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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

2022-03-31 10:58遼京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2年2期
關(guān)鍵詞:桃子

它沒有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住的這棟樓會在深夜突然倒塌。幾個小時前它還被女主人放在膝頭輕輕地撫摸,現(xiàn)在一切都消失了,到處都是裸露的鋼筋和混凝土。貓那遠古的野性并沒有完全消失,很快,它就在磚石瓦礫中尋摸出一條隱約的小路,它路過一些人類的身體,他們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音,只剩下余溫。一個房間的三角形空間被完整地保留下來,有個小女孩安穩(wěn)地睡在床上,它跳上去,蜷臥下來,小女孩翻個身,繼續(xù)睡。此時,那種不祥的咯啦咯啦的聲音又響起來了,貓警覺地站起身……

它沒有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住的這棟樓會在深夜突然倒塌,幾分鐘后,地震的消息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傳遍。它睜著一只眼,另一只眼被眼屎糊住了,費了些力氣才睜開。周圍一片黑暗。對一只貓來說,這并不算真正的黑暗,只需要一點兒微光,它就能看清周圍的一切。那些人類制造的物件,貓已經(jīng)習(xí)慣的墻壁、地板、瓷磚、沙發(fā)、桌椅、電視機等,每一件都支離破碎。它稍微挪動身體,就碰上一根斷掉的椅子腿,斷開的部位露著尖銳的毛茬兒。

貓小心地站起來,仔細觀察四周。幾個小時之前它還被女主人放在膝頭,輕輕地撫摸,溫柔地呼喚,它習(xí)慣了這些愛撫,不以為意,甚至有些厭倦,漸漸地閉上了眼睛。深夜,四周傳來無數(shù)咯啦咯啦的響聲,像千萬只老鼠在墻里撓著,它懶洋洋地睜開一只眼睛,緊接著便是轟然一響。

到處都是裸露的鋼筋頭,一塊塊裂開的混凝土。一棟樓房像支離破碎的骨肉,許多人的家被毀掉了。貓自然不會有什么傷懷的故舊之情,在人編出來的動物故事里,貓都是孤獨又自私、神秘又無情的形象。對它來說,主人的撫愛常常像一陣騷擾,它不會表達,也不會反抗,只會耐心地承受,作為一只溫順的純種短毛貓,這就是它來到這世上的意義。優(yōu)勝劣汰,它們被一代代地挑選,被人挑選毛色最漂亮的,眼睛最大最圓的,性情最溫順的,人們像木匠細細打磨一件家具那樣完成這個過程,只不過這過程長達成百上千年。最后它們被挑選出來,作為家中一件精美雅致的陳設(shè),只要躺著就完成使命。

現(xiàn)在,主人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它伏低了身子,鉆過一道橫下來的大梁,什么地方汩汩流著水,水聲將它吸引過去,緊接著一股濃重的腥味像倒掉的墻壁一樣壓過來。兩個人在低聲說話。

“銀行密碼是……”一個人低聲說,聲音像被大風(fēng)吹散的蜘蛛網(wǎng)似的,稀薄喑啞,“740923?!彼f。那個女人的聲音聽起來比他好一些,雖然虛弱,猶帶著一絲強硬的怒氣,“她的生日?”

男的不說話了,發(fā)出嘶啞的呻吟,女的接著說,仿佛要把一輩子沒說完的話都倒出來:“你用她的生日當(dāng)密碼,你連我的生日都想不起來,我過生日你連一束花都沒送過。她叫什么名字?”

男人用力地吸氣,他被壓在一塊混凝土下面,下半身已經(jīng)隱沒不見,貓聽見的并不是水聲,而是流血的聲音。他的臉向上,眼睛睜得很大,又重復(fù)了一遍:“740923。”

女的還在罵,但是罵聲漸漸小了,哭聲漸漸大了,她也被壓住了一條腿?!拔乙y行密碼有什么用?”她哭著說,貓從她身邊匍匐而過,越過一堆瓦礫,繞過一堵墻——原來是另一戶人家,進入一個房間。

不同的樓層堆疊在一起,廢墟就像迷宮一樣,是無論如何都走不出去的。它腳下踩到一處柔軟的地方,是一個沙發(fā)的軟墊,亞麻質(zhì)地,粗糙,還是干凈的,沒落上灰塵,它試探著臥下,蜷起身子,瞇起眼睛,好像什么都沒改變?;糜X只持續(xù)了幾秒鐘,它就迅速地起身跳開,剛好躲過一根突然倒下來的房梁,壓住了那一角干凈的沙發(fā)。它驚魂未定,向前跑了幾步,睜大的圓眼睛宛如燭光。它路過一些人類的身體,他們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音,只剩下余溫。很快,它就適應(yīng)了新的環(huán)境,在磚石瓦礫中尋摸出一條隱約的小路,恰好供一只貓行走。

又一戶人家,一個三角形的空間,一個小女孩安穩(wěn)地睡在床上,被子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被面上干干凈凈。它跳上去,小心地不踩到小女孩的身體,她均勻地呼吸著,四周一片寧靜,房間的這個角落完整地保留了下來,小女孩翻個身,繼續(xù)睡。床頭柜上放著一杯水。

貓再次蜷臥下來,這里隨時有再次坍塌的可能,但目前還是個安樂窩。柔軟的床,還帶著一點兒洗衣液的味道,小女孩枕頭邊放著一只玩具猴。那種不祥的咯啦咯啦的聲音又響起來了,貓警覺地站起身,那陣響聲過去了,房間安然無恙。

