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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和她的第一個連手

2022-03-27 12:25:02馬金蓮
長江文藝 2022年3期
關(guān)鍵詞:大隊長馬東羊圈

馬金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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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以自己比較清晰的童年記憶為起點,來細數(shù)我母親在羊圈門所結(jié)交的好朋友們,第一個應(yīng)該是馬東的女人。那時候的羊圈門人還不知道閨蜜這個說法,更不會用好朋友這種洋氣但拗口的詞兒,我們有著更土氣更實用的稱呼,叫連手。連手,連手,試著喊一喊吧,是不是挺順口的?再細想一下里頭的味兒吧,感覺這含有土腥味的稱呼挺得勁兒的對不對?試想一下,兩個人,你的手,我的手,手和手相拉,勾連,便是連手,手既然連起來了,關(guān)系還會遠嗎,自然是不遠了,是親近的密切的關(guān)系了,用如今的時髦話來說,那就是閨蜜。

男人和男人很容易成為連手。而那時候村莊里的女人似乎更含蓄一些,也總是被生計捆綁在比較狹窄的日常范圍里,她們交朋友的圈子要比男人小,幾率也比男人低。經(jīng)常跑去趕集的是男人,辦大事的是男人,出遠門的是男人,攆賭博攤子的是男人,湊一堆兒打牌、下方的也是男人,商量各種重大事務(wù)的更是男人,男人和男人間很方便結(jié)交。女人就要困難一些。除了偶爾走個親戚,趕一趟集,她們大多數(shù)時間都困在村莊里,守在土地上,日子本分到枯燥的程度,除了本村莊的幾百號人,又能去哪里認識更多的人呢。好在她們自有排解的方式,一日三餐也能忙個不停,生兒育女也有很大的樂趣。除了操持好自己一家老老少少的吃喝穿戴之外,在日常生活中偶爾也會結(jié)交到連手。

母親怎么和馬東女人就拉近了關(guān)系,今天無從追考——生活里有很多事情就是這樣,等你注意到的時候,已經(jīng)進行到了一定程度,要追查起緣,往往是困難的。我記得有一天陽光暖烘烘的,把院子曬白了,我在墻根下看螞蟻在春風里亂跑——在剛剛過去的那個漫長單調(diào)的寒冬里,好像連螞蟻也凍得消失了,現(xiàn)在看到還挺親切的。一陣清脆的鞋底響傳進耳朵。我慢慢抬起頭,看到了一對紅色平絨干板鞋,再往上,一個中等略寬的身軀,一張國字臉。我認得她,馬東的女人。姑舅嫂子!我喊。那時候我們姊妹在羊圈門沒別的美譽,能拿得出手的就是懂禮了,見了莊里男女老少都要打招呼,該喊啥喊啥。這也得益于羊圈門那時候良好的莊風,幾百號人,分幾個門戶,各門各戶有前輩們傳下來的約定俗成的輩數(shù)劃分,誰家輩分大,誰家又小,都清清楚楚,小輩們會主動承接前輩流傳的這筆人倫財富。穩(wěn)定的秩序在一輩一輩之間傳遞。早在我們牙牙學語、睜眼認人的時候,父母就開始教給我們,這是誰誰誰,該叫啥,那是誰誰誰,又該叫個啥。都是有理有據(jù)有頭有尾的。

馬東女人身邊站著我媽,她們只草草掃我一眼,注意力就轉(zhuǎn)移了。在議論下院的一棵梨樹。我們老大家那個長得咋那么快,年時一茬梨兒結(jié)得繁,我吃謀能卸一大籠子。馬東女人望著我家的梨樹,對我媽說。她們背對著我。一高一矮,一肥一瘦,兩個身影并肩而立。穿戴是大同小異的。頭戴白圓帽,身上是棉襖,腿上裹著棉褲,腳上的鞋不一樣,我媽是家常布鞋,馬東女人是干板鞋。后者的那雙鞋顯示了她的鄭重,她是到別人家串門子的,所以出門前特意換了新鞋。只是一雙鞋,也能讓一個人有了不一樣的氣息。作為馬東女人的話,我覺得這雙鞋讓她變得洋氣了。她不是邋里邋遢隨隨便便到我家來的,她做了準備。從頭到腳都換新的話,太顯眼了,也沒有必要,所以就只是換了鞋。

我歪著頭一直看她的鞋。這樣的鞋我媽也有一雙,就藏在我們大房地下的那個柜子下面。平時她舍不得上腳,只有出門的時候才拿出來。這時候的羊圈門,婦女們中間大概正流行這樣的鞋。馬東女人穿這雙鞋不好看,反而襯托出了她的一個缺陷,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她的腳拐子太大。右腳的拐子尤其大,就在大拇指和腳心之間的那個交界處,一個肉骨頭堅硬突兀,隔著鞋也能看到,鞋被撐得有點走形。這種鞋輕便,柔軟,最容易走形。我為這雙鞋可惜。兩個女人不知道我一個小屁孩的注意方向,她們還在議論梨樹。我聽明白了,幾年前我爺爺從集市上拿回來的三棵梨樹苗,一棵被馬東哥哥拿走,如今他家那棵樹長得遠比我家這棵高大,還開始結(jié)果子了,去年那一季果子尤其多,卸載了一籠子。而我家這棵才開始開花,去年開了一茬,最后一個果子都沒坐,原來開的是謊花。

就沒給你幾個嘗一下?我媽問。

我皮嘴沒洗干凈!馬東女人干脆利落地回答。

談?wù)摮霈F(xiàn)一瞬間的中斷。有一種微妙停頓在里頭。更有一種情緒在中間醞釀,交換,碰撞,裂變,融合。

我慢慢轉(zhuǎn)過去,望馬東女人的嘴。她嘴唇干干的,有一抹憤慨和委屈在唇線間緊緊繃著。我大概能領(lǐng)會她此刻的心情。她在訴苦,更在鄙夷,在表達長期積壓的委屈,也在發(fā)泄她的憤怒,更在表露一種內(nèi)心的孤單,也在尋求可能的同盟。她拋出的是心底不輕易外露的秘密,一旦拋出來,預(yù)示著她的真誠,還有懇切,她要用這些換取一種東西,那就是友情。

人和人結(jié)識,深交,產(chǎn)生友誼,穩(wěn)固友誼,有個奇怪的過程。后來江湖上有個段子形容友誼,說人生四大鐵指的是一起扛過槍一起同過窗一起分過贓一起嫖過娼。當然這指的是男性之間的鐵桿友誼。放到我們羊圈門的婦女們身上自然不合適。當時我們莊的女人們結(jié)交、深化友誼的辦法是,以秘密換秘密,以好換好。好,是后來漫長的日子里,鞏固和彰顯友誼的辦法;而交換秘密,往往用在開頭。名著《百年孤獨》里有這樣的片段,吉普賽人梅爾迪亞得斯幫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搭建實驗室的時候說他在世界各地流浪時沾染上的流行性疾病毀掉了他的健康,這個情景被布恩迪亞當作一段偉大友情的開端。吉普賽人敞開了胸懷,道出了自己的秘密,換取了布恩迪亞的信任。那是遠在世界南半球的故事,甚至可能是虛構(gòu)的。但,這里頭的那個核,放到我們羊圈門也是貼切的。那時候我們羊圈門的女人們目不識丁,但在人生和生活里的智慧,絲毫不亞于烏爾蘇拉、蕾梅黛絲、梅梅她們。

馬東女人吐露了她的秘密。

當然,秘密吐露之前我媽肯定做出過暗示、誘導和試探。

馬東弟兄不合,這是羊圈門人盡皆知的秘密。哥倆原來都在下莊子那里住,墻挨著墻,后來大鬧了一場,馬東把家搬到了羊圈門的最南端,在一片莊稼地里起了新家。當時羊圈門的南邊還沒有一戶人家,馬東新起的家顯得分外孤獨。瘦零零一個房子,房子旁邊是挨著墻掏出來的一個淺窯。應(yīng)該有個院子的,用土墻把房屋圍起來,再裝個大門,這樣才是有里有外有門有戶的一個完整的家。但是要置辦齊全這么一個家,何其不易!老父親當年給兒子們依次娶了媳婦,又分別給他們另了家,一旦另出去,就預(yù)示著這個兒子的日子和老父親再也沒有關(guān)系了,親情當然還在,但為人父的那份責任已經(jīng)卸掉了。父親給馬東另了家,他不能和大哥和睦比鄰而居,要另外安家,這就得完全依靠他們兩口子的能力了。而這個過程中,我們聽得出他老父親是明顯偏向大兒子的。所以,孤立無援的馬東兩口子,要另外開辟一個家,活出一份像樣的光陰,是需要背負很多重壓的。

既然不合,經(jīng)常鬧事,老大家院子里的梨兒,就算爛掉,就算填溝,也不會輪到馬東女人。我母親的故意一問,有著激將的意味。馬東女人的回答,看似自我貶低,其實爆發(fā)了她的憤慨。

初春的梨樹,桿梢都黑黢黢的,顯得固執(zhí)而冷硬,沒有蘇醒過來迎接春天的跡象,還在酣睡當中。

馬東女人抬手搬住一棵樹杈,慢慢往下拽,她用的勁不小,我真擔心會咔嚓一聲掰斷。凍了一冬,樹木硬邦邦的,柔韌性正差。我母親無動于衷,她沒有我這樣的擔心。就算真斷了,她看樣子也能坦然接受,因為不是別人掰斷的,是她剛結(jié)交上的連手。我不知道她們之前有過怎樣的努力,怎么忽然搭上了線,擦出了火花,我只看到母親的臉頰紅撲撲的,眼里有一抹亮晶晶的光,她歡喜得很,她忽然拉一把馬東女人的胳膊,兩個人進屋里去了。

她們進去后,廚房那座沉默的房子頓時就活過來了。好像本來是一爐蓄著的熱灰,她們倆是新投的干柴,柴一進去火就嘩啦啦燃起來了。兩個女人也能成一臺戲,還是一臺挺熱鬧的戲。不用刻意備腳本,羊圈門的生活本身就是最好的戲本子。這一刻突然迸發(fā)的投契感,讓她們相見恨晚。我不看螞蟻找食,騎上小花園的矮墻墻子,隔著窗玻璃,遠遠看這兩個女人把自己燃燒成兩盆火。窗玻璃其實臟兮兮的,窗縫隙里我媽在初冬時節(jié)塞進去防備寒風亂鉆的棉花疙瘩、破布條條,都還沒有扯掉。那時候我們的窗戶也不大,要透過玻璃看到屋里的情形,是困難的。我干脆聽。聲音是臟玻璃擋不住的。我媽這個女人容易興奮,她今兒顯然興奮起來了,她一興奮,嗓門就高,還尖細,她歡快地嘎嘎笑著,忽然就把頭探出門簾外來,噗嗤擤一大把鼻涕,摔在門外,手在墻上摸一把,大概抹掉了大部分,殘留了一點痕跡還在手指間,她又很順溜地在衣角上一抹。大人有時候跟我們孩子何其相似,盡管他們動不動訓斥我們在身上亂抹鼻涕。

