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家譯
主持人語:曼德爾施塔姆一生命運(yùn)坎坷,四處漂泊,居無定所??嚯y并不能成就所有的詩人,但成就了曼德爾施塔姆,他以詩人的名義充當(dāng)時代的代言人,把個人的苦難升華為耀眼的詩歌之光。本期特邀詩人、俄羅斯詩歌譯者駱家翻譯曼氏一組晚期詩歌,這些詩作寫于他在沃羅涅日流放期間,在如此艱難的時日里,詩人以隱忍而明澈的抒情書寫悲苦和恐懼,但也不忘吟唱力量和對美好的期盼。阿赫瑪托娃寫到:“正是在沃羅涅日,在他失去自由的那些日子,從曼德爾施塔姆的詩中卻透出了空間、廣度和更深沉的呼吸?!?/p>
奧西普·艾米里耶維奇·曼德爾施塔姆(Osip Emilyevich Mandelstam,1891-1938),俄羅斯白銀時代最卓越的天才詩人、散文家、詩歌理論家。著有《石頭》《悲傷》和散文集《時代的喧囂》《亞美尼亞旅行記》《第四散文》等詩集。
在垂頭喪氣的枝丫間
在垂頭喪氣的枝丫間
一位魔法師正跟
幾匹棗紅或淡栗色馬兒
小聲說話——
它不想唱歌,掉色的
懶惰的勇士——
還有一只小巧、聲音洪亮
在此越冬的灰雀——
低懸的天空之下
拱形的眉毛之下
我迫不及待要坐進(jìn)
雪青色的雪橇里。
大車隊(duì)如遙遠(yuǎn)的路碑
大車隊(duì)如遙遠(yuǎn)的路碑
從大廈的窗玻璃望去。
不熱,也不冷
一條河顯得親近。
遠(yuǎn)處是什么樹種的樹林——云
杉?
不是云杉,是雪青色,
那里的白樺多么漂亮,
看來我沒準(zhǔn)會說——
不過似墨黑空氣的散文
難以辨認(rèn),卻輕盈。
摯愛的和平酵母
摯愛的和平酵母:
聲音、淚水和勞作——
下雨的重音
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倒霉事
還有聲音的損耗——
哪個礦石可以償還?
貧瘠的記憶里,第一次
你覺察到雜亂無序的凹痕,
富含銅的河水暴漲——
你尾隨它們,
自暴自棄,亦不為人知——
無論盲人,抑或?qū)と?/p>
我在科里措夫附近……
我在科里措夫附近,
像一只蒼鷹被戴上腳環(huán),
沒有信使要找我,
我的屋前沒有一級臺階。
我的腳上系著
一片青色的針葉林,
仿佛一位郵差,無人差遣
視野倏忽大開。
草原上,低矮的草丘
被放牧——
萬物飄動、游走
夜宿之地、深夜、夜色——
仿佛盲人一樣被帶走……
樹皮一樣的天空,你的眼睛
樹皮一樣的天空,你的眼睛,
還有遠(yuǎn)處回轉(zhuǎn)身來的叩頭,
纖細(xì)的、噴著香水的
睫毛的失言總得到袒護(hù)。
他會否被祝福
既然長久生活在祖國——
驚訝的眼睛似漩渦——
請將它一刻不停地瞥向我。
看似已心甘情愿
那些流年似水——
忽閃忽閃的、美好的、
無影無形的,暫且懇求的。
微笑吧,拉斐爾畫布上憤怒的羔羊……
微笑吧,拉斐爾畫布上憤怒的羔羊——
世界之嘴也在畫上,但它面目全非:
蘆笛低吟的氣息中,請消解珍珠之苦,
鹽已侵入,變成大海絨繩湛藍(lán)、湛藍(lán)之色。
空中海盜與洞穴森森的色彩,
暴風(fēng)雨停歇的褶皺膝上盡顯,
比面包還干硬的巖石上——嫩綠的蘆葦叢,
可令人驚嘆的偉力懸浮在天空各個角落。
當(dāng)金翅雀在空氣的奶油中
當(dāng)金翅雀在空氣的奶油中
突然顫抖,仿佛心絞痛發(fā)作——
仇視像胡椒粉一樣撒在學(xué)者的披風(fēng),
包發(fā)帽——黑得發(fā)亮。
鉚住小橫桿兒,鉚住小木板
鉚釘不動的還有百鳥之籠,
世上的一切均不擇手段,
出了一個森林的薩拉曼卡①
專治不聽話的聰明鳥!
注:①薩拉曼卡,指的是西班牙薩拉曼卡大學(xué)。從創(chuàng)作時期來看,此詩應(yīng)與曾任薩拉曼卡大學(xué)校長、西班牙作家、哲學(xué)家米格爾·烏納穆諾(Miguel de Unamuno,1864-1936)在生命臨終時期,因被指參與法西斯叛亂而被弗朗哥政府法令解除大學(xué)一切職務(wù)的新聞報(bào)道有關(guān)。原注。
噢,這個遲緩、氣喘的曠野……
噢,這個遲緩、氣喘的曠野!
我煩它已忍無可忍——
可它剛緩口氣,視野便袒露無遺——
恨不得拿眼罩罩住雙眼!
我寧愿忍受層層疊疊飛沙的脾氣
在參差不齊的卡瑪河兩岸:
我寧愿抓住它羞澀的衣袖不放,
還有它的圓形波紋、邊緣和渦旋。
最好我還能跟它合手搭檔——一世、一瞬——
一位被激流險(xiǎn)渦纏身的嫉妒者——
最好我能聽到浮游木排的樹皮下
年輪富含纖維的運(yùn)轉(zhuǎn)……
如今,我深陷亮閃閃的蛛網(wǎng)之中……
如今,我深陷亮閃閃的蛛網(wǎng)之中——
黑絲線、淡褐色絲線的蛛網(wǎng)——
人們需要光和蔚藍(lán)的天空,
也離不開面包,還有厄爾布魯士的雪。
我無人可與之商量,
我只身一人恐很難尋到:
如此晶瑩、會哭泣的石頭
不在克里米亞,也不在烏拉爾。
人們渴望神秘又親切的詩行,
只為可以因由詩歌長久醒來
聽著亞麻絲卷發(fā)般的、栗子色的波浪——
俯首洗濯,則用它的拍濺聲。
這個一月,我能去哪兒安身……
這個一月,我能去哪兒安身?
不設(shè)防的城市頑強(qiáng)得近乎癲狂……
難道我是喝醉了嗎,因?yàn)榇箝T緊閉?
因?yàn)槿康蔫F鎖和鐵鉤,我就嗷嗷大叫。
還有絲襪一般伸長脖子狂吠的胡同小巷,
還有仿佛歪歪扭扭壁櫥一樣的街道——
臭小子們將匆忙地躲進(jìn)各個角落
又再從那些角落里跑出……
滑過坑洼地,滑過多樹瘤的漆黑一團(tuán)
我滑向早已冰封的水塔
磕磕絆絆,我大口吞咽僵硬的空氣,
禿鼻烏鴉忙不迭地四處驚飛——
啊呀大叫,我追逐著它們
沖著某個冰冷的木頭箱:
“一個讀者!一個顧問!一個醫(yī)生也好!
哪怕談話在挖苦的樓梯上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