它口渴了,小心地跳到床頭柜上,把頭伸進杯子里喝水。它決定把這里當(dāng)作一個據(jù)點,接下來再去外面轉(zhuǎn)轉(zhuǎn),看哪里有能吃的東西,它已經(jīng)迅速地適應(yīng)了新的環(huán)境,回歸一只貓的本性,為了覓食獨自游蕩。

在一間廚房的殘跡中,它發(fā)現(xiàn)了一些潑灑出來的牛奶,從紙盒里滲透出來,它伸出舌頭,一點點地舔舐。這里還有灑出來的大米、面粉、青花瓷的碎片、鋼化玻璃的碎片、翻倒的鐵鍋和鋼鏟,出事的時候,有人正在炒菜。

半夜炒菜,多半是個孤獨的人。它踩到一片沒來得及熟透的生肉,生肉上裹了一層塵土,它低頭嗅嗅,放棄了,從出生起它就沒吃過生肉,怕有寄生蟲、細菌、病毒,它的主人有潔癖,吃蘋果都要用開水燙過一遍,再剝皮切塊,用小叉子扎著吃;還有平整的餐桌上罩著小格子桌布,桌布上面有餐墊,餐墊上面還摞著圓圓的茶杯墊,最后再放上一只裝蘋果的玻璃碗,每一樣都精巧細致,玲瓏剔透。它看不懂人類的這些煩瑣,餐桌布置得像動物做窩一樣,層層疊疊,貓只需要一個干凈的貓碗就行了。它并不知道自己也是這煩瑣生活的一部分,純血統(tǒng)名貓,每根毛發(fā)都是被代代篩選過的。

但是貓那遠古的野性并沒有完全消失。它輕巧地躍過一根鋼筋,看見一個人躺在一片屋頂上,眼睛亮晶晶的,看上去十分清醒。它走上前,發(fā)現(xiàn)他張著嘴,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上方,一處漏水的管子,水正滴在他嘴里,攢足一口,就吞咽一下。水不緊不慢地滴下來。他的下半身完全掩埋在一片碎水泥中,看不見了。

它轉(zhuǎn)身離開那個掙扎求生的人,同時感到一股饑餓感隱隱地升起來。貓沒有時間概念,確切地說,它什么概念也沒有,只有落入眼中的一個個畫面?,F(xiàn)在它的目標(biāo)更明確了:食物、水。gzslib202204011058

它走進一個昔日的三口之家,客廳的地板像一張揉皺了的廢紙,到處都是扭曲的。它蒙眬地看見兩個頭顱,幾聲呻吟,玄關(guān)臺上的金魚缸碎了,金魚散落在各處,它伸出爪子撥弄一下,魚翻了個身,一動不動。呻吟聲更大了。

一個女人低聲地叫:“桃子,桃子!”她身上沒壓著什么東西,但是倒在地上,仿佛受了傷,她緩慢地轉(zhuǎn)動身體,胳膊撐著地面,努力著坐起來,第一次失敗,第二次失敗,第三次終于成功了,她坐在地上,一臉迷茫,卷曲的頭發(fā)上沾滿了灰。貓從她身后繞到身前,將她嚇了一跳。

桃子沒有回應(yīng)。她又開始叫:“程暉?程暉?”程暉應(yīng)該是她丈夫的名字,聲音在空洞里來回撞擊,她坐著的位置曾經(jīng)是他們的臥室,程暉可能已經(jīng)被埋到下面,也可能是她自己被埋到了下面,各個樓層混雜在一起。

程暉也沒有聲音,她木然地坐在那里,伸手摸了摸貓的后脖子,它的毛濃密厚軟,像絲滑的毯子,然后她再次嘗試著站起來,重新適應(yīng)自己的身體和四肢。貓走過來蹭著她的小腿,感受著人類的體溫。她彎下腰,摸著它的背,慢慢地嘗試新動作,然后再次呼喚:“桃子!桃子!”

它再次逃開了,離開那個傷心的畫面,跳進下一個頻道。周圍的色彩漸漸明媚起來,天要亮了,不知不覺,它已經(jīng)走進了樓層的上半部分,遇到一處完好的飄窗。這里原本是一間書房,書架傾倒了,各種各樣的書籍到處散落,地板翹起來頂在傾斜的墻上,它小心地穿行,最后跳到一摞硬皮書上,飄窗的一角朝向外面,一縷早晨的陽光透進來了,將這里蒙上一層熹微的深藍色。

雨從早晨下到傍晚不停。三號樓的大門前,出入的人開始越來越多,新裝的門禁鎖又壞了,因為總是有人沒帶門禁卡,或者懶得把門禁卡拿出來刷,喜歡生拉硬拽,或者讓門長時間開著,用一塊磚頭或者滅火器來抵住,這樣誰也不必多費事了。很快,門鎖就壞了,形同虛設(shè),一拉就開。

這棟樓是一室一廳或者兩室一廳的公寓,住的全是租戶。房子蓋得像模像樣,租房子的人想不到這其實是違章建筑。印象中的違章建筑總是蓋得橫七豎八,歪歪扭扭,有礙觀瞻,而不會像三號樓這樣漂亮齊整。其實這棟樓跟最初批下來的規(guī)劃圖完全不是一回事。他們按期繳納房租,并不知道真正的房東是誰,只有一個物業(yè)管理公司的員工出面收錢,收錢后開一張潦草的手寫收據(jù),大家叫他“老劉”。平常,老劉就坐在一樓的便利店里,跟店主有一搭無一搭地聊天。

這里租金便宜,雖然位置偏僻,周圍很多平房,是所謂的“城中村”,但是交通便利,附近還有幼兒園和小學(xué)。沈婷婷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住在這里,一開始找人合租,后來薪水漲了,就一個人住,她有潔癖,跟合租的室友總是合不來。

