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鄰
1、小雞
多年過去,我還記得那只小雞。不知為什么,我有點厭惡隔壁的那家人,也許,是他家的誰有意把臟水潑到了我家這邊。一天,轉(zhuǎn)過墻角,看見那家的一只小雞,“唧唧”叫著,向我走來。
我蹲下,把小雞攏在手里。本來可能是要捧著玩一會,不知怎么,手指觸到小雞骨骼的時候,忽然想,小雞的骨骼結(jié)實么?我想試試。于是,輕輕捏了一下,感覺到小雞稚嫩骨頭的抵抗。小雞覺到了疼痛,“唧唧”叫著。
這會兒,我可能已經(jīng)忘卻了隔壁那一家人的可惡,只是癡迷小雞的骨頭,究竟有多結(jié)實。于是手指再次用力,聽見我的手心里,小雞骨頭的聲音,“格吧格吧”的。我再用力捏,又是“格吧格吧”的聲音。小雞呢?睜著眼睛,愣著,看著什么,不叫,也許是疼得叫不出來了。
我放下小雞,怕把它真的捏死了。小雞站在地上,搖搖晃晃,站了一會,往那邊走幾步,一歪,倒下不動了。
小雞的死亡,似乎就是一些很小的幾乎聽不見的聲音。
那家人一會出來找小雞,見小雞死了,大罵起來。我躲在家里,從窗子里往外看著,不敢探出頭來。他們惡毒地罵著,聲音很大,可在我的記憶里,沒有小雞骨頭斷裂的聲音大。
“格吧格吧”,小雞骨頭斷裂,碎了的聲音,很輕,我現(xiàn)在似乎都還記著。
2、小偷
貧窮的年代,做小偷也不容易。雖然不是家徒四壁,也不過桌椅和床,幾件簡單衣服,有什么好偷的呢?
小孩子閑得蛋疼,身上帶著鑰匙,可不想從門進去,悄悄從廚房的窗子翻入。平房舊了,門窗也舊了。尋常東西舊了,其實也就是老了。密封著玻璃的石膏膩子,干了,酥了,固定玻璃的釘子露了出來。拿開裂成碎塊的膩子,拔掉釘子,取下玻璃,從窗子鉆了進去。然后開了門出來,再把玻璃原樣安上去。好幾次都沒事,可是那一次,不巧,翻進去的時候猛了一些,我的腳絆了一下窗戶框子,框子也早就近乎朽了,一下,一根框子斷了。不敢跟大人說,輕輕將斷了的框子對在一起,弄成原來的樣子。
剛弄好,才喘口氣,正想轉(zhuǎn)身往屋里走,覺得外面有陰影,抬頭,廚房玻璃窗子外面站著一個人,個子很高,他的身影罩住了整個窗子。后來想,也許那個人沒有那么高,是因為我的低矮吧。那年,我七歲還是八歲。
見我抬頭,那人并沒走開。他看著我,有點盯著那樣,冷冷的,不吭聲。我有點警惕,也稍稍有點害怕,看他一眼,趕緊把頭低了下來。
第二天早上,是母親還是父親,發(fā)現(xiàn)廚房窗子露著,少了一塊玻璃,廚房的地下,是斷成兩截的窗戶框子。
小偷沒能進來,是斷成兩截的窗戶框子掉了下去,小偷怕驚動了屋里的人。大人屋里轉(zhuǎn)轉(zhuǎn),看看,沒丟什么東西。其實也沒什么可偷的。
我自然不敢說那根框子是我弄斷的,只是心里竊喜。
幾天后,一個白天,下午,我剛剛放學(xué),走進巷子,里面亂哄哄,有人喊著,抓住了,抓住了!
一會,幾個人從里面押著一個人出來。那個人的脖子上,纏著一條半舊的女人的褲子。麻繩捆著他的手,幾個人不時打他一下,或是在后面踹他一腳。他的嘴角和鼻子,流著血。
我一看,就是那天那個人。
那個人,高高瘦瘦的。
我低下頭不敢看他。
3、白狗
我家住在一排平房的最里面,再往里是墻,堵死了??赡苁侵苣?,那天下午外面有什么響動,我趴在窗子上一看,原來是跑來了一條狗,白狗。緊接著是一群孩子雜亂的奔跑聲、呼喊聲。那一群人追了過來,把那條狗堵在了墻角。它渾身顫抖,驚恐的眼神里帶著乞求。不時有孩子扔出磚頭,打在狗身上。很快,圍過來的孩子越來越多,磚頭瓦塊雨點般砸在狗身上。隨手可以找到的磚頭瓦塊沒有了,那些孩子瘋了一樣,又去找來亂七八糟的各樣?xùn)|西不斷砸過來。這是他們周末的狂歡,小小獸性的狂歡。狗渾身是血。白狗身上的毛本來就臟,再染上血污,驚恐的眼神,叫人感到惡心。狗來回閃躲,無處可去,轉(zhuǎn)而奔向我家的門窗,嗚咽著,撓著,一邊不時轉(zhuǎn)頭看看那一群孩子。我知道狗是在乞求我能把門打開,讓它躲進來??墒俏也桓?,也不能讓它躲進來。我知道若是這樣,那群孩子一定會把手里的東西砸向我家的門窗。他們干得出來。
狗急跳墻,我真的見到了。那么高的一堵墻,白狗真急了,急瘋了,竟然忽地跳起,從兩米高的墻上連爬帶撓跳了過去。
白狗逾墻而過,孩子都驚呆了。一會,才醒了一樣,一窩蜂轉(zhuǎn)身往學(xué)校跑去。墻那邊是學(xué)校。
孩子走了,我打開門,外面,滿地的磚頭瓦塊、玻璃瓶子和亂七八糟的東西。
鎖上門,我也跟了過去,看見狗在學(xué)??諘绲牟賵錾?,四處奔逃。
孩子們追到這邊,再氣喘吁吁追到那邊。終于,在學(xué)校一個角落里再次堵住了那條狗。
我站在遠處看著,那群孩子拿著不知從哪里找來的簸箕、笤帚,還有破舊的椅子,不斷向狗砸去。漸漸他們圍攏過去,有人用椅子的腿打一下,又一下。也有人隨著狗的掙扎,喊著,聽不出來是驚怕還是興奮。我走近的時候,白狗已經(jīng)躺在地上,幾乎不動了。它的眼神里是驚恐,絕望,怨恨,詛咒。它的喉嚨一鼓一鼓,卻不再有聲音。它忍著劇痛,渾身的毛都奓著。
一會,它不動了,可還是有孩子過去,用什么再砸它一下。砸完了,狗不動,孩子站在那里,似乎哀悼一樣地看著。瀕死的白狗只在有人砸它的時候,才動一下,低低地哀鳴一下。
它最后咽氣的時候,眼睛是睜著的。
