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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痛覺的女人

2022-03-26 03:52:39日本琪官
青年作家 2022年11期
關(guān)鍵詞:海豚

【日本】琪官

兒子出事后不久,苓就隱約感覺到身體里發(fā)生了一些變化,雖然說不清道不明,但卻像再次經(jīng)歷了發(fā)育期一般,體內(nèi)有什么東西正在日夜發(fā)酵、蠢蠢欲動著??僧?dāng)時的苓卻無暇顧及這無關(guān)痛癢的變化,一個多月前,她突然失去了剛滿二十歲的獨子璟。璟在獨自去白濱旅游的時候,從海岸邊的巨大巖石上一躍而下,永遠(yuǎn)消失在了暮色四合時的白色巨浪中。

苓始終都無法想象出璟自殺的原因,雖然是單親家庭,但苓覺得自己給他的愛不比任何家庭少。璟也從未讓她失望過,從小性格乖巧,成績優(yōu)異,兩年前考上了早稻田的文學(xué)系。長大后的璟雖然性格多少有些靦腆內(nèi)向,苓總以為這個年紀(jì)的男孩子,敏感點也沒什么稀奇??晌丛系?jīng)]有任何預(yù)兆,也沒留下任何遺書之類的線索,就如同落在沙漏里的一粒砂礫般,她的璟就縱身一躍,悄然消失在了無盡的虛無之海里。

苓每日都渾渾噩噩地活著——與其說活著,倒不如說每天只是機械地將口鼻前的空氣呼進肺里再呼出。心臟成了一團浸濕的海綿,嚴(yán)嚴(yán)實實地堵在胸腔里。日出和日落完全失去了區(qū)別,即使鐘擺逆時針旋轉(zhuǎn)也不會覺得詫異。但身體里那股不明所以的變化卻如淋浴后散去水霧的鏡子般愈發(fā)清晰,幾天前苓跌了一跤后終于恍然大悟。

苓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好好進食了,出門彎腰系鞋帶后起身,突然眼前一黑,便失足從樓梯口摔了下去。苓在樓道口躺了好一陣才緩過來,掙扎著起身后只覺得一股暖暖的水流從額頭流下,伸手一摸才知道是血。苓并不覺得疼,一開始以為只是跌麻木了,可痛覺一直遲遲不來,苓這才漸漸意識到,自己似乎已經(jīng)很久沒有感受到過痛覺了。

苓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努力回憶自己最后一次感覺到痛是什么時候。到底是什么時候來著?竟一時無法記起。從小到大,無論是生理還是心理上的痛,肯定有過無數(shù)次,可現(xiàn)在居然統(tǒng)統(tǒng)無法記起,似乎連有關(guān)痛的所有記憶都跟痛覺本身一起,從她身體里消失得干干凈凈。苓只知道痛是一種會讓人心生不悅的感覺,可具體是什么樣的感覺,卻怎么也回憶不起來。就像很久之前吃過的一種美食,只記得美味得很,卻記不起具體的味道。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從警察口中得知兒子去世的消息時,苓似乎也未感覺到撕心裂肺的痛,只是覺得一種通身的麻木感,從頭頂直直地貫穿到腳底,隨即這股觸電般的麻木感又鉆進了苓的每一根神經(jīng)和每一個細(xì)胞里,直到現(xiàn)在,苓還沒能從這種麻木感中脫身。

護士走進病房,準(zhǔn)備給她注射縫合傷口前的麻醉針,苓搖了搖頭,她想再次確認(rèn)痛覺是否真的已經(jīng)離她而去??p合的過程十分順利,苓甚至連一口大氣都沒出過。連那位看上去經(jīng)驗十分豐富的醫(yī)生都驚訝于她的忍受力,說苓是他見過最不怕疼的病人。苓猶豫再三,還是轉(zhuǎn)頭告訴他,自己不是不怕疼,是突然感覺不到任何疼痛感了。醫(yī)生驚訝地看著她,翻了翻她的病歷,護士又在他耳邊小聲嘀咕了些什么。醫(yī)生若有所思地微微點頭,隨后便給苓安排了心理咨詢。

苓坐在心理醫(yī)生的問診室里,跟醫(yī)生講述了兒子去世后這一個多月的生活。苓兩三句便說完了,對于她來說,這一個月的每一天都過得大同小異,卻又無比漫長。醫(yī)生隨后給她做了一系列應(yīng)激反應(yīng)測試,一切正常,醫(yī)生又試著用金屬鉗的尖端刺了刺苓的手臂,有明顯的金屬接觸皮膚的觸感,可就是毫無痛覺,聽覺、視覺、味覺等其他感官一切正常,單單少了痛覺,活像在一頭烏發(fā)中猛然拔去一根白發(fā)般,有誰在趁她不注意時,偷偷抽掉了她身上的痛覺神經(jīng)。

“先天性痛覺缺失癥的案例我倒是碰到過,像你這樣痛覺憑空消失的例子我還是第一次見?!贬t(yī)生身子向后仰,陷在皮質(zhì)工作椅里,在胸前交叉起雙臂對她說道。

“先天性痛覺缺失癥?”苓重復(fù)著這個第一次聽到的病名,在腦海中將聽到的日語轉(zhuǎn)換成中文。雖然苓已經(jīng)在日本生活了近三十年,但聽到從未遇到過的名詞時,苓還是需要一點反應(yīng)時間。

“嗯,就是一生下來就感覺不到痛?!贬t(yī)生似乎看出了苓的疑惑,在紙上寫下了“先天性無痛無汗癥”幾個漢字,繼而說道:“這是一種跟基因有關(guān)的疾病,一般都是先天性的,而且患有這種病的人一般都活不了多久,因為即使?jié)M身傷痕累累也感覺不到痛楚,所以不知道趨利避害,稍不留神,小小的炎癥都可能有致命的危險。”

“一生下來就感覺不到痛楚?”苓在回味醫(yī)生的話,無法想象他們的一生該要怎樣小心翼翼地活著,卻有點羨慕起這樣的人來,不知道一生都感覺不到痛的人會不會活得快樂一些。

“像你這種情況,我考慮可能是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p>

“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苓重復(fù)著醫(yī)生的話。

醫(yī)生繼續(xù)解釋道,“人在受到巨大創(chuàng)傷之后,出于自我保護原因,會出現(xiàn)一些抑郁、逃避現(xiàn)實、選擇性失憶等癥狀。你這種突發(fā)性痛覺缺失,我認(rèn)為也可以考慮是應(yīng)激障礙的一種表現(xiàn)?!?/p>

“也就是說,我自己在潛意識里選擇了忽略所有生理和心理上的痛覺,來自我保護,或者說自我療傷?”

