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帆
國際政治學的主流學者始終不認為地緣政治是一門嚴肅學科。美國政治學家、國際法學“權力政治學派”締造者漢斯·摩根索也曾說過,地緣政治是一門“偽科學”,它把地理因素提高到絕對地位,認為地理決定國家權力,因而也決定著國家命運。
地緣政治是一門“偽科學”?
地緣政治學遭到冷遇和歧視的一個原因是,它經(jīng)常被視為歷史決定論的變種。尤其是在“二戰(zhàn)”之后,決定論成為意識形態(tài)對壘的一個重要戰(zhàn)場。
在信奉自由主義的學者看來,歷史決定論就是極權主義的宣言書。出于誤讀和曲解,他們將馬克思的唯物歷史觀也視為歷史決定論。英國哲學家卡爾·波普爾的《歷史決定論的貧困》幾乎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談到,歷史主義就是烏托邦主義,會異化為極權主義。該書是以作者上世紀30年代宣讀的一篇論文為基礎撰寫的著作,最初發(fā)表于1944—1945年的英國《經(jīng)濟學》雜志。1957年首次用英文以書籍形式出版,是從方法論和邏輯的角度批評歷史決定論的一本專著。
在《歷史的不可避免性》一文中,著名學者伯林嚴厲批判歷史決定論。他不承認歷史是被任何人為因素以外的力量決定的。這是因為,如果有人力不可控制的外力,人的行為就無法被表揚或批評,無善惡之分,沿著這一邏輯推演下去,歷史決定論包藏著危險的道德和政治禍心。
不管歷史決定論是否真的像波普爾或伯林說的那樣可怕,但可以肯定的是,大部分地緣政治學者是支持自由政治傳統(tǒng)的。提出“陸權說”的英國地理學家麥金德支持美國第28任總統(tǒng)威爾遜的理想主義政治主張,提出“海權說”的美國杰出軍事理論家馬漢也相信民主政體,他認為與陸軍相比,海軍的政治立場會更民主。
部分國際政治學者們?yōu)楹稳绱藚拹旱鼐壵??美國著名政論記者羅伯特·D.卡普蘭在新作《即將到來的地緣戰(zhàn)爭》中講到,背后其實有一段歷史公案:地緣政治曾被納粹利用,成為其對外侵略的理論依據(jù)。
1901年,德國地理學家弗里德里希·拉采爾發(fā)表一篇文章論述“生存空間”。他聲稱一個國家是有生命的,國家不斷成長,國界線也要向外擴張。拉采爾的學生魯?shù)婪颉て鮽惖谝淮翁岢隽薌eopolitik的概念,可以清晰地看出德語Geopolitik和英語Geopolitics的相似之處,難怪“二戰(zhàn)”之后的國際政治學家一提起地緣政治就格外反感。
“新興大國”的地理宿命
地緣政治學家難以得到同行承認,但同樣的觀點,從其他學科的學者口中說出來,卻得到景仰和崇拜。歷史學家中尤其不乏這樣的學者。
卡普蘭非常推崇的年鑒學派代表人物、法國歷史學家布羅代爾就是其中之一。布羅代爾1949年出版的《菲利普二世時代的地中海與地中海世界》,可以稱得上是一本地緣政治代表作。令人欽佩的是,這本書是布羅代爾在“二戰(zhàn)”期間在德國當戰(zhàn)俘時寫的,他提出了“時間波長變化”的概念。
“長時段”主要是指那些不為人所察覺的地理、氣候等自然條件的變化,“中時段”是指在一個世紀之內(nèi)出現(xiàn)的人口、經(jīng)濟、社會、政治的變化,這往往是“集體力量”的結果。最短周期是“歷史小事件”,就是我們在媒體天天看到的新聞事件。
布羅代爾最為重視“長時段”和“中時段”因素,這些因素對我們的影響最大,卻最容易被人忽視。它們是冰山藏在水下的部分,是海洋深處幾乎靜止不動的龐大水體。從此角度看國際政治,自然感受不同。
關于俄羅斯、印度和中國這些“新興大國”的地理宿命。在卡普蘭看來,歐亞主義是俄羅斯的靈魂。俄羅斯本來只是困在森林深處的一個小公國,機緣巧合,使得它成為橫跨歐亞的超級大國。極度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遼闊無垠的國土、蒙古入侵的歷史,造就了俄羅斯近代以來不斷對外擴張的心態(tài)。