它死了,可還是有人到跟前看看。一個長得挺好看的女孩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到狗旁邊,探著腳,踢它一下,又害怕地趕緊跑開。
真死了?一個孩子說。
真的。一個孩子說。
幾個孩子圍攏過來,臉上似乎有一點難過。
幾個孩子再踢它幾腳,狗還是一動不動。
孩子們拍拍手上的土,悶悶不樂地離開了。他們滿臉遺憾,周末的狂歡還沒盡興,就結(jié)束了。
4、屎殼郎
閑置的地上,夏天,若是有人丟了西瓜皮,過半天,把瓜皮翻起,總是會有屎殼郎在里面。大了以后,我才知道它的學(xué)名叫蜣螂。偶爾,會有金殼郎。金殼郎跟屎殼郎也許是同一品種,不過黑綠色的甲殼有一些閃爍的金色。金殼郎,孩子們是要留著玩的。屎殼郎,大多是踢在一邊。也有時候,干脆就一腳踩死。
記得一次,我把一只屎殼郎,撥弄到一邊。屎殼郎感覺到有人要干什么,一動不動,裝死。我輕輕踩著它。它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是感覺有什么壓住了自己。它試著頂起那壓下來的力量,試一下,不動,再試一下,依舊頂不動。
小孩子可能更敏感吧。我的腳感覺到它的力量,拱一下,拱一下。一會,它再次試圖頂起來,從這踩壓之下逃離出去。它可能有一件沒辦法跟人說清楚的事情要去辦。屎殼郎反抗的力量,讓我的這只腳覺得可以再用一點兒勁踩下去。我輕輕踩一下,屎殼郎紋絲不動,真的死了一樣。
過一會,我的那只腳松了一點兒,屎殼郎再次掙扎。它還沒有死。因這掙扎,我的那只腳再次踩了一點下去。
反復(fù)幾次之后,我有點厭倦了。終于,我的腳是極緩慢地踩了下去的。我的那只腳細微地感受著屎殼郎的力量。屎殼郎感到了,屈從地收起所有的爪子,伏在地下,再用整個甲殼的力氣撐著。一會,屎殼郎連撐著的力氣也沒有了。我感覺它的整個內(nèi)臟在壓縮,甲殼里已經(jīng)沒有了空間。我的那只腳似乎也感覺到了,那些空間已經(jīng)是密匝匝的,沒有任何空隙了。再次微微用力,我的那只腳終于感受到它的甲殼碎裂,骨骼碎裂,一點兒筋肉在裂開,支撐著的爪子,斷了。
之后,我的那只腳再次用了一點兒力氣,極其精巧合度,只是要達到它的骨肉崩潰,靈魂出竅,在它完全變形慘不忍睹之前,我的腳警覺地停了下來。
那只屎殼郎呢,它終于知道,今天,它是在跟什么的慢慢抗衡之中,給拋棄了。
那個將它踩壓在腳底的,屎殼郎不知道那就是人。它只知道有一種它永遠弄不明白的力量,那力量實在是太強大了。
我抬起腳,看著碎裂的屎殼郎的黑色的殼,還有那一點白漿,感覺惡心。我把鞋底,在土里使勁蹭了半天,可還是覺得腳底下是惡心的。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厭惡地將那只鞋踢在一邊。
現(xiàn)在想,人除了創(chuàng)造,也是有著一種莫名的毀滅心理的。
這種心理,也許是孩子內(nèi)心孤獨的釋放。
5、扒火車
扒火車,我印象最深的是唐包子。唐包子,跟我當年的年齡差不多,他家在我家后面一大塊空地那邊的幾排土坯房里。從四層青磚的七號八號樓,到中間我家住的青磚平房,再到唐家住的土坯房,也就可見唐家的境地了。
住土坯房的唐家人,在我的記憶中從沒干凈過,手腳臟,臉也是臟的。一家的男孩女孩都穿得很舊,似乎那些衣服從來都是舊的。唐家大人臟是臟,還算是穿著一雙鞋,最小的孩子光著腳,腳上是一層黑黑的污垢,只要不是天寒地凍,沒有鞋可穿。稍大一些的孩子上學(xué),也才能有一雙說不清是從哪里弄來的鞋。
唐家人也是沒精打采的,似乎該多少有點兒花紅柳綠的女人,也是皺巴巴的小臉發(fā)黃發(fā)蔫?,F(xiàn)在想,似乎貧苦人家的女子竟是少有好看的,也許是生活的愁苦,顯現(xiàn)在臉上。唐家人可以被人稍稍瞧得起一點的,是在鐵路上干調(diào)車員的老唐。不過這也只是在孩子們的眼里,街坊們則撇撇嘴說,遲早的事。這話惡著呢,也就是遲早非死,至少是會缺胳膊斷腿的意思。說這話的人,自然也不敢大聲。調(diào)車員這活,不明白的人聽起來沒什么,實際上不容易。這活,只有鐵路上沒有關(guān)系的人才肯干。在貨車的編組場,隨著火車頭加速倒推著一列貨車,調(diào)車員飛上飛下,根據(jù)需要不斷打開連接車與車之間的車鉤。隨著火車頭的迅疾減速,分解開的一節(jié)節(jié)貨車,借著車的慣性,經(jīng)由變化著的道岔的變軌,就分別去了不同的一股股鐵道。列車分解完,火車頭再根據(jù)一節(jié)節(jié)貨車不同的去向,再次組合編列,運往不同的地方。
孩子們知道唐包子的爹老唐干調(diào)車這活十幾年了,有一手絕活,只是輕易不給人看。得有人灌了一瓶酒,也就是當時的隴西白酒,一塊零三分一斤。那時糧食匱乏,酒不容易買到,要逢年過節(jié)憑供應(yīng)本,才能買一瓶紅貼黃字的地產(chǎn)高粱酒,因此酒,也包括散酒,也就成了稀罕物。
老唐沒什么嗜好,就饞兩口酒。偶爾有人舍得,跟他說,練一手,老唐,這酒就歸你了。老唐嘿嘿一笑,那就不好意思了,說著用牙“嘣”地一下嗑開鐵皮的瓶蓋,清冽的酒“嘩啦啦”倒?jié)M一只他隨身帶著的搪瓷缸子。
別介,看別灑了,可惜。那人是要老唐換一缸子。
老唐說,干啥?好貴的一瓶酒我不知道?