屋里飄出香味來了。空氣變得寒涼。雖說是春天了,早晚還是很冷。我從她們說笑聲的誘惑里掙脫出來,好像掙破了一個夢,然后我擺脫了夕陽的殘光走進廚房。要是可以,我還真舍不得打破這暖烘烘的熱鬧氣氛。她們在做什么?我看到案板上已經(jīng)晾著幾張泛著金黃色澤的餅,我媽坐在灶前燒火,馬東女人腰里系著我家的圍裙,正彎腰往鍋里刷油。

多放點油,不要給我??!我媽笑著提醒她。我的心顫抖了一下。這老婆子瘋了嗎?好在我看見馬東女人沒有聽這瘋女人的胡話。她穩(wěn)穩(wěn)抓著油瓶,右手里的油抹布在鍋底里擦了一圈,麻利地放回油瓶,沒有再蘸一抹布油。就這已經(jīng)很奢侈了。你看案板上那五張餅,那亮燦燦黃蔥蔥的顏色,分明是清油和火候共同配合的結(jié)果。香味就是它們發(fā)出來的。我踮起腳尖望,口水早就蓄了滿滿一口。但我不敢撲上去拿一塊犒勞自己。我媽的家教有時候很嚴,比如這時候家里有外人,在她不發(fā)話的情況下,絕對不許我們哪個孩子私自做主搶在大人前頭吃東西。別看她現(xiàn)在笑呵呵的,這馬東女人又不會長在我家里,等她走了有我肉疼的時候。

媽。我試著喊。提醒她,有個孩子在這里,正被美食誘惑得要吞掉自己的舌頭。沒人理睬我。我媽似乎被一種亢奮的東西給控制著,她從來沒有這樣高興。她興奮得臉蛋泛出粉色,鼻子尖都紅了。她正和馬東女人說話。我也算個耶題木?譹?訛啊——她搖著頭,一副感慨萬端的樣子,聲音里有一抹哀痛般的喜悅?;饻缌耍幌嘛L閘,呱嗒,風板的舌頭鼓出一股風,通過風道傳到灶眼上,暗下去的火渣再次明亮,剛?cè)M去的一把麥柴燃起來了。她不再拉風閘,一個手拄著膝蓋,一個手軟軟地抓著那束麥柴,通過一股輕微的力量掌控著火,讓火勢盡可能地綿長、均勻。烙餅就需要這種不硬不猛的綿火。

火光映亮了她的臉。好像她體內(nèi)原本有什么沉睡著,現(xiàn)在被喚醒了,她整個人也被點亮了。她熠熠地閃著光芒。她忽然起身扯下半片餅,毫無征兆地遞給我,說快吃,看你姑舅嫂子做的莜蕎面攤饃饃好吃嗎!

幸福來得這樣突然。我被這豪爽嚇著了,兩個手惶然捧住餅,好燙啊,鍋底的熱氣撲人。我媽已經(jīng)又坐回去了,往灶眼里續(xù)柴。我確定我走狗屎運了。和馬東女人相談甚歡,深感投契,可能讓我媽有些興奮過頭,昏頭昏腦中把我也當客人了吧。管它三七二十一呢,我坐在炕沿邊就吃。攤饃饃是用莜麥面摻和上蕎麥面做出來的,里頭還撒了一些用擦子磨得很細的洋芋絲兒,又撒了蔥花。還放了油鹽花椒和味精。難怪香得天下無敵。我聽見牙齒和舌頭歡快地配合著,味蕾大聲贊美著。好吃,真好吃!我要是此刻一頭栽倒死了,你不用尋找死因,就是香死的。

又一個大攤餅出鍋。馬東女人右手用鍋鏟,左手捉筷子搭了一下,飛快將一張黃亮的大圓落到了案板上。接著又往鍋底刷油,又開始攤下一張。

我慢慢咀嚼,分辨著餅子的組成成分。蕎麥面酥軟,但缺乏韌勁,莜麥面柔韌、勁道,卻黏性極差,讓它們結(jié)合,就互補了彼此的短處,完全變成了優(yōu)勢組合,而洋芋絲兒改變了純面食的現(xiàn)狀,洋芋里含有淀粉,烙熟后綿軟又有嚼勁。這些食材是我們生活里最平常不過的,這些年我們幾乎天天吃,煮洋芋、炒洋芋、洋芋面早把我們吃膩了,莜麥面做的飯和餅子也吃得不愛吃了,蕎麥面攪團和面條也難吃得很……食材還是那些食材,現(xiàn)在改變了組合方式,就是完全不一樣的美味,這驚喜是馬東女人帶來的。真沒看出來這個女人能有這樣好的廚藝。

餅子終于烙完了。我看見我家的半瓶油見底了。

那我再倒一瓶兒去!我媽麻利地接過玻璃罐頭瓶,擰身往后院跑去。她的口氣是那么豪爽,好像我們家的清油存儲量很大,就應(yīng)該被這樣大方地揮霍。

后院的窯洞里裝著洋芋,也放著一個瓦壇子,那是我家的總油庫。我追攆上去,表達著自己一直沒敢問出口的疑惑:媽呀,她是不是放油太重了?那半瓶子油夠我們吃七八天呀!叫她一頓就給使喚光了!

也就是說,馬東女人的一頓餅子,生生烙掉了我家一周的用油量。我媽一把拉住我,把我扯進窯洞,聲氣壓得變了音,你吵個啥?她瞪著我,不就是半瓶油么,你叫她聽著笑話!

這話里頭的道理我懂一點兒。誰都不愿意讓外人看破自己家日子里的一些內(nèi)幕,比如我們家的節(jié)儉,磨一壺油能吃大半年。每次做飯就往鍋底里刷那么一油抹布,用我媽的話說,油要比眼淚還稀罕。我家的日子全靠了我媽的精打細算。話說回來,羊圈門誰家的日子不是精打細算過下來的啊。屎肚子百姓嘛,日子不這樣過,你還能咋樣過!

話說油多放點那餅子就是香,我吃了半片這會兒舌頭上還香呢。我不是不能接受這個女人浪費我家的油,我是不能接受我媽忽然表現(xiàn)出來的大方。她忽然變了一個人一樣,簡直讓人難以接受。

我媽給瓶子里灌了一瓶油,仰起頭對著窯門口透進來的光瞅了瞅,改了主意,又倒回去半瓶,然后蓋好油壇,端著多半瓶油出去。多年后我才能明白我媽當時的舉動。這個一貫節(jié)儉的女人,今天忽然迸發(fā)的豪爽,這一刻還是敗給了多年養(yǎng)成的節(jié)儉習慣。她終究沒有勇氣端一滿瓶油去見馬東女人,她怕接下來這瓶油又被揮霍掉。突然升級的友誼確實讓人歡喜,甚至歡喜到暈頭轉(zhuǎn)向,但日子是一天一天過出來的,一時的大手大腳,需要后面無數(shù)時日的更加儉省去彌補。

接下來兩個女人打了荷包蛋。整個過程我坐在門檻上看著。馬東女人不建議打那么多。她甚至不建議做荷包蛋。她把所有的餅子切成了菱形的箭頭,重新回鍋炒了。她一邊往一個盆子里鏟炒熱的饃饃丁兒,一邊說算了,不年不月的,吃啥雞蛋哩,這攤饃饃就好得很!再說家里又沒來親戚??隙ㄊ亲詈笠痪湓捈ぐl(fā)了我媽心里的豪情,她撅著屁股從案板底下的一個樹皮殼子里掏出一堆雞蛋,說都打上,每個人都有份兒,你就是親戚,頭一回上門的貴客!

雞蛋擺在案板上,一共二十三個,白燦燦的一堆。我媽在鍋里燒了開水,水開了,馬東女人掀開半邊鍋蓋,我媽將火撤了,看著馬東女人忙碌。我也望著她忙碌的身影。想想真離奇,做夢也難想得到吧,有一天這個女人會跑到我家的鍋臺上做起飯來。事實就在眼前上演。女人的友情就是這么奇幻吧,它把不可能變成了可能。在這以前,這個馬東女人對于我來說是遙遠的,跟村莊里大多數(shù)婦女一樣,她們忙碌著自家的日子,具體過著怎樣的生活我一點都不清楚。只有誰家過紅白事的時候,寺里過圣紀的時候,溝里擔水的時候,上地干活兒的時候,會碰到,碰到了可能會打招呼,就是這些了。沒法更多。她家住得離我們本來就遠。而人和人交朋友,更大程度上會受地緣因素的影響。她讓我們第一次高度關(guān)注到,是她家和馬東大哥的矛盾白熱化,大鬧那一場,然后她兩口子賭氣搬了新家。不過整個事件中,都是馬東在和他父親、大哥吵架,這個女人沒有多顯眼,她不像那些潑婦跳出來撒潑,她默默跟在男人身后,給人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是,她只是一個勁兒地抹著眼淚。

一個就知道哭鼻子的女人,現(xiàn)在忽然和我母親親近了起來,無論如何,事情來得有點突然。她在打雞蛋。雞蛋抓在手里,飛快地在鍋邊上磕一下,然后兩個手一分,蛋液就滑進鍋里,蛋皮她頭一低丟進了灶火眼。我媽嘎地一聲大笑起來,說你姑舅嫂子你曉得嗎,有些女人連個荷包蛋也不會打,水滾了還不撤火,大火燒著,雞蛋都給沖化了,做出來半鍋雞蛋湯,連一個囫圇蛋也見不著,看你信嗎?馬東女人已經(jīng)打完了,二十三個蛋,光磕撞就得好一陣子,虧得她麻利。她在護裙上擦著手,把鍋蓋蓋上,也嘎地笑出聲來,調(diào)門忽然提高,說信哩么姑舅阿姨,咋能不信哩!我家老大的女人,那么能的人,不會刺豁雞,說手不敢往雞肚子里塞,熱烘烘的,一塞進去手就抽筋了。早些日子宰了雞都是我婆婆刺豁。等我進了馬家門,拾掇雞的活兒就全靠給我了。

她語速不快,嗓門比較粗,不看她本人只是聽這語聲,會讓人誤以為這是個嗓門稍細的男人在說話。

我媽開始燒火,火嘩啦啦笑,她也笑,好像她這輩子從來沒有這樣歡快過。這時候的雞蛋已經(jīng)在溫開水里坐住了形,可以用大火燒了。她就一邊用大火燒著,一邊不停地笑。我感覺我媽像個剛下完蛋的母雞。她興奮,歡快,輕薄,要飛起來一樣。這是一個讓我感覺陌生的母親。是什么讓她這樣高興,高興到失掉了慣有的穩(wěn)重和分寸?

