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哪里?現(xiàn)在什么時候?鬧鐘響是為了什么?被鬧鐘喚醒后的三連問。幾秒鐘后,意識清醒,身體立刻從床墊上彈起來。
鏡子里的面孔有些陌生。記不清有多久沒有認真照鏡子了,只偶爾就著手機屏幕,瞥自己兩眼罷了。把打結(jié)的頭發(fā)梳開,裙子穿上又脫下,來來回回折騰了好幾次,在黑色、白色、天藍色之中,我放棄了更有朝氣的天藍色,選擇了穩(wěn)妥的黑色。
這是南方最舒服的季節(jié),不冷不熱,風和陽光都清清爽爽的。借著路邊的玻璃門,我悄悄打量自己,發(fā)型衣著都過得去,心情雖忐忑,也還藏得住。想一想,像上輩子的事了,現(xiàn)在的她,又會變成什么樣子呢?
不出所料的緣起,先是春節(jié)前夕,我們被拉到一個叫“相親相愛一家人”的群里,說是一家人,其實有見過的也有沒見過的,大家熱聊,發(fā)養(yǎng)生謠言和珍藏的表情。“曉茹”兩個字突然出現(xiàn)時,我心跳加快,有點不敢相信,她居然也在。生怕她又不見了,想趕緊加上她的微信,臨到最后卻沒把消息發(fā)出去。時間露出一個小豁口,舊事一幕幕涌出來,都這么多年了,還要用沉默表達對她的責怪嗎?想起了那場夢,在夢中的小城白事上,我一眼認出她來,她遠遠地站在幔帳邊,目光交匯的時候,她嘴唇動了動,好像有話對我說。猶豫半天,等我下定了決心去找她,她已經(jīng)離開了。
群里熱鬧了一陣子,幾輪熱絡的網(wǎng)絡走親戚后,氣氛涼下來,因為并不真正生活在一起,曾消失在時間里的人換種方式又消失在虛幻的空間里。有時我會猛然一驚,以為她退出了,趕緊點進去看看,見她還在,就松了一口氣。我了解她過去的坎坷和挫折,她現(xiàn)在的日子也未必有多好,如果是我,丟不起人,早就自絕于家族,干脆讓自己永遠消失了。遲疑和猜度中,日子像上了釉,一天天滑過去了。
直到她主動加上我的微信,說:“劉亞,我也在深圳。”
約了幾次,不是她沒空就是我沒空,或者也可以說,總有一個人沒準備好,托詞逃脫了。大半年之后,終于定下來時間地點,人物是我和她,劉亞和李曉茹。
她到得比我早。隔著窗子端詳她的側(cè)影,利落的短發(fā),干凈的墨綠色針織衫,背是挺直纖瘦的,我心里踏實了些??熳叩阶粫r,她轉(zhuǎn)過頭來,在這個時空里,她依然記得我的腳步聲,有一個瞬間我像墜入昏暗的深海,四周是真空般的寂靜。
小姨,你有白頭發(fā)了。這句話脫口而出,暗地里埋怨自己不會說話,隨之卻發(fā)現(xiàn),我倆聳起的肩膀都松開了。
六角托盤擎過來兩杯茶,透明杯子里綠瑩瑩的,薄片正舒展成葉子,有的芽頭朝上,立于水中,有的緩緩落下,躺在杯底。她倒吸一口氣,贊嘆著真好看,一邊卻說,不用來這類地方,在哪里說話不是說。這類地方,大概就是指四季恒溫、落地窗通透、植物和美器環(huán)繞的玻璃屋。現(xiàn)代人吃完飯喜歡再找一個地方喝東西,坐進被設計的空間里,也坐進被設計的生活里。
她還那么愛美,拿起手機拍杯中碧色,我趁機細看她的樣子。長白發(fā)了,眉心文刻著深深的豎紋,但比起同齡人來她仍顯得年輕。很多這個歲數(shù)的人,頭發(fā)往腦后梳,稀疏得幾乎能數(shù)得清,還有一具沉甸甸的身體,穿什么衣服都緊繃在肚子那里。不光是體態(tài)的年輕感,她精神頭看上去也不錯。我不確定,這會不會是一種調(diào)動和偽裝,我不是也掙扎著出了門,在沒有快樂激素分泌的情況下調(diào)控出快樂和積極來嘛。只是臨出門的時候,放下劉海遮住了眼睛,于是我去尋找她的眼睛,眼睛可騙不了人。她的眼睛一點也不黯淡,眼神里充滿對此刻和未來的熱情。