老唐說完,把瓶子里剩的酒,抿一口,再一抬手腕,又是一口,那酒就瓶底朝天了。
老唐用閑著的左手背蹭蹭胡子拉碴的嘴,看好邊上一根舊枕木,坐下。酒缸子就擱在枕木一頭。老唐在等編組場推著的飛快的貨車。已經(jīng)有幾個人在等著看了。老唐才坐一小會兒,不遠處蒸汽機車就推過來幾節(jié)貨車。貨車在離老唐百多米外開始加速,似乎知道老唐要表演似地。轉(zhuǎn)瞬間,火車到跟前了,快得連油漆噴的車號都看不清,只見老唐一只手一撐身子,酒缸子已經(jīng)在另一只手上了,不知怎么一閃,老唐就單手上了車。一閃,又下來了。落地時身子在地面上粘住了一樣,缸子里的酒一滴不灑。
老唐喘一口氣,說,我請客,來,一人一口。說完,老唐仰臉一大口,就把酒缸子遞給了別人。老唐把酒缸子遞給別人的時候,嘴里“噓”地一小聲,那意思大家都知道,工作的時候,怎么能喝酒呢!
我們那一片的孩子都只是聽說,誰也沒見過。沒見過的事兒就愈顯得神秘。也有孩子閑得慌,三三兩兩在鐵道邊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就到了編組場。偶然念頭一動,說,走,找唐包子的爹去。有碰上老唐上班的,一說這事,誰知老唐臉一黑,說,都給我滾回去!誰敢碰這玩意,老子掐死他!老唐這一會兒的臉色叫人害怕。
唐包子是老唐的二兒子,手腳大了些就偷著練,時間不長就沒別的孩子能比了。那時我們一大幫孩子,放學(xué)沒事,就順著鐵路線走??粗疖囘^來,就尋車速慢一些的扒上去玩一會。扒火車的時候,得先把身上的書包帶子弄短,背好。看著火車來了,猛跑幾步,待兩只手都抓住了梯子的扶手,一用力,腳就踩上去了。也有的,一腳踩空,一條腿的膝蓋就磕在扶梯上,痛得要死,可也不敢撒手,就兩只手死死抓著扶梯,一條腿在下面拖著,掙扎幾下,上去了。也有的,一下子上不去,手抓不住了,就漸漸絕望地松開。眼前火車飛速閃著,人猛地摔在滿是石頭道砟的路基上。車速快的時候,一個跟頭帶過去,天旋地轉(zhuǎn),手臉該破的地方都破了,且蹭得一臉一手的煤黑。這樣子,回家還得挨頓好揍。雖然這樣,還是止不住孩子們。這事兒太過癮了。猛跑幾步上去了,火車呼呼地帶著,在風(fēng)里飛一樣,人都不敢迎面朝前,那樣風(fēng)吹得人會喘不過來氣。上去一陣子,怕車帶得遠了,或是天快黑了,孩子們就趕緊下來。下來的時候,胳膊盡量吊得低一些,這樣離地面近,身子根據(jù)車速不同往后仰著,手一松開,慣性把人往前一帶,急跑幾步,人就停住了。
有時火車太快,看著恐慌,不敢下,就把人帶得遠了,帶到了下一站。這自然也就惹了禍,可無非是屁股上挨一頓老揍。若屁股上經(jīng)常挨打,孩子們也就不覺得丟人,嗷嗷亂叫一氣,痛也似乎就輕了??赏孢€是要玩,看著呼呼飛過的火車,尤其是別的孩子正飛身上去,就又忍不住了。
可唐包子終于跳不成了。唐包子那天又飛身上了火車,看著下面幾個孩子因為車速太快爬不上去,就樂得一直回頭看,一邊還伸著一條腿嘚瑟。誰知在路邊堆著的鋼筋,不知怎么單單挑出長長的一根,一下子就把唐包子挑了下去。
幾天之后,我和幾個孩子還找到那堆鋼筋,看到那一根高高挑起的螺紋鋼,銹著的血跡已經(jīng)發(fā)黑了。
6、飛
小孩子精力旺盛,課間去廁所撒了尿,還有幾分鐘,就在操場上到處亂跑。我喜歡那樣的跑,尤其是將要碰到人的時候,可以忽然轉(zhuǎn)向,幾乎九十度拐彎那樣。突然剎車,橫著的轉(zhuǎn)向,身體有一種莫名的快感。亂跑的時候,我時常模仿飛機,奓著兩只胳膊,嘴里“嗚、嗚”地叫著,身子也跟著左右起伏。
放假了,不去學(xué)校,我們在家的附近玩這種游戲。一天,忽然發(fā)現(xiàn)文化宮一樓的臺階兩邊,有兩尺多寬的坡道,可以當滑梯玩。玩了幾次,不過癮,也有些磨屁股,怕把褲子磨破了,就干脆站著往下滑。一會,覺得缺點什么似的。想想,可以在滑下去的半途,反正也不高了,不過是一米多,忽然轉(zhuǎn)向,從側(cè)面跳下去。
于是跟一個孩子連續(xù)往下滑,滑到半截,忽然轉(zhuǎn)身跳下去。這樣的跳,比在平地上玩更過癮。尤其是轉(zhuǎn)身,身子扭過的一下,騰地起來,落地,有一種凌空的征服感。
連著跳了十幾次,就有些大意。再跳下去的時候,一走神沒站穩(wěn),崴了腳。
鄰居鮑媽知道了,她是四川人,不知她從哪兒學(xué)的,讓母親燒了一大鍋熱水,將熱水倒在臉盆里,將我的腳擱在上面,用毛巾蒙著,熱氣熏著。熏一會,鮑媽捏著我的腳踝,又推又捏,捏得很疼。
母親認識的女人里面,我一直覺得鮑媽是個謎。她跟這邊常見的女人不一樣,身上有許多莫名其妙的地方。
現(xiàn)在想想,她身上好像有一些巫氣。
7、美女
美女是車站站長的女兒。除了她是車站站長的女兒,長得好看,穿衣的別致,更多的是有關(guān)她在那個時候各種算是出格的傳聞,這使得她在我們那一片很是出名。
那天,我和一大群孩子擠在鐵路文化宮的門口,渴望著擠進去看一場受批判的電影《清宮秘史》。票是給大人們發(fā)的,看了供他們批判,小孩子沒有資格看。我們汗流浹背、氣喘吁吁,跟那些有票的人一起往里擠的時候,我看見她拉著一個男人的手,從里面使勁擠出來。馬上八點了,一場我夢寐以求的神秘電影正要開始,她卻跟一個男人放棄了電影,奇怪地從里面出來了。