天擦黑馬東女人才走。我媽親自送她出門,看著她走進前方的暮色里,我們才轉(zhuǎn)身回家。臨轉(zhuǎn)身,我媽還給滿眼的暮色拋出去一句話:明兒閑了再來啊,你姑舅嫂子!黑沉沉的前路上回應(yīng)過來一句:閑了就來了,姑舅阿姨!

一段偉大的友情就此拉開了序幕。從這以后,大概有三四年的時間吧,我媽和馬東女人成了最好的連手。后來我回頭追憶往事,替母親梳理這段友情,有些地方讓我迷茫,我不知道是什么讓她們友誼的開頭給我留下了這么深刻的印象。

我媽很喜歡馬東女人,對她的評價特別高。記得那晚送她離去后,我們一家人坐在煤油燈下做過一陣回味。主要是剛剛裝進肚皮的這頓晚飯?zhí)S盛了,攤饃饃,油汪汪的,還又炒了一遍,炒的時候還把腌白菜切碎放了一些,饃的柔韌,菜的清脆,酸中帶咸,風味獨特。還有荷包蛋,每人三顆。這晚的荷包蛋打得真好,沒有一顆殘破的,都珠圓玉潤,飽滿可愛,湯液清亮,雞蛋雪白,你能想象這美好嗎。我媽忽然變溫柔了,對我們每個人都那么和氣,她把碗送到我們每個人面前,把馬東女人拉到炕頭坐下,她給我們介紹這個女人,好像我們第一次認識她。她又指著我們一一給馬東女人介紹,先說到了我們的父親,父親這會兒不在家,我媽卻不想放過他:你姑舅巴,經(jīng)常不在家,你曉得,當著個破大隊長,忙得沒個日月!你可千萬別以為她在貶損我們父親,鬼都知道她在夸!羊圈門幾百口子人,當大隊長的就他一個!她指著我大姐,金女,我大女子,九歲了!又指我,銀女,老二,七歲了!指頭輪到我家老三身上,老三自己先開了口,說:三窩子,花女,五歲。說完她指趴在被窩里啃腳指頭的那個嬰兒,說落屎嘎嘎子,也是個賠錢貨,叫賽賽子。

說完,過了幾秒鐘,我們大家都笑了。

都說疼大的,慣小的,中間夾個受氣的。意思是一奶同胞的孩子們當中,最受委屈的往往是不大不小中不溜兒的那個。可你看到了,我家老三哪里有一絲受欺負的跡象,她生來就有張八哥巧嘴,誰也不怕。

馬東女人鄭重地看我們,用目光一一跟我們對接,算是正式認識,預(yù)示著從此以后她就是我媽的連手了,她們會常來常往,不是姊妹親似姊妹,沒有血緣,勝過血緣。羊圈門的連手情意就是這么神奇。

姑舅嫂子。

姑舅嫂子。

姑舅嫂子。

我們依次給她打招呼。鄭重而熱情。

我說過了,羊圈門人老五輩就是這么個禮性,長幼有序,輩數(shù)分明。馬東的爺爺跟我們爺爺互道弟兄,馬東父親跟我們父親以姑舅稱呼,到了馬東這一輩,跟我們姊妹平了。馬東女人是娶進來的,這之前她跟羊圈門沒關(guān)系,現(xiàn)在她按馬東的身份和莊里每一個人排大小。

她走后我姐金女問過我媽,干脆你和她結(jié)拜算了,認她當干妹子!

其實這是可以的。不結(jié)干親之前她是馬東的女人,如果真的一旦結(jié)了干親,她就是我媽的妹子了,她可以和干姐姐平輩,以姊妹相稱,等于她們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超過了從前的固有關(guān)系。

我媽的眼睛亮了一下。好像金女的話往她眼睛里投了一把火星,點燃了她的某種隱藏的心思。連空氣也忽然被增溫了一樣,有了一絲讓人不知所措的灼熱感。

要多一門親戚了!我心里飛快地運轉(zhuǎn)著這個信息。真認了,馬東女人就是我們的干姨娘。我們還沒有一個距離這么近的親戚。以后常來常往要多方便有多方便!

不成。大隊長走進門來,出聲打斷了我們。羊圈門唯一當官的人(大隊長算是官嗎?反正當時我們羊圈門的人都認定這是官),話語是不多的,本來就不多,自從最近當上了大隊長,就更少了。貴人語遲,我媽這樣夸贊過。話說多了比屎都臭!她這樣表達對愛說話者的鄙視。她肯定是忘了,我們家除了這個當官的,其余人都隨了她,一個比一個話多?,F(xiàn)在我們家里話語表達是不均衡的,所有的女性都嘰嘰喳喳,合起來就是一窩麻雀。唯一的男性,我們的父親,他輕易不說話,這讓他偶爾說出來的話具備了奇異的功效,他往往四兩撥千斤,一個人就能平衡我們這一窩的喧鬧。他說不成。就兩個字,平息了空氣里蒸騰的熱度,好像有人兜頭潑了兩馬勺涼水。

為啥不成?我媽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情不自禁地反問。她的腔調(diào)里還殘留著熱,她還沒有從一個高度上及時降落回地面。她口氣有點撒嬌的意味。今兒她高興,高興讓她有些輕狂,輕狂讓她忘了自己是誰,是四個娃的媽,她肯定以為她還沒有長大,她還是個小姑娘,小姑娘總歸是擁有撒嬌的權(quán)利的吧。

是啊,為啥不成?除了四妹太小,不諳人事,我們姊妹三個齊刷刷望向父親。就算我們都也還不太懂大人的事,但香和臭我們能區(qū)分。馬東女人一出現(xiàn),就大大改善了我們的伙食,今晚這一頓美食啊,你敢說你沒差點香破了頭?這樣好的女人,如果真的親密起來,以后常來常往,親如一家,我們的口福就到了,當然清油是不敢再由著她這樣揮霍了,雞蛋也不可能這樣一人一碗地吃,那就隔三差五讓她做個攤饃饃吧,哪怕少放油,也肯定比我媽做的好吃。我們都是饞嘴巴,我們的味蕾已經(jīng)牢牢記住并將不斷懷念這頓美餐。

她比你堂深。你交不住她。

這是羊圈門的新晉大隊長,在馬東女人這件事上頭,唯一送給我媽的建議。后來的三四年當中,我媽將會驗證這句話,并且佩服大隊長目光深遠,能看穿人心。當然,這是以后的事,眼下這個夜晚我媽難以接受這個評價。

你就是眼紅,看我有了個連手!這是我媽的抗辯詞。奇異的是,軟綿綿吐出這句話,我媽就沒那么亢奮了,她甚至很快就懊惱起來,她舉起油瓶子在燈下瞅了瞅,說使喚起油手還真?zhèn)€重哦,差不多費了我一瓶子!父親用舌頭舔著嘴唇,好像剛吃過的美味還粘附在嘴唇上,需要他認真舔舔才不至于浪費。他打一個大哈欠,說攤饃饃這么做好吃!荷包蛋多放點油也好吃——

這一晚的攤饃饃和荷包蛋,給我們每個人都留下了難忘的記憶。主要是太香了。柴火燒鐵鍋,莜麥面用開水燙熟了,再和蕎麥面揉到一起,洋芋絲兒細細的,這些平時不搭界的食材愣是被放到了一起,還醞釀出了這樣柔軟又嫩脆的香。荷包蛋我們偶爾也吃,可馬東女人打出的荷包蛋怎么就那么嫩呢,入口后你都來不及發(fā)動牙齒咬,蛋已經(jīng)歡呼著擁裹了你的口腔。我們多么貪戀這口腹之欲,我們已經(jīng)在懷念馬東女人帶來的美味。

難道心不實在?母親忽然問。目光炯炯,望著父親。隊長大人拿手背抹去哈欠帶出來的眼淚,哈哈一笑,說算了算了,說到底是婦道人家,心思再大,還能有多大?他坐起來,神色嚴肅,顯然是在說正事了,你和她做個連手嘛,成么,要結(jié)拜么,我看還是緩一緩,說不定過上一兩年,你就不想結(jié)這個拜了。

看來人還是要當官兒啊,父親當上大隊長才多久呢,話能說得這么講究,充滿了藝術(shù)味道。態(tài)度也好,語重心長,春風化雨,撫慰人心。

母親把油瓶子放回到架板上,說算了,聽你的,日久見人心,日子長了再說。

我們不得不承認,這一擱置,就把事情拖進了遙遙無期當中。

好在馬東女人從來沒有催促過我母親,我印象里都沒有聽到過她再提及這件事。幾天后她又來了,還是穿著家常衣服,腳上還是平絨鞋。我一眼就看出來鞋很新,肯定上次從我家回去后,她就脫下收起來了,今兒才又上腳。羊圈門的生活我還不清楚嗎,抱柴、燒火、喂牛、背糞、擔水……干板平絨鞋太嬌了,哪里經(jīng)得起這樣高強度的蹂躪。她胳膊上挎?zhèn)€籠子,籠子用一片白包巾苫著。她走路不急,緩緩地迎面走著。西北風從她身后吹過,掀動了她的罩衣襟子,也掀得苫籠子的包巾四個角兒此起彼落,她伸手壓著包巾,因為使勁,腰身微微地前傾,這讓她好像負載了某種重壓,她就在重壓下一步一步走近我家大門。后來這樣的情景經(jīng)常出現(xiàn)。

2

在對待連手方面,我媽一直都很大方,同時不會隨便占對方的便宜。馬東女人要是帶了什么來,我媽肯定要想法子也備些什么給她帶回去。有時實在找不出可以相贈的,第二天或者稍后幾天,她就會想出辦法來,打發(fā)我們姊妹給馬東家送去。因為結(jié)拜的事遲遲沒有實現(xiàn),馬東女人沒能變成我們的干姨娘,我們還喊她姑舅嫂子。

有一天我媽把一個草編小籃交給金女,又叫我護送,快送給馬東女人去。一定抱穩(wěn)了啊,不敢跑,不敢磕碰,不要揭開看,不能受冷。母親再四地吩咐。里頭是一堆麥衣,麥衣里埋著幾枚鵝蛋。

為啥要把鵝蛋給她?金女不情愿,質(zhì)疑母親。誰不知道現(xiàn)在鵝蛋稀缺,正是用鵝蛋抱鵝娃的春季,羊圈門的婦女們一個個瘋了一樣恨不能滿世界找受過精的鵝蛋呢。甚至有人出五枚雞蛋來換取一個鵝蛋。母親白白將鵝蛋送給馬東女人。金女可以容忍她把一辮子蒜全送給馬東女人,把一包菜籽給了她,把窖里最后一背篼大蘿卜叫她背走……唯有這件事她不樂意,她早就盼著母親準備一窩蛋,一旦有母雞造窩,就馬上抱起來。她太喜歡鵝娃了,她渴望我們家能抱出羊圈門的頭一窩鵝娃??赡赣H這樣慷慨,要把好不容易攢起來的幾個鵝蛋都送給馬東女人。這是瘋了嗎?