“正是如此,打個簡單的比方好了,這就像你身體里管理痛覺神經(jīng)的那個開關(guān) ‘啪’地一聲跳了閘,你現(xiàn)在要做到,就是找到那個閘,再次將它掰上去?!?/p>

“如何才能找到那個閘呢?”苓覺得有點諷刺般的好笑,一個心理醫(yī)生居然會像個小說家一樣說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比喻。

“要想找回你的痛覺,你必須上溯到那個讓你在潛意識里自主拋棄痛覺的源頭,解開死結(jié),找回痛覺?!?/p>

“解開死結(jié),找回痛覺?!避呷粲兴?,喃喃自語。

苓現(xiàn)在所能想到的源頭就是兒子的死??蓛鹤拥乃朗且粓F永遠(yuǎn)都無解的謎,苓最終還是決定前往白濱親眼看看那片海,希望能發(fā)現(xiàn)一些蛛絲馬跡,就算一無所獲也無所謂,至少可以離他葬身的地方近一點。

時值深秋,按理說并不是白濱這座海邊城市的旅游旺季。當(dāng)時璟跟她說要這個時候去白濱的時候,苓就覺得納悶來著。璟告訴她說,這時候去才不會有很多人,璟從小就不太喜歡熱鬧,總喜歡一個人靜靜地待著,苓這才沒多問。

半夜的時候下了一陣小雨,不大卻足以透過玻璃窗和厚實的窗簾傳到苓的枕邊,窸窸窣窣地像以前璟半夜起床在廚房里找吃的。最近苓的睡眠變得很淺,一點點聲響都能將她從睡意的薄霧中扯醒。苓靜靜地躺在灰蒙蒙的虛無里,簌簌的雨聲夾雜在床頭柜上鬧鐘的嘀嗒聲中,毫無意義地傳進苓的耳朵里。在這半夜突然驚醒,時間也失去了其固有的形態(tài),成了從屋檐上均勻掉落的水滴,嗒——嗒——嗒——嗒,一滴可以是一秒,也可以是一生。

苓買了前往白濱町的早班車票。車上零零散散只有十來個人,苓也沒按照座位號入座,徑直走向汽車最后一排,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汽車在濕漉漉的城市中穿行,車窗外的天空依舊陰沉著,遲遲不出太陽。窗外的景色從高聳的大廈漸漸變成連綿的工廠,繼而是無邊的海岸線。苓頭抵在車窗上漠然地看著,車內(nèi)暖氣開得很足,顛顛晃晃中,許久未曾光顧的強烈睡意向她襲來。

璟去世后這么多天以來,苓第一次夢見了他。依舊是離開家之前的那副裝扮,一個人孤獨地坐在海邊的巨石上看日落。苓就站在他的身后喊他,海風(fēng)呼嘯著,呼喊聲很快便被吹散在暮色中。苓想走上前去,可每走一步,腳往沙灘里陷得就更深,璟離她卻越來越遠(yuǎn)。落日漸漸沉入海底,璟的周身卻依舊殘留著金燦燦的余暉,像蝴蝶突然騰起后撲落的一身金粉。她眼睜睜地看著璟起身,抖落掉身上的金粉,像一個跳水運動員,在巨石上做著入水前的起勢動作。苓拼了命地喊他,他似乎察覺到了苓的呼喊,停下了揮舞的雙臂,慢慢轉(zhuǎn)過頭來——卻是一張沒有五官的臉,白晃晃一片,隨即這張沒有五官的臉,又像面點師手中的面團似的扭曲起來,發(fā)出鬼哭似的笑聲。苓一下子驚醒過來。

一張清秀的青年人的臉在苓眼前慢慢聚焦。苓甩了甩被壓麻的胳膊,抬起手腕看了下手表確認(rèn)時間。十一點剛過,車才開了兩個多小時,到達(dá)白濱還有一段時間。苓坐直身子,警惕地詢問不知何時坐到她身旁一直盯著她看的青年:“有什么事嗎?”

青年一臉愁苦,雙手合十舉在嘴前,誠懇地說道:“阿姨您好,突然打擾到您實在抱歉,可不可以麻煩您假扮一下我的母親,打個電話給我的老師——對了,我叫濱田圭太,告訴我的老師,老家出了點急事,需要請假兩三天。”

苓看著對面的青年,二十歲左右,跟她的璟差不多年紀(jì)。長得跟他的璟有點像,又哪里都不像??此种钡臉幼樱植幌袷鞘裁磯娜?,苓有點不忍拒絕他,便掏出手機,撥打圭太報給她的號碼,稍微組織了下語言,便細(xì)聲對著電話那頭說道:“您好,我是濱田圭太的母親。由于我的父親突然過世,想給圭太請三天的假……”

苓客客氣氣地掛斷電話后,圭太繼續(xù)雙手合十,笑著對苓說道:“謝謝你,真是幫了我大忙了?!彼ζ饋淼臅r候有兩個深深的酒窩,這點跟她的璟一模一樣。

苓對著他禮節(jié)性地點了點頭,試圖避免除此以外不必要的交談。

“阿姨您是中國人嗎?”圭太興致勃勃地繼續(xù)開口問她。

“嗯?!避唿c了點頭。

“我母親也是——我是混血兒,剛在車內(nèi)想找人幫我打電話的時候,看到您就覺得十分親切,這才斗膽過來麻煩您?!?/p>

身旁對著她一直微笑著的圭太笑容干凈美好,苓瞬間恍惚了一下,隨口問了句,“逃學(xué)?”

“逃命?!惫缣_起了玩笑,繼而轉(zhuǎn)口問她,“阿姨您一個人去白濱嗎?”

“嗯。”

“出差還是旅游???”

“都不是?!?/p>

“那就是跟我一樣了?!?/p>

苓被他的說法勾起了興趣,繼續(xù)問他道:“那你去白濱干嗎?”

“去了卻一件心事,”圭太神秘地說道,“而且我看出來了,阿姨您也一樣。”

圭太的話讓苓對他產(chǎn)生了一種既類似于同病相憐的好感,又夾雜著一絲恐懼——一種在封閉自我時面對外界突如其來的善意的恐懼。她對著圭太笑了笑,沒再說什么,轉(zhuǎn)頭看向窗外迅速向后逃竄的綠色田野。

圭太看出苓有所顧忌,自覺無趣,再次對苓道了謝,起身返回前排的座位上去。苓看著他的后腦勺,想起剛才在夢里看到的璟的背影,以及當(dāng)他轉(zhuǎn)過頭來后那張扭曲著的沒有五官的臉,心頭一陣悸動,她意識到了死去之人——無論是多么深愛著的親人,遲早都會被我們漸漸遺忘,先是音容笑貌,之后便是曾經(jīng)一起經(jīng)歷的種種,像受潮后漸漸爬上花斑的照片,最后只剩下一片勉強可辨的輪廓。