我記住了她一臉興奮有些潮紅的表情,黑黑的頭發(fā)甩著,矯健的腿和手臂有些故意張揚地從那么多人的面前匆匆過去。她顯得跟那個年代的人格外不同。
我們使勁擠著的那扇門,在電影開演以后關(guān)上了。這讓幾十個孩子格外焦躁,但也反過來更加激發(fā)了我們必須進去的信心。終于,那扇門動了起來,似乎是合頁要散開了。門要倒了,那幾個看門的老女人從里面死命抵擋著,可在幾十個孩子拼命的推擠力量下很快潰散,門被打開,我們沖了進去。
我沖進去的時候,里面已經(jīng)是一片漆黑,能看見的只是銀幕上幾個暗幽幽的黑白古代人物,說話古怪,慢聲慢氣。片子看不懂。我覺得極其無聊,我想起那個美女拉著那個男人往外擠的時候,一臉的陽光燦爛。
8、徐子清
我居住的那一片,在孩子中流傳著一個神秘的名字,徐子清。這個精通拳腳的高手對于那一片所有的孩子,當然也包括我,是一個非常浪漫的人物。在那樣一個年代,徐子清能作為浪漫主義者保留下來,應(yīng)該說是一個奇跡。這也可見,在任何年代,都不可能僅僅有一種浪漫。
從沒見過徐子清,但我確信他的存在。奇怪的是,在我的記憶里,似乎從來沒有試圖去尋找這個人。徐子清對于我,只能是一個傳說中的人物。傳說中的人物,是無法真正找到的。
這種彌補,在許多年后,我做了一次嘗試。在我的一篇以小時候的我為中心的虛構(gòu)作品中,我跟隨一個比我稍大一些的孩子,在一個黃昏去某個地方尋找他。我們自然不會找到他,一個神秘人物是不可以隨便被人找到的,他永遠的缺席,才是他的魅力所在。
徐子清如果活著,應(yīng)該是八九十歲的人了,大約還在我生活的這座城市。
9、彈弓
有些年,孩子們不上課。女孩子玩沙包,跳皮筋,踢毽子。男孩子則整日將彈弓揣在兜里,有事沒事,兜里也都揣著十幾顆圓圓的小石子。
彈弓多是用來打玻璃的。一彈弓射過去,玻璃一聲猝響,聲音脆脆的水花一樣濺起。一個假期,孩子們會將學(xué)校整座樓房打得沒有一塊完好的玻璃。滿眼看去,像是戰(zhàn)爭剛剛過去。打玻璃還不是最好玩的,最好玩的是打燈泡,要打亮著的夜里的路燈。燈泡的玻璃薄,聲音有些像脆脆的氣泡,“啪”地一下,眼前就黑了。剛好有女孩子從電桿下面過,一聲媽!就死命朝家跑。如果是大人,孩子們躲在一邊一聲不吭,等他罵夠了,走遠了,后邊再給他一彈弓。孩子們的彈弓很準,幾十步之內(nèi),說哪打哪。孩子的彈弓,一般是朝腿上打,打小腿肚子。那一彈弓,沉沉的,極扎實,像螞蝗猛地咬了人一小口,一坨黑紫,隱隱地藏在肉里疼。
玩了好幾年彈弓,木杈子的,鐵絲杈子的,皮筋也從自行車胎換成了汽車胎。彈性大呀!后來又是醫(yī)院里的透明橡膠輸液管。包皮最好的也改成了軟牛皮的。但真正迷人的彈弓是在工人手里見的。一天街頭,亂哄哄的,穿藍色帆布工裝、戴柳條帽的工人忽然擠滿了。我們院子里一個男孩的父親,手里攥著一把彈弓。彈弓是嶄新的帶銬藍的鐵絲,含著些鋼性,彈弓杈子和把的弧線都彎得極好,可以看出是在臺鉗上精心干的活。杈子上拴的是剪成條的汽車內(nèi)胎,厚厚的,很滋潤的那種黑。石子是什么,是閃閃發(fā)亮的鋼珠。射出去,力量大得大約可以嵌在人的骨頭縫里。
看著他用彈弓打人,好幾下,終于有一個人給打著了。距離遠,聽不見慘叫,只見那個人歪了幾歪,然后像木偶散架那樣,有點滑稽可笑地一頭栽到地上。
多年后,我見到那個男孩的父親,一臉蔫蔫的。
10、墜落
那時候許多學(xué)校和工廠的樓頂上,都有一只高音喇叭,每天上午第二節(jié)課后,會固定廣播全國統(tǒng)一的第五套廣播體操。預(yù)備音樂一響,學(xué)生和工人就都從房子里跑出來,在操場上排好隊,“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地奓胳膊動腿,動上十幾分鐘。播音員的聲音有點像后來的體育比賽解說員宋世雄。其他的時間,高音喇叭會“啪啪”地拍幾聲,也有試音的,喂、喂幾聲,然后廣播一些重要不重要的通知之類。
我之所以記得,并不是因為這些,而是因為那天第二節(jié)課后,學(xué)校的樓頂上有人在收拾一只喇叭。馬上就要做廣播操了,有人發(fā)現(xiàn)樓頂?shù)睦瘸?,不知是風(fēng)吹的還是固定的繩子松了,扣在屋頂?shù)那嗤呱稀?/p>
很快,有人上去了。因前一天夜里飄了一點小雪,那人貓著腰,半爬半走地接近了喇叭。那個人很利落,很快就整理好了,很快,大喇叭理直氣壯那樣朝著操場叫了起來。
廣播操開始了,一群人胳膊腿亂動著。忽然,那個正往樓頂天窗那兒走著的人腳下一滑。有同學(xué)大叫一聲,大家都往樓頂上看。不及看,那個人就在有雪的樓頂上順著斜面飛了下來。在滑下樓頂?shù)哪且豢蹋€試圖抓住什么,這使得他接下來的動作像是飛了一樣。
那個人帶著薄薄的雪花飛了下來。那個人飛下去以后,樓頂屋檐上的雪還輕輕落了一會。
廣播戛然而止——站在前面的老師轉(zhuǎn)過身,愣著,可很快反應(yīng)過來,轉(zhuǎn)頭對著我們大喊:都別動!