金女子!母親喊了一聲。

就這一句,把大姐鎮(zhèn)壓下去了,她乖乖接過小籃,抱在肚子上方,出發(fā)去馬東家。記不得我們這是多少次來馬東家了。她家的狗都認得了我們,見了面不咬,還給我們搖尾巴。馬東女人接過蛋籃子,掀開看看,笑得露出牙花子,拉著我們進屋坐,又用一個碟子裝了玉米面碗坨來讓我們吃。金女早就警告過我了,這回要給馬東女人一點臉色看看,叫她知道她有多可惡,正是因為有她,我媽就事事處處把她想在前頭,啥好的都要給她留一份,害得我家不能抱頭一窩鵝娃了。馬東女人把碗坨子用切刀切成薄片兒,往我們手里遞。我看見她做的玉米面碗坨子黃燦燦的,鮮亮又蓬松。我忍不住伸手去接。我姐沒接,她忽然一把打掉了我手里的,拽著我,說:走!

連籃子也不要了,我們噔噔噔沖出馬東家的大門——他家大門是啥時裝起來的,我竟沒一點印象。

再見面的時候,馬東女人把那天我們姊妹的表現(xiàn)告訴了我媽,她不是告狀,是連說帶比劃,當笑話講給我媽聽的。在我們印象里,這個馬東女人就沒有生氣的時候。除非說起馬東的大哥一家欺負他們的事情,她才有一副氣憤的嘴臉。她笑呵呵拍著我媽的腿面子,說娃娃靈得很,心疼著么嗷,就那么跑走了,我心里過意不去得很么,沒有眼看著叫娃娃吃上我家的碗坨子!我媽也嘎嘎笑,說管她哩,屁大點兒人兒,還毛病多得很,你有給她吃的碗坨子,你喂狗去,狗吃了還給咱們搖尾巴哩!

聽聽,在她老人家嘴里,好像我和金女連狗都不如。當然我們知道大人嘴里的話往往沒個真假,現(xiàn)在不是有那么句流行語嘛,說寧可相信世上有鬼,不要信大人的嘴??梢姶笕说淖炖锊徽f真話是多么普遍,到了哪一時代都具備普遍性。

接著兩個女人嘎嘎嘎笑了。就在這笑聲里我找到了相通的感覺。對,就是我媽和馬東女人之間有一個地方相通了。她們倆像一個人,嘎嘎聲是從我媽嘴里發(fā)出來的,同時又是從馬東女人嘴里發(fā)出來的,不一樣的兩個身體,不一樣的嘴巴,發(fā)出了一模一樣的聲音,這一刻她們倆是兩個一模一樣的瓦罐,形體一樣,蓋子一樣,捏造的泥巴一樣,燒制時候的火候也一模一樣。她們是雙胞胎?不,是一個人,裂成了兩半,一模一樣沒有任何區(qū)別的兩半。我媽滿臉都是歡快,馬東女人鼻子窟窿里都蘊含著歡樂,她們嘎嘎嘎,咯咯咯,下了蛋的母鵝一樣,下了蛋的雞婆一樣,偷人得逞了的賊娃子一樣。她們脫了鞋坐在炕上,被窩蓋著她們的腿,她們手里開始做冬天殘留下的一點針線活兒,春種馬上要開始了,她們相約好這兩天在一起給這些針線活兒收尾。

這一天我媽和馬東女人坐了整一天。馬東女人來的時候,我家早飯剛吃完,等她離去的時候,我和花女騎在門檻上催我媽做晚飯,我們一直催啊催,扭來扭去地催,把褲襠都要磨破了。她們說話說得太忘我了,一高興就忘了人間還有雞零狗碎的俗事需要她們抽出身來處理。這一天這兩個女人好像完全忘掉了各自是女人,身后還有著一個家,還有娃娃要吃要喝,她們成了兩個沒出閣的大姑娘,只有自我,不管別的,啥男人啊娃娃啊老人啊雞狗啊,她們都摒棄了,再也不能煩擾到她們了。她們讓我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扯磨,拉閑,還有個后來我走出羊圈門才能知道的詞兒,聊天。這一天這對羊圈門的鄉(xiāng)村婦女,把中國漢語里有關(guān)用語言面對面交流的詞兒,都活生生演繹了一遍。從天上聊到地下。從地下扯到天上。從今世拉到后世。從襪子跑到長面。從拔草牽連到坐月子。那一天我才發(fā)現(xiàn)我們羊圈門原來有這么多可以說道說道的事情:人物,趣聞,正傳,八卦……兩個女人舌燦蓮花,兩個女人讓萬物復(fù)蘇又枯死,兩個女人的笑聲把屋頂哨眼里瓦格間歇腳的麻雀嚇得一愣一愣。

關(guān)于馬東和他大哥一家的糾紛,起緣和過程,我這天第一次親耳聽到。有全貌,更有細節(jié)。說到艱難處,馬東女人哭了。她哭起來像一頭牛,被草疙瘩噎住了,嗚,嗚,哽咽幾下。頭甩著,好像不愿意要這顆腦袋了,這頭顱沉甸甸的,扛得她太累了,她要甩掉了它。情勢有些駭人。我從門檻上抬起頭看。確定她不是噎住了,她在哭??奁回6虝海芸靹澤狭司涮?。如果我不是近在眼前,可能都難以察覺這突然發(fā)生的變化。地下炕頭邊,擺著馬東女人的鞋。不是平絨干板鞋。那雙經(jīng)常登我家門的洋氣的鞋,已經(jīng)被替換掉了。不知從何時起,馬東女人和我媽一樣,也穿著布鞋來串門。她的鞋比我媽的肥,前頭尤其寬,腳拐拐總會頂寬鞋的前幫子,頂出一個明顯的包。這個包現(xiàn)在顯得這樣憂傷。我望著這個包,我的心里也在滋長著憂傷。這憂傷里混雜著惶惑,擔憂,悲戚,和細細的一絲害怕。馬東女人已經(jīng)不哭了。她這樣迅速地結(jié)束了她的悲傷。她就是這樣,有時候是個像男人一樣干脆利落的女人。可是她把某些東西傳遞給了我媽?,F(xiàn)在我媽變成了悲傷者。她拿手背抹著眼睛,她脖子咕嚕扯一下,咕嚕再扯一下,她說妹子啊,你今兒把心給姐交了底兒,你不把姐當外人,姐就也不把你當外人。

如今想起來那時候我們心思真是比清水還純凈,純凈到一整天也不起一絲波瀾,對世界不抱有任何奢侈的欲念,所以隨便坐在哪里都能有滋有味地打發(fā)掉一天的時間。我和花女騎在門檻上,我們耍一串紐扣。用一根長線把它們一枚一枚串起來,然后抽了線,看著一串紐扣歡快地掉落,然后我們再重新穿。這次把大紐扣放到一起,下次把小紐扣放到一起,下下次按照顏色分類,下下下次根據(jù)紐扣的形狀穿,再下次,一顆大,一顆小,一顆圓,一顆扁,這樣輪流變換著穿。三四十枚紐扣,可以變幻出很多組合,足夠我們從早玩到晚。我玩一次,花女玩一次,我們輪流著來,我和她都是乖娃娃,總是能安安靜靜地坐著一玩一天。金女就不是這樣,龍生九子哩,她就是個長蟲!我媽常這樣自嘲般比喻她的大女兒。在我媽的心目中,我和兩個妹妹是龍,金女姐就是一條不聽話的蛇。也不是我媽對金女有多厭棄,我覺得我媽之所以這么說,是為了給她自己找個臺階下罷了。畢竟這條蟲是她生出來的。尤其金女敢公然跟生她的這個女人頂嘴的時候,在我媽眼里她就是一條舌頭上有毒的長蟲。

我們的安靜,和對游戲的沉迷,讓兩個女人完全忽略了我們的存在。我們是一個世界。她們倆是另一個世界。大世界和小世界沒有交集,互不干擾。春風透過門簾一股兒一股兒地送進薄冷來,好在春畢竟不是冬,就算春風也是刀子,這刀子不剔骨也不割肉,至多劃破點細皮兒。我們就在門檻上一邊感受著屋里暖烘烘的炕氣的撫慰,一邊吹著涼颼颼的春風,在冰火兩重天中玩到忘記身外的世界。兩個女人也忘記了身外的世界一樣,不停地說著,你一句,她一句,嗓門忽高忽低,情緒一會激動一會憤恨,話題的跳躍度也很大,恍惚間我記得馬東女人是在哭來著,可不知不覺間她又在笑,我媽前面剛在罵什么人,后面又一臉賢良地說要飯的上門了一定要多多少少給上一點,不敢叫空手離開,有罪哩!馬東女人就舉了個例子,說馬東大嫂不給叫花子舍散吃的,還隔著門把人家罵走了。說完兩個女人再次達到了一個高度一致的認可,一起搖著頭,咂著嘴,噓噓地感嘆著。有一次我媽忽然拍手打了馬東女人一巴掌。啪,寂靜的空氣也抖動了一下。我和妹妹一起抬頭望。我媽好像自己也沒想到忽然會對人動手,她噗噗地吹自己的手,又在自己膝蓋上拍了一巴掌,說哎喲,我這爪子,打娃娃打慣了,你疼嗎?馬東女人今天好像比過去這幾年里的任何時候都溫和,她有些慈祥地望著我母親。她噗嗤笑了,輕輕一巴掌拍還給了我媽,說疼著哩,姐你手重,以后可不敢這么打娃娃了,娃娃碎嘛,那點嫩肉肉咋吃得住你這重手。我媽呱呱地笑了,說碎狗日的都不聽話么,就得巴掌伺候。