一個多小時后,汽車到達(dá)了白濱町車站。一座溫婉寧靜的海邊城市,街道上行人寥寥,成群的白色海鳥在空中盤旋著。

苓跟著前面的人下了車。出了車站,圭太站在站臺上等著她。苓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上前去和他禮貌地告別??蓻]走幾步,圭太又追了上來,一臉難堪地看著她,摸著后腦勺上齊頸的頭發(fā)。

“阿姨,我還有個不情之請?!?/p>

“你說?!辈恢獮楹?,圭太追上她的時候,她內(nèi)心居然有一絲欣喜。

圭太扭捏害羞著,耳朵漲得通紅,鼓足勇氣開口說道:“相信您也看出來了,我是瞞著家人,心血來潮突然就跑了過來。身上也沒帶太多現(xiàn)金,刷信用卡的話又會被我父親知道。所以想著晚上可不可以在你住的地方借住一晚——放心,我絕對不是什么壞人。你要是不放心的話,我可以把我的駕照證寄存在你那!”圭太紅著臉激動地說著,從褲口袋里掏出錢包,從里面取出了駕照遞到苓面前,繼續(xù)說道,“我也不是什么變態(tài),只要有床被子,睡地板什么的也不礙事,不至于在這種天氣里露宿街頭就好。”

苓推回圭太的駕照,問他道:“那你晚上不回家,你父母不會懷疑?”

“考上大學(xué)后,我就一個人搬到大阪住了。他們不會知道的?!惫缣{(diào)皮地對苓眨眼說道。

苓略做思考,對圭太點了點頭。

圭太欣喜得像只回歸草地的兔子,主動上來接過苓手中的行李袋,屁顛屁顛地一路跟在苓身后。在路人看來,像極了一對前來度假的母子。

按著手機地圖,苓找到了事先預(yù)訂好的民宿。這是一家名叫“豐饒之?!钡娜帐矫袼?,手動移門上掛著青銅質(zhì)地的風(fēng)鈴,一移開門,便發(fā)出清脆寂寥的響聲。玄關(guān)處擺著簡易鞋架,鞋架上是十來雙材質(zhì)樣式不盡相同的拖鞋,倒比千篇一律的酒店多了幾分人情味。從換下來的鞋來看,似乎才入住了兩三位客人。換了拖鞋上去,右手邊一個類似銀行柜臺的舊式接待處,半圓形的窗口里伸出一個腦袋來,是位上了年紀(jì)卻妝容精致的老婦人,滿臉笑容地對苓喊著“歡迎光臨”。

苓走上前去,和老婦人打招呼,報了預(yù)約信息,并詢問是否可以臨時更換一間雙人床房間。老婦人先是一臉疑惑地看著她,然后笑著說道,“當(dāng)然沒問題?!彪S即從窗口里遞出一把銅鑰匙,并囑咐道:“房間是三樓的‘潮騷’,浴室是公用的,在一層回廊的左手處,里面有個小溫泉,您可以自由使用,但使用時別忘了關(guān)門哦。本店不提供餐飲,吃飯的話可以在外面的店里吃。這一帶有很多美味的小店,價格又便宜,絕不會讓您失望的。晚上十二點之后將會鎖門,所以要是外出的話,請盡量在十二點之前回來。實在有什么特殊情況,可以提前電話告知。祝您入住愉快。”

苓接過鑰匙,道了謝,領(lǐng)著圭太繞過前廳入口處擺放著的巨大四折古色屏風(fēng),屏風(fēng)上臨摹著葛飾北齋的著名浮世繪《凱風(fēng)快晴》。苓駐足看了片刻,有點恍惚,那渾身通紅的富士山幾近噴薄,要是掉進噴發(fā)的火山口里,會感到痛嗎?也許不會,瞬間就化成了灰燼,可能意識還片刻存在著,卻失去了肉身,像幽靈一樣飄無定所,隨即便像云煙一樣被這“凱風(fēng)”吹散了吧。苓胡思亂想著,隨即又整理面容,走進里間。

雖說剛才的玄關(guān)處有些狹小,可越過屏風(fēng)走到里間,卻是別有洞天。四四方方的回廊圍繞著中間一灣室內(nèi)魚池,池水清明如鏡,鏡內(nèi)數(shù)條紅白錦鯉悠然自若。青苔覆蓋的巖石看似隨意堆砌,卻又恰到好處。整個池景渾然天成,毫無人工雕琢的痕跡,就像是從山間野外用巨大的挖掘機摳出了這一片魚池,直接搬運到了屋子里一般。苓看著眼前如此精心雅致的室內(nèi)布置,卻心淡如水,她之所以會選擇這家民宿,只是因為在家里電腦的網(wǎng)頁記錄里看到璟之前住過這里,她帶著一絲渺茫的期望,期望可以在這里尋覓到璟殘留的氣息,哪怕是一根發(fā)絲也好。

苓和圭太繞過回廊,沿著木制樓梯上到三樓,每一間房間門口都掛著木質(zhì)門牌,“春雪”“金閣”“曉寺”“潮騷”四間房間,都是以三島由紀(jì)夫的書名取的,苓頓時明白了璟會選擇這家“豐饒之?!钡脑蛄?,他從高中起就成了個三島迷,進了大學(xué)也一直在研讀他的作品,《潮騷》也是他最后來白濱時,帶的唯一一本書。

苓打開“潮騷”之門,一間中規(guī)中矩的日式房間,有些許破舊但還算整潔,除了電燈之類必要的家電之外,可以稱得上現(xiàn)代家電家具的物什幾乎完全不見蹤影。房間內(nèi)的榻榻米上并排鋪著兩床被褥,除此之外,只有一架有輕微裂紋的雕花木框梳妝鏡,一張圓形置物桌,木格窗旁掛著一副同樣出自葛飾北齋的復(fù)刻版《神奈川沖浪里》。苓走到窗前推開木窗,一望無際的白濱海岸盡收眼底,閉上眼細(xì)聽,海浪聲忽遠(yuǎn)忽近,朦朦朧朧的,像高燒臥床時聽雨,又像是從身旁這幅畫里傳出來的海浪聲,想來這房間倒是十分契合“潮騷”這個名字。

“這么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人類在大自然面前是多么的渺小?!惫缣畔萝叩男欣?,盯著眼前這幅畫說道,“人們造出了船,習(xí)得了捕魚技巧,可最終還是會被這巨大的海浪吞噬,淪為大海的口中之魚。生命本身就是一場徒勞?!?/p>

苓后退幾步,扭頭看了看他,意外一個二十出頭看上去無憂無慮的男生可以說出這樣的話。苓和圭太并排站著,注視著眼前這幅世界名畫。以前雖然看過無數(shù)次,但總是匆匆一瞥,并未發(fā)現(xiàn)那巨大的海浪之下,還有許多試圖努力活下去的生命。苓有些動容,想到就那么輕松一跳落入這海浪之下,留給她無解謎團和無盡折磨的兒子,突然有些憤慍。死亡對已逝之人可能意味著解脫,對依然努力活著的人來說,卻是一種難以參透的苦行。