過了一會,我到樓下時,那個人已經(jīng)不在了。讓人驚奇的是地上沒有一滴血,只是巨大的空氣壓力扇起了一些雪花,地上顯得有些凌亂。
11、買菜
父親上班,母親身體不好,兩個弟弟小,大概從小學(xué)三、四年級起,家里買菜之類就是我的事。
菜市場的菜不少,胡蘿卜,紅皮的水蘿卜,白皮的水蘿卜,小油菜,白菜,西紅柿,蓮花菜(也就是甘藍),菜花,韭苔,韭菜,蒜薹,洋蔥,茄子,土豆(西北叫洋芋),大約是這幾樣。
奢侈的是韭黃,那非得快過年的時候,大人們說是捂在草棚子里,用熱性的馬糞暖著養(yǎng)著,韭菜的根才能長的。
我至今還記得父親從老家?guī)淼哪莻€柳條編的圓形的籃子。籃子是紫紅色,近乎黑紫,用的時間長了,蹭得光光的,近乎現(xiàn)在所說的老物件的包漿。
籃子買西紅柿最好,一點也不會弄破。下午兩節(jié)課,放學(xué)后幾乎沒有什么作業(yè),不到半個小時就寫完了。寫完作業(yè),就該去買菜了?,F(xiàn)在想,買菜幾乎就是去玩,沒覺得有多累多麻煩。
先在近處買,在西站的大菜市。那時候都是國營商店,營業(yè)員沒積極性,下午四點多,已經(jīng)沒什么新鮮菜了。不僅是不新鮮,很多時候,也沒有想買的菜。怎么辦?去七里河、小西湖。七里河不遠,十分鐘就走到了,小西湖要稍稍多用一點時間。
小西湖買菜的人少,新鮮菜多。看好了西紅柿,也有黃的柿子,又大又喜慶。紅柿子三分錢一斤,黃柿子貴一點,也不過五分錢一斤。黃柿子生吃最好。我力氣小,也只能買上五斤,還要買茄子,紫溜溜的長茄子,圓茄子,還有洋芋,辣椒。買多了,我拿不動。
挎著裝滿了菜的籃子往家走,越走越沉,不時要把籃子放在地上歇一會。有公交車,三站之內(nèi),五分的車錢。太貴了!五分錢可以買一斤黃的柿子,還能買一斤酥木梨呢。舍不得。
拎不動也得走,走走歇歇,歇歇走走。有時候正走著,聽后面有馬車過來,那時候街上還有馬車,我就轉(zhuǎn)身癡癡地望著,希望趕車的人看出來,能讓我把籃子放在車后面。我不坐,畢竟是牲口拉車,我跟著走。有善良的看著我,知道是拿不動了,喊一聲,放后面吧。一籃子菜放在馬車的后面,我在后面跟著。馬車走得快,我得緊著走。走著,走著,覺出不好意思,就拿出一個西紅柿,說,叔叔,你吃一個吧?大多的人是不肯吃的。偶爾有趕車的接過去,心里就一陣后悔。一個西紅柿小半斤,一兩分錢呢。
跟著走一會,也有些走不動了,看趕車的不注意,就悄悄上去,也不敢坐實了,只敢半個屁股坐上去。要是趕車的一直沒有回頭,坐著的半個屁股就慢慢往里面蹭。待趕車的回頭看見,就有點不好意思。也有時候,車一顛,沒坐穩(wěn),就掉下來了。
也有的趕車的,知道我上去了,并不管;也有的,嫌我白坐著他的車,就喊一聲,下去!又急著虛虛地搖一下鞭子,似乎要抽我。我呢,趕緊下來,就又緊跟著走,走不及的時候,就得走幾步,跑幾步。
偶然也遇到不好的,問一句,趕車的人一聲不吭,“啪、啪”地甩一下鞭子就過去了。也有的孩子,以為趕車的人沒有看見,就悄悄地坐到了馬車后面,誰知人家早就感覺到了,回頭就是一鞭子。那鞭子自然是不大敢用力,可是很準,稍稍帶著的一下,還是很疼。
后來有了網(wǎng)兜,就不再用那個柳條籃子了。時間久不用,籃子臟了,也干裂了。后來,我再沒見過那個籃子。網(wǎng)兜便捷,不用的時候,收起來,一團,就揣在兜里。不知道為什么,現(xiàn)在網(wǎng)兜不用了。其實,網(wǎng)兜多方便啊。網(wǎng)兜唯一的不好,是容易把嬌嫩一些的菜勒傷。
買好了東西,尤其是買了又好又便宜東西的時候,心里是格外高興的,甚至?xí)行o名的興奮。知道推開家門,母親看見會有多高興。孩子大了,可以幫家里干活了,母親怎么會不高興呢。母親高興的時候,畢竟是孩子,有一點虛榮,邀寵那樣,會有意擦擦頭上的汗,就是為了惹得母親愛憐地說上一句什么。
買菜,自然也是要買肉的。買菜簡單,都是國營商店,菜在里面擺著,要什么,要幾斤,營業(yè)員給你拿,沒什么挑挑揀揀的。買肉就麻煩。肉放在案子上,案子就在跟前,也算是可以挑,但沒什么可挑的。那時買肉,主要就是買肥肉,最好是一級肉,五指膘,回來可以將肥肉切下來煉油。沒有油炒菜?。∧赣H幾乎就是給鍋底滴一點油,蔥姜一爆鍋就看不見油了,于是趕緊倒菜,急忙炒幾下,趕緊添水,不然,菜就糊了。