幾棵散尾葵,幾株馬醉木,室內(nèi)就幻化出一片清新的小森林,看多了,也覺得不過是一種嶄新的流俗。她看看四周,說:“我住宿舍,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不然就叫你過去了?!蔽业拖骂^,喉嚨一陣發(fā)緊,知道她想認認我家的門,但久居城市已不適應具有速度感的親昵,哪怕我們曾經(jīng)那么熟悉,哪怕今天看她一眼我就聽見心底的聲音,如之前的某個人生階段,現(xiàn)在的我也需要她。
她座位旁站著一棵高高的琴葉榕,小提琴形狀的葉片掩映著她的臉。過往的這些年,她的臉時時浮現(xiàn)出來,總在一個金黃色的場景里,四月的河邊,大片連翹開花了,長長的花枝伸向空中,她站在滿綴金黃色小花的枝條間。
我和她像兩棵水草,一高一矮地生在河邊。同伴們是幾棵杏樹、成片的連翹,還有薺菜、野茼蒿、蒲公英和馬齒莧,爬滿斜坡,向著遠處蔓延。家在河的另一邊,種著香椿和月季的小院落,安然待在一排平房中。黃昏時分,我們爬上河沿準備回家,才發(fā)現(xiàn)褲腳上沾滿了蒼耳。
我是她的小跟班,她是為我摘蒼耳的人。
我曾為我媽感到些許遺憾,老天爺偏心,李曉茹才是姐妹中長得最好看的那一個。有她在的時候,我眼睛挪不開,偷偷盯著她看,仰慕她俏麗的單眼皮和飛揚的長眉,還有月光一般的皮膚。一度不知怎么形容那細白若有光的皮膚,比雪色柔和,比奶脂透亮,直到那個月夜,我分不清楚了,月光是從天上落下來的,還是從她臉上輕輕蕩漾出來的。
我和她年齡相差十幾歲,輩分上她高我一輩,但我們親密得更像姐妹。父母白天上班,我又是獨生子女,但我從來不知道什么叫孤獨。有一段日子,沉迷于扮古裝美女,頭發(fā)里插上自制珠釵,披著曳地的毛巾被,端起胳膊走來走來,她就配合我,演小姐丫鬟什么的。還拓展出大俠系列的新劇情,一人執(zhí)紙扇,一人持木棍充作的劍,揮舞,發(fā)功,從高處往下跳。她手巧,會編各式辮子,在我頭頂兩側(cè)扎兩個高馬尾,再盤起來,戴上蓬蓬的頭花,我定睛細看,馬上宣布這是全天下最美的造型了。要知道,比我大幾歲的孩子都嫌棄我,她不會。
杏煙河是我倆的嬉游之地。在那里,你知道四季是怎么到來和退出的。月光下,杏樹枝根根分明,投在地上的影子也是瘦的,疏疏淡淡干凈的幾筆,忽如一夜,水邊堆滿熱鬧的花影,抬頭一看,干枯的樹枝上冒出密密的杏花,酸脹的春天舒暢了。接著,白天長了,細細窄窄的河流變寬了,充足的光照中,樹葉的綠厚了一層,又厚了一層,蟬聲在濃綠中突然靜默又驟然響起,她喜歡說,一大早天就這么藍,中午得熱成什么樣!當河邊的色彩變得豐富,夏天就過渡到了秋天,毛衣上的靜電起得噼里啪啦的。到了深秋時節(jié),河水分外沉靜,風掠過,幾朵云從水里浮起來。我們用紙片疊小船和飛機,任由它們隨水流走,我們百無聊賴地躺著,看到英俊的狼狗把吃不完的骨頭埋進土里,然后永遠地忘記了。
那晚皓皓的月光在河面上晃蕩,月下求偶的青蛙發(fā)出高亢的叫聲,我抬頭看到朗照的月亮,突然覺得它待在空曠的天上那么孤單。小姨扭捏了一晚上,像是忍不住了,湊到我耳邊扔下一句話,我處對象了。我一愣,隱約知道有過幾個人追求她,半真半假的,她并不理睬。正式對象嗎?是誰是誰?長得排場不?回過神來,我扒住她的肩膀,迫切地想知道更多。
