的,但怪可愛的?!?/p>

于南想象著那個畫面,臉色竟也同歐律一樣潮紅起來。春天了,她想。然后她想到了雜志上那個運動員,若他的腿完好無損,恐怕也是黑乎乎的,同鐵樹一樣粗壯——畢竟他是省運會短跑冠軍,那可不是一個體育老師能比得上的。

于是她在心底嘲笑歐律,一個體育老師就把你迷成這樣,恐怕是沒見過短跑冠軍吧?

她想象著自己把更袖珍的手放在運動員的腿上,撫摸,像梳頭那樣捋順他的腿毛,就像在摸一只蜘蛛。她從小是害怕蜘蛛的,但現(xiàn)在卻沒這么害怕了,她竟覺得它們有些可愛。

此后幾天,伍紅照常在午后打來電話。奇怪的是,他幾乎每次都變換著座機號碼。于南已經沒有了前幾次的排斥,她漸漸覺得有個人每天都找她說話,說說他日常發(fā)生的事情,倒也不是什么壞事。于是她也經常和他分享辦公室的事情,比如雨天停電啦、主管又犯了更年期啦、某某結婚兩個月就發(fā)現(xiàn)丈夫出軌啦等等,幾乎都是些生活瑣事,但伍紅卻也很樂意聽。有一次她對他說:“豹子(那是她第一次這么叫他,那時他們之間已經建立了某種奇妙的默契),你不用那么謹慎的。每次你都換一個電話亭給我打電話,你不辛苦嗎?”

伍紅很久沒有說話。于南像是聽到了細微的抽泣聲,起初,她以為是辦公室的哪位同事遭到了主管的訓責。她向周圍看了看,才意識到已經到了換班時間,辦公室里早已沒了人。然后伍紅小聲地說:“你在關心我?”

于南總被他莫名其妙的話弄得困惑,“你當做是關心也可以?!彼f。

后來于南問他:“豹子,你為什么總不和我說說你的工作呢?好像我從來沒聽你提起過?!?/p>

“我的工作?”他說,“那可不值一提?!?/p>

于南知道自己的試探還沒結束,便接著說,“那讓我來猜一猜?”

“你猜不到的?!彼笮?,似乎信心十足。

“唔,你是——銷售經理,要不就是保險推銷員。不然你怎么這么有閑心,每天都能打電話?!?/p>

“不對不對,”豹子說,“我要是干銷售的不早就誆你買我的東西了呀?還跟你聊到這個時候?”

“那我再猜猜。你是,小賣部的老板,所以你每天都能打電話。對嗎?”

“也不對,小賣部的生意可很忙,哪來的閑工夫。”他又笑著說。

“你別急,我還沒進入狀態(tài),我猜東西可準了?!庇谀险f,“那我想,你是一個廚師?因為你每天都是下午給我打電話,白天和晚上你要在廚房里工作,對嗎?”

“雖然我很喜歡做菜,但我不是廚師。不過,我的手藝是很好的?!?/p>

于南想:他上鉤了。她接著問他,“你最拿手的是什么菜?”

“鯉魚躍龍門?!彼f,“其實就是把鯉魚裹滿淀粉和蛋清,下油鍋炸至金黃,撈出,然后熬一鍋番茄濃湯,把鯉魚丟進鍋里慢燉半個小時。怎么樣,聽起來還不錯吧?”

于南接過話說:“還有蔥燒牛排,是嗎?”她的眼里掠過一絲狡黠。那本生活雜志上只展示了這兩道菜。他的確是一個烹飪好手。

豹子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是被嚇到了?!澳阍趺粗??”他問。

“我說了嘛,我猜東西很準的?!?/p>

“那你繼續(xù)猜。”豹子挑釁似的說。

“你平時寫東西嗎?”

“經常寫?!?/p>

“你是個作家,對嗎?”

“可以算是?!北拥穆曇敉蝗蛔兊煤芾洌澳阋矊憜??”