小手攥著肉票,盯著案子上的肉。唉,瘦得可憐的三級肉!再等下一塊吧。有的人等不住了,隨便買一塊就走了??晌业龋覜]事。好不容易上來半扇子稍稍肥一些的,看著像是二級肉的,等著的人群忽地一下子就涌了上去。我個子不高,一米一,還是一米二的樣子,也沒多少力氣,一下子就給人擠在水泥的柜臺上。后面的人一用力,就把我給擠在水泥柜臺的邊沿。本來肚子就有些餓了,這一擠,肚子就更癟,似乎也更餓了。可肉還沒買上,還得堅持。案子上的肉,只見賣肉的“咵、咵、咵”幾刀,剁下去一些,“哐”地扔在案子下面,那是留給關(guān)系戶的。大家都知道,可誰也沒辦法。那年頭有個順口溜:
百貨公司一枝花,
食品公司雙下巴,
蔬菜公司母夜叉,
煤建公司亞非拉,
水果公司爛柿花,
飲食公司大家拿……
那時候,賣肉的不像是現(xiàn)在,那是一個有油水的好職業(yè)。賣肉的,賣菜的,百貨公司的營業(yè)員,他們之間可以互通有無。
最好的一些肉給切去了,剩下的看起來似乎還可以,總是比先前那半扇豬肉好一些,于是趕緊把攥著肉票的小手使勁往前伸。好不容易賣肉的接過了肉票,手起刀落,切下不大一塊,看著不滿意,還不及說,賣肉的已經(jīng)在秤上稱了,然后不屑地扔在面前,就去收別人的肉票了。滿意不滿意,總算是買到了一塊還能將就的。于是抓著肉,使勁往外擠,可是往外擠,外面還有想買肉的人在使勁往里擠。得拼盡了力氣,橫著往兩側(cè),才能擠出來。要是正面往外擠,想擠出來,沒門。
肉買回去,母親把肥瘦分開。一家人每人每月半斤豬肉,全部買了,也不過兩斤半。怕后半月沒有肉吃,還有萬一來人怎么辦?每次總是買一斤的樣子。一斤肉肥瘦分開,就沒有多少瘦肉,不過是六七兩的樣子,吃的話,一頓就吃完了??赡赣H總是要留出一些,菜里面就幾乎見不到幾片肉。那一點肥肉,要煉油。切成小丁的肥肉煉著,直到煉成小小的油渣。這油渣自然是不浪費的,要等發(fā)了面,摻上一些青菜、粉條、豆腐之類,包包子的。那摻了油渣的包子,真香。豬肉的包子,別想。
也有的時候,母親看我們饞得慌,下決心說,把五張票都買了。肉買回來,還是要留出一些,不能全煮了。切成小塊的肉在鍋里煮著,剛剛冒出一點香氣,我們幾個就忍不住了,集體站在鍋邊等著。一會問,肉熟了沒?過一會又問,熟了沒?
母親沒辦法,掀開鍋蓋,用筷子扎一下,肉還沒十分爛,可是能吃了,就先給我們每人一塊。
偶爾煮了肉,也蒸了包谷面的窩窩頭,我們舍不得吃,就把窩窩頭的窩窩朝上托著,窩窩里裝一塊兩塊肉,滿可以在門口炫耀一陣。忍不住了,才一小口一小口地小心吃著。窩窩頭已經(jīng)涼了,肉也涼了,可是真香??!還沒怎么吃,肉就沒了。
八九歲那年不知因為什么,我炒過一次菜。父親多年后還笑話我,說,你炒過一道“干煸蒜薹”。那大概是我第一次炒菜,不知道那會兒母親在做什么,灶房里就我自己,看著案板上有母親切好的蒜薹,想著,干脆自己炒吧。鍋里稍稍添了一點油,油燒熱了,我就把蒜薹倒進了鍋里,一邊趕緊用鍋鏟來回翻弄,但不知道加水,結(jié)果是把蒜薹炒得焦糊了。
12、挑水
最早挑水,是九歲吧。也許錯了,會大一兩歲,十歲,十一歲也說不定。
父親忙,我就想著早早幫家里干點什么。做那樣的事,心里是快樂的。最早那次挑水,還有模糊的印象。父親沒回來,母親要做飯,缸里沒水了。我對母親說,我去挑水吧。空著的擔(dān)子,自然是好擔(dān),雖然一開始也掌握不好,兩只水桶左左右右搖晃著??勺吡艘粫?,肩上就穩(wěn)當了。
水房里接了水,把扁擔(dān)擱在肩膀上,搖搖晃晃擔(dān)著站起來。畢竟是沉,腿有些抖。個子也矮,水桶在地上磕磕絆絆的。接水的時候,想多挑一點,就接了多半桶。勉強走幾步,兩只水桶重得拐來拐去,人趔趄著走不動,只能放下,把桶里的水倒出去一些。肩上也沒擔(dān)好,一頭沉,十分吃力,可還是一只手撐著一只手壓著,把水擔(dān)了回去。
母親已經(jīng)在門口站著了,笑著,看著。母親心里想些什么呢?半大的孩子竟然能挑水了,雖然不過是小半桶水,母親也是高興的吧。
也有很多時候,母親不讓,叫跟弟弟兩個人抬水。兄弟三個,兩個兩個抬水。我大,起身的一瞬,悄悄把水桶往后挪一點。有時候,弟弟怕累著我,兄弟倆也會為這個爭半天。
挑水,是去水房。挑水要買水票,好像是一分錢一擔(dān)水。偶爾,水房因什么沒開。也會去臨近的樓房,在熟悉的一樓人家挑水。那家人看著我,有時候也幫著我把接滿了水的水桶,從水池子里拎出來。善良的大媽們笑著說,看這孩子多懂事,這么小就會幫著家里挑水了。我自然是有些自豪的,當然,我不干誰干。大了,我能挑得動。為家里干這些活,似乎從來沒有不高興過。