她害羞起來,枕在一叢沒抽穗的車前草上,背對著我不肯說。我被吊得難受,假意說先走,她又靠過來,說兩句,收回去半句,像河面上忽閃忽閃的月光。她的臉時而化進夜色,時而從黑暗中浮現(xiàn),分不清楚了,月光是從天上落下來的,還是從她臉上輕輕蕩漾出來的。
聽著聽著,我渾身發(fā)燙,同時感到一股莊嚴的氣息四下彌漫。沒等她說完,已感覺自己重要了起來,我是被信任的人,是第一個知道這件事的人,一定要守護好秘密。我捂住胸口,調(diào)勻呼吸,也想說點什么以回報她的信任,可惜我連小學都還沒上,除了在我媽兜里偷過幾塊錢之外,再沒有更重大的秘密了。
她接著吐露,已互贈了照片,從口袋里把照片捏出來。我舉高照片,月光撥開了黑暗。照片上的人側(cè)身站立,手一上一下抓著衣領,衣領上頭,是平凡如你我的一張面孔。
“啊”了一半,驚疑的感嘆未成形,失望在心底盡情升起,怎么就跟他好上了。轉(zhuǎn)念一想,這個人能讓她臉上放光幸福成這個樣子,又不由得親近起他來。畢竟,姥爺就不說了,添了心病,總想著給待業(yè)的她找事干,連我爸媽都發(fā)愁,復讀再次落榜,前程在哪里呢?她說,他就像世上另外一個我,我們有很多共同點,都聞不了芫荽味,都愛吃餃子皮,不愛吃肉丸。我說,那餃子丸怎么辦?她跟我打鬧起來。我心里為她高興,生活還將繼續(xù)下去,大好的日子在等著她。以前,人們總虛言著她的未來,她長著修長勻稱的四肢,據(jù)說適合當運動員,但怎么才能當上運動員,沒有人知道,連她自己也不上心,都是說說罷了。
過了兩個月,他騎著自行車在河堤上疾馳而過,后座上坐著她,大梁上坐著我。他叫侯南南,穿運動褲和黑皮鞋,跟小姨差不多高。之后他不穿皮鞋了,比小姨矮一點。他下了班也加入夜晚的嬉游,月光勾勒出一條小路,小路帶我們至樹林的深處。幾個人一起摸爬爬,摸到后塞進罐頭瓶里,運氣好的時候能有滿滿一瓶呢。遇上正蛻皮的,我們就湊在一起看,在手電筒的一束光下,爬爬背部裂開一道縫,蛻出來淡綠色的翅膀和幾近透明的新身體。更多的時候是游蕩,走著走著來到河邊,我倆坐在地上,他找棵樹倚上去,歪著頭講故事,有心讓我們覺得他很厲害,他也會勇敢地驅(qū)趕爬過來的臭大姐,我別過臉去偷笑,覺得成年人也挺好玩的。我忘了他倆還年輕,散漫游樂之后,臉上也有一閃而過的不甘和茫然。
剛上小學的那兩年,我跟她見面少了。原來人生是一段接著一段的,好像一下子,我們走進了各自的新生活。我交上年齡相仿的朋友,也體會到微小卻灼人的痛苦,具體來說,是同桌總用胳膊肘擠我,我的領地只剩一窄溜了。
我們再遇見,剛開始會有點生疏,很快又親近起來。她讀書不行,一用功就偏頭痛,還神經(jīng)衰弱,姥爺給她用氣功治過。她最喜歡給我買課外書,叮囑我好好上學。我還懷著念想,經(jīng)過短暫的冷淡期之后,我們還會像以前一樣好。
事實上,我們再也沒有像以前那么親密。有時,我會想起杏煙河的河水,日日夜夜往前流,但沒人知道它流到哪里去了。