“我從小就在海邊長大,身邊都是畫里的這些漁民。好幾個人都是出海之后就沒再回來?!惫缣蝗徽f道。

苓轉(zhuǎn)頭看向他,等待著他的下文。

“阿姨你餓嗎?”圭太卻轉(zhuǎn)頭突然問她。

苓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可被他這么一問,才想起從早上到現(xiàn)在還沒吃過一點東西。苓摸了摸干癟癟的肚子,對著圭太點了點頭。

“我知道前面有一家很好吃的海鮮自助料理店,上次來的時候吃過。價格也不貴,我請你去吃吧!就當(dāng)感謝阿姨能收留我。”圭太對著她燦爛地笑著,酒窩里回旋著遠(yuǎn)處的海浪聲。

苓略顯遲疑,不要說跟一個萍水相逢的男孩一起吃飯了,就連朋友們?yōu)榱藥退⑿?,幾次三番邀她吃飯都被她拒絕了。這么多天,吃飯只是在家隨隨便便應(yīng)付著,將生的食物煮熟,將熟的食物倒進胃袋,一切流程只是生理上習(xí)以為常的操作,完全不像以前一樣考慮什么營養(yǎng)均衡搭配、什么卡路里攝入。反正對現(xiàn)在的苓來說,吃飯也好,睡覺也罷,就跟無意識的呼吸一樣,是她作為一個仍然存活著的生命體最本能的生命活動,毫無追求質(zhì)量的考量??绍呖吹焦缣菍ΩZ一模一樣的酒窩,還是答應(yīng)了他的邀請,她突然想不起最后一次跟璟一起出門吃飯是什么時候了。苓心里清楚得很,自從她答應(yīng)收留這個男孩的時候,就已經(jīng)私心地將其看為璟的替身。她多想再跟璟一起吃頓飯,就算對面坐著的是他的鬼魂也好。

深秋的天氣十分明朗,海風(fēng)疾疾,吹得天上的游云站不住腳,轉(zhuǎn)瞬消散,只剩下一片湛藍(lán)如釉的天空,底下是藍(lán)得更加壯烈濃郁的大海。苓跟在圭太身后沿著海邊公路走,卻不太敢看向身旁的海岸,幾次匆匆一瞥又立即收回了目光。海浪聲卻不絕于耳,比在房間里聽到的更加清晰震撼,單調(diào)地重復(fù)著但又一點都不單調(diào),每一次拍擊都直抵人心。

圭太領(lǐng)著苓來到那家海鮮餐廳,店面十分寬敞,裝潢卻很簡樸。不是旅游旺季且不是飯點,店里幾乎沒什么客人,兩個曬得黝黑的年輕店員坐在店鋪門前沖洗潛水服,看到來了客人,立即起身熱情招待。海鮮的種類豐富又很新鮮,苓和圭太兩人面對面坐著,圭太說了句“我開動啦”就開始大快朵頤起來。苓看著面前專心于食物的圭太,突然覺得這一天發(fā)生的一切都過于不真實。苓本來就不是會輕易向人敞開心扉的人,兒子去世后更是將自己封鎖得死死的。未曾想到自己會和一個所知甚少的青年面對面用餐。苓將一片生魚片塞進嘴里,細(xì)細(xì)咀嚼,溫潤的口感包裹著她的舌尖,眼角就泛起了熱意,在吞下食物的那一瞬間,苓強烈地感受到了自己依然還活著的事實。苓極力想忍住卻已經(jīng)無法自制,源源不斷的眼淚像從火山口噴發(fā)的巖漿一般燒灼著她的臉頰。

兩腮塞得像只小松鼠一樣的圭太抬頭看到對面淚流滿面的苓,沒有說話,只是將桌旁的紙巾盒推至苓的面前,放下筷子,托著腮靜靜地看著她,那表情似乎在向苓傳達(dá)著“哭吧哭吧,哭出來就好了”的無聲安慰。苓胡亂擦掉眼淚,低著頭,默不作聲地將餐盤里的食物不斷塞進嘴里。這么多天,苓的心里一直像缺了一塊,此刻的她只能試圖用食物將其填滿。

“阿姨你知道捕豚季嗎?”待苓情緒逐漸平緩下來后,圭太開口問她。

苓擦干眼淚,哽咽著問道:“捕豚季?”

“嗯,就是獵殺海豚的季節(jié)。會于每年九月一日在和歌山的太地町舉行,一直會持續(xù)到來年的二月。我父親就是當(dāng)?shù)氐囊幻麧O夫,今年我和他一起出了次海,目睹了他們驅(qū)獵時的情景。想必你也知道,海豚是對聲音極其敏感的動物,父親他們那伙人在船上不斷敲擊一根插入水中的鐵棒,水底的海豚們便會驚慌失措地竄逃,直到被驅(qū)逐到一個海灣里,然后他們就會阻擋住出路,最后將所有的海豚一網(wǎng)打盡?!?/p>

苓驚訝地看著他,想起了那部叫做《海豚灣》的紀(jì)錄片,很久之前看過,具體情節(jié)已經(jīng)記不太清,腦海里只浮現(xiàn)出一片滿是紅色泡沫的血海,剛剛胡亂塞進胃里的食物開始隱隱翻江倒海起來。

“我知道這對常人來說可能過于殘忍,可我從小在那片海岸邊長大,驅(qū)獵海豚是我們那兒持續(xù)了幾百年的傳統(tǒng),也是父親得以生存以及養(yǎng)家糊口的工作。我從小就對這種獵殺習(xí)以為常,并未覺得有什么不妥之處。直到那天收工,父親他們帶著捕獲到的一只幼崽海豚興致而歸,在船上開了罐裝啤酒慶祝著。當(dāng)我回頭看向那片已經(jīng)變成淡紅色的海灣時,看見一只成年海豚正在奮力追趕著我們的汽船。它不時對著我們發(fā)出哀號,可汽船的渦輪聲太大,父親他們在高談闊論著,根本沒有注意到它的存在。船艙內(nèi)那只被束縛在巨大漁網(wǎng)中的幼年海豚也發(fā)出了微弱的回應(yīng)聲。我意識到,我們捕獲到的也許就是身后這只海豚的幼崽。正當(dāng)我想告知父親的時候,我們的船只就受到了劇烈撞擊——那只海豚襲擊了我們。幸好船體沒什么大礙,父親的一位同事舉起刺刀,對著探出水面的那只海豚狠狠地刺了下去,在它臉上劃開了一道深深的血口。那只海豚在水中劇烈地甩動著尾巴,幾次浮出水面張大嘴巴呼吸換氣,隨后便無聲地沉入了幽暗的海底。我當(dāng)時都看傻了,呆坐在那兒,緊抓著船舷的雙手還在不住地顫抖著。船艙里的那只海豚發(fā)出了無比尖銳又絕望的叫聲,我轉(zhuǎn)頭看向它——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錯了,那只海豚正在用一種類似于求助的眼神看著我,眼眶里似乎還含著淚。可我最后卻沒能救得了它?!惫缣豢跉庵v到這里,低著頭用筷子撥弄著碗里的一塊蟹肉,似乎在回憶當(dāng)時的情景。隨即抬頭看向苓,期待地問道:“阿姨,可不可以來點酒?”