平常時候,每天挑兩擔(dān)水。家里的水缸大約也就是盛兩擔(dān)水。起勁的時候,雖然每次都是半桶半桶地挑水,也總是要把水缸挑得滿滿的,把燒水壺、鍋、臉盆、大缸子,都盛滿了水。就那樣,還要再挑兩桶水,清清亮亮擱在那兒擺著。
若是周末,母親洗衣服,用水就多了。家里最早是一只木頭的洗衣盆,這種洗衣盆是南方人的做法。一塊塊豎著的板子,上下兩道鐵絲箍緊,里外刷了桐油。我猜想可能是母親在龔家灣時候托人買的。龔家灣有建筑企業(yè),很多安徽人在那兒住著,也許就是他們從南方帶過來的。
母親洗衣服,就要多擔(dān)兩三擔(dān)水。母親怕我擔(dān)不動,總是很節(jié)省,衣服還有一些洗衣粉的沫子,就不再漂洗了。
父親是手笨的人,也不大會操心,家里甚至沒有兩只像樣的水桶。兩只不一樣的桶,一只顯然是后來配的。新的那一只,是鑌鐵皮打制的。我到現(xiàn)在都迷戀那種鐵皮,偶爾路過鑌鐵鋪子,都會停下來看半天。那種鑌鐵皮上面,不知為什么有著冬天玻璃窗上那種好看的冰凌花紋。
那時候的水,是可以直接喝的。跑著瘋玩半天,渴急了,回家,掀開水缸蓋子,用一只大搪瓷缸子,舀小半缸子水,“咕嘟、咕嘟”喝下去。水真的有些甘甜呢。
平房,沒有下水,洗衣服的臟水如何處理,是麻煩的事。早先,就在門口的土地上,隨意倒了,等著地面慢慢干了??上匆路呐K水多了,反復(fù)倒水,夏天還干得快,冬天會結(jié)冰,還會有很難聞的味兒。后來見別人家在門口挖一個滲水井,就學(xué)著挖一個。家里沒有利落的鐵锨,不知什么時候的一把鐵锨,早就卷了刃,很鈍。也沒有鎬,只能湊合著用鐵锨挖。好像挖了不太深,也許就是三尺多吧,然后找來一些廢棄的磚頭瓦塊,填在里面,就是滲水井了。
有了這個滲水井,倒臟水的問題才算是解決了。
我經(jīng)常去挑水的水房,后來出了一件事。不過那時候,我不懂是怎么回事。有人說,那個看水房的老頭,讓幾個小女孩進去,給她們錢,讓她們摸他。摸他,什么意思?后來我才知道那意思。老頭的相貌,記不得了,只是記得瘦瘦黑黑的,似乎還記得他的牙齒,尖尖黑黑的,一點不整齊。
老頭游街的時候,我見到了,可那張臉還是模糊的。只記得他的脖子上掛著一個白紙糊的大牌子,上面寫著“流氓猥褻犯”?!扳C”這兩個字,自然也是后來才懂的。
13、買糧
買糧,是每家的大事。月初,好像是三號,就可以去糧站買糧了。其實沒到月底,就等不及了。母親有時會去鄰居家借一點糧食。買糧那天,家里已經(jīng)幾乎沒什么吃的了。
買糧,要糧本,憑證供應(yīng)。糧本是一種橫著翻開的本子,似乎父母那兒還存著一本,里面是豎著的印成一條條的格子,一式三聯(lián),紅綠藍三色。糧店的人開票,墊上復(fù)寫紙,寫上糧油多少多少,用尺子按著,將上面兩聯(lián)撕開,撕到幾乎全部斷開,僅留著上面一點,然后將第一聯(lián)撕下。
交了錢,拿著面袋、油瓶進糧庫。不管冬夏,糧庫里總是涼颼颼的,一股稍稍潮濕的面粉和生油的味道。里面的人,看看糧本,將第二聯(lián)撕下。
一百多斤糧食買下來,有整袋子的,也有零著過秤的。買整袋子的糧食,要交一個面袋子。面袋子是重復(fù)使用的。一袋面吃完,翻過來使勁抖,其實也抖不下來一兩面粉。但是,得抖抖。抖下來的面粉,母親說,可以攪兩碗面湯??盏拿娲樱唤o賣面的,人家展開看看,沒破,也沒洗過。洗過縮水,人家就不要了,得交錢,新買一個面袋。一袋面五十斤,對我的年齡很沉了。這之前,自然是父親去買糧。很快,就是我和弟弟推著自行車去買糧。五十斤的面,兩個人抬著,放在自行車三角梁的中間,也就是腳蹬子的位置上。其他的東西,油瓶子上面系著繩子,掛在車把上,散著稱的幾十斤面、十幾斤米,放在自行車的后架上。三角梁放了一袋面,自行車就不好推,有點礙事,就那樣側(cè)著身子,慢慢把面推回去。車子沉,弟弟在后邊幫著推,也幫著扶穩(wěn)。
冬天穿得厚,臃腫,人很笨,又得用力,就累出一身的汗來。夏天熱,可心里是高興的。尤其是遇到街坊鄰居的時候,格外推得有勁,臉上凜然的樣子,似乎什么都能干,什么都不怕。
每次買糧,都是一次性將當月所有的供應(yīng)買完。其實也不過兩斤半油,十五斤大米,七八十斤苞谷面和不多的白面。供應(yīng)最困難的時候,糧站還賣過高粱面和紅薯面,賣過紅薯干。紅薯干分生熟兩種。熟的紅薯干稍稍好吃,嚼起來有韌性,可是當飯吃就慘了。吃多了肚子不舒服,頂?shù)没?,難消化。生的紅薯干,有點甜,可是后味有點隱約的苦。紅薯面蒸窩頭,熱的時候,軟軟的,還稍微有點甜,等涼了下來,又硬又干,實在難以下咽。高粱面蒸窩頭,熱的時候也不好吃,可是也得吃呀!不然就得餓著。
