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湯成難的小說中,人物總是生活在“別的地方”:《老胡記》中的小鹿租房住,在面館打零工。父親離異后另有一個家,但那里沒有他的位置?!逗K钏{》中的QIU是從中國去日本的打工人,卻在2011年的大海嘯中失去了妻女。雖然他依然留在那兒,但生活已經(jīng)完全被抽去了根基。在《巴塘的禮物》中,主人公是一個貨車司機。這個身份表明他必須一直“在路上”。他跑的是川藏線,辛勞之余又多了一份不確定的危險。
我很喜歡發(fā)表于2018年的《老胡記》,小說中參差交錯著三個苦命人的故事,零星詩意與人世煙火一道薄薄地安慰著他們。在近期發(fā)表的《巴塘的禮物》中,這種苦中帶著微甜微暖的感覺依然保留了下來,可視為湯成難一以貫之的題材和主題:呈現(xiàn)那些“懸浮”在大地上、人世間的苦人兒,在他們苦得無法再苦的生活中,加入一點點光和暖。
貨車司機路經(jīng)巴塘,那是川藏交界的縣城。一個老太婆跑到路中央,揮舞著一件綠色毛衣,咿咿唔唔地請求司機將毛衣帶給她在拉薩的兒子。司機從內(nèi)心來說完全不愿意,他兇了老太婆一頓。沒想到等他回到駕駛室時,發(fā)現(xiàn)那件毛衣已經(jīng)“坦坦蕩蕩”地躺在了座位上。
這可真是考驗敘事技巧的高難度:在幾乎是從頭到尾的緘默中,作家必須要想辦法驅(qū)動情節(jié),讓故事向前發(fā)展。由于常年一個人在路上,司機的舌頭已經(jīng)變得笨拙遲鈍,沉默成為了常態(tài)。但是現(xiàn)在,他要和一件毛衣共赴拉薩。那么,如何讓毛衣發(fā)揮敘事功能?如何讓“人”與“物”之間產(chǎn)生深度聯(lián)結(jié)?
湯成難的答案是,讓“變化”來主宰敘事。隨著川藏線上瞬息萬變的天氣和路況,司機與毛衣的關(guān)系進入了“變化”的過程。一開始,司機對毛衣很生氣。隨著好奇心大發(fā),他打開了毛衣,發(fā)現(xiàn)了一張寫有地址的紙片,他直接用來點了煙,這意味著毛衣永遠不可能被準確遞達,但也由此開啟了“人”與“物”之間的互動。
在邦達吃面時,司機暗自有意將毛衣落在餐館,沒想到負責任的老板娘一路追出來將毛衣還給他。在行駛過程中,他把毛衣當作抹布抹擦擋風玻璃上的水珠,擦拭儀表盤上的灰塵。很顯然,這條“抹布”簡直徒有其表。
隨著貨車司機翻越安久拉山進入著名的“九十九道拐”,路況和天氣越來越糟糕。在泥漿、沙土和石頭的混流之下,車突然熄火了。他知道是沙子堵住了化油器,這時需要一條干凈抹布。他用毛衣摁住化油器進氣口以增加吸力疏通油道和進氣道,很快通了。毛衣總算派上了“正經(jīng)”用場,也從耀眼的綠色變成了黑色。
當司機到達被稱為“墳場”的通麥天險時,暴雨隨即而至。由于擔心暴雨帶來的泥石流會沖斷公路,他決定繼續(xù)前行。一大團沙石傾覆下來卡住了輪胎,他清理完后迅速上路,死里逃生。車窗被沙土卡住了不能閉合,很冷,他用毛衣擦完汗后又掖在胸前,立刻感到一陣溫暖。
車到了然烏湖,往常司機會在這里歇腳,但此刻他不敢耽誤。風吹來一陣寒意,他干脆將毛衣塞在車窗縫里,駕駛室里慢慢地暖和起來。他踩油門加快了速度,突然毛衣飛了出去,這讓他頓感失落。之后的路況越來越好,他順利到達了拉薩。仿佛毛衣提前預(yù)感到了自己已是無用之物,主動與司機進行了切割。
在此,我之所以不厭其煩地按照行經(jīng)路線將司機與毛衣關(guān)系的變化陳列出來,是因為這個變化過程就是小說的主體。司機從對毛衣很“生氣”變成了“舍不得”,“人”與“物”的聯(lián)結(jié)就這樣富有敘事邏輯和情感力度地建構(gòu)了起來。在這個密密交織的細節(jié)之網(wǎng)里,“物”之于“人”的恩情涓涓流淌,“人”之于“物”的感恩則化為了對于陌生人的關(guān)懷。
湯成難說自己喜歡寫“狹小而緊湊的空間”,比如車廂、毛衣店、公共汽車、小面館等,因為它們帶來了“最安全和溫暖的感覺”。這樣說的時候,可能她并沒有意識到這些空間都是沒有“根”的,是社會學(xué)家項飆所說的“懸浮”和齊格蒙特·鮑曼所說的“流動”狀態(tài),具有“脆弱性、暫時性、易傷性以及持續(xù)變化”的傾向。
湯成難未必對這些社會學(xué)概念有所了解,但她以小說家的敏感看到了當下生活如同一個巨型漩流。寫出這個漩流帶來的漂泊、挪移、動蕩,寫出身處其中的人們對確定性力量的渴求,也就為時代圖景添描上了一塊重要的“拼圖”。這種確定性力量,在《老胡記》中是小鹿、老胡、王秀英閑時聚在一起時對“故事”“詩歌”的討論,在《海水深藍》中是那些被海嘯卷走的舊書舊物,在《巴塘的禮物》中則是這件天真而丑陋的綠色毛