苓點了點頭,喚來店員,要了一瓶清酒,斟滿兩只杯子,將一杯推至圭太面前。

圭太舉起酒杯就是一大口,皺著眉,繼續(xù)講述道:“后來父親他們將那只幼年海豚賣到了白濱町的一家海族館,我前不久想過來看看它,可結(jié)果……”圭太神情落寞,用拇指和食指擠壓著兩眼之間,似乎在盡力壓制著眼淚。

苓并不忙著問他,喝著當(dāng)?shù)夭⒉辉趺春鹊脩T的清酒,等待著圭太的下文。

“結(jié)果海族館的工作人員告訴我說,那只海豚來到這里后不到一個月就死了?!?/p>

苓已經(jīng)猜到不會是什么圓滿的結(jié)局。

“聽說是得了抑郁癥死的?!惫缣^續(xù)說道。

“海豚還會得抑郁癥?”

“嗯,其實海豚的大腦溝回特別復(fù)雜,記憶力也超好,情感也十分豐富。那些被人類捕捉后的海豚,被賣到世界各地的海族館,給人們帶來歡樂,但其實他們自身并不快樂——就像很多喜劇演員其實患有很嚴(yán)重的抑郁癥一樣,很多海豚最終也會抑郁而死?!?/p>

“怎么就可以判定它們是否得了抑郁癥呢?”苓不解地問他。

“海豚是種十分熱愛自由的動物,這點跟我們?nèi)祟惖挂蚕嘞瘛H欢鼈兏覀內(nèi)祟愐粯?,都是高等的哺乳動物,但跟我們?nèi)祟悷o意識的自主呼吸不同,海豚的每一口呼吸都是有意識地進行的。它們可以控制自己下一口呼吸的時機,也可以決定是否要進行下一口呼吸,如果它有意識地終止了呼吸,也就意味著他們抑郁到自主地選擇了死亡。換句話說,也就是在肉身被束縛住的時候,只好選擇自殺以求得靈魂的自由?!?/p>

“與其痛苦地活著,還不如選擇自由地死去?!避哙哉Z,又給酒杯里斟滿了酒。無法自由控制呼吸何時停止的人類,只好選擇以各種殘忍的方式——例如她的璟就選擇了從巖石上躍身入?!Y(jié)束自己的生命。她的璟生前到底承受了怎樣的痛苦才會選擇如此極端的做法?為何每天跟他生活在一起,卻從未發(fā)現(xiàn)半點跡象?此刻的苓多想變成一只海豚,就這么深深吸上最后一口這世間的空氣,然后閉上眼睛,縱身跳進死亡之海。這是璟去世后,苓第一次想到了死,也是她第一次從口中說出了“痛苦”兩個字。剛才一口氣胡亂塞進胃里的食物此刻像是黏成了一塊巨大的巖石,拽著她的胃一直往下沉,沉甸甸的下墜感,像被綁在高速下落的跳樓機上。不一會兒,這塊巖石一下子又突然順著食道一路往上翻滾,直逼她的喉嚨,苓推開椅子,捂著嘴奔向洗手間,跪在馬桶前長時間地嘔吐起來,直到清空了胃里所有的食物,才癱坐在馬桶旁失聲痛哭起來。

苓是被一陣撲面而來的微弱呼吸驚醒的。在被暮日染成血橘色的房間里,猛然睜開眼睛的苓看見兒子璟正伏在她的臉前,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她。光線過于昏暗,他的五官仍然無法清晰可辨,可從那熟悉的呼吸節(jié)奏中,苓知道面前距離不到幾十厘米的人,就是自己的兒子——或者是他殘留在這個房間里的鬼魂。從苓踏進這個房間的那一瞬間她就感覺到,璟之前入住的,肯定就是這間“潮騷”。由于醒來得過于突然,苓想抬起手撫摸面前這個朝思暮想的臉,卻怎么也使不上力氣,想喊他的名字卻怎么也無法發(fā)出聲音。此刻她的精神和身體還處在半分離狀態(tài),像極了人們常說的“鬼壓床”。她努力地將散落在睡眠黑洞中的思緒從四面八方聚攏,眼睛也漸漸適應(yīng)了房間里微弱的光線,這才看清面前的人不是她的兒子,而是下午將精疲力竭的她扶回民宿的圭太。

圭太依然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身處背光的他眼睛里卻有著不明來處的光源,如同深夜海面上的漁火隱隱閃爍著。圭太看到苓醒了過來,便用說悄悄話般的聲音問她:“阿姨,你想不想去和我一起尋找那只有傷疤的海豚?”

“有傷疤的……海豚?”苓從干涸的嗓子里擠出這幾個音節(jié),不像是自己的聲音,陌生到讓她覺得有些恐懼。

“嗯,就是那只幼年海豚的母親?!惫缣逼鹧?,與她拉開了一段距離,可還是直直地看向苓的眼睛。

“那之后你又見過它?”苓的四肢恢復(fù)了知覺,從床鋪上半支起身子,差點撞上圭太的臉。離得越近,圭太的臉反而愈模糊,與她記憶中璟的臉融合在一起,變成一個她完全沒見過男生的模樣,就像是隔著一層糊上水霧的玻璃看到的臉龐,或許是因為夕陽完全沉入海底,天色也隨之黯淡下去的緣故。

圭太幽幽地坐直身子,面向窗外遠(yuǎn)處翻涌著的暗色波濤,背對著苓靜靜地敘述道:“上次來的時候就見過,從它臉上那道明顯的刀疤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它。我不知道它是如何從太地町一路追尋到這里來的,或許它們母子之間可以發(fā)出某種可以遠(yuǎn)距離傳播的超聲波,又或者他們母子之間有著某種超越時空的心靈感應(yīng)。我見到它的時候它正在離海族館只有幾丈遠(yuǎn)之遙的海岸邊來回游蕩著,發(fā)出無比凄涼的悲鳴聲。一股突然而來的負(fù)罪感油然而生,我匆匆離開了那里??苫厝ズ?,腦海里卻一直縈繞著那只海豚的悲鳴聲,覺也睡不好,課也完全聽不進去,今天早上去學(xué)校的電車上,終于明白這樣一直逃避下去,只會讓自己疲憊不堪,所以才半途下了電車,直接跑了過來?!?/p>

“你覺得它還在這里?”