貓是去年買來的,花了她大半個月的工資,賣家給她發(fā)了一張血統(tǒng)證明的掃描件,真假難辨,但是小貓的確是可愛健康的,她坐地鐵帶它回家,把它裝在一只前面開窗的貓包里,它嚇得不敢向外看。從地鐵口出來,要走一段還沒修完的土路,塵土飛揚,小貓感受到她胸口的溫度。沒多久它就被放出來,或者說被主人從背包里倒了出來,接觸到一塊柔軟的布料,一只草編貓籃,就此安頓下來。

很快,它就融入了沈婷婷的生活。婷婷的起居像時鐘一樣準(zhǔn)確無誤。每天早晨六點起床,用買來的吐司面包當(dāng)早飯,或者用牛奶沖速食麥片,往一只粉紅色的雙格瓷碗里添加貓糧和清水。出于一種奇怪而不安的心理,她沒有給小貓起名字,而是像叫一只流浪貓一樣叫它“咪咪”。婷婷經(jīng)常帶朋友回家,吃火鍋、聊天,貓最喜歡其中一個叫花姐的女孩,她是婷婷的同事,花姐每次來都給它帶好吃的,鱈魚罐頭或者肉干,婷婷出差或者回老家的時候,花姐時常上門照顧它。

有時候,花姐也留下來過夜。那天,花姐來了,吃晚飯之前,她們?yōu)橐患∈缕鹆藸巿?zhí),拌嘴的聲音聽在貓的耳朵里,就像一陣時緩時急的雨。它蹲在窗臺上,看著外面飛來的鴿子,婷婷會在空調(diào)外機上撒一些大米,吸引路過的鳥,讓貓看著取樂。貓看得心癢難耐,俯下身體,細小的肌肉都繃緊了,蓄勢待發(fā)。玻璃外面,鴿子沐浴著陽光,啄著大米,時不時整理羽毛,神態(tài)悠然,吃飽了便振翅飛走,在空中掄圓了翅膀。貓癡癡地看著,一直到鴿子消失在遠處的高樓之間,她們的爭執(zhí)還沒停止。

婷婷抱著雙膝坐在沙發(fā)上,用手揪著睡褲的邊,把一根線頭越拉越長,最后用力扯斷了。花姐走進廚房。回家的路上她們買了不少東西,晚飯吃火鍋,花姐在廚房洗洗切切,婷婷叫一聲“咪咪”,貓?zhí)麓芭_,走過來跳進她的懷里。

等待火鍋湯滾的時候,花姐說:“給它起個像樣的名字吧?!?/p>

“起了名字,就要養(yǎng)它一輩子。”婷婷說,“我保證不了?!?/p>

花姐夾了幾片土豆扔進湯里,“你總是拿電影臺詞當(dāng)信仰?!?/p>

“湯都沒開呢?!辨面靡獢r著她。

“先煮著。土豆多煮一會兒不怕?!?/p>

“我媽身體不好?!背聊艘粫?,婷婷說,“你都知道的,別逼我了。”

花姐點了點頭。土豆沉在鍋底,她用湯勺把它們攪上來。

“他們的意見一點兒都不重要,你明白吧?”

花姐沒說話。

湯終于滾開了,尚未解凍的肉片被丟進去。

外面的雨還在下。婷婷不肯關(guān)窗,想讓擺在窗臺上的那兩盆綠蘿沾沾雨水,綠蘿的枝蔓垂向地面,婉轉(zhuǎn)曲折得像一本長篇小說?;疱伖距焦距矫爸?,兩人對坐,貓趴在另一張空椅子上,瞇起眼睛。

門外傳來輕輕的敲門聲,婷婷去開了門,是鄰居家的小女孩,婷婷不知道她的大名,只知道小名叫“桃子”。桃子手里抱著一只棕色的玩具猴。

“家里又吵架了?”婷婷讓桃子進來,桃子向花姐問好,管她叫“花花阿姨”。

花姐給她找出一盒蘋果汁,她卻盯著花姐杯子里泛著泡沫的啤酒,問:“這個可樂怎么是黃色的?”花姐便給她嘗了一口,桃子苦得臉都皺起來,“這個可樂是苦的呀!”花姐哈哈大笑。

婷婷嗔怪道:“你怎么給小孩兒喝酒?”

“嘗一口沒關(guān)系。我弟弟三歲就喝白酒了,我爸爸拿筷子頭蘸了往他嘴里抹!”花姐說著,把杯子里剩下的啤酒喝干,又拉開一罐。gzslib202204011058

桃子吃過晚飯了。通常,她父母的吵架都是在吃晚飯的時候開始,先拌幾句嘴,越說越生氣,聲音漸高,桃子在這時候就會安靜地離開客廳,回到房間,抱起她最愛的玩具猴,偷偷跑去婷婷阿姨家。婷婷阿姨從來不會大聲說話,花花阿姨也非常和氣,桃子喜歡跟她們倆待在一起。跟她們待在一起,像浸泡在一整罐香甜的花蜜里。

她抱著玩具猴出了門,把那些爭吵一把關(guān)在身后。蘋果汁很甜,貓咪很乖,只可惜沒有名字?;ń銕退蜷_了電視,找到動畫片,桃子一邊喝果汁一邊看《小豬佩奇》 ——佩奇的家,佩奇的爸爸媽媽,真令人羨慕啊。

花姐把涮好的肉夾給婷婷。從小到大,她一直是照顧人的那一個,在家?guī)兔φ疹櫟艿?,現(xiàn)在照顧婷婷。婷婷性格安靜,有點兒潔癖,花姐第一次來她家,就被整個房間的一塵不染震驚了。