于南笑了笑,“我只會寫工作日志和報告?!?/p>

換班的人走了進來。兩人剛做了頭發(fā),渾身散發(fā)著檸檬草的氣味。她們看見于南,對她說:“辛苦了?!?/p>

“我下班了,明天見?!辈恢@句話是對豹子還是對值晚班的同事說的。

三人同時說:“明天見?!比缤诮豁憳返奈猜晭追N樂器齊鳴。

于南下班前又翻了翻那本生活雜志。她記住了刊名,在回家的路上轉進一家報刊亭購買了前兩個月的雜志?;氐郊液螅龥]顧得上吃飯,躺在沙發(fā)上翻著新買回來的雜志。不出所料,內容千篇一律,同辦公室里的那本一樣,各個欄目都沒什么新意,生活被涂抹得多姿多彩。

在雜志最后幾頁,于南找到了小說專欄。編輯的按語稱:

“這個欄目已經推出了五期,因所選內容精湛而備受讀者好評;我們很高興與各位讀者說:專欄作家之一,即是今年第一期雜志里介紹的那位‘堅強的運動員’,很多讀者都被他不屈服的精神所感動。我們編輯部也十分高興發(fā)現(xiàn)了一位寫作人才,打算在接下來的幾期里陸續(xù)推出這位作者的數(shù)篇小說。如讀者有其他感想,可致信我們編輯部。我們將會熱情地對待每一位讀者的來信。感謝?!?/p>

天色漸黑。于南找到了那位“堅強的運動員”的小說,名字叫《五角硬幣》——她整整讀了三遍。小說寫得樸實,如同一本老人的日記。故事講的是一位百貨大樓電話接線員的前夫不幸患上了癌癥,他無人可以訴說,同時也對前妻隱瞞了自己的病情。他每日在醫(yī)院化療過后,就痛苦地走到醫(yī)院樓下的一個電話亭,用五角硬幣給正在上班的前妻撥去一個電話。每次打過去,他都假裝要購買彩電、床上三件套、糖果等商品,然后借此和前妻分享自己今天在笑話書上看到的笑話。每次說完他都大笑,將肺部笑得要炸了一般,前妻只是淺淺地附和他,但他也心滿意足。后來,前妻不再接聽他的電話。再后來,他病重至不能下床,因為化療,他的喉嚨潰爛一片,連一句完整的話也不能說清楚。護士給他輸營養(yǎng)液時,他將自己的一枚五角硬幣用力放在了護士手上。護士不明所以,他也難以解釋。

最后,那枚五角硬幣被護士遺忘在了自己白大褂的衣兜里。幾個月后,護士調動崗位,衣服以舊換新,那件舊的白大褂與其他舊衣物一起被慈善機構送去了鄉(xiāng)下的一家醫(yī)院,就此下落不明。幾年后,這男人的前妻隨同事出游踏青,偶遇風寒,高燒不退,被送到鄉(xiāng)村中的一家醫(yī)院診治。

虛弱的前妻看著給自己輸液的醫(yī)生,問他:“這是哪里?”

醫(yī)生回答說:“綠水?!币粋€很普通的鄉(xiāng)鎮(zhèn)的名字。

故事在此結束。于南讀了三遍,抬起頭時,竟發(fā)覺天已全黑了下來。她走到陽臺,望向小區(qū)里的籃球場,燈火通明,男人們正在高聲吶喊。她擦了擦眼淚,決定一定要見見他。

接下來幾天,豹子沒有給于南打電話。她每次下班后都等待至六點,為此還受到了主管的表揚。歐律覺得她心事重重,但沒有過問,下了班就梳妝打扮,急匆匆地跑去找那個體育老師了。于南開始害怕,或是擔心——她不知道那篇小說寫的是事實還是某種預言。她通過和他第一次通話的記錄找到了那臺座機的登記地址:環(huán)湖西路22 號工人體育場宿舍2 棟201。但她不敢去找他,他害怕這是個騙局。

直到某個周末后的一天下午,于南照常憂心忡忡地坐在桌前等待電話。五點三十五分,電話響了。于南盯著那串熟悉的座機號碼——7885880——她興奮地拍了拍手,趕忙拿起了聽筒。這次,她連平時偽裝自己的“您好,工號9776 很高興為您服務……”的開場白都沒說。

“是——你嗎?”

豹子笑著說:“還能有誰,當然是我?!?/p>

于南想了很久不知如何開口,兩人陷入僵局。于是豹子先問她:“最近工作忙嗎?”

“不是很忙,跟之前一樣?!庇谀匣卮鹫f。

“我這幾天在忙著工作,所以——”

“這么說,我猜對了?”于南小心翼翼地問他,“所以你是個寫東西的人,對嗎?”

豹子回答:“你猜對了一半?!?/p>

“我知道。我猜,你以前確實跟豹子一樣跑得很快,對嗎?”于南說。

她見豹子不說話,又說,“你也許還是綠水人,對嗎?”