關(guān)于這一天的時間,后來我回憶過,這一天好像比任何一個初春的天氣都長。打春后晝夜開始增和減,晝慢慢比夜長,但也不至于長過1991年的這個春天里的這一天。大概是中午時分吧,我媽跳下炕,麻利地調(diào)了一疙瘩面,裹上清油和苦豆子,她把面卷成花卷,又把花卷擠進一個圓圓的小鋁鍋里,然后摟緊了,抱出去埋進了我家的炕眼里??挥门<S填的,中午時分往往最熱,炕里睡著的賽賽小臉蛋紅得能浸出血來,就是給熱的。過了兩個鐘頭吧,我媽又跳下炕,麻利地撈一碟子咸菜,從炕眼里掏出那個鋁鍋,鍋蓋打開,一股滾燙的熱氣升騰,鍋里一個圓鼓鼓的花形饃饃熟了。

這個叫■子?譺?訛。白面、苦豆和清油,本來是最佳搭檔,加上埋在火里燒的方式,讓食材變魔法一樣綻放出了最誘人的形態(tài)。七個小花卷已經(jīng)緊緊漲成一個整體,眾星拱月般形成了一個大大的花的形狀?;ǖ淖钔庖粚影陜罕缓婵镜命S蔥蔥的,不要說吃,就是看,也能讓眼睛流饞水。我媽把■子輕輕掰開,一分好多瓣兒,擺在一個碟子里,端到炕桌上,讓馬東女人吃。金女、我和花女在地下就被打發(fā)了,每人手里分到肉厚厚的一個花瓣兒。她們的話題就自然而然又轉(zhuǎn)移到了■子上。馬東女人由衷表達她的贊嘆,說這個鋁鍋鍋子真好用,哪噠買的,多少錢,咋燒才能把饃饃燒好。我媽就輕狂起來了,把一泡稠鼻涕擤出來抹到炕頭邊,歡快地笑著介紹她在葫蘆鎮(zhèn)集市上用一堆廢鐵爛銅換這個鋁鍋鍋子的經(jīng)過。

兩個女人笑成一團。注意的焦點早就偏離了今天好吃的■子饃饃,包括那個圓溜溜的瓦盆形狀的鋁鍋,題跑到葫蘆鎮(zhèn)街頭那個專門用廢鐵爛銅倒鍋鍋的光頭身上去了。說來那光頭還真日能,平時破破爛爛的廢舊金屬,什么水壺啊盆子啊勺子啊爐蓋子啊,折胳膊的,斷腿兒的,漏氣的,滲水的,總之都根本沒法使喚了,丟了卻又可惜,這些東西被那光頭收集起來就成了寶,他有變廢為寶的本事,能從破爛里挑揀出哪些可以煉鋁水,然后就灰頭土臉臭味撲街地燒煉?,F(xiàn)在兩個女人討論著那個光頭。嘰嘰咕咕笑著,一邊笑一邊消滅著咸菜和光頭燒制的鋁鍋里■的饃饃。好像把光頭變成了下菜,正一口一口脆嫩地嚼著。

馬東女人的要求是什么時候提出來的,我沒留意到。我是個孩子,孩子有著孩子的興趣。炕上兩個女人的世界,和我的世界只是偶爾碰撞一下,然后會分離。我只注意到她們一直都很高興,太陽都落山了,馬東女人還不走,我們肚子餓了,開始催我媽做飯。我甚至有一絲隱約的期待,希望馬東女人能像第一次來我家那樣上鍋做飯,再給我們來一頓攤饃饃和荷包蛋,那個香這幾年我就沒舍得忘記。可那好像真是個千古難求的事情,自從我媽和這個女人交往以來,也就發(fā)生了那么一次。后面的交往變成了你來我往,人和人隔三差五走動走動,要么她來我家,要么我媽去她家里,同時互相贈送東西,她來的時候帶著,或者我媽去的時候帶上,有時候打發(fā)娃娃專門送去。兩個人成了連手,關(guān)系就比一般人深厚起來,特殊起來,往往沒有親緣關(guān)系,卻比親緣還親密,互相來往和牽掛,成為常事,別人見了,要么心生羨慕,要么習以為常。馬東女人是個很大方的女人,她的饋贈不是天天有,隔上一段日子才會有一次,但她一次出手,能抵得上別人的三五次。有一次她提來一個布袋子,里頭是一些扁豆,還是生的。拿些生扁豆做啥哩?我們看了覺得失望。我們覺得有用的饋贈都是馬上能吃進嘴里的東西。馬東女人親自把扁豆淘洗了,裝進一個瓦盆,還捂到了我家炕上。然后我們就忘了關(guān)注。偶爾看見我媽在給瓦盆換水,用清水把扁豆洗一遍,又捂回去。幾天后我們吃到了扁豆菜。居然發(fā)出來一大盆菜。我家哪吃得完這么多?我媽說再長就壞了。于是我們給奶奶家送,給前后左右的鄰居送,也給馬東女人留了一大碟子。多少扁豆發(fā)出了這么多菜?我們才記起來追究這個問題。八九碗哩。我媽眉眼里滲出笑影兒,說馬東女人還真是不摳啊,你看她哪回給我的東西小里小氣了?還剩下幾碗呢,我準備明年種一片扁豆。羊圈門的大隊長往嘴里夾一筷子涼拌豆芽菜,響亮地嚼著,打出一個冒著豆腥味的嗝兒,說就怕是太大方了,里頭有謀頭哩。

說得我媽的臉綠了一霎。

她很快調(diào)整好了,挑剔出豆芽菜里長壞的,說嗨,你就是心眼多,是當官兒當壞了吧,看誰都有花花腸子!她翻檢一陣,挑出一小撮壞扁豆,拿筷子指著給我們看,說看著了嗎,好的多還是不好的多?當然是好的占絕大多數(shù),世上人心還是好的多!這是她的結(jié)論。不知道她為啥就認定了這一結(jié)論。她搖著頭,顯得有些固執(zhí),也有些累,說:她這個人啊,話語遲點,話總是愛說半截,咽半截,不過心好著哩,我試了幾回,都好著哩。

母親什么時候,用什么樣的方式試探了她的連手?我們竟然一點都不知道。也沒興趣去注意這些事。我們有我們的樂趣。大人的事情枯燥,沒啥值得留心的。我只記得這天馬東女人離開的時候臉色不大好。她本來是皮膚偏黃的那種人,這個傍晚臉上隱隱掛著黑氣,她下炕穿上鞋,回頭看了我媽一眼,掉頭就走了。我媽趕著下炕,嘴里說你吃了飯再回去么——大門已經(jīng)被從外頭閉上了。我沒有覺出這里頭有什么異常,一個黃臉女人在黃昏臉色泛黑,沒什么不對勁吧。況且這兩個女人今天說得那么投機,整整高興了一天呢,能有啥不對勁!

人已經(jīng)走了,我媽把金女堵在墻旮旯里,清算沒吃馬東家碗坨子的舊賬。她一會兒氣得眼睛比平時大出半圈,一會兒又心口疼一樣揉著,她說馬東家的碗坨子得吃,不吃不成!哪怕是只嘗上一口,也要比純粹不吃的強。

金女氣憤得眼睛變了顏色,說我明明飽得很嘛,還能硬塞著叫人吃?你們大人太假了!

母親哆嗦了一下。接著她一把揪住了金女的辮子。疼得金女也一哆嗦。母女倆眼對眼瞪著。金女忽然就哭起來,說你啥心病你清楚,她叫你幫她家要救濟,你不敢跟我大張嘴,你就拿我出氣!有本事你跟大隊長說去啊。

她挨了我媽的一個嘴巴子。

我媽打了,又后悔了,好像這個嘴巴子把她的手打疼了,她拿手摸著我姐的臉,語氣加重了,說娃娃呀,你咋不聽話哩,吃了,說明你心里沒有啥,你愿意吃她家的五谷,我家和她家之間是不生分的!可你嘗也不嘗,還把你妹妹手里的打掉了,這是啥意思,難道人家的饃饃有毒哩!人家會咋想?是你個人不吃的?還是你父母叫你不要吃的?這里頭事情復(fù)雜著哩!

母親顯得有些憂心。

我姐拿鼻子冷笑,說復(fù)雜啥哩?那個腳疙瘩女人,一開始就沒抱好心,你就是不信。看看,她的野狐精尾巴夾不住了吧,露出來了吧?她要是你的真連手,今兒就不可能跟你翻臉!

我媽被氣得呵呵笑起來。她笑著把事情跟大隊長提了出來。本來這件事,按過去的舊套路走,她可能需要揣在心里掂好多個過兒,翻來覆去尋找跟大隊長開口的機會。嘴不是好開的,一旦開了,事情就得有個差不多的結(jié)果,她需要醞釀,找準那個最合適的機會。過去這些年里的那幾件事就是這么辦成的。今兒這件事叫金女揭了蓋子,饃饃沒熟哩,氣溜了。我媽肯定是臨時有的靈感,她干脆破罐子破摔了,氣既然溜了,那就給大隊長上一籠夾生饃饃。她把事情光明正大擺到了桌子上,她說馬東女人開口了,叫大隊長幫個忙。是個大忙。

大忙?除了金女,和被窩里吃奶不諳人事的老四賽賽,我們所有人都張大了嘴巴。大隊長的嘴最大,嘴里剛扒拉進去的一口飯全露了出來。

大忙?啥忙?有多大?我妹花女的舌頭還沒發(fā)育好,總給人感覺嘴巴小,舌頭大,舌頭太占地方,一說話就滿嘴都是肉,話被攪碎了,需要你拼湊才能聽得清。聽上去她發(fā)的不是大,是介于大和啊之間的一個模糊的音,帶著一股嫩嫩的奶腥味,好像她在一個混沌的空間當中走迷了路,在費勁地尋找出口。

沒人理睬她。

大隊長重新吃飯。

隊長夫人不按常理出牌,試圖四兩撥千斤,用輕巧辦法把難題撬起來推給男人。對于她來說,往往最難的不是開了口以后的路,而是開口前的這個過程。因為她是女人,她腦子里有女人的行事邏輯。不開口前,她輸理,屬于多攬閑事,一旦真的開了口,她就變被動為主動了,理重新回到了她的手中。就像一個人要處理一泡屎一樣,甩出去前他前怕狼后怕虎,很不好意思,只要一旦甩到了別人的身上,他就不怕了,他會反過來催逼著別人盡快處理那泡丟人現(xiàn)眼的排泄物。你不接招,那就是你的錯了。她可以抓住這個錯,天天敲打你,不給你好好做飯,不給你鋪炕暖被,不給你雙手遞茶,不給你笑臉……一個女人要整治她的男人,可以想出千百種辦法。你只要是個想好好過日子的男人,最后屈服的肯定是你。因為女人能把她帶給這個家的氣氛都攪黃,變涼,改味兒,她就有這個本事。