“我家從來沒這么干凈過。”她說,“我弟弟把所有的東西到處亂扔?!?/p>

她開始談?wù)撍牡艿埽瑥乃╅_襠褲的時候開始,她弟弟喜歡吃的東西,喜歡玩的游戲,喜歡看的漫畫書。家屬院里放露天電影,她抱著她弟弟去看,弟弟被音響嚇哭了,她又把他一路抱回去。他搗亂,她整理,吵吵嚷嚷,一地雞毛。上高中之后,花姐去住校,終于松了一口氣,一開始弟弟每天都給她打電話,跟她聊學(xué)校的事,說一說喜歡哪個女生,不喜歡哪位老師,他對姐姐說的話比對父母說的多得多。花姐高考的前一天,弟弟來學(xué)校看她,給她帶了一大包零食……現(xiàn)在弟弟也念大學(xué)了。婷婷截住她的話頭,你怎么一直說你弟弟???

花姐臉紅了,跟婷婷在一起,她不好意思談?wù)撟约?,她說話很少用“我”來開頭,仿佛一談到自己,就控制不住地要泄密,在婷婷面前泄密。

在家的時候,花姐和弟弟總是喋喋不休,討論或者爭吵,她以為親密的家人就是這個樣子,直到遇到婷婷,婷婷平常的話很少,她覺得兩個人在一起不用說那么多。起初花姐以為她太冷淡,后來漸漸適應(yīng)了,有了默契,一起少言寡語也很舒適。她們常常一起窩在沙發(fā)上看電影,一言不發(fā)地度過整個晚上。

火鍋湯越煮越濃,花姐忍不住盛出一碗喝,婷婷告訴她這個湯很不健康?;ń銖牟辉谝膺@些。兩個人在很多事情上的看法都完全相反,卻相處和諧?;疱仠灰?,空調(diào)要不要整夜地開,花要早上澆還是下午澆,要不要再來一罐啤酒,能不能在床上吃東西……她們花費了不少時間和精力,磕磕碰碰,跌跌撞撞,溫柔而有些疲憊地面對彼此,漸漸習(xí)慣了不再為小事爭論。

動畫片播了一集又一集,都看過好幾遍了,小豬佩奇的故事,桃子永遠也看不膩?;ń阃疱伬锩孀詈笙铝艘话褣烀?,本來她們打算吃完火鍋,出去看一場電影的零點首映,但是桃子來了,按以往的經(jīng)驗,她媽媽很晚才會來接她,帶著紅腫的眼睛,順便數(shù)落女兒幾句。桃子不愿意回家,對這個年紀(jì)的女孩來說,在別人家過夜就像一場奇異的冒險,尤其是婷婷的家,是她向往的那種女孩子的房間,像動畫片里一樣,可愛的貓咪,柔雅的色調(diào),餐桌和茶幾上都鋪了藍色的小格子桌布,沙發(fā)上蓋著乳白色的罩巾,婷婷盡力地使這個家看起來像家居雜志里的樣子,塑料花盆外面套著淺黃色的小泥盆,原色軟木做的茶杯墊。她四處搜羅自己喜歡的小物件,像只小鳥似的一點點填滿自己的家,花姐第一次來就被滿目清新的女性氣息迷住了——從前她睡覺的枕頭邊上,常常扔著她弟弟的臭襪子,漫畫書和籃球一起散落在地上。

這是一個堆滿了形容詞的房間?;ń忝恐苓^來兩三次,做飯,吃飯,一個喝啤酒,一個喝果汁,一起看電影。第一次在這里遇見桃子,花姐教她玩翻繩的游戲,一截毛線繩繞在兩只手上,翻出各種花樣,桃子的手指細巧,笑起來露出門牙的缺口。

“這么早就換牙了?真棒。”花姐說。

“摔掉了?!碧易诱f,“媽媽說新牙會長出來?!?/p>

“怎么摔的?好慘?!被ń銌?。

“磕在我們家的電視柜上面。有一個尖角?!碧易诱f。

婷婷給她們端來水果,花姐又陪桃子下跳棋,每一局都故意輸,讓桃子耍賴,桃子每次跳出一條長長的曲折的路線,就開心地哈哈大笑,向后倒去。婷婷則喜歡給桃子梳頭發(fā),編辮子,有一次在桃子頭頂上盤出一個桃心形的麻花辮,非常別致好看?;ń銖膩頉]有蓄過長發(fā),看見她的手藝,就說自己也要留長頭發(fā)。

后來,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過肩了。桃子的新門牙一直沒有長出來,她父母依舊經(jīng)常吵架,對桃子來說,婷婷阿姨家像一個美妙的花園?;ɑò⒁滩辉诘臅r候,婷婷阿姨會陪她看動畫片,或者教她背古詩,寫月亮的,寫花的,寫雪的,寫鸚鵡和美人的,字句她不太懂,相互照應(yīng)的音節(jié)像在做游戲,押中的韻腳就是猜中的謎底。婷婷阿姨還會織東西,桃子著迷地看著她織長長的彩色毛圍脖兒,看著花花阿姨終于戴上了那個毛茸茸的圍脖兒。

花花阿姨會玩的游戲就更多了,象棋、撲克、跳棋、翻繩或者捉迷藏。桃子喜歡藏在床底下,每次都藏在同樣的位置,而花姐每次都假裝找不到,翻遍其他每個小角落,直到桃子自己哈哈笑著爬出來。

那些溫存的夜晚像一摞圓潤的白瓷盤子,洗得干干凈凈,閃閃發(fā)光,整齊地碼放在桃子的記憶中,于是她常做夢,夢見那些甜美和溫柔。房子倒塌的時候,她甚至都沒有驚醒。