“是的,我出生在那里?!?/p>

“小說我不太懂。但結局有些悲慘了,你不覺得嗎?”于南回想著那篇小說,“我以為他們會相見的。你倒是別出心裁,讓那顆硬幣最后撞見了高燒的女人。說實話,我也很喜歡這個結局?!?/p>

“你喜歡就好?!北訉捨康卣f,“我本以為你是報了警,讓警察查到了我?!?/p>

“我早些時候確實打算報警來著?!庇谀闲Τ隽寺?,“你確實很像新聞里的那些騷擾狂?!?/p>

兩人在愉快的氛圍里互訴了這幾日的生活,豹子想到了下一篇小說的故事,他打算寫一個體育老師和自己女友的故事,靈感當然來源于于南的分享。于南則說自己準備辭職,她想找一份新的工作,因為她和她的腰都再也受不了了。兩人互道了再見。最后,于南幾乎是下意識地說:“這個周末我去你家里吧。你能不能做那道鯉魚躍龍門給我吃?我還真想見識一下你做菜呢?!?/p>

豹子仍是很高興,但卻有些驚慌似的?!霸僬f吧。”他說,然后就掛了電話。

周四時,于南察覺到這幾日豹子的不對勁。他似乎很擔心周末的到來。他不斷在電話里說著:“哎,這幾天身體越來越不舒服了”“周末還要趕稿子,真是太累了”等等。每次于南說起即將到來的周末見面,或是想從他嘴里知道他家的地址時(其實于南已經知道了),他都表現(xiàn)出假裝出來的散漫,用天氣或影視劇的話題打斷于南,最后將談話引入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再也回不到周末見面的事情上。

于是在周五這天,于南向主管請了假。她早晨八點便出門到“大上?!被ㄆ呤畨K錢燙了一個一直想做卻從沒敢做的頭發(fā)。中午,她簡單吃了午餐,然后到新華書店給豹子挑選了兩本書當作禮物。她拿著兩本書——書的作者她連一個字都沒聽過,迷茫地走向書店管理員問道:“您好,我想請問一下,這兩本書好看嗎?”

管理員想了想,湊近她耳朵悄悄說:“我也不太懂。以我的經驗:你看看價格,貴的那就一定是好看的。”于南看了看價格,確實很貴,足夠她吃上兩頓飯了。文化人不好當啊,她想。

出了書店,于南坐91 路公共汽車到了環(huán)湖路口。這里是城市最偏遠的一個區(qū),環(huán)湖路已接近高速公路的收費站,幾輛拖煤的卡車結成車隊從公路上駛過。于南望著周圍,工廠遍布,煙囪林立,不遠處有一間外觀還算華麗的醫(yī)院,醫(yī)院對面劃出了一塊巨大的場地,立了五六個籃球架和乒乓球桌——這就算是工人體育場了——體育場門口站著十幾個戴安全帽的人,他們一人拿一瓶廉價礦泉水,左手端著盒飯,站在中間有些胖的那個一看就是工頭,他拿了一盒煙,不斷抖動著下巴,每抖一下便讓身邊的人笑瞇瞇地拿走一根煙。這里是這座城市的另一個“半球”。于南以為自己來到了另一個城市、一個隱形的城市。

她向一個騎自行車的人打聽到工人體育場宿舍區(qū),那人伸手一指,于南朝他指的地方走去。說是宿舍區(qū),其實也只是三棟建在路邊的四層小樓(其中一棟因為地基歪斜,所有住戶都已經搬離了這個恐怖的地方),三棟樓離得較遠,中間圍城了一個三角形的院子。她記得豹子住在2 棟201。她朝樓上看了看,窗簾緊閉,于是她沒著急上樓,而是在三角形院子里的一棵樹旁坐了下來。

不遠處有五個人在下一盤棋。他們每嘶吼一聲,于南便不自覺地看過去。她想到了父親,他經常在沒下雪的季節(jié)坐在橋洞里和別人賽棋,一盤棋能下一小時,一天就這樣迷迷糊糊過去了。他走的時候沒留下什么話,身在南方讀職校的于南也沒見到他最后一面。

于南看了看表,兩點五十分。她想待到三點就上樓去。她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她做好了一切心理準備,她堅定地想:這件事不過是她計劃中的一件事罷了。她的計劃包括:見一面豹子、和他長談、做他女朋友(如果可以的話)、辭去電話公司的職務、找一份新工作、和豹子一起生活。她又盤算了一會兒自己的計劃,她擔憂地發(fā)現(xiàn):只有辭去職務這一件事是她有把握可以做到的——這件事只涉及自己,且無關他人利益。這就是生活,她想。

五分鐘后,她拿著兩本書上了樓。她的外套口袋里夾帶著那兩本生活雜志,以及一把以防不測的剪刀。201 的門爛了一個角,門外的春聯(lián)也只剩下幾個字貼在墻壁上,這讓她瞬間對豹子又加劇了好感,至少可以說明,他真的是個不太能照顧自己生活的人,他沒有騙人。