還是在親戚家,影影綽綽地聽說,她哭鬧了幾場,到底把婚訂了。這之后,一個傍晚,她把我從家里叫出來。她清瘦了些,臉頰微微凹陷,太陽穴邊游動著細細的藍色血管,那時我不懂,愛上一個人,異樣的光彩和駭人的憔悴交替出現(xiàn),愛情既制造多巴胺也令人消瘦。她往我手心里放了一樣東西,我以為啥稀罕物,一看不過是塑料發(fā)卡。注意到她熱切的眼神,我裝出驚喜的樣子來。就在那天,我第一次感覺到,是她依戀我多一點。暮色中,我們沿著被太陽曬熱的小路走向河邊,她的裙子沙沙作響,像雨正落下來,又像風掀動滿地的落葉。
我們并排躺在河邊,風吹在身上,是可以用身體去感受、也能從樹冠和水面上看出來的那種風。睜開眼睛,迎過來的不是殘編斷簡的天空,是一整塊向著無盡從容鋪展開來的藍。
站在很高的地方往下看,這片街區(qū)像不像一個巨大的豎琴?我問她。
她搖搖頭,倒沒這樣想過,豎琴沒見過,這塊地方不熟。
其實我也覺得不像。只是我愿意對居住的地方生出浪漫的想象,取空中視角把偌大的城市想象成無數(shù)個豎琴的列陣排列,那真稱得上壯麗了。拉開足夠遠的距離向下俯視,高瘦頎長的建筑物仿若細細的琴弦,琴弦之間,長滿了樹木和街道。
我說,那你覺不覺得,深圳是站立著的?
她笑了,說,這樣一說就懂了,可不是嘛,咱們那里是橫躺著的。
我想起多年前熟悉的景象,天高地平的黃泛沖擊區(qū),連綿成片的低矮房子和城郊安靜平整的田野,聽到她補充了一句,現(xiàn)在也算半蹲了。
哪有什么是不變的,天際線也未定型,只是變化慢一點。我說。
在幾幅剪影畫里,我能準確地把生活之地認出來,我熟悉它目前的線條和高度,這讓我感覺踏實,以及片刻的確定。畢竟,多少以為會永遠在一起的人,一恍神就不見了。連坐在這里喝口茶的工夫,窗外的云彩來了又走,都變幻了好幾回了。
她說,你長大了,我是變老了。我看著她,說,小姨你哪里老,氣色比我強。她笑笑,說,心還沒老。很多年過去了,她無意站在她的角度把那件事重述一遍,以完成自我辯解,但一年又一年的,那根刺早就融化在我自己也正在經(jīng)受的生活中。
我注意到,她拿起紙巾把桌上的水漬抹干凈,沒有水漬也來回抹,這或許是過往從事某個職業(yè)的印記。她說,這些年奔走多地,最早做保潔,后面跟古法經(jīng)絡的傳承人學習,專治亞健康,也做過老板的住家保姆,干活麻利,其他時候笨笨的就行,雇主要管理不想走太近,我就注意保持距離感,包吃住挺好,手里一直有活錢,只是跟坐牢一樣不自在,半年就辭掉了。我問她現(xiàn)在靠什么吃飯,她說,前幾年開始做育嬰和產(chǎn)后康復,就是伺候月子,熬夜免不了的。
我點點頭,大體明白了。在各個年齡段的女性都討厭被叫成阿姨的時代,她從事著可以籠統(tǒng)地被稱為阿姨的各種工作。珠三角和長三角地區(qū)流動的中老年女性,善解社會和家庭之煩憂,亦專于藏匿和退場,她們無比重要卻能隨時隱形,就這樣憑著勤勞與智慧過活了下去。她說,城市人需要什么,我就學什么,說不上人們忽然開始信什么,不求穩(wěn)定,跟著市場一直都在變呢。
是呀,她沒工夫往回看,只擁有現(xiàn)在。她說,跟你媽一直有聯(lián)系,她剛得心臟病那年我回去看她,問起你來,說早出來上班了。她等著我也說點什么。到底在外生活多年,自覺遵守新禮節(jié),不主動打聽私事。但她的眼神是急切的,是與比較和窺探無關的,單純地想知道我過得好不好。
攢了很多話想對她說,又怕表現(xiàn)出過了火的熟絡,畢竟我們在彼此的生活中失蹤已久。我瞅瞅周圍,人越來越多,鬧哄哄的,有幾個姑娘站著四處看,偵察員般等一個座。我們左邊那桌是談上市大生意的,嘴里不斷說出來的名字很唬人。右邊是一個戴哈利·波特圓眼鏡、穿寬大衛(wèi)衣的小男孩,到了就攤開一本書,半天沒翻一頁,也許是裝置。更遠的地方,看得見風景的窗子邊,坐著的人像兩對夫妻,關系還沒到可以參加家庭聚餐的親密程度,往往就選在外頭聊天。