李思進從地鐵口走出來的時候,雨還沒有停,他撐起一把濕淋淋的傘,慢悠悠地往回走。即便下雨,也不用急著回去。兒子去上大學(xué)之后,他們的生活節(jié)奏一下子放緩了,從前要圍著兒子轉(zhuǎn),現(xiàn)在兒子不在家,剩下他和愛生兩個人。愛生最近脾氣陰晴不定,他勸她去醫(yī)院看看,結(jié)果把她惹得更生氣了。

她的情緒不像年輕時,來得快,去得也快,吵一架很快和好,而變成了一種低沉的、綿延起伏的怨氣,一座怨氣之山。愛生下班比他早,一般都是她做晚飯。前不久,一天晚上,兩個人正在吃飯,她突然對李思進說:“明天開始你做飯吧?!?/p>

“為什么?”李思進覺得很詫異。

“我做飯做了幾十年?!彼煤芷届o的語氣說,“不想進廚房了。一進去就頭疼,心煩。”

他一時錯愕。在他看來,愛生愛做家務(wù),非常喜歡廚房。她喜歡買廚具,漂亮的鍋鏟,外形奇怪的燒水壺,很貴的鑄鐵鍋,冰箱上蓋著平整的鉤花罩子,拉得平平整整,窗臺上一排小盆綠植。怎么看都是熱愛生活的賢惠女人。gzslib202204011058

“你最近怎么了?”李思進問,“你要不要去醫(yī)院看看?。扛昶诘拿??!?/p>

這句話惹怒了她,她站起來走進臥室,把門一關(guān)。李思進對著飯桌發(fā)呆,這個女人他好像越來越不認識了,總是沒事找事。他把餐桌收拾干凈,洗了碗,沏上一壺茶。電視開著,電視總得開著,不然家里就顯得特別冷清,需要增加一點兒聲音。

自從兒子上學(xué)走后,雖然沒有說什么,他就很有默契地搬去兒子的臥室了,兩居室,兩個人一人一間,室友似的,正好,兩個人都舒服寬敞。愛生睡眠不好,晚上困得早,夜里常醒,現(xiàn)在她可以毫無顧忌地半夜躺在床上看電視劇,看綜藝節(jié)目,不用怕有光亮?xí)绊懮磉叺娜?。困了她就把手機一扔,接著睡。

李思進回到家,把雨傘撐在地板上晾著??纯幢淅镉惺裁床?,打算隨便弄弄,愛生發(fā)微信說晚上要加班,不回家吃飯—— 那就更簡單了。他煮了一盤速凍餃子,就在廚房里站著吃完??纯赐饷嬗暌餐A?,推開窗戶,晚上空氣清新,想下樓走走。他在一樓的便利店里買了煙,跟老劉聊了幾句,除了收房租,老劉平時還負責(zé)清掃樓道,很和氣的一個人。

兩個人到外面抽煙,老劉說他今天肩背特別難受,好像被什么東西抓著往上提,緊巴巴的。李思進告訴他附近有家按摩館不錯,點3號技師,手法很好。老劉說明天再去,今天晚上想早點兒睡覺。一提到她,李思進自己倒有點兒想去了。

老劉抽完煙就回去了,平常他睡在一樓的一間小屋里。李思進獨自走到按摩店,3號正在忙。他進去打了個招呼,3號對他笑笑,說后面還有客人預(yù)約,讓他明天再來,明天晚上給他留個時間。

除了他和3號,沒人知道他們原是初中同學(xué),中年相逢,十分感慨。李思進在她這里充了會員卡,沒事就過來按一按,聊聊天,是生活中的調(diào)劑,或者一味調(diào)料。3號離了婚,女兒也工作了,用她的話說,現(xiàn)在就是這輩子最自由的時候,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社保她自己交,再過幾年就可以領(lǐng)退休金了。

她的手指力透肌肉,澎湃而不失溫柔的力量如波浪般奔涌,又疼又輕松,經(jīng)她一按,身體像清掃過的房間那樣煥然一新。他伸展四肢來享受這清新,就像躺在愛生剛剛整理過的床鋪上一樣。愛生,這名字就像從海底打撈上來的一件古物,披滿了淤泥、藻類和銹跡,此愛生非彼愛生了,她從一個愛笑的年輕姑娘變成了一只行走的火藥桶,李思進覺得唯有自己始終如一。3號技師要他轉(zhuǎn)過身來,臉朝上,開始一寸寸地揉捏他的胳膊。

愛生表態(tài)之后,果然不再做晚飯了。一開始李思進很生氣,就在外面餐館吃完了再回來,愛生也是一樣,她在外面吃完晚飯,逛逛街或者看場電影,除此之外沒有一丁點兒不正常的樣子,好像家里沒人做晚飯是古往今來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李思進指責(zé)她,她的理由只有一個,我給你們做了幾十年的晚飯,現(xiàn)在兒子離家了,該輪到你了吧。

不得已,他開始學(xué)著做點兒簡單的東西,煮面條、煮水餃、炒青菜、炒肉絲,一開始只買現(xiàn)成加工好的肉絲,后來自己也會切了,刀工還算過得去。漸漸地花樣越來越多,廚藝水平很快超越了愛生,廚房的樣子也漸漸地變了。他把隨手用的東西都擺在臺面上,并在窗臺上擺一盤蒜,加一層淺淺的清水,種出蒜苗,還買了兩盆隨手掐下來就能吃的小紅辣椒。到處亂糟糟的,但是他覺得很方便,甚至愛生實在看不下去,要動手收拾廚房的時候,還被他攔住了。