“一下了汽車,我就有一種莫名的感覺,感覺它還在那片海域里等著我。”

“在等著你?”苓確認(rèn)似地重復(fù)道。

“嗯,我跟它的重逢,是早就注定好的事情啊。”圭太轉(zhuǎn)過頭來,說著讓苓完全摸不著頭腦的話,卻是一副理所當(dāng)然的語氣。

外面已經(jīng)完全黑了,只看得見一團比四周更加黢黑的頭的輪廓,圭太繼續(xù)細(xì)聲慢語地說道:“阿姨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找到它嗎?”

苓在黑暗里點了點頭,又怕他沒看見,說了聲,“好”。

苓披了件外套又跟著圭太出了門,臨走前鎖門時,總覺得墻上的那幅《神奈川沖浪里》與白日里看到的有些許差異,可一時又說不清是哪里不同,腦袋暈沉沉的,或許是下午的酒勁還沒過去。身后的圭太在喚她,苓匆匆關(guān)上門下樓去了。樓下接待處的老婦人撐著老花鏡在昏暗的臺燈下看晚報,與苓微笑著打了招呼,囑咐她十二點之前回來。

夜里的海風(fēng)略顯刺骨,苓裹緊了衣服,一言不發(fā)地跟著圭太徑直走向暗波洶涌的海邊。夜晚的大海變得神秘而迷人,又帶著些許危險的誘惑。不知何時升起了一輪大得離譜的月亮,像飄浮在水面上的發(fā)光氣球一般,隨著海浪上下波動。一整張月色的簾被起伏的波浪切割成無數(shù)細(xì)小的碎鉆,灑在海面上爭相輝映。這么多天一直心心念念的大海離她越來越近,苓的一顆心緊緊地懸著,隨著躊躇的步伐在空蕩蕩的胸腔內(nèi)搖擺不定。

兩人走到海岸邊停下腳步,空無一人的深秋海岸,只有生生不息的浪潮一波又一波地向他們撲涌過來。

圭太在海灘上坐了下來,雙臂向后支撐,頭向后仰,露出兩節(jié)年輕的喉結(jié),苓的視線越過這道起伏的曲線,看到了不遠(yuǎn)處一片巍峨林立的亂石,璟就是從那塊最大的巨石上縱身跳下的。苓立即收回了目光,在圭太的身邊坐下,學(xué)著圭太的樣子抬頭看向無比明晰的星空。

“哪里有什么海豚?”一段長時間的沉默之后,苓轉(zhuǎn)頭開口問他。

“別心急,它會來的?!惫缣桓毙赜谐芍竦臉幼印?/p>

“該來的總會來的?!避咦匝宰哉Z。

“上午在車上看到阿姨的時候我就一直想問來著,您額頭上的傷是怎么弄的?”圭太轉(zhuǎn)口問苓道。

苓抬手摸了摸還未痊愈的傷口,說道:“下樓梯時踩空了,摔了一跤?!?/p>

“還疼嗎?”

苓搖了搖頭:“不疼。”

圭太轉(zhuǎn)頭看向海面,繼續(xù)說道:“在車上看到阿姨的時候我就嚇了一跳,您額頭上的傷疤和那只海豚頭上的傷疤實在是太像了,無論是位置還是斜度,幾乎一模一樣。我甚至一度以為你是那只海豚變的。”

苓苦笑著,倒希望自己可以變成一只海豚,可以有意識地選擇是否要繼續(xù)呼吸。

“所以阿姨你到底是為什么來白濱的呢?”圭太突然嚴(yán)肅地問她。

苓長呼了一口氣,決定跟圭太坦白一切。一直壓在心頭無法言說的苦悶,或許跟一個萍水相逢的過客述說,是再合適不過了?!拔覂鹤右粋€月前在這里跳海自殺了?!?/p>

“為什么?”圭太驚訝地問道。

“關(guān)于他自殺的原因,我到現(xiàn)在都一無所知?!?/p>

圭太沉默了片刻,安慰她說道:“他沒有跟您說明原因,或許也是出于對您的擔(dān)心?!?/p>

“也許他只是為了追求所謂靈魂上的自由,跟你口中的那只海豚一樣。”這是苓所能想到的唯一能讓她內(nèi)心略有安慰的理由。

“人們會為了各種各樣的理由自殺,像三島會為了追求極致的美而自殺,太宰治為了從無解中苦悶中脫身而自殺,我的爺爺為了贖罪而自殺?!惫缣p描淡寫地說著。

“為了贖罪而自殺?”

“嗯,為了贖罪?!惫缣珡娬{(diào)似的重復(fù)道。

“為了什么而贖罪?”

“不瞞您說,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異了,其實我看得出來他們一直都還放不下對方,兩人之后也再未婚娶,但出于某種不可抗拒的因素,他們不得不分開?!?/p>

“某種不可抗拒的因素?”

“嗯,這個因素直接導(dǎo)致了我爺爺?shù)淖詺?,以及我父母婚姻的破裂。?/p>

“到底是什么因素?”

“我也一直苦苦追問了好多年,可家里沒有人愿意告訴我當(dāng)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直到我考上大學(xué),在離開太地町老家前往大阪之前,父親交給我一本回憶錄,我才知道了一切?!?/p>

“回憶錄?”

“是我太爺爺?shù)摹Wx完回憶錄我才知道,原來太爺爺在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被迫加入過侵華戰(zhàn)爭的軍隊,在南京戰(zhàn)場上殘害過不計其數(shù)的中國軍民。他回國后就患上了嚴(yán)重的神經(jīng)衰弱癥,在意識仍然清醒時詳細(xì)記錄下了當(dāng)時的種種,直至完全失去了自我意識才停筆。家人一直刻意隱瞞著這段往事,甚至在我父親面前也從未提及過。所以當(dāng)時父親將母親帶回老家,說要和她結(jié)婚時,遭到了家人強烈反對,可他們卻無法給出一個可以使父母信服的理由。于是他們就瞞著家人結(jié)了婚,直到我出生,父親才帶著我們重新回到他的老家——這些都是后來父親告訴我的。

“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shù)一般,我出生的那天太爺爺就去世了。他死后,這本回憶錄被日后整理他遺物的父親看到,這個掩藏了許久的秘密才被父母知曉。知道真相的母親無法繼續(xù)在老家待下去了,跟父親離了婚,離開了那個家,那之后我每年只能跟我的母親見上三四次面。在我的記憶里,她從來就沒有抱過我,每次只會在我面前默默地流淚。我從小就有種奇怪的感覺,感覺我的母親總在有意地避免與我發(fā)生任何不必要的接觸,仿佛我是什么瘟神轉(zhuǎn)世一般。我記得很清楚,那年暑假我去她那里住了幾天,有次過馬路的時候,眼看前面的綠燈就要停了,她猶豫了一下,像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般,才拉起我的手?!惫缣煌nD地說著,像是在敘說一個事不關(guān)己的傳聞逸事,在沙灘上緊緊攥成拳頭的雙手卻一直在不自主地顫抖著。眼前那愈發(fā)猛烈的海浪像一只只灰白色的猛獸,張開黑魆魆的血盆大口向他們飛撲過來。