我和她曾共享大好月色,共享一段充滿情味的日子,呼朋引伴,形影不離,以為會一輩子這樣好下去。那時,我瘦得撩起衣服能清晰地看到一根根肋骨,此刻,我正處在跟發(fā)胖、網(wǎng)癮、職業(yè)低谷、焦慮型購物搏斗的人生階段,睡前輾轉(zhuǎn),雜念如潮,醒來的一剎那,身體像剛曬干的直挺挺的舊毛巾。家里也越來越狹小,萬惡的滿減和湊單造成了囤積,有時竟擔心自己被各式各樣的紙巾吞沒掉。
膽怯如我,不敢把上一任房主貼在房間里的平安符撕掉,任由它在那里繼續(xù)庇佑著房子和生活。枕頭已經(jīng)發(fā)黃,標簽也看不清了,但我沒有勇氣換成新的,害怕再買不到這么舒服的枕頭了,我還居然開始穿紅色帶“?!弊值囊m子。
然而,表面上我已刀槍不入,老練地坐下來,雙肩包卸一邊,不與人對視,順滑地戴上一副現(xiàn)代的表情,不在場,無羈絆。最初還覺得心驚,滿地的幽靈,熙攘又冷清,原來不光我爸在家里像幽靈一般存在著。單位大樓、綜合體、地鐵車廂,各個空間飄浮著的,是誰都不在乎誰、互相不感興趣的眼神,空氣里滿滿的,是自戀和防御。
有些時刻,發(fā)現(xiàn)月亮竟行至窗前,先是一怔,接著心底涌上來模糊的舊事。我到底也跟它疏遠了。漫長的時光里,其實它一直在那里,照亮暗夜,移動潮水,譬喻悲歡,喚起思念,讓分離的人們在抬頭望月的一刻再度發(fā)生深刻的聯(lián)結(jié)。
她淡淡地說,身體總有吃不消的一天,打算學個含金量高的技術,通乳師怎么樣?你念書多,幫著參謀一下。我說,你看準的,肯定行。她說,也不是什么正經(jīng)證書,有總比沒有強。我想到她的經(jīng)歷和年齡,她的墜落和攀爬,忽然就覺得,一切并沒有那么可怖。捋捋劉海,從哪里開始說起呢,就從家里的三個人開始說吧。
家里還有三個人,跟我一起住。
這么多人?她很驚訝地看著我。
先給你說說名字,等著再見面,他們是李榕添、周細龍和董娟玉。
趕緊去通知曉茹,這是最后一面。我得令,跨上自行車,頭也不回地沖進黑夜。騎得飛快,耳邊只有呼呼的風聲,屁股都離開了車座。這之前,我媽打了幾通電話,是忙音。我提醒她,小姨家的電話早停機了。
小姨熟食店的生意一度興隆,她羨慕我家有電話,掙到錢先把電話裝上了,也是一圈數(shù)字轉(zhuǎn)盤、話筒在上方而不是一側(cè)的電話機,現(xiàn)在人們眼中的老式復古款。裝好電話,她打電話喊我去玩,聲音里有按捺不住的激動,一并順著線路傳送過來。她在娘家時就會做熟食,下水鹵得好,成家后靠手藝開起一家小店,賣鹵味和炸貨,記得開張那天我可高興了,滿心盼著她過得富裕,富得流油才好。之后我去她家玩過幾次,有一次,她拿出半塊亮紅的鹵豬耳,一邊切一邊沒頭沒腦地說,侯南南又把內(nèi)增高皮鞋拿出來穿了。我回憶起當年他穿運動褲配黑皮鞋的樣子,有些惶惑,鞋是帶增高的?她接著說,皮鞋在床箱里放了好多年,扒出來一看都長綠毛了,他擦了好幾遍鞋油。我隨便應著,哪里等得及,拈起案板上的豬耳朵就吃,感受那又脆又軟糯的奇妙口感,她用圍裙擦擦手,嘆口氣,又說別的去了。