他鉆研菜譜,手機里下了好幾個跟做飯有關(guān)的App,講究碼盤的色調(diào)搭配,要有紅有綠,有素有葷,從這件事里發(fā)現(xiàn)無窮的樂趣,簡直人生第二春。飯菜做好了,擺在桌子上,等愛生回家的工夫,他就拍張照片,發(fā)給3號技師。在他的通訊錄里,她也叫“3號”,一個冷冰冰的工作號碼。

“什么時候能嘗嘗你做的飯?!?號說,轉(zhuǎn)到另一側(cè),開始捏另一條胳膊。

“你不忙的時候?!?/p>

“我白天都不忙。”

“白天我上班,你哪天想來,我就請個假。我們單位管得松。”他快退休了,領(lǐng)導(dǎo)對他睜只眼閉只眼。3號說得對,現(xiàn)在就是人生最自由的時候?!跋轮芩陌?。下周四是你生日吧?23號,我記著。”

3號一下子停住了手里的動作,兩個人默默無語了很久,記憶在呼嘯。說好了,下周四,他要請一天假,邀請3號到他家來吃午飯。她上午來了,留到下午才走。當(dāng)天晚上,地震就發(fā)生了。

秀澤生小孩的那年,流行用食品給孩子起小名,小餅干、小蘋果、小糯米、小木耳,她管女兒叫“桃子”,桃子又香又軟,抱在手里,像抱著一小朵云彩。桃子的奶奶從老家過來幫忙,老太太脾氣很好,人也非常勤快利索,在外人看來,是一位挑不出毛病的好婆婆。秀澤很感謝她,非常感謝,除了感謝還是感謝,別的話通通咽回肚子里。

休產(chǎn)假的時候,除了給桃子喂奶、哄睡、洗澡、抱著她在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秀澤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去菜市場買菜。離家六公里,有一片很大的農(nóng)貿(mào)市場,她堅持要去買菜,不讓婆婆幫忙,騎一輛共享單車,去的時候輕輕松松,回來的時候車把上掛滿了東西。

天氣好的時候,蹬上自行車,感覺像回到了上學(xué)的時候。有時候,她故意繞遠路,騎進路邊的濃蔭,像鉆進一床清涼的薄被。她時常騎到人行道上,對著行人放肆地按鈴,然后從他們身邊疾沖過去。遇到紅燈,她會老老實實地等,但是如果沒有汽車經(jīng)過,她也會無所謂地快速闖過。扎進另一段樹蔭。

自行車騎著輕巧,秀澤心里涌起一陣歡快的節(jié)奏,輪子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好像把陽光都卷進來了,卷進滾動的車軸,讓它發(fā)出咯啦咯啦的笑聲,秀澤短暫地忘記了桃子、桃子爸爸、桃子奶奶、桃子的早教老師——不停地發(fā)微信勸她再買一個優(yōu)惠的大課包,本月特惠,過時不候。她考慮了幾天,還是付了款。

騎自行車的時候,她把這些全都拋在腦后。菜市場越來越近了,她記得出門前奶奶告訴她要買什么,有幾樣?xùn)|西,她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管它呢,她想,把自行車停在路邊,走進菜市場,迎面一堆小山似的紅燦燦的蜜桃、粗而長的青杧、玻璃球大小的紫葡萄,無窮無盡的色彩和甜美,李子的顏色那么端莊好看,使她看了以后,很想去買一件李子色的毛衣。gzslib202204011059

她買好幾種水果,再去買帶魚和青菜,帶魚是為了下奶,青菜是為了餐桌上不得不有點兒綠色,她從小就不愛吃青菜。還有奶奶要買的東西,什么來著?秀澤想不起來了,她在市場里逛了一圈兒,在一排胖頭魚的魚頭前面停下來,那魚頭被砍下來不久,魚鰓還在微微顫動。她看著那魚,魚也看著她,眼神交匯。她讓賣家稱了一只魚頭。

回家的路上,她照常騎著自行車,車把上掛著重物,沒有剛才那么靈活。騎著騎著,她突然覺得左邊的袋子里有東西在動,她以為是自己的膝蓋不小心碰到的,于是將袋子的位置挪了一下,可是在拐一個彎的時候,那個袋子里又有東西在動,發(fā)出窸窣的聲響。

她想,可能是那個魚頭,神經(jīng)反射,過一會兒就不動了,于是沒有理它。到了家,她走到樓門前,才突然想起桃子奶奶要買的東西,是南瓜和蘋果,給桃子做輔食用,她忘了個干凈,只好去家附近的超市買,可兩樣都不怎么新鮮。

她拎著幾大袋食品回了家,一開門就聽見桃子在哼哼唧唧地哭,她最擅長這種哭法,音量不大,氣韻悠長,在不大的屋子里回蕩。奶奶抱著孩子在屋里轉(zhuǎn)悠,她是個小個子的老太太,圓臉,頭發(fā)不多,向后梳得整整齊齊,盤成核桃大的一個濃黑的發(fā)髻,頭發(fā)十天一染。桃子奶奶不到六十歲,非常勤快愛干凈。來的第一天,就把家里的邊邊角角都擦抹一遍,所有奶瓶用蒸鍋蒸一遍,倒扣晾干碼好,地板拖得能照出人影,就像吹過了一陣有魔法的風(fēng),所過之處,窗明幾凈,秩序井然。起初秀澤很是慶幸,有了這么好的幫手,奶奶平常話不多,家務(wù)活兒全包,沒什么可挑剔的。但后來,秀澤也不清楚自己為什么開始討厭她,奶奶越好,手腳越利索,秀澤就控制不住地越討厭她。

希望她離開,希望她不要整天那么自在,笑瞇瞇的,秀澤一邊暗暗地想,一邊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恥。