大隊長心情不好,飯量大增,一口氣吃掉兩大碗黃米馓飯。等米粒咽凈,飯在肚子里坐穩(wěn),他脊背靠住墻,懶洋洋說老婆子啊,我是吃馓飯的,你也是吃馓飯的,我們一天吃的是一樣的飯菜,這心思咋就不往一搭里想哩?我往左想,你偏偏往右邊擰,你掰著指頭數(shù)數(shù),自打你交往了這個腳疙瘩女人——我們姊妹幾個嘩啦啦笑起來,腳疙瘩是金女給馬東女人起的外號,起因是她腳面上那又寬又大的疙瘩,想不到大隊長在這里也引用了。

金女笑得尤其亮,有一種暫時在精神上取得了勝利的歡欣。

笑場打斷了大隊長抒懷,他干脆將身子躺平,看我們笑得差不多了,才又續(xù)上說下去:那個女人不簡單吶,她頭一回來,我就看出來了,羊圈門老老少少上百號女人,我都能一眼給看個差不多,就這個女人,我沒看透!他舉起手來,三個指頭撮成一團,在半空中摩擦著,說:就差這么一粒粒,就一粒粒啊,我死活看不透這個女人。

夜早來了,屋里的煤油燈點起來了,大隊長的臉在燈影下肥了一圈兒,有些虛幻,讓人覺得我們正在夢里夜談。真不是個簡單女人!他把手收了,目光逮住我媽,說你是個沒腦子女人,腦子比人家碎了一疙瘩,也就算了,還像犟槽上拴的那個家伙——

哪個家伙?我搶先問。我姐發(fā)明的“腳疙瘩”受到了大人的肯定,我羨慕得很,也想在父母面前展露一下我的聰明。

犟驢。大隊長一本正經(jīng)回答。

嘴夾緊!

隨著女人的斷喝,我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我媽一巴掌。

這是屬于挨了打也不敢哭出來的那種啞巴虧。

我勸你多少回了,你聽不進去,你真是個犟板筋!你從頭到尾好好細想一下,你們交往這幾年,她通過你,在我這里辦成了多少事?大隊長說完,微微笑著,等著一個答案那樣,靜靜看著。

我媽的臉上顯出認真來,眉頭慢慢皺出三道豎紋,說,好像還真?zhèn)€不少啊——她肯定在腦子里擺出了一個時間圖譜,然后從這個圖譜里往出提取比較準確的答案。

那年給她要了一個大羯羊!她喊。為自己的好記性驚喜。

對啊,那羊本來輪不到馬東家的。大隊長很簡潔。

我媽很快又想起來了:還有那三袋子白面,一袋大米,一壺油。

大隊長像老師看著健忘的學生:米,面,油,不止一回吧?你再好好想想。

那是最多的一回,五六袋子,她兩口子背不回去,還是我給借了架子車拉回去的哩!那回好像是啥單位給的扶貧對嗎?

大隊長不說話,等著笨學生自己啟發(fā)她自己。

我媽眉宇間的川字像刀刻了進去。她嚷了起來:那是最多的一回!除過那回,另外零零碎碎給的,怕一共有十幾回了吧?每一回不是一袋米就是一袋面,春里給了,夏里還給,冬天不光給面粉,還給炭。

炭是另外一回事。大隊長提醒她。那年為了一車炭,我把人家支書都給惹了。本來是他準備給他姑舅妹子的一車炭,愣是叫我送給了馬東。馬東兩口子在門外裝炭哩,大隊部里頭支書在地上轉(zhuǎn)圈圈,來來回回轉(zhuǎn)了上百個圈,差點把磚頭都給踏出腳印來。

大隊長的神情有些遲緩,不知道往事讓他難受哩,還是在懷舊。

唉。我媽吁了一口氣。

還有那個紅乳牛哩,你記著嗎?大隊長的語調(diào)柔和下來了,可能他意識到這樣咄咄逼人一路緊追并不是最好的辦法。

忘不了哎。我媽感嘆。為那個牛,她給我說了兩回,我給你尋了半個月的閑氣,把你逼急了,才算把問題解決了。哎,那個大乳牛真俊啊,胎氣也好,一年多就能下一個牛娃,牛娃也是長身子,紅毛色,模樣子打眼,哎唉,說起來那乳牛真是甜和馬東家了。

大家沉默了。

那牛如今還養(yǎng)在馬東家里,我們都見過它,確實是母牛當中難得的好牛,牙口好,肯上膘,耕地拉車都是好手,還好生養(yǎng),馬東家一兩年就有一頭牛娃能賣錢,那乳牛簡直就是個小型銀行。

說起那頭牛啊,還真是沒少給我家惹麻煩。為這個牛,大隊長得罪了柯萬金。據(jù)說按貧窮程度,牛應(yīng)該扶貧給柯萬金家。不知道柯萬金在哪里掃了一縷耳風,就瘋了一樣天天往葫蘆鎮(zhèn)跑,找鎮(zhèn)長告狀。還揚言要攔書記的摩托。說紅乳牛的事不給個結(jié)果他就告到北京去?,F(xiàn)在你可以設(shè)想當時我家的氣氛了。每天空氣都緊繃著,好像頭頂上懸著一個炸藥桶,誰也說不準啥時候轟隆一聲,那桶就炸了,把我們這個家給轟出個大坑。大隊長嘴上說不怕不怕,柯萬金愛上哪告就上哪告去,反正北京的大門又沒上鎖子鎖住,誰都可以去逛一逛的。反正那牛又不是拴在了我家的槽頭上,給了和柯萬金一樣窮的人,又能錯到哪兒去哩。

最后事情咋落地的,我竟然沒一點印象??梢姰敃r那個年齡段的小孩子有多不靠譜,注意力和記憶力都十分隨意,說斷片就毫無商量地斷了。這件事是我父母的一個傷疤。過去也就過去了。這幾年他們倆從來沒有再提起過。好像根本就沒發(fā)生過一樣。有幾回金女提起來,她只要看了馬東家新添的牛娃,回來就有意見,問那么好的牛,為啥不扶貧給我們家?難道我們真比馬東家富有?憑著家里有個大隊長,給自家弄一頭牛,誰還能把你給吃了?第一次,我媽發(fā)出警告,叫金女夾緊她的嘴,少胡說。第二次,我媽用一只鞋砸金女,金女逃掉了。第四次或者第五次的時候,我姐瓦罐難離井口破——只要來的回數(shù)多,被我媽狠狠打了個嘴巴子。現(xiàn)在大隊長主動提了起來。他已經(jīng)很平靜了。

倒是我媽,有了明顯的悔意。嘆了一口氣。

大隊長可能覺得這個圈子兜得差不多大了,開始單刀直入,問,這回又是啥事?你先不要說,叫我猜一下。接著他笑笑地看著我媽的眼睛,說:救濟款,想套這回上頭剛撥下來的救濟款對不對?

我媽人在夢里一樣,軟軟地點了一下頭,她的聲音瘦瘦的,薄薄的,好久沒吃飯那樣,她說對啊,救濟款,她說她家要是能弄上這個救濟款,就蓋個廚房,這幾年困難蓋不起廚房,就在牛圈跟前那個草棚棚子里湊合著哩,冬天能凍死,夏里一下雨鍋灶就泡在水里頭,那苦日子她過夠了。

大隊長嘆了一口氣。大隊長自從當了這個官兒,變成了一個意氣奮發(fā)的人,好像每一天的日子里都有著讓他高興的事,他很少像我媽這樣愁眉苦臉,也絕少這樣無奈地嘆息。

她這回給你下了個大絆子!他忽然坐直身子,正視著面前的女人,聲音里有著少見的堅決:這事不成。你明兒就挑明了跟她說,救濟款本來就不多,是給那些沒房的、還住在塌窯里的真正的困難戶的。這筆款咋分配,書記鎮(zhèn)長都盯著哩,我要是幫了馬東家,我這個大隊長也就當?shù)筋^兒了!

我媽的臉本來是蒼白的,現(xiàn)在干脆透出黑來。她起身把所有碗筷拾掇起來,撤掉飯桌,嘩里嘩啦洗刷起來,碗碟在鐵鍋里撞出驚心動魄的聲響。

第二天的太陽和平時一樣,慢騰騰趕它自己的路程,陽光溫暖,明亮。日子又是原來的模樣。大隊長吃完飯就去大隊部了。我媽忙了家里忙家外。過了三天,馬東女人來了,我媽這回沒停手里的活兒,一邊掏炕眼里的灰,一邊騰出嘴跟連手扯磨。她好像干活兒干上癮了,把本來計劃明天干的一些活兒也在今天干完了。又過了幾天,馬東女人抱著個大瓠子來了。兩個女人坐著說話,我媽把瓠子開了膛,拔出肚子里的瓤,揉搓出小半盆兒乳白色的籽。我媽要蒸瓠子包子吃,說這么大一個瓠子,放一冬還沒爛,太難得了。等她蒸出包子給馬東爺兒幾個端上些讓嘗嘗。馬東女人堅決不要,說昨兒她已經(jīng)做給他們吃了。

她走后我媽蒸了兩鍋包子,放涼了裝進一個大蒲籃,等大隊長回來了隨時能熱給他吃。她把圓形包子裝了一碟子,又把羊尾巴形的扁包子另裝一碟子,然后望著兩個碟子看??匆粫海瑒邮职岩粋€圓包子放到扁包子上頭,看看,再取一個羊尾巴包子放到圓包子上頭。包子們被搬來搬去,次序亂了,最后又變成了一碟純圓形,一碟羊尾巴扁形。

是要我們?nèi)ニ蛦幔课医o金女呶嘴,示意她看案板前失魂落魄的那個女人。

噓。金女給我擠眼睛。說這包子不用送,以后咱們也不用跑那個腿子了。

啊,日頭要打西邊出來嗎?

