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未未
溫州有好水。
溫州塘河似天羅地網(wǎng)密織這座城市幾乎各個角落。
從西山腳底下出發(fā),乘一艘快艇,自西向東,再由北往南,沿塘河河道,觀一城的市井。艙內冷氣開得足,船老大端坐前艙,以后背示人,不時拿方言回頭叮囑一兩聲。艙外是三十好幾度的高溫暑天,熱力披灑而下,而我們在浪花前面逃離。清涼的世界倒是可讓人靜下心來,好專注捕捉快速掠過眼前的河岸、樹木、亭臺、老宅、濺起的浪花和穿梭于浪花與叢林間的鷗鳥及蒼鷺。
船行速度如此之快,只是行于一條城市內河之上,卻給人遙遙無盡頭之感。好奇心慫恿,打開地圖,藍色的水線如毛細血管,看不出什么破綻。但以兩根手指輕輕推開比例,方見塘河河道網(wǎng)絡,細密有序,像蛛網(wǎng)又不似蛛網(wǎng),尤其到河網(wǎng)發(fā)達處,軌跡幾乎是規(guī)整的,橫豎交構,像速寫板上勾勒的巖石輪廓,遍布城市中心,澤被其土地,滋養(yǎng)其子民。
城市有水,是極好的。有濕氣,有地氣,肉身滋養(yǎng),靈魂潤澤。溫州又有一好,近海。白天暑氣再肆虐驕橫,敵不過日落后的海風。太陽漸漸西隱,溫度降下來只是須臾的事情。海上日升,海上風起,海上升涼意。對這熱再多的無可奈何也有盡處,只需期待每日的黃昏。有期待,有希冀,這期待和希冀都能達成,是人生多么有盼頭的一件事,能圓滿一天的不安和焦躁。
塘河所經(jīng)之處,新舊風格交雜,不缺自然的風光、現(xiàn)代的建筑,城市文明推進的痕跡也隨處可見。水岸這邊或有荷池半里,樟柳豐茂,各種神廟道觀顏色豐富,偶有脫落的墻皮昭告著久遠的年代,另一邊就是公園步道、酒吧工作室,還有尚未拆除干凈的腳手架和粉了一半的新墻。老得直不起腰的宅子,幾層矮矮胖胖、層層疊疊、擠擠挨挨,從目光的縫隙里掙扎著冒出半個頭來,給你看見烏青的翹檐和灰白墻上朝下蔓延的灰綠色蘚漬和水痕,都一閃而過。目力可及之處,一間攝影工作室也裝飾成船的模樣,小門緊閉,外面栽一排木欄桿,有幾朵月季攀爬其上,還掛著幾只橙白色硬邦邦的救生圈,朝氣充沛的樣子??焱鹚似痫w,激撞兩岸,形成巨大如同貝殼一般的一扇扇水花,貼著河堤擦過去,復又落入水里,一圈圈慢慢洇開去。
千里塘河如網(wǎng),網(wǎng)羅了歲月,網(wǎng)羅了時光,也網(wǎng)羅了溫州人的生命和血脈。
據(jù)說這里的神廟供奉著陳十四娘娘——因為出生在正月十四,故名。陳十四娘娘除妖護民,催生扶幼,有大德,已被溫州沿海祭奉數(shù)百年。當?shù)孛磕甓加屑漓牖顒?,逢“陳十四娘娘出巡”的祭祀活動更是壯觀空前,大鑼開道,禮炮齊鳴,隊伍浩蕩,所經(jīng)之處無不張燈結彩,年節(jié)一般。定點處還有戲臺搭唱,唱戲的地點也有講究,有廟宇宮觀,有社區(qū)廣場,更有趣者,一棵大榕樹或柳樹下分搭兩張戲臺子,兩家戲班斗戲,功底高低分曉于臺下看客數(shù)量。只是這樣的場面可遇不可求。民眾好這口,常常為了聽戲自覺湊份子請戲班來唱,所以這搭起的戲臺還有“額子戲”一說?!罢惚睆椩~,浙南鼓詞”,溫州有鼓詞,多頌唱陳十四娘娘,因此這戲臺唱的就多是“娘娘詞”。
當年陸游來到溫州塘下的趙宅,見盲先生負鼓唱詞,也有感慨。有放翁公詩為證——“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死后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北镜氐呐笥呀o我看一張手機里存著的相片,一位老太太,樣貌干凈,腰身挺拔,端坐,兩手分執(zhí)鼓箭和三粒板,用鼓箭敲擊鼓和牛筋應調唱和。老太太據(jù)說已七十上下,一字不認,卻能將通篇鼓詞爛熟于心,和人以現(xiàn)代工具交流起來時,直言稱“莫打字,只語音,我不識字的”。因為不識字,想到她光是各種曲目記詞一項的本事,也是令人嘖嘖稱奇。