我快升初中時,她給我買了一身大紅色運動服,專門送過來。那個年齡的我,沉默,敏感,正是從心靈到身體都別別扭扭的時候,僵硬地接過衣服,也沒說聲謝謝。我偶然看她一眼,忽然覺出來她老了,手腳遲鈍,頭發(fā)披下來,用我媽的話說是跟瘋子一樣。她身上散發(fā)出一股蛤蜊油味,白袖套也很臟。接著就聽說,她做的熟食味道大不如前,心思沒放在上頭。小生意靠街坊回頭客,人家買到發(fā)臭的食物,上一回當就決不再買,口碑丟了,小店就在惡性循環(huán)中半死不活了。又陸續(xù)聽到一些憤慨的對話,大意是她摳姥爺?shù)耐诵萁穑_始到處借錢了,反復聽見的是救急不救窮這句話。有些話壓低了聲音說,聽得并不真切,但知道不是什么好話,我不喜歡別人背后這么議論她,想到她不知受了多少冷眼,心里會猛然疼一下。
但我跟其他人一樣,有點躲著她了。
路燈頭上跟著一團團蚊蚋,燈光勉強漏下來一點。一塊磚躺在路中間,發(fā)現(xiàn)時已來不及,車子一踉蹌,把我顛了下來。坐在地上揉膝蓋,心里說不出來的怕,抬頭看見半個月亮,正努力發(fā)出微弱的光。我想起過往的日子,想起河邊夜晚的月光,有時是銀質(zhì)的月光,叮叮當當清脆地掉落,有時是磨了毛的月光,帶一層細密的短絨,可軟軟地披在身上。我站起來,扶穩(wěn)車子,繼續(xù)往前走。
遠遠地看見一星點暖黃,漸漸暈開了,變大了,接著,黑夜中顯現(xiàn)出一個黃盒子,方方正正的,盒子里頭就是她的小店。一間面對街道的偏房,墻壁上開了一扇窗,燈光從窗子里透出來。我丟下車子,沖小窗里面喊,無人回應。大門敞著,我沖進院子,箭頭一般揳入一片凝固的黑暗。
那一刻我太著急了,顧不上其他的,是在一遍遍的回憶中,孤寂和無望緩緩從那個畫面中蔓延出來,她和她的影子相對而坐,身后是黑沉沉的夜。
院子里沒開燈,只有輕煙薄霧的月光,渺渺地照著,她坐在小凳子上,也坐在能藏住人的暗影里,她身旁有個煤球爐子,爐子上白鋁壺咕嘟咕嘟燒著水。
快走快走,姥爺不行了。我呼哧呼哧喘氣,天都快塌下來了,恨不得馬上拽著她飛回家去了。我邊說邊往外跑,身后竟沒有動靜,我停住腳步,轉(zhuǎn)過頭去。后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忘不了她的表情和她說的話。
她搖晃著站起來,又坐下去,她說,等我把這壺水燒開了。
我在她制造的真空中窒息了,全身不能動,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只迷迷糊糊感覺到,不知哪里裂開一個大口子,轟隆隆地,涌出來一些我還無法理解和辨別的東西。
沒等我回過神來,她抓起壺把,把水壺扔在地上,哐當一聲,濺了一地的水。
兩輛自行車慌張地躥出去。黑夜里,傳來齒輪和鏈子猛烈摩擦的聲音,還有急促的呼吸聲。我和她之間多了一個秘密,一個真正的秘密,我深信自己永遠不會說出去。
路穿過小城,在小城的邊緣地帶突然終止,我穿過一道暗門,卻趕緊捂住眼睛。雙手顫抖,淚水冰涼,車子馱著我進入虛焦的前方。那時候我不知道,眼淚到底為何而流。我被一股太過復雜的情感淹沒了,熟悉的世界露出更深也更幽暗的那個部分,我不愿正視,也無法說出它們。
接下來的守靈,我哪肯理她,不光是憤怒,還有一些沉重的東西壓得人透不過氣來。冗長的葬禮進行到了眾人齊號只出聲不掉淚的階段,只有她這個小女兒低著頭,真哭,沒聲音,有眼淚。