一天晚上,她忍不住跟程暉說:“讓媽回去吧,我自己一個人也可以?!?/p>

“你一個人不行,”程暉說,“你連飯都不會做?!?/p>

“我可以學(xué)?!?/p>

“別鬧了,”他說,“連我都不想吃你做的飯。再說你下個月就要上班了?!?/p>

待在整潔明亮的家里,她覺得自己一無用處,只能出去買菜。她把買來的東西放進廚房,魚頭倒進水槽,一動不動,看來是死透了。她伸手觸了一下魚的臉,突然間它又急促地呼吸起來,她害怕地尖叫一聲,奶奶走進來,問她怎么了?一驚一乍的。

看見那個魚頭之后,奶奶笑了,又是那種輕輕的嘲笑。秀澤覺得胸中有什么東西正在翻滾上升,是產(chǎn)后抑郁嗎?奶奶檢查了她買的南瓜和蘋果,說不新鮮,問秀澤是從哪里買的?秀澤說,就是從大市場買的呀。

“不是吧,你看這兩種袋子都不一樣。”奶奶指著裝南瓜和蘋果的塑料袋說?!按笫袌鲇玫牟皇沁@種袋子?!彼汛臃^來,袋子上印著超市名字。

秀澤臉紅了,越來越紅,她不說話了,默默走出了廚房,來到臥室,桃子剛剛睡著了,雙手握成拳頭放在臉的兩邊,嘴角掛著一滴晶瑩的口水。

她爬上床,睡在桃子旁邊。奶奶推門進來,說:“你看,這袋子里還有超市的小票呢,還說是從大市場買的。說謊呀?!庇玫囊环N開玩笑的語氣。秀澤一動不動,裝睡著了。

在吃晚飯的時候,飯桌上奶奶又對程暉說了一遍這件事,秀澤一語不發(fā),盡快地吃完。程暉最后評論說:“你到哪兒買菜都行,不用撒謊,這么大的人了?!?/p>

秀澤說:“我忘了,到樓下才想起來?!?/p>

“家務(wù)都不用你干,就買菜這點兒事都記不全。一孕傻三年?!背虝熢u論道。

睡前,秀澤洗完澡,站在浴室的鏡子前面。懷孕到后期的時候,有人說她鼻子變大了,臉變寬了,變得斑斑點點,這些她從鏡子里都看得清清楚楚,被別人指出來的時候,還是一陣瑟縮,好像自己有礙了觀瞻。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件移動的公共展覽品,進公司不到半年就懷孕,領(lǐng)導(dǎo)沒說什么,她自己都覺得慚愧??赡钦娴闹皇且馔庋健?/p>

她伸手拂抹鏡面上的霧氣,看著自己的臉從中一點點顯現(xiàn)出來,臉還是寬的,鼻頭也沒有縮小,濕頭發(fā)一綹綹地披在肩上,顯得稀稀拉拉。奶奶的腳步聲靠近了,又走遠了,秀澤第一百次下決心要讓奶奶回老家,不管奶奶有多好,能幫多少忙。她必須走。

奶奶在秀澤家里一直住到桃子三歲。桃子剛滿三歲的時候,有一天奶奶在做飯,桃子在客廳里不小心摔倒了,磕在電視柜的尖角上。出事后,奶奶獨自回了老家,跟兒子和兒媳再也沒見過面。

秀澤變得暴躁,摔東西,罵人,尤其是對桃子的奶奶。

他們氣勢洶洶,淚水漣漣,仿佛不如此就沒辦法繼續(xù)過下去,整座樓都知道他們家愛吵架,一吵起來驚天動地,沒完沒了。每逢此時,婷婷就會聽見有人輕輕地敲門,抱著玩具猴的小女孩怯生生地站在門外。桃子可愛無邊,像活在電影里的天使般的小女孩。

外面的天空夾在似亮非亮之間,昏暗中夾雜著一縷天光,漸漸地開始有了一些聲響,有組織的救援開始了。貓輕輕地叫了幾聲,轉(zhuǎn)身回到黑暗中,憑著本能,它找到那間唯一保存完好的房間,小女孩還在安靜地睡覺,床頭柜上擺著一杯水,水面上浮著一層灰塵。

貓低下頭去喝水,喝個不停,卻越喝越渴,仿佛這水是火焰燒成的。杯子空了,它覺得渾身里外都要沸騰了,不由得焦躁起來,縱身跳上跳下,最后來到床上,挨著小女孩的身體躺臥下來。它感到一陣奇異的清涼,小女孩身上散發(fā)著一種安寧的氣息,貓忍不住用額頭貼上她露在睡衣外面的細弱的手腕。漸漸地貓也睡著了,等它醒來時,小女孩正把它抱在懷里,輕輕地撫摸著它的皮毛,就像她平常做的那樣。在婷婷阿姨家,桃子最喜歡跟貓一起玩。

貓爪子輕輕鉤住她的睡衣,在輕薄的紗布上留下看不清的小洞。桃子輕輕拍打它,讓它不要伸出指甲。她在它耳邊咕噥著說著什么,它聽不懂,只聽得懂那種溫柔的語調(diào):不要害怕,一切都很好,比從前更好。

桃子的愛撫讓貓想起了它的主人,她們在哪里呢?桃子仿佛讀懂了它的想法,她從容地下了床,穿上拖鞋,貓一下子認出了那雙粉色的拖鞋,是婷婷專門給桃子準(zhǔn)備的——桃子每次來的時候,總是匆匆忙忙地忘記穿鞋,光著腳。gzslib202204011059