舊時人家并不一定全聚于大樹下聽戲,那時河網(wǎng)自然,現(xiàn)代文明參與得少,水系清明,人水和諧共處,無須思慮污染事宜,就都各自駕船泊于岸邊,一聲聲悠長的“船開咯”方言號子悠揚于河面,拉開臺上人吟哦的畫卷。柳枝輕擺,河風拂面,榕樹博大的氣息盎然,樹下戲臺上鼓詞聲聲婉轉,岸邊人聽得入神思緒縈回,那一派臨河臨風或坐或立的閑散風光,雖已不復存在不可復制,卻深深刻入人腦海里,令人向往不已。
暮色四合,人身上的熱氣跟隨暑氣的消退也慢慢涼了下去。我們在一處“家燒”館子坐下,開始吃夜飯。和長沙的土菜館類似,這兒的家燒說的是百姓人家日常烹調的常見燒法,突出的是家常風味。一碟碟輕巧靈動的菜式逐一上得桌來,本地朋友一一介紹:鯊魚肚、蔥燒海瓜子、清蒸帶鱗鯉魚、節(jié)蝦——因為記不住介紹的什么節(jié)蝦,怕以訛傳訛,通通以節(jié)蝦稱之——家燒青蟹、紅燒水潺、梅干菜燒泥鰍、澤雅鹽鹵豆腐、蔥油秋葵、長豆角炒茄子……青青綠綠的一桌,看著就已養(yǎng)眼入心。海瓜子小小一粒,搛來送到唇邊,只需輕輕一啜,半個小指甲蓋大小的蛤肉已入口,輕快滑入肚內。鯉魚帶鱗,我很不能理解,湘人少食鯉魚,吃鯉魚多為產(chǎn)婦下奶,還需去鱗抽筋才能祛腥。我試著夾一小塊,放入嘴里,軟爛鮮嫩,并無泥腥味道。水潺是浙南獨特叫法,材料就是龍頭鲓,龍頭鲓通身一條主骨,肉身柔若無骨,又并無肥膩之感,入口即化,風味獨特。梅干菜燒泥鰍就更得我這湖南人的心了,泥鰍不同湖湘常用的煎炸燒法,像是只略微煸了煸,保留了軟嫩的肉質,但梅干菜咸鮮香,泥鰍肉和梅干菜兩相浸潤,各自吸收了彼此的好處,入口只覺得一盤子的分量一人吃都少了。長豆角茄子看相頗佳,一個豆綠,一個茄紫,極少量的油脂并未破壞茄子的本色,還能讓茄子軟爛適口,足見燒菜師傅的用心。鹽鹵豆腐則是當?shù)貪裳沛?zhèn)的特產(chǎn),豆腐以鹽鹵取代石膏點鹵制成,質地較石膏豆腐緊致,可切薄片烹飪,豆香保留得也更多些,色質乳白,兩面煎至微微變黃,吃到口里滿嘴豆香,愛不釋口。
提到澤雅,想起其名字的由來:澤雅位于甌海區(qū)西,原名“寨下”,源于澤雅老鎮(zhèn)所在地名曰“寨下”,因為溫州方言念“寨下”和“澤雅”同音,就訛誤成現(xiàn)在的“澤雅”。方言讀“寨下”“澤雅”,聲音柔軟婉約,帶著戲腔,我跟著學了好幾遍,氣息輕吐,從舌尖迸出這兩字來,猶如身上不知何時已披上一層戲裝,蘭花指尖尖,腰身婉轉如楊柳,已然要唱出一段來的樣子。嘴里念著“寨下”的方言,心里想著“寨下”二字,似更有其妙處在;但“澤”水“雅”美,聯(lián)想起澤雅當?shù)仄俨?、水庫、澗溪、清潭、山泉、幽池,各種水的千姿百態(tài),妖嬈可憐,又深覺“澤雅”有如神傳,又哪里是訛誤呢,簡直當之無愧。
澤雅鎮(zhèn)上還有美談。1995 年,汪曾祺曾往澤雅采風,當?shù)匾粋€叫月靚的小姑娘被請來照顧汪老的行程,一路十分周到。汪老親切地叫小姑娘“月亮”,還寫過一篇紀念文章《月亮》發(fā)在次年2 月的《錢江晚報》上。后來汪老給人寫字時順帶也給月靚寫了個小條幅:“家居綠竹叢中,人在明月光里?!痹蚂n惴惴地請汪老為自家小餐館也題個招牌,汪老一口答應下來,想起自己主創(chuàng)《沙家浜》時劇中的“春來茶館”,就揮筆題下“春來酒家”四字。去澤雅路上,我們特意繞去看看,也想沾些老先生的文氣。酒家兩間窄窄門房,站在門口一覽無余,幾張桌子留出的窄窄過道直通后門小陽臺。陽臺也窄窄的,下面便是一處溪澗,山水嘩然,蟬鳴相和,有少男少女在溪水邊嬉戲。一個女孩一只拖鞋落入溪水里,被沖出去老遠,她的小男友踩著石頭蹦跳著追過去等在拖鞋順水下來的地方,矮下身子,小心伸出去一只腳,用腳尖勾住漂過來的那只粉色拖鞋,再遠遠拋給提著一只腳搖晃著等待的女孩。我們在上方看得笑出聲來,心里羨慕著愛情美好的樣子。折返回屋內再端詳,豎條紋的木板墻上就掛著春來酒家的匾一塊,只是內里換了復刻件,落款當年十月汪曾祺字樣,因為時隔太久,挨著山水,扯了濕氣,已有霉?jié)n浸在里頭。