供應(yīng)的糧食里面,有百分之七十的粗糧,大多時候是苞谷面,我們都不愛吃。白面說起來有百分之三十,可很快就吃完了,叫人覺得奇怪,哪里有百分之三十呢。
14、煤
那時候,每家都有《供應(yīng)本》,按照人口供應(yīng)一些必要的物資,比如肥皂、白糖,過年的時候,還有煙酒。燒火做飯,也是憑著《供應(yīng)本》買定量的煤和劈柴。
煤,多是有煙煤,偶爾遇到無煙煤,聽說了,就都搶著去買。幾百斤煤,自行車是沒辦法的,只能是架子車拉。煤場有專門拉架子車送煤的人,可是需要付錢。似乎是三毛錢給拉一車煤。拉車的是一個女人,還記得是姓龐。白白凈凈的一個女人,臉龐稍寬。姓龐的女人很有些力氣。沒力氣也沒辦法,怎么也得拉,要糊口?。《嗄旰?,她跟母親在一個院子里住過,她的孩子后來去了加拿大,請龐老太太去住了一段。她不習(xí)慣,還是回來了。我們舍不得那三毛錢,就得自己拉。買煤需要架子車,就想辦法四處借。裝車是一個技術(shù)活,得把煤前后裝均勻了,不然前頭或者后頭重,不是用力抬著車把,就是得用力壓著車把。開頭要試,一個人扶著車把,一個人用鐵锨把煤前后分分,大致平衡了,才拉著往家走。我大概十二三歲的時候,就跟弟弟學(xué)著拉煤。拉不動,幾百斤煤就分成兩次。我在前面拉車,弟弟在后面幫著推。似乎也沒有覺得什么,覺得生活就是這樣。
煤,拉了回去。家里的灶房不大,靠近爐子的地方少放上一些。其他的,在門口用磚頭圍一個池子,把煤堆在里面。燒煤的時候,還要把大塊的煤,用斧子砸成小塊。
供應(yīng)的煤,經(jīng)常不夠燒。不夠燒怎么辦?只能買碎的煤末。按照供應(yīng)的量,買煤末就可以多買一些。煤末不能直接燒,得打成煤磚。
煤末買回來,按三份煤一份土的比例和成煤泥,就可以打煤磚了。
打煤磚的時候,會叫幾個要好的小伙伴幫忙。幾個半大孩子輪著鐵锨忙著和煤。也有家里發(fā)了勞保高筒雨鞋的,也穿了來,湊熱鬧一樣在煤泥里踩來踩去幫著和。煤和好了,打煤磚的模子也借來了。那時候,各家有許多東西,都是互相借著用的,似乎一家有了,別家就不需要買了,打煤磚的模子、打氣筒、玻璃刀、鉗子、扳手什么的,都是這樣。
打煤磚的人,先端一盆水,把模子洗干凈了。洗干凈是為著利落、不粘煤泥。和好的煤,孩子們要一锨半才夠打一塊煤磚。剩下的半锨煤,就擱在打下一塊煤磚的地方。
打煤磚的要訣是先把模子的四個角摁實了,再摁四個邊。然后蘸點水,用手一抹,把面子抹平,一塊煤磚就成了。提模子的時候,手要穩(wěn),邊提邊適當抖動。
煤泥打完了,門口是一大片的煤磚。
第二天干了,要收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上面,這兒那兒,都是雞爪子踩的印子,丫、丫、丫,滿好看的。
也有孩子搗亂,人看不見的時候,一溜小腳印,故意踩扁了。人氣惱了,就會偵探一樣仔細看腳印,大小,花紋,盤算是什么鞋?;仡^會注意看院子里的孩子,尤其不對脾氣的孩子穿了什么鞋。
收煤磚的時候,依舊是叫了那些孩子來,一人一塊,齊整整地碼在廚房里。干完活,滿手的煤黑,母親已經(jīng)弄了熱水叫洗手。熱乎乎的飯菜,也弄好了。幾個孩子湊在一起,吃得那么香。
其實,飯菜也不過是醋溜土豆絲、炒茄子、炒白菜,卷了一層白面,里面是苞谷面的花卷。
冬天,就燒這個煤磚。搬一塊,就廚房地下砸成小塊,成塊的送進爐子燒了,碎了的,攢在一起,攢多了,明年再跟煤末黃土摻在一起,重新打成煤磚。
現(xiàn)在,不燒煤了,也沒有那樣的爐子了,也沒有爐子的溫暖了。
多年后,我寫了一首詩《火爐》:
清晨,滿屋冰冷。
我們知道爐子沒有封好。
粗糙食物的熱量也快要耗盡。
屋里傳來母親咳嗽的聲音、棉鞋的聲音。
我們縮在被窩里,
等母親劈柴,帶著泥土氣息的劈柴
噼啪的燃燒聲音。
柴的溫暖……炭火的溫暖。
已經(jīng)沒有那樣的爐子了。
沒有母親夜晚放進爐子的灰門,
清晨就會烤熟的土豆,焦黃誘人的饅頭。
還有屋里放著的尿盆,
夜里溫溫的尿味兒。
真的,我知道,
幸福一定是稍稍帶著一點兒貧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