“爺爺是在一個雨夜臥軌自殺的。那天只有我和他在家,父親出海還沒有回來。他說出門去買包煙,就再也沒回來。他在玄關(guān)穿鞋的時候,低著頭,像交代我關(guān)好門窗一般淡淡地說了一句,‘圭太,你要記住,一脈相承的,除了血緣,還有罪孽?!耶?dāng)時正在看電視,根本沒太在意他的這句話,而且對于那個年紀(jì)的我來說,還無法理解這句話背后沉重的含義?!?/p>

“一脈相承的,除了血緣,還有罪孽?!避卟挥勺灾鞯刂貜?fù)起這句話。

“阿姨,你覺得罪和血緣一樣,可以代代相傳嗎?”圭太轉(zhuǎn)過頭來,不無傷感地問她。

面對突如其來的提問,苓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相信。就像阿姨你生來就是中國人,我的父輩生來就是日本人一樣,我們?nèi)祟悘某錾哪且豢唐?,身上就已?jīng)承載了自己民族的歷史——值得自豪的也好,羞愧難當(dāng)?shù)囊擦T,沒有選擇的余地,只能全盤接受。就像海豚脫離了大海無法存活一樣,一個民族的歷史脫離了每一個微小的個體,也無法成為這個民族的歷史,放大至整個人類歷史也是一樣。這是我們每一個生命個體出生在集體之中的宿命。而我,作為一個十分特殊的中日混血,時常有一種找不到歸屬的漂泊感,像永遠(yuǎn)都置身在我父親的那條漁船上,只能在漫無邊際的大海上永久孤獨地漂流下去。

“爺爺似乎一直都覺得自己從太爺爺那兒傳承了他曾經(jīng)犯下的罪,一輩子都在試圖彌補。他從很年輕的時候就成了一個素食主義者,可父親卻不顧爺爺?shù)姆磳Τ闪艘粋€漁夫,殺戮是他工作的一部分?;蛟S在爺爺眼里,太爺爺身上殺戮的血性又傳到了父親的身上。而我父母的結(jié)合,以及我的出生,像胡亂生硬嫁接后的果樹結(jié)出的惡果,是對這個家族的罪孽最有力的報復(fù)。爺爺為了替他的父親贖罪,也為了替他的晚輩贖罪,最終選擇了以死謝罪。

“父親從十幾歲起就開始捕魚捕殺海豚,他身上有關(guān)殺戮的原罪似乎也一脈傳承到了我的身上。當(dāng)我目睹了那只在這片海域久久徘徊的海豚母親之后,我就已經(jīng)意識到,無論多不情愿,父輩身上的原罪早已像稀釋過的溶液一般分流到了我的身上。而我必須像我爺爺一樣做點什么,來結(jié)束這一無盡的死循環(huán)。所以我剛才也說了,我與那只海豚的重逢,是早已注定好的事情。”

苓靜靜地聽著圭太的身世,很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卻發(fā)現(xiàn)怎么也開不了口。他的故事讓苓心底發(fā)涼,同時卻又獲得了某種豁然,就像兒子自殺之謎一樣,這世上很多事都是無解的,世界的運轉(zhuǎn)并不會以人的意愿為軸心,自有其內(nèi)在的發(fā)展規(guī)律。人類作為這個浩瀚宇宙中一瞬即逝的蜉蝣過客,面對永遠(yuǎn)無解的生死,只能心存敬畏。就像眼前這浩浩蕩蕩的海浪,這些浪潮幾萬年前就已經(jīng)存在了吧?再過幾萬年,或許依然存在——而她,連同她所有難以釋然的悲歡,早就消散在這無邊海灘上某一粒砂石之下,無人記得。沒有什么是永恒的,或許到那時人類也不復(fù)存在,大海也不復(fù)存在,一切歸為虛無。就像圭太之前說的一樣,生命本就是一場徒勞。

正當(dāng)苓胡思亂想的時候,圭太突然拍了拍她的肩膀,激動地說道:“阿姨你聽?!?/p>

苓屏住呼吸,側(cè)耳傾聽起來。海浪聲較之前漲潮時弱了許多,現(xiàn)在溫和地傳進她的耳朵,像是猛獸熟睡后的呼吸聲。在這規(guī)律的呼吸聲中,夾雜著一種類似凌晨空山后的鳥鳴,又像是傳達(dá)著某種秘密信號電報的聲音,由遠(yuǎn)及近,慢慢地向著他們靠近。苓意識到,這就是那只海豚的悲鳴。

“她在召喚我了。”圭太眼睛里滿是月光留下的光亮,他情緒激動地說完這句話,便一下子跳起了身,像著了魔似地一步步往海浪中走去。苓起初還愣在原地,看著圭太的背影映襯在一輪詭異的火紅月亮之中。可當(dāng)海水已經(jīng)浸漫過圭太的胸膛,她才反應(yīng)過來,圭太正在義無反顧地往海中走去。她慌忙起身,想追上去,一個浪頭翻打過來,圭太就徹底消失在了她的視線中。苓瘋狂大叫著向海中飛奔過去,跪倒在潮濕的海水中,一個更大的巨浪撲了過來,在她頭頂撒開一張巨大的水網(wǎng),隨后便“嘩”的一聲砸向了她。

苓在被暮日染成血橘色的房間里猛然睜開了眼睛。眼角濕濕的,鼻腔里也有一股咸濕的海水味。耳邊有綿長的海浪聲傳來,聽著卻近在咫尺,不像是從窗外遠(yuǎn)處的海岸邊傳來的,倒像是從這個叫做“潮騷”的房間里傳出來的。苓扭頭看向圭太的床鋪,上面空空如也,連坐過的皺褶痕跡都沒有。剛才在海邊發(fā)生一切只是一場夢?苓在心里問自己。日暮時分的太陽總是落得那么快,疲憊地一下子就沉入了海底,房間里瞬間黯淡下來,耳邊的海浪聲卻源源不斷地傳來,聽久了,像是有人在她耳邊喃喃細(xì)語。