于南敲響了門。房間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誰???”于南聽到了熟悉的聲音。門沒鎖,或者說這扇破門根本沒有鎖,他的生活也不需要鎖住什么值錢的東西?!罢l啊?”豹子又叫了一聲。門就這樣慢慢地滑開了。

于南走進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狼藉的沙發(fā)和滿地的白紙。她聽見一個男人“啊”了一聲。她朝那聲音看過去,看到了那個用數(shù)十通電話困住她的男人。

男人蓋著一張毛毯坐在輪椅上,輪椅靠著窗戶,窗簾緊閉。毛毯上放著一張小木板,上面放著一沓厚厚的紙。輪椅周圍擺了幾張木桌,每張桌子上都放著一架座機電話,座機的聽筒全被拿起來放在毛毯上,但卻只有一架座機插上了線。男人此刻正拿著一個聽筒,目瞪口呆地看著闖進來的、同樣目瞪口呆的于南。

“你是……?”

“我是于南?!庇谀险f,“你不認識我了?”于南說完這話感覺有些奇怪,因為他們確實從來沒見過,卻又十分熟悉。

“你——”豹子不知是尷尬還是生氣,“你怎么來了?”

“你平時就是這樣給我打電話的?”于南指了指豹子面前的數(shù)個座機。

豹子比畫了一下手里拿著的聽筒,回答說:“這不正要給你打電話嗎?你就來了。難怪我說今天怎么查不到你的工號呢。”

“你以后都不用打那個客服電話了?!庇谀铣哆^一張板凳,在他面前坐下。

“你要走了?”男人驚訝地問她。

于南搖搖頭,“我只是想換個工作?!彼f,“你先別說話,聽我把話說完,你再說?!?/p>

接著于南給豹子說了自己的計劃——她當然沒說性行為那一部分,那可太羞恥了——她說到現(xiàn)在的工作讓她衰老、讓她身體漸漸肥胖多病,自己想盡快找一份小學老師的工作(她在職校里學的就是美術與教育),豹子點了點頭,表示贊同;她說到豹子的工作,她說很喜歡他的小說,豹子臉紅了起來;接著她又說到兩個人的關系,說到想待在他身邊。這時,豹子表現(xiàn)出了驚人的暴躁和生氣,他難以預料她會找上門來直接探明這件事,他說他什么都沒有,什么都給不了她。

“你看看我,”豹子無助地抬起毛毯,但那毛毯幾乎沒什么變化,“我是個廢人。我連男人都不是?!?/p>

這時候于南才第一次仔細地看到了這個男人的全貌。他的臉其實十分堅毅,但因為常年不見陽光,他額頭和太陽穴的血管已幾乎透明可見;他穿著一件白色背心,裸露的雙臂仍能看出曾經作為運動員的訓練痕跡。最令人好奇的是,那條毛毯下埋藏著什么一番“風景”。男人幾乎已和輪椅融為一體,他說話時不斷轉動著腰和輪椅,那幾根座機的電話線被他扯得不停抖動。于南想起了生活雜志上豹子那篇小說的結尾:他此刻真的如同一只蜘蛛,那幾根抖動的電話線是他編織的脆弱蛛網(wǎng)。

于南憐憫地蹲在豹子身邊,用手撫摸著毛毯和毛毯下的東西。她感覺到豹子在劇烈地顫抖,如同一座火山。于南抬起頭對他說:“我能看看你受傷的腿嗎?”

豹子別過臉,差點說出了一個“滾”字。他說:“不要。”

“豹子,你聽我說。我不是憐憫你,我真的不是。我是真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你是個堅強的人,而我不是。所以我敬佩你,你明白嗎?”

“這是什么意思?”豹子幾乎要崩潰了。

“你不明白我的生活的。它幾乎讓我沒有了信心,對所有東西都沒了信心?!庇谀喜粩嗝拿赫f著,“是你在最艱難的時候打來了那通電話。你還記得你說什么嗎?你說:‘你的聲音真好聽?!氵€說:‘于是,南方,你的名字也很好聽,雖然它有些草率。’總之一句話:是你救了我?!庇谀纤坪跤帽M了全部力氣把這句話說出來。她對此前生活的全部不幸和不滿,在一堆不明所以的告白中被抖落出了身體。

她癱軟了,靠在他的輪椅下。豹子把聽筒扔在座機上,輕輕用雙手把她拎了起來。他看著她的眼睛,深色的,像住著一片大海。他用力抱了抱她。他的臉貼在了她的臉上,于南感受到他扎人的胡須和手上粗獷的汗毛,毛茸茸的,如同蜘蛛的擁抱。

故事講完,已是黃昏,從于南公寓的那個陽臺上可以看見傍晚的喧鬧。我不知道喝了多少杯綠茶,在故事的最后,那些茶葉完全沒了味道,只剩下一次性紙杯里的化學氣味。

“就是這樣?!彼f,“你知道了吧,其實我是個失敗者。”

“也許,他也對你——”

“你不用替他說話。呵,所有的勇氣都是我做出來的,我不知道他在害怕些什么,難道有所忌憚的不應該是我嗎?”