甌江蜿蜒往南往西,就是開闊一池碧水的澤雅水庫,我們在那附近的山里又吃到了幾道美食。吃飯的館子蜿蜒曲折,“行欹斜兮得路”,是半山一個略隱蔽的院子里再順著石階走上去二十米。那幾道菜,一道是清蒸斑魚,一道是番薯粉絲瓜湯,還有一道是清炒馬齒莧。原本以為在市區(qū)里已經(jīng)吃到各類魚之精華,到了澤雅山里,吃過這道溪水里捕撈上來的斑魚,才覺得魚鮮的盡頭在此無疑了。長沙明明也有好水,城市里一江兩河,湖水庫壩池塘無數(shù),長沙也有好魚,只是此番同溫州一比,居然就給比了下去。溫州可食用魚類品目繁多,洋洋灑灑各種做法。長沙可烹制出好味道的魚卻不太多,只是一種魚有數(shù)種做法。鮮也是鮮的,但需要姜片紫蘇青椒祛腥提鮮,口味也更爽辣些。澤雅這道清蒸斑魚,明明只是淡水品種,肉質卻細膩滑嫩如同深海冷水魚。以筷子掰開魚身,肉質緊實不散,塊塊如同蒜瓣,又如綢緞滑膩,夾起一塊魚肉,蘸少許碟盤里的醬油,送入嘴里,鮮香異常,似乎還隱約有膠著的黏感,除少許蔥香,吃不到其他佐料的怪味。番薯粉絲瓜湯,斷句要斷在“粉”字后頭。比起湖南這邊的紅薯粉,這兒的粉條更寬厚些,番薯的材料應當放得更多,所以夾起來吃起來都覺得粗糙感多一些,口感其實更穩(wěn)重了。湯里搭襯絲瓜和散煎的雞蛋,清淡溫和又飽肚。
莧分人莧、馬莧,人莧就是現(xiàn)在的紅莧和青莧,馬莧就是馬齒莧。汪老在其《故鄉(xiāng)的食物》中說馬齒莧少有人吃,在我家里卻是從小吃到大的一個夏季時令小菜,一碗清炒馬齒莧端上來,就覺得親切。只是在家吃的都只是媽媽做的涼拌馬齒莧,馬齒莧的酸味保留得多。而這碗清炒馬齒莧,大概因為烹炒方式,酸味淡下去不少。夏季食馬齒莧,有腹沉之人嚼草吃青的豁然開朗。
菜式清淡有菜式清淡的雅在。油鹽感覺讓人身體沉重,人氣朝下沉;口味清淡者,人氣上升或平和,身輕如燕,健步如飛。所見塘河兩岸的棲鳥逐鷗和蒼鷺,山林中蹁躚的長尾鳶,餐風露,吸靈氣,棲良枝,因此更是帶著這樣的氣息,葉風霜月。
這兒的人,樣貌很端莊,端莊里有正氣,所以端正。大抵天時地利,所以盡沾文風山息水氣,一人一食,一草一木,一花一露珠,都眉清目秀,眉目舒展,眉間見風云,眉目里喜笑顏開。老少皆如此,讓人生出想親近的心。溫州人燒的菜好吃,約莫也是這個原因。好看的人無丑字,端正的廚子斷然做不出難吃的菜。這樣的論斷似乎明顯有我的偏倚之心在里頭了??僧吘咕瓦B沈從文先生也說,臨水而居的人,河也好,海也好,總會讓人多些機會凝眸人生遠景,可放大希望和人格。
那日刷到一個視頻,一小哥安坐樹下,身后有青山環(huán)抱。面前一原木墩做茶臺,一只扁壺往一只半開口的樸樸素素金屬罐內倒入山泉水,拈一撮茶葉放入罐中,再依次放入一塊拇指大小的黃冰糖、幾顆青葡萄干、幾粒殷紅的枸杞;再用竹簽穿起一顆大棗,放入面前火塘,以炭火烘烤至皮焦,掰開焦棗,露出嫩黃的棗肉,棗香已被炭火逼出,遂投入水中;又取干桂圓一枚,不去殼,只拿牙簽在上面戳出利索的小洞數(shù)個,也投入罐中水里。一切備好,金屬小罐以鐵絲繞圈扭出兩只“耳朵”,架于火塘上燒至沸騰。此時將這罐色澤棕黑溫厚的茶水倒入面前平平常常的小碗里。金屬茶隔漏出茶湯,不成形不成線不規(guī)整不守規(guī)矩不講章法,煮茶人卻一口抿入,嗞嘬有聲,復從旁一小碟里,拈一顆佐有小魚干和干紅椒的香脆花生入嘴,嗞嘬,咔嚓,咔嚓,嗞嘬。觀者沒有食指大動,也垂涎向往。再看定位,溫州人士。
永嘉大師說,“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
由此想,概溫州人、溫州菜、溫州風致,大抵如此,隨心所欲后自成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