苓起身坐起,腦袋昏沉欲墜。微弱的光線中,苓看見對面梳妝鏡中一張驚恐萬分的女人的臉,額頭上的那條傷疤正好與鏡子上的那條裂紋重合,她的臉也被割為錯了位的兩段。苓反應(yīng)了許久才意識到那個臉裂成兩瓣的女人正是鏡中的自己。再三細(xì)看之下,總覺得還是有哪里不對勁。苓仔細(xì)確認(rèn)著鏡中的一切,終于發(fā)現(xiàn)問題出在了窗邊那幅《神奈川沖浪里》畫上。鏡子里的那幅畫并不是靜止的,面布中的海浪正如同電子屏幕上播放的影像一般翻涌著,而那清晰可聞的海浪聲也正是從鏡中的這幅畫里傳出來的。細(xì)辨之下,畫里那幾艘船只上的小人也在奮力地劃著槳,沒有五官,卻有著猙獰的表情,跟之前夢境中璟的臉龐如出一轍。苓一下子徹底驚醒,轉(zhuǎn)頭看向窗邊的那幅畫,定睛幾番確認(rèn),墻上的那幅畫卻紋絲不動,連被風(fēng)吹拂的痕跡都沒有。可鏡中映照著的那幅畫卻翻騰奔涌著源源不斷的波浪,并發(fā)出無比清晰可聞的海浪聲。

苓跌跌撞撞地沖出房間,一口氣跑到一樓,接待處的那個老婦人正悠閑地坐在柜臺里面,撐著老花鏡在看報紙。苓記得報紙背面那幅廣告畫,她之前和圭太出去時老婦人也是在以同樣的姿勢,看著這份報紙。難道這么長時間,她一直都在看著同一頁報紙?老婦人從老花鏡上沿看向苓,笑著跟她問好,詢問她是否要出門,囑咐她十二點前回來。

苓的腦子里亂成一團,開口問她:“請問您是否見到過跟我一起來的那個男生?”

老婦人一臉疑惑地看著她,取下老花鏡對她說:“什么男生?您是一個人入住的呀?您當(dāng)時說要換一間雙人床房間時我就納悶來著,我還以為是您有同伴晚一點要過來……”

沒等老婦人說完,苓就沖出了玄關(guān),在日暮時分的沿海公路上瘋狂奔跑起來。她想起了下午和圭太一起去吃過的那家海鮮餐廳,又一路狂奔過去。下午的那兩個年輕店員正在將店外的漁具往店里收著,其中一人看到苓后,笑著問她:“您醒啦?覺得好些了?”

苓喘著粗氣,慌亂地開口問他:“你見過下午跟我一起吃飯的男生嗎?”

店員露出和老婦人同樣詫異的表情:“什么男生?您是一個人過來吃飯的呀。結(jié)果醉到不省人事,我和同事費了好大力氣,打遍了附近旅店的電話,才找到您的住處將您送了回去。”

苓像是瞬間斷了線的提線木偶,拖著沉重的四肢,垂著頭往回走。她試圖理清今天所發(fā)生的一切,卻發(fā)現(xiàn)千頭萬緒根本無法解開,就連現(xiàn)在她身處現(xiàn)實還是夢境都無法分辨,陪伴了她一整天的圭太,還有圭太口中那只跟自己有著同樣傷疤的海豚、同樣自殺的孩子、房間的梳妝鏡中那幅依舊傳出海浪聲的畫作……難道這一切都是她自己幻想出來的?她緊繃了一個多月的神經(jīng)終于到了分崩離析的邊緣。

苓一路胡思亂想著,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來到了剛剛和圭太一起待過的海岸邊——如果她剛剛真的來過的話。她想起在汽車上從夢中驚醒見到圭太時的情景,記憶無比清晰明了,不可能是夢境,她甚至可以回想起逆光里圭太耳朵邊緣上的細(xì)小絨毛。苓突然想起圭太拜托她打給他老師的那個電話,慌忙地掏出手機,查找通話記錄,發(fā)現(xiàn)她在中午的確打過一個陌生號碼的電話,立即再次撥通過去。

“喂,您好?!彪娫捘穷^傳來一個疲憊的女聲。

“請問是濱田圭太的老師嗎?我中午給您打過電話的?!避吲ψ屪约烘?zhèn)定下來,可聲音還是忍不住在微微發(fā)抖。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搞到我的電話號碼的,如果你再打過來,我只好報警了?!彪娫捓锱晭е鴰追峙瓪獾卣f道,似乎要掛斷電話。

“您先別掛!我是濱田圭太的朋友,我有很急的事找他。您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里嗎?”苓用懇求的語氣說道。

對方卻突然嘆了一口氣,開口道:“你自稱是圭太的朋友,難道你不知道他已經(jīng)去世了嗎?”

苓無法相信自己聽到的話,無意識地說道:“他已經(jīng)去世了?”

“對啊,上個月八號的事了……”

十月八號,也是璟出事的日子。苓的聲音顫抖不止,繼續(xù)強忍著問道:“您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嗎?”

“他和他父親出海時遭到了一只海豚襲擊,船被撞翻了,他抱著船上的一只海豚幼崽一起落了海,就沒再上來。之后他的尸體不知為何,一直隨著洋流飄到了白濱町去了,過了一個星期才被發(fā)現(xiàn)……”

手機從苓的手中滑落,她癱坐在海岸上,頭耷拉下來,眼前的一切開始慢慢旋轉(zhuǎn)起來,像被裹挾進了一個巨大的漩渦里。忽然苓聽到了那熟悉的悲鳴聲,壓過陣陣刺耳的海浪聲慢慢傳進她的耳朵。那股悲鳴聲無比清晰震撼,像是某種源自混沌初始的召喚。苓使出最后的一絲力氣,慢慢地站了起來,向著遠(yuǎn)處那輪虛晃晃的赤紅月亮艱難地走去。海水慢慢灌進她的褲腳,漫過她的腰際,一直淹沒了她的胸口。一個巨浪向苓襲來,苓像接受一場等待已久的神圣洗禮一般張開了雙臂,迎接著這鋪天蓋地的海浪。

苓在失去意識之前,在滿是水的世界里看到了那只海豚。先是一個小小的黑點,越來越近,直到苓可以看清它光滑的腦袋上那道和自己同樣的傷疤,以及追隨在它身后那只自由遨游的幼年海豚。苓在水底滿足地笑了,呼出的最后一口空氣變成一連串晶瑩剔透的水泡,一路向上翻滾,直至翻騰到流淌著明亮月光的海平面之上,無聲炸裂。

苓在暮色如血的“潮騷”里醒來。

頭痛欲裂。不知是不是下午喝了太多酒的緣故,連著額頭的傷口也隱隱作痛,已經(jīng)愈合的傷口里,像有一顆新生的獨立小心臟一般跳動著。

苓轉(zhuǎn)過頭去,看到墻上的那幅《神奈川沖浪里》,畫中的波浪正在以溫柔的頻率翻滾著,并發(fā)出悠長厚重卻又原始神秘的海浪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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