“走,咱們?nèi)フ益面冒⒁毯突ɑò⒁?。”桃子邊走邊說,貓老實地跟在她身后。她輕巧地穿行在陰暗的廢墟之中,熟悉得仿佛這里是自己的老家。她靈活得像個虛飄的影子,哪兒都阻擋不了她,哪兒都傷不了她。她的家,她的游樂場,她的天堂。

她們經(jīng)過那個被壓在混凝土下面的中年男人,他不再說話了,張著嘴一動不動地看著上方,愛生還在哭,一邊哭一邊念,“740923”“740923”,怕自己忘記似的,那是一個沒有名字只有數(shù)字代號的女人的生日。他的存款都在里頭。桃子輕車熟路地找到一條極窄的縫隙,用貓都看不清的速度鉆了過去,等它到跟前時,發(fā)現(xiàn)那寬度根本進不去。

桃子在另一邊呼喚它,“沒事,擠過來就行了。”它試著把頭伸進去,一點點地試探,縫隙隨著它身體的前進而漸漸變寬,變明亮,甚至變得暖和起來。它弓身向前一躍,似乎又回到記憶中那個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聲音和燈光。

它看見桃子笑瞇瞇地坐在沙發(fā)上,手里抱著她的玩具猴子,玩具猴子穿著牛仔背帶褲,看上去有點兒臟了。婷婷走過來,說:“咱們幫小猴子洗個澡吧,再洗洗衣服?!碧易狱c點頭,婷婷打了一盆水,放在地上,水里面泛著白色的洗衣液泡沫。

“把它泡在里面。泡進水里,不要讓它漂著。”

猴子和它的牛仔褲分開了,都進了洗衣盆,桃子伸手去玩水,細膩的泡沫沾在她的手指尖上,花姐過來幫忙一起洗,她告訴桃子,怎么輕輕地揉搓,婷婷坐在沙發(fā)上,繼續(xù)織那條長圍脖兒。貓對那團巨大的毛線球著了迷,它用爪子輕輕一撥,毛線球就無聲地滾落在地板上。毛衣針有規(guī)律地上下擺動,轉(zhuǎn)圈,停止,再擺動,轉(zhuǎn)圈,停止,像鐘擺一樣有著穩(wěn)定的節(jié)奏。圍巾的圖案是完美的菱形花紋,沒頭沒尾,無窮無盡,婷婷一開始織東西,就織得停不下手,仿佛身邊的時間都隨之緩慢下來。玩具猴子濕淋淋地出水,被輕輕地擰干,用毛巾包起來吸水,最后用吹風(fēng)機吹回了蓬松。

“對了,它叫什么名字呀?”幫小猴子穿背帶褲的時候,花姐問。

“它沒有名字。”桃子說,臉色忽然變得蒼白,神情恍惚起來,眼神變得空蕩蕩的,仿佛落進了另一個世界。

“給它起個名字嘛?!?/p>

“我不知道,它沒有名字。”她低聲說,把玩具猴子緊緊抱在懷里。

“那我給它起個名字,好嗎?”花姐說。

桃子愣愣地望著花花阿姨,活潑愛笑的花花阿姨,安靜溫柔的婷婷阿姨,她們那么好,那么美,那么善良和氣。她們只會愛,數(shù)不過來的愛,什么煩惱都沒有。

“不能隨便起名字。”桃子說,“有了名字,就要永遠照顧它。你們的貓都沒有名字。我不行啊,我做不到啊——”

“那就永遠照顧它嘛?!被ɑㄕf。貓猛地伸出前爪,踢了毛線球一下,它一下子滾到花花和桃子中間。

婷婷抬起頭來看著她們,說:“起了名字,它才是你的,不然不算數(shù),誰都可以帶走。”

桃子一下子摟緊了玩具猴子。

“我給婷婷阿姨起過一百個名字?!被ń阈Σ[瞇地說。

“那你怎么從來不叫?叫一遍讓我聽?!?/p>

花姐果然開始列舉,奇怪的名字,意義含混的昵稱……越來越不像話了,婷婷紅了臉,把臉埋進沒織好的毛圍脖兒里,悶住自己的笑聲,臉上發(fā)燙,像熟透的蝦。

桃子聽著聽著也笑起來:“你給她起了這么多名字,就一百輩子也得在一起呀。”她看看懷里的玩具猴子,說:“就管你叫毛球吧。毛球?”玩具猴子一聲不吭。貓輕輕地叫了一聲,它誤會了,以為叫的是自己,自己從此有了名字。與此同時,她們都聽到了一陣奇怪的響聲,咯啦咯啦,好像拳擊手上臺前,用力活動自己的關(guān)節(jié)。她們側(cè)耳聽著,聽見一道巨大的裂縫從遙遠的地方奔襲而來,不由分說地割裂了所有。來不及多說一句話,所有人便湮沒在漫天的灰塵里。

最后一刻,毛球驚恐地從沙發(fā)扶手上跳下來,隨即失控地墜落,落進一個深而黑的地方。起初它覺得是墜落,出于本能調(diào)整四肢落地的姿勢,倏忽又覺得像在上升,在一個封閉的地方來回顛簸,像被關(guān)在一個癟掉的皮球里,又像是在胎兒的胞衣里,那胞衣怎么也掙不破,它的四只腳伸不開,攏在胸前。它覺得到處黏糊糊的,一只眼睛被什么東西糊住了,睜不開,透過眼皮它感受到一點兒光,半透明的紅色,血的顏色,體液混合的顏色,撥弄它身體的手指甲的顏色。它是這一窩中最小最弱的一只,經(jīng)驗豐富的貓販子一眼就看出這只小的品相不行,賣不上價錢,不過血統(tǒng)證書很容易造個假,其余就看它的命,看它將來會遇見什么樣的主人。

責(zé)任編輯 張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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