歐亞主義是俄羅斯最脆弱的“阿喀琉斯之踵”。向西,俄羅斯不愿意完全讓自己和西歐文化融合,這樣只能讓其更加邊緣化。向東,俄羅斯的地圖不斷向亞洲擴展。俄羅斯的獨特文化是,其可以向整個歐亞大陸邊緣地區(qū)投射影響的一種“軟實力”。如何在蘇聯(lián)解體之后重新找到一種新的文化感召力,是其面臨的一個難題。
卡內(nèi)基莫斯科中心主任特里寧曾發(fā)表一個大膽的觀點:“俄羅斯如果把符拉迪沃斯托克視為其21世紀的首都,那將再好不過了?!狈衔炙雇锌颂幱谑澜缃?jīng)濟最有活力的東亞地區(qū),理當成為一個國際大都會型的港口城市,但俄羅斯至今只把遠東當作原料基地,而非通向亞洲的通道,因此錯失了日本經(jīng)濟騰飛、“亞洲四小龍”奇跡和中國崛起幾次歷史機遇。
印度在地理上占據(jù)了南亞次大陸的大部分面積,但從歷史上講,印度始終沒有出現(xiàn)過強有力的中央集權,印度現(xiàn)在統(tǒng)治的領土遠遠超過其大多數(shù)歷史王朝的疆域。其實,大英帝國在南亞和東南亞地區(qū)的殖民擴張將印度的勢力范圍前所未有地擴大,但印度仍然沒有占據(jù)整個南亞。在巴基斯坦和阿富汗之間,幾乎從來沒有過明確的邊界,是令印度最為頭疼的地方。
向北,隔著喜馬拉雅山脈,中國和印度這兩個大國之間,經(jīng)濟相互往來水平相對較低。向東,印度盡管不斷向東南亞滲透,但南亞和東南亞之間如陌生路人。卡普蘭在其另外一本書《季風》中預言,隨著國際貿(mào)易尤其是能源貿(mào)易越來越集中于中東和亞洲之間,印度洋將成為未來最具有戰(zhàn)略意義的海洋。
強調地理作用也許過時
卡普蘭談到,中國已經(jīng)擁有現(xiàn)代化的驅逐艦編隊,并制造出了自己的航母。根據(jù)美國海軍原副部長克羅普西的判斷,中國很快就能擁有規(guī)模超過美國海軍的潛艇部隊。中國海軍打擊海上移動目標的能力已大大提升。但卡普蘭引用美國五角大樓2010年的一份報告指出,美國的戰(zhàn)略是加強與其亞太軍事同盟的關系,同時再部署第二道“圍堵”中國的防線,即太平洋上的關島、帕勞、北馬里亞納、所羅門群島、馬紹爾群島、加羅林群島等。這些島嶼或為美國領土,或與美國簽訂了防御協(xié)定,面積大到可以建立海軍基地,同時又小到不會太引人注目,地理位置離中國較遠,可躲避中國的導彈襲擊,但又近到可隨時開拔到朝鮮等地。
卡普蘭最為關心的當然是美國的地緣政治。STRATFOR網(wǎng)站上最近剛發(fā)布他們的一份報告——《美國的地緣政治,第一部分:不可避免的帝國》。該書中,卡普蘭的核心觀點是,美國需要從地緣政治角度重新審視其對外戰(zhàn)略。在他看來,對蘇聯(lián)的遏制、對東歐的支持,以及對中東的戰(zhàn)爭和干預,都是意識形態(tài)的產(chǎn)物,在一定程度上錯誤地估計了美國地緣政治的成本和收益。美國過多插手中東事務,可能得不償失。美國努力穩(wěn)定阿富汗和巴基斯坦的局勢,最終獲益者很可能是中國,中國可以借道阿富汗和巴基斯坦打開一條通向印度洋的通道。他支持美國把更多的戰(zhàn)略資源配置到亞太地區(qū),同時,他也更關心美國家門口的地緣政治。美國的后門就是墨西哥,但墨西哥卻一直為毒品交易、政治腐敗等問題所困。墨西哥一日不穩(wěn),美國就不能安寢。
有意思的是,國際戰(zhàn)略預測專家喬治·弗里德曼在《弗里德曼說,下一個一百年地緣大沖突》中也講到,最終對美國霸權帶來挑戰(zhàn)的既不是中國,也不是俄羅斯,而是墨西哥。人口老齡化會導致美國移民政策更加寬松,大量墨西哥移民越過美國南部漫長邊界進入美國,久而久之,美國就會逐漸變成一個受拉丁裔選民影響的國家,這對美國的內(nèi)政外交都將帶來革命性影響。
在全球化時代,談論地理作用或許顯得過時,畢竟只要坐上飛機,就可以在一天之內(nèi)環(huán)游地球。當《紐約時報》的專欄記者托馬斯·弗里德曼寫作《世界是平的》一書的時候,他的頭腦中根本就沒考慮到地理的影響。地理對他來說,不過是飛機頭等艙座位的液晶屏幕上顯示的飛行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