也許,這并不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她。中考那年,消息亂飛,傳她離了婚,帶著小孩走了。事后孔明說活該,厚道些的說認命。我硬起心腸,沒找我媽詳細問,想起小表妹來我卻很傷感,在他們家還有錢的時候,送表妹學過一陣電子琴呢。傳聞漸漸消散,大人們那么忙,閑話也揀最熱乎的說。
中考之后,我知道自己能考上有書念,長假走到跟前了,不爭氣地想念起她來。騎著車子一次次從她家門口過,盼著正趕上她往外走,我們就相遇了。相遇沒有發(fā)生,我推著車子站在門口,不知這里還是不是她的家,兩扇大門緊閉,小店的窗戶被報紙糊死,只有那棵高大的柿子樹,葉子枉自綠著,長長的樹枝伸到院子外面來。
下午,我習慣性地來到河邊,獨自坐在泡桐樹的陰影里。還記得,她曾把滿含花蜜的淡紫色的泡桐花用線穿起來,給我做了一個項鏈。只要聽到一陣腳步聲,我就趕緊回頭,幻想著她像以前一樣突然出現(xiàn)在我身后。孫國梁喊我時,我嚇了一跳,轉(zhuǎn)頭看到他站在樹蔭下,我注意到老同學嘴上長出淡淡的胡須,車筐里放著剛租來的一摞武俠小說。他嚷嚷道,城西來了個馬戲班,有個演飛天女的,都說是你姨。我不信,什么飛天,別瞎說。嘴上說不信,孫國梁一走,我立馬蹬上車子往城西趕。
我跑過城區(qū),跑過菜地和汽車站,跑過了一個完整的黃昏。夜色里,一座亮著彩燈的圓形大棚出現(xiàn)了,數(shù)根立柱撐起紅白條紋的棚布,棚子門口放著兩個黑色大音響,還有幾輛卡車停在樹林旁的空地上。我買票進去,找靠前的位置坐下,等著坐滿開演。
穿綢襖的猴子倒騎在山羊背上,山羊邁著藝伎碎步走到舞臺中央,觀眾哄笑,吹口哨,我只看見猴子的眼神很悲傷。接下來是爬竿和鐵籠飛車,驚嘆聲一波波涌向棚頂。我看不進去,像個局外人,木然坐在座位上。終于,頂花壇的壯漢下場,幾個閃閃發(fā)光的女演員走上來,她們的身體裹在艷麗的色彩中,翠綠、玫紅、寶藍、金黃,腰間綴滿粼粼的亮片,收緊的褲腳上飄著幾朵云紋。報幕聲響起,預告綢吊表演開始,長長的綢子從頂棚上垂落下來,不可思議的一幕就要出現(xiàn)了。女演員們單手挽住綢子,像畫圈一樣走步,越走越快,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們已飛在半空中了。我緊盯舞臺,眼睛都沒眨,不知道她們怎么就飛起來了。她們優(yōu)美地旋轉(zhuǎn),雙腿仍在空中有節(jié)奏地擺動,像蹬踩著肉眼看不見的階梯。她們化同樣的妝,四肢都很纖長,我心里著急,哪個是她,她到底在不在半空中。頂棚上的頻閃燈像是壞了,光束嗚嗚咽咽的,舞臺的熱鬧與繁華里平添了幾絲荒涼,到最后,我就把那個遍體金黃的人當成她了。
黃昏的幾縷陽光斜照進來,把人的影子投到遠處的地板上。她從包里拿出一板藥,摁住藥片頂開鋁箔。我趕緊給她要了一杯清水,她仰起脖子把藥吞下去,沒多說什么。我知道,她這個年紀的人大抵是受著一種或幾種慢性病折磨的。
李榕添是衣柜,周細龍是餐桌,董娟玉是電腦。我給衣柜、餐桌和電腦都起了名字。
她睜大眼睛,嘴唇抖動,復又平靜下來,抓住我的手握一握。她說,劉亞,沒什么,不過是平常事。她頓了頓,記得那個家北窗下的石榴樹嗎,有那么幾年,我叫它劉亞。
要用眼睛看別人,此時我在用眼睛看著她,她也一樣,我們的視線坦然相接。不能哭出來,我找的理由是,這里人太多。但有件事情我打定主意,不計較了,我先說。我知道,她拐著彎地打聽我,她同樣知道,我拐著彎地了解她,然而,八個月過去了,誰也沒往前走一步,顯然都在保護自己。我總在長夜里暗下決心,睜開眼卻世故退縮,主動表達關心和愛,這是多么不明智的行為。