“他確實是個膽小鬼?!?/p>

“算了,”于南把兩個紙杯收進垃圾桶里,站了起來,“你去跟他說吧,就說他的道歉我收到了,原諒他是不可能的,在我這里他永遠是個騷擾狂?!?/p>

“真這樣跟他說?會不會太傷他了?”

于南圍著電風扇不停轉圈,沒有回答我。我知道,她內心還是有些傷感的。

“于南,還有一件事我沒弄明白?!蔽艺f,“你當時看到那幾本生活雜志,為什么就覺得那是伍紅啊?”

“如果你感興趣,那幾本雜志我可以送給你,反正我以后是不會再看了。”她扭過頭來對我說,“我也不知道當時是怎么敢聯(lián)想到一起的?;蛟S是一種直覺?從看到第一篇介紹那運動員的文章里我就覺得好奇了,那人說他喜歡豹子,我一下就想到了他?!庇谀蠑倲偸?,繼續(xù)說,“我后面買了幾本那雜志,看了幾篇他寫的小說,就越來越能確定了,特別是有一篇——名字我給忘了,似乎叫什么“硬幣”來著,你可以回去找一找——就是我和他不斷打電話來往的那個月他寫下的。那是一個百貨大樓電話接線員的故事,我一下就在這人身上看到我自己了。沒人能把一個接線員寫得那樣真實,除了每天都能接觸到我的聽眾,不是嗎?”

于南踩著凳子,從衣柜上將那幾本雜志拿了下來。我說我回去以后一定好好看看。她笑了笑,和我又沉默著坐在了沙發(fā)上。

離開于南家時我最后對她說:“嗯——于南,你比我聰明得多,也幸運得多?!彼易隽艘粋€很可愛的表情,然后迅速關上了公寓的大門。

幾個月后,雨季稍有消停,這件事在我生活中的所有陰影也如季風慢慢退去。我還是日復一日地工作,處理各種文件,應付同事與上級的問候。我還想說的是,我不再去跳舞,而是試圖回到從前安靜的生活,像張夢所希望的那樣去生活。

我有時候會想起于南,其間還給她的出租屋里打過幾次電話,但都無人接聽。我想她可能是搬走了,如她計劃中的那樣,換了份新的工作,繼續(xù)適應這個城市潮濕的生活。

伍紅家里我也去過幾次,每次我都會給他帶一些早晨新買的青菜和水果。我沒有見過那個畫面,那個讓于南更愛他、也害怕他的纏著電話線的畫面。他已經丟掉了他的蛛網(wǎng),蜷縮在厚重的毛毯下,有時掀開窗簾看看秋日的天空,有時只是拿著紙筆發(fā)呆,像一個垂死的老人。幸運的是,他更專注于自己的小說了。

跟他聊天時我會盡量避開有關于南的話題。我們有時會聊他的寫作,聊聊他以前在賽場上奪冠的那個時刻——但說起這個話題時,他眼里依舊無光。他說,當時那個體育場里座無虛席,百米賽開始時,所有觀眾都站了起來,所有的眼睛都盯在運動員矯健的雙腿上,現(xiàn)場主持人一個接一個念著他們的名字、所代表的城市以及生涯最快成績,念到他時,他朝觀眾做了一個獵豹捕食的動作,引發(fā)了全場歡呼。講到這里,伍紅便用力地抖了抖面前的毛毯,閉上雙眼,不愿再說下去。

我最后一次見他是在幾個星期前。那次我們已經沒什么話題可說。我盡量找著幾個近來有趣的新聞同他討論,但都無功而返。我知道我和他的故事也就這樣結束了,我們可能再也不會見面。走之前,我猶豫地俯下身,慢慢地抱了抱他,他倒是表現(xiàn)得很豁達,用手溫柔地拍打著我的背——我沒感受到于南所說的“蜘蛛一樣的擁抱”,只感覺到似乎貼著一座冰山,它已經矗立了幾十萬年,我難以消融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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