兩個女人要臭!金女從牙縫里擠出金玉般珍貴稀少的幾個字。

3

救濟款是做啥的?任憑我們想破了小腦袋,也還是想象不出來。也許那根本就不是我們這些小屁孩應(yīng)該關(guān)注的東西。大人比我們強了太多,他們也能被折騰得風云迭起,是非橫飛,更何況我們呢。據(jù)說羊圈門有兩戶人家得到了救濟款。馬東女人再沒到我家來過。大概過了一個月吧,春種忙,都沒時間串門子,她不來正常。忽然一天我媽想去,說等明兒種豆子的時候她想在地邊上加種幾行大豌豆,大豌豆種子馬東女人有。她曾建議我媽種,還說種子她從娘家背來了,給我們兩家收著呢。我媽要去拿大豌豆種子。她把自己打扮了一下。換了新外衫,舊褲子外頭套了新褲子。走到院里,低頭一看,又退回來,從門匣里翻出新鞋,是一雙平絨的干板鞋,她換上鞋,上下打量,自己把自己惹笑了,說這叫做啥哩?太扎眼了吧?金女在邊上看,鼻子里嗤噴出一股氣。我媽脫掉了新衣新褲,只穿著那雙新鞋走了。

我媽長著一對細長腳,那雙37碼半的鞋她穿著不給人感覺腳大,反倒顯得好看。她只有去跟集、走親戚的時候才會這樣穿?,F(xiàn)在她到村莊南面的馬東家去了。

看著,肯定嗆一鼻子灰回來!

金女和我扒在南邊的矮墻豁口上,目送母親遠去。金女冷笑著下結(jié)論。這個結(jié)論母親聽不到,即便已經(jīng)聽不到,金女還是帶著嘲諷說。我媽說過,這個大女子不是她貼心的碎裹肚兒,是一件光板羊皮外衣,挨著肉就扎你,比刀子刃還利,好像她生出的是個仇人。金女是不是豆腐心,反正嘴絕對是刀子嘴,刀刀扎肉,刀刀見血。我早就習慣了她的毒舌,她要是忽然不毒舌那才叫人不踏實呢。

我深感遺憾,這一趟我應(yīng)該跟著母親去的。她穿了新鞋,顯得隆重而認真。這和馬東女人第一次來我們家的打扮有點像,幾年前那女人也是穿著一雙干板鞋上門來的。今日和當年的區(qū)別只在于顏色。我媽穿的是淺紫色絨面鞋,馬東女人當時腳上的干板鞋是干紅的。那時候她們都還年輕,這幾年過去了,山里女人老得快,青春已經(jīng)在她們身上加倍地溜走了好大一截子。我有些幼稚地幻想了一種可能,會不會我媽這一去,馬東女人將和她烙幾鍋莜蕎面的油攤饃饃,再打幾碗荷包蛋,攤饃饃用腌得脆黃的白菜一炒,荷包蛋舀在白瓷碗里,大家面對面坐在炕桌前,親親熱熱地享用一頓美食。

口水頓時涌上來。吞咽一口,又涌上來一口。金女紋絲不動,我就不敢擅自做主。我們只能長在墻豁口里。我幻想著對面的煙囪里馬上升騰起柴煙,那是母親和她的連手開始生火做飯了。

童年唯一的好處就是注意力不持久。那個晚春的下午,我們很快就忘掉了最初扒墻頭的用意,一個從墻下路過的男孩沖我們?nèi)恿送翂K,激怒了金女,她帶著我和他展開了游擊戰(zhàn)。土塊扔上扔下,打來打去,他忘了回家,我倆忘了盯媽。我們從墻豁口掰下土塊,伴隨著臟話一起砸下去。他用同樣的辦法還擊我們。直到門口一個人出現(xiàn),才讓這場莫名其妙打起來的戰(zhàn)斗戛然終止。

我媽回來了。

這天的晚飯很豐盛。大隊長出門沒回來,就我們幾個人。我媽把洋芋絲兒用開水煮一下,拿涼水激了,然后用滾燙的清油拌了。原來洋芋還可以這么吃。我發(fā)現(xiàn)我們過去這些年的洋芋白吃了。完全是閉著眼睛填肚子呢。今兒我媽讓我們見識了洋芋的靈魂。醋是從馬東大哥家倒來的。馬東大嫂這兩年醋做得越來越好,全羊圈門出了名。麻椒面,味精,油潑辣子。洋芋絲兒被拌得黃中有白,聞著香,吃到嘴里脆生生響,香味直往嗓子門里竄。還有炒雞蛋呢,雞蛋里稍微打一把面纖,撒一大把蔥花,油鹽調(diào)味品也放上,慢火攤在鍋里,起出來一大張子雞蛋餅。用切刀劃成碗口大的片兒,每個人分了半碟子?,F(xiàn)在我們知道世界上有比莜蕎面攤饃饃更好吃的餅。我媽還示范給我們一個新吃法,把洋芋絲卷在雞蛋餅里,裹著吃,一口下去有蛋有絲兒,舌頭和牙齒驚喜得一起打顫。

我們吃得歡天喜地,直到花女喊,媽你咋不吃?我們才發(fā)現(xiàn)母親真一口都沒吃。

飽著哩,吃不下。她揉著心口窩說。心口窩里究竟裝著飽還是餓,我們拿不準。

難道是馬東女人給你做好吃的了?

沒見馬東家冒煙啊。

那大豌豆種子哩?咋沒見你背回來!

我們兩個臭了。母親望著我們的臉,眼里的神色是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至今我都忘不了那種眼神。瞳孔里蒙了一層什么,讓她的眼睛比平時渾濁了一些。我仔細留意過,那不是眼淚,是一種別的東西,這東西厚厚的,黏糊糊的,好像要把這女人的一雙眼睛都給糊起來,讓她再也看不清人間。而她和馬東女人最好的那些日子,她的眼睛總是亮晶晶的,有光在閃。

金女的烏鴉嘴又一次取得勝利。我說得準不?她得意地炫耀,我就曉得會是這么個結(jié)果!

這一回母親沒有給她一個嘴巴子。母親似乎很累,只有些悲涼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草草洗了鍋,爬上炕喊我們?nèi)ロ敶箝T,去拿尿罐,快吹燈睡覺。

母親得眼病了,這病害了很長時間。先是流淚,喊癢,就一個勁兒擠眼睛,拿手背擦,擦得臟乎乎的液體不停地淌。很快就紅腫起來,眼仁也紅了,瞳孔上空蒙了一層網(wǎng)一樣的血絲。她不敢見光,躲在屋里流淚。大隊長專門去集上問了大夫,買回來一管眼藥膏。大夫還有話帶了回來,大隊長傳達上級會議精神一樣傳達給老婆。大意是我媽在害眼,害眼是大事,最容易落下病根,害眼的人得好好緩著,不敢叫風吹日曬,也不要累著。一句話。在家里好好待著。母親像個乖孩子一樣聽話,乖乖地點上眼藥,閉著眼睡在枕頭上。

我和金女都害過眼病的。害眼確實很難受。可真的有這樣難受嗎?母親還是個大人呢。再說她脾氣急,還愛操勞,這個家沒有她一刻不停地操持,是無法運轉(zhuǎn)的。現(xiàn)在她好像忽然看開了,把世事看透了,也就全部放下了,她靜靜地躺著,一個冷水里擰出的手巾搭在額頭上,她不看我們,不看眼睛之外的任何事物。

大隊長留下來關(guān)顧家里,他把洋芋剁成錘頭大的疙瘩,開水鍋里煮爛了,把面條投進去,煮出半鍋稀爛的洋芋面給我們吃。我們吃得齜牙咧嘴,像在咽刀刃。大隊長笑呵呵的,自己吃一碗,端一碗給炕上的人,說老婆子啊,人能害幾天病其實是個好事情,身子緩一緩,心也緩一緩,尤其這閉上眼睛緩啊,它還有個好處——我媽摸索著端起碗往嘴里刨飯,說燈不點亮黑得很,話不說透,不耽擱啥事吧。虧你還是個大隊長,話還是那么多。

大隊長伸手摸了摸他自己的嘴,噤了聲,從此他們再沒有議論過害病和休息的關(guān)系。

過了半個月吧,也許是一個月,反正我媽已經(jīng)下炕正常生活了,她歇息的這段時間家里家外都積攢了太多的活計,她忙得不亦樂乎。這些日子病著,她養(yǎng)胖了,羊圈門的婦女們見了都說她白了,臉圓了。我媽用手摸著臉,有些茫然,也有些沒來由的羞赧,好像她不能確定自己真的胖了并且白了,好像胖了白了是一件令人困惑的事。

四月豆花盛開的時節(jié),一個西天漂浮著豆花紫的云朵的傍晚,一對男女走進了我們的家門。他們穿戴一新,腳步堅定,神態(tài)更堅定,不用主人邀請就主動走進我家上房,將正在上房桌前算一筆舊賬的大隊長堵在了屋里。男人迎頭給大隊長作揖——我們羊圈門的這個問候方式很特別,先彎腰雙手作揖,規(guī)矩板正,像古人一樣,嘴里說的是色倆目一坤。后來我專門查詢過這一現(xiàn)象,這是西北地區(qū)回民中的一部分人所保留的一種見面方式,中外合璧,古色古香,別有特色。

大隊長作揖還禮。

來的是馬東,身后還跟著他的女人。

不等大隊長說話,馬東站直了身板,說姑舅巴,我要走了,搬到玉泉營去住家,臨走前跟大家說一聲。

大隊長嚇了一跳,趕緊讓座。

不了不了——馬東抬起一只手擺,我們這就走,還有好幾十家子沒去哩,得挨家挨戶說一下。

大隊長借著殘陽的余暉打量馬東,他第一次有機會這么近距離地接觸這個人。他和馬東年齡差不多,奇怪的是從小到大竟然都沒好好打過交道。小時候都干啥去了?大隊長在腦子里搜尋著。隱約記起來了,這個人其實是存在的,只是被他大哥遮蔽住了。青少年時代的大隊長,和馬東大哥是一波,放羊,放牛,斗狗,打群架,拔煙洞眼,掏兔子窩……身后應(yīng)該跟著個拖了鼻涕的小弟弟,哭哭啼啼要融入大家,大哥哥們都嫌棄這樣的小尾巴。

馬東的女人和馬東個子一般高,她的身材要寬大一點。讓她顯得比馬東更突出。大隊長看到她馬上想到了自己的女人,男人跟男人告別,女人跟女人更應(yīng)該有個告別。尤其這兩個女人是羊圈門人盡皆知的連手。也許有一剎那大隊長想到過別的,比如兩個女人交往這幾年來,馬東女人那些暗藏著的用意和目的。現(xiàn)在都要結(jié)束了,明天這兩口子就走了,所以兩個女人的友情,不應(yīng)該再有雜質(zhì)摻在里頭。他一邊讓馬東在椅子上坐,一邊給馬東女人伸手指隔壁,示意她自己去廚房見她的連手。

馬東好像想坐,屁股來不及落到椅子上,他身后女人說話了,姑舅巴,我們就不坐了,還有半莊子人家沒去哩,天氣要黑了。

這一說,馬東就不坐了,退出門,說:一個莊子里長了這么大,這些年有啥虧欠你們的地方,都原諒著,給個口喚。彎腰又作一個揖,轉(zhuǎn)身走了。他的女人也匆匆作了一個揖,緊跟著男人一起離去。

大隊長站在院門口看呆了,他發(fā)現(xiàn)那兩口子腳底下踩著風。

黑夜如期降臨。羊圈門的所有人家都知道了一個消息:馬東要走了,連家?guī)岚嶙?,去一個叫玉泉營的地方。也就是說,這一去,有可能再也不回來了。這是一個讓人沒法接受的消息。一種蘊含著悲傷的氣息在村莊上空悄然彌散。很多人家為此推遲了進入睡眠的時間。

我們家的空氣從來沒有這樣壓抑過。先是我媽和大隊長狠狠吵了一架。我媽責怪大隊長沒有及時喊她出來,以至于她錯過了和馬東見面的機會。她抱怨著就哽咽了,抹著眼睛,說她在廚房里忙著做飯哩,風閘拉得吧嗒吧嗒響,滿心里就想著早點讓飯出鍋,給我們這一家子飯桶都吃上,她哪能曉得是馬東來了,馬東那個人是多好的人,這些年就沒見過他跟誰吵嘴,見了誰都和氣,該叫巴的叫巴,該叫阿姨的叫阿姨,將小得很,從不拿架子,也沒聽過他偷雞摸狗,使壞行歹,就算和他大哥家不睦,那也是大哥一家子欺負他們,如今忽然要搬走,肯定是受不了他老子他大哥合伙欺負,才要離了故土的,那么一個良善人,如今要走了,無論如何該好好送送嘛。

說著她又抹了一把眼淚。

誰都看得出來,這個女人今晚有些胡攪蠻纏。奇怪的是,大隊長今兒脾氣好得離奇,他接受了女人的抱怨,他像哄娃娃一樣拍了拍女人的肩膀,說啊喲,我今兒頭有點疼,可能叫風給吹了,偏頭痛犯了,啊喲,你曉得我偏頭痛一犯,人就瓜了,你跟個老半瓜子計較啥哩嘛,你就高抬貴手放過他么。

我媽哭得更傷心了,一屁股坐在灶火門跟前,眼神藍幽幽的,說,我就想著大家做了幾十年鄰居,種著一個山洼上的地,吃著一眼泉里的水,有事沒事三五天都能碰個面,這說走就走嗎,這老家的攤攤子舍得下嗎?外頭就那么好扎根?怕是跑出去要受罪哩。

說完她可能覺得有必要再往深處挖掘一下,說你記得嗎,爺爺口喚的那陣子,馬東幫咱們上了多少回墳哩?只要阿訇不在,你就得請他。你們一窩孝子賢孫,頂不上他一個人盡的力。

這個我們知道。前年我太爺爺去世了,確實經(jīng)常請馬東早晚去走墳。

他還幫我們宰雞,不管他有多忙,只要我把雞抱到他跟前,他都放下活計給我們宰牲,要是身上沒水,就趕緊進屋洗一個,洗上再給別人宰這個牲。

金女和我蹲在炕梢,她忽然捅我一拳,悄聲說:真沒出息!

是罵我嗎?我看她。她拉我一把,低聲解釋:她,你看她這沒出息的嘴臉!

她的嘴呶向地下,指的是我們共同的母親。

說實話,此刻我也覺得那女人鼻涕、眼淚兩汪汪的樣子確實有點損害一個大人的形象。可我不茍同金女的看法。我媽羅列的馬東的善良行為,原來這么多,要不是她今晚說出來,我們都根本不知道,或者早就習以為常,不覺得這也是難得的好品性。細想馬東那個人,確實是個老好人,這些年就沒見過他和誰交惡,當然他哥除外。

要不我們連夜去看看?大隊長忽然提議。把你的雞蛋拿上些,看還有啥心意嗎,一并帶上。

油燈的光閃了一下。可能是門縫里鉆進來的風招惹了它。

那個抹淚的女人愣了一下,扭頭看窗外,此刻窗外已經(jīng)是黑漆漆一片。不過真要去的話行得通,我家有手電筒。

不去!她分明想起了什么,脖子忽然扭回來,跟人吵架一樣。從地上站起來了,給我們下命令:都上炕,吹燈睡覺!

她是長官,我們都是小兵,軍令如山,大家乖乖脫衣進被窩,緊跟著進夢鄉(xiāng)。

別看大隊長白天在人前挺有威望的,其實回到家里他也是我媽的兵,尤其吹燈睡覺這件事上頭,他沒有發(fā)言權(quán),只有服從權(quán)。

四月的夜靜謐而溫柔。我們開始有熱瞌睡了,能一覺睡到天大亮。等我們醒來,發(fā)現(xiàn)案板上擺著一堆雞蛋。我媽站在雞蛋旁邊發(fā)呆。

誰下的?

花女傻愣愣問。她被雞蛋的陣容嚇住了。

不是我,我才睡起來!

聰明的金女才不會給別人背黑鍋哩,馬上替自己辯解。

三秒鐘后,我們一起哈哈大笑。

金女在笑聲中臉紅了,跳著蹦子辯解:不是那意思!我不是那個意思!

下蛋、生孩子,乃至世間一切的生殖行為,在我們這個年齡的小孩子看來是恥辱的,尤其和小女孩掛鉤的話,那就預(yù)示著她不知廉恥,這是當年羊圈門人們意識當中的一種奇怪的共識。

母親笑得最響,她嗨嗨嗨嗨嗨嗨笑著,把雞蛋分給我們。雞蛋是熱的,從鍋里出來不久。每個人分到了六個,除了被窩里的賽賽還不會吃,我們大家瓜分了三十個雞蛋。

花女用小衣襟撩著她的六個蛋,隔夜的小臟臉被驚喜撐大了,像個熱乎乎的玉米餅,她用牙齒漏風的嘴巴說nie(我)能一頓都吃了嗎?

我媽笑累了,擺手,吃去吧,由著你吃,反正都是你的。

我媽把放在枕邊的一匹毛藍色新布抖開,瞅了瞅,又折疊起來,打開箱子重新放回去,然后坐在窗子邊,一邊給賽賽喂奶,一邊看玻璃外墻頭外更遠的天地。其實墻頭外是大片灰藍的天,其余的風景都被黃土墻擋掉了。她的眼睛總是騰起一片淚蒙蒙的東西,她就擦,我們羊圈門的人都習慣用隨手抓起的什么東西擦眼淚擦鼻涕,我媽一會兒用手背擦,一會兒用手心擦,一會兒用被角擦,還有一次她干脆抓起賽賽的尿布子擦了兩下。

大隊長今天沒去大隊部公干。他先在羊圈門溜達了一圈——自從當上大隊長以后,他就變得愛溜達了。早起第一件事就是背搭手溜達一圈。步伐悠閑又有力,低調(diào)而威嚴,從我家門口一直走到上莊子,轉(zhuǎn)身往下走,走到下莊子盡頭,這才回家來吃早干糧。遇到的人都和他打招呼,人家要是沒有看見他或者故意看不見他,眼看著可能錯過一個招呼,他就會咳嗽一聲,大聲喊人家,主動打一個溫和的招呼。羊圈門有人送他一個很誅心的外號,牙狗。就是公狗的意思。他們的意思是,公狗早晚巡視,無非為樹立自己威風,維護自己的地盤。從這一角度去看,這外號也不算太虧了大隊長。我媽為此勸過他,叫他穩(wěn)著點,■點,不要惹得豬嫌狗不愛的。大隊長堅持不讓步,他有自己的理由,這理由是婦道人家和我們這些碎屁子兒不能理解的。他說要壓穩(wěn)溝子下這個位子,就得忍受一些東西,遭人嫌惡怕啥,人還不都是眼紅,換個人坐大隊長的位子上你試試看,說不定比我還會二哩。大隊長是官兒,操著大心,干著大事,我媽就不敢干涉了。再說我媽作為隊長女人,也確實感受到了身份帶來的好處——大隊長溜達回來就坐在炕沿邊生氣,大罵馬東的老父和大哥,說他們不是人,合伙逼得馬東背井離鄉(xiāng)了。

罵完他看著擺到面前的一碗雞蛋,拿起一個,磕破了剝皮,剝光了送進嘴里,大口吃下去,說嗯,好吃,一頓吃這么多雞蛋,享福了!

接著剝下一個,眼睛不看我媽,低著頭自顧自地說著話,嗯,我們是沾了馬東兩口子的光,嗯,有人雞叫了就爬起來拾掇煮雞蛋,把一筒子雞蛋都給煮了,咋又沒給馬東家送去哩,還有那塊子布,也送給馬東女人么,畢竟兩連手好了一場,誰都不是壞人,只要拿著東西趕去送,她還能冷著嗎,唉唉,你說你咋就低不下這個頭哩,是邁不過心里的那道坎兒吧——

吃你的蛋!

我媽忽然吼。

多虧是大隊長,這個吃著蛋還饒舌的人要是換了金女,我媽肯定用的是“皮嘴加緊”這類猛詞。

等太陽出來,世界又暖洋洋了,今天和昨天沒什么區(qū)別,豌豆花兒還是一片紫一片白地開著,孩子們照舊湊成堆兒在風里亂跑,我們攆蝴蝶,追蜜蜂,從北邊跑到南邊,把世界跑小了。我們轉(zhuǎn)悠到馬東家門口了。大門開著,屋門開著,牲口圈門開著,茅房門開著,馬東家變成了一個洞開的世界。馬東兩口子,他們的兩個娃,一頭牛,一匹驢,一只狗,幾只雞,還有應(yīng)該早就出世的鵝娃,都不見了,好像他們從來都沒有在這個家里生活過。

后來據(jù)羊圈門那些愛搬弄是非的人們傳播,說馬東一家是在東方剛放亮就起身離開的。馬東放開悲聲哭了一嗓子。他女人沒哭。娃娃們估計還在夢里掙扎,被安置在架子車上的鋪蓋卷里,就那么做著殘夢離開了故土。

注釋:

①耶題木:孤兒。

《工業(yè)的記憶8》宿志剛黑白木刻22×29.2cm 2020 年

責任編輯? 吳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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