茶已經(jīng)放涼。她站起來,說沙發(fā)窩得人難受,出去溜達溜達。我跟著她往外走,像一下子回到了多年前。這一刻,我辨認出胸口突然涌上來的熱流是什么,是慶幸,慶幸在我能理解更復雜的人世時,還有機會跟她相見。
推開門,尚未匯入人流中,我們像被什么撞了一下。不知道哪條街的桂花開了,金桂的香那么重,風都吹不動,空氣變得很稠密,站在里面,一下子就被花香染了一身。不似幽冷的蘭花香,飄飄忽忽,閃躲著什么,桂香濃郁,強烈,無所保留地讓空氣達到了飽和狀態(tài),香味像是凝結(jié)成一滴滴水珠般,落得到處都是。
她深深吸一口氣,說,聽說這兩年家鄉(xiāng)也開始堵車,真不敢想了??上н^年還是回不去,月子訂單已經(jīng)排到春節(jié)后。我馬上說,忙你的事業(yè)。她搖搖頭,哪有什么事業(yè),過日子罷了。我說,我今年能休假,替你回去看看他們,多拍幾張合影發(fā)給你。她笑了,這個哪能替。
灑水車緩緩走過,噴出的水流落在路面和路旁的綠化帶上。她指著前方說,快看快看。我循著她的視線,看見一道小小的彩虹,陽光和水滴造就了它,缺了小半邊,依然夢幻鮮艷。
在飯店門口的臺子上,她拿起菜牌翻翻,大大方方放下,往前走出去一段路才對我說,錢不是這樣花的。她說多年來有強制儲蓄的習慣,備著應急和養(yǎng)老。
她問,你家里能做飯嗎?我點點頭,能做,就是東西不全,不太像個家。她試探著問,要不去家里看看?我想起那個進門堵著一堆鞋子的住處,毫不猶豫地說,當然可以。
小直升機般的蜻蜓懸停在灌木叢上,鳥揮動翅膀起飛,雪白的肚腹和金屬光澤的尾羽在空中一閃而逝,剩一縷鳥鳴還飄在半空中。街道轉(zhuǎn)角處的烘焙店很火爆,坐滿了被公眾號準確引流到店里的人。再往前走,路邊有一家瑜伽館,高高的玻璃窗里,兩排女士一排男士在導師的帶領下,時而脖子后仰下巴上揚,集體化作眼鏡蛇,時而手臂伸直前胸貼地,集體變成正在舒展身體的貓,練習柔軟,嘗試自然,學會放松,一點點把屬于人類的壓力釋放出來。我暗想,老板可千萬別跑路,得讓渾身硬邦邦的人有個地方去。
橘紅的月亮出現(xiàn)在天地相接的地方,天一黑,它就躡足而上,越過樹梢,步入深藍色的天幕。像往常那些日子一樣,它散射出母系的、心智成熟又充滿感情的光,安撫夜空,也慰藉人世。
我跟著她拐進旁邊的小超市,她問,現(xiàn)在愛吃什么?我說,你做的都好吃。她細細挑選,把失散的白菜豆腐五花肉歸攏在一起。我拎起袋子,挽住她的胳膊,從超市里出來,往家的方向走去。
原刊責編??? 張??? 菁
【作者簡介】蔡東,女,1980年生于山東,文學碩士。已在《人民文學》《山花》《中國作家》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部,出版小說集《木蘭辭》《我想要的一天》等。作品多次被各種選刊、選本轉(zhuǎn)載。曾獲《人民文學》首屆柔石小說獎、第十四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最具潛力新人”等獎項?,F(xiàn)居深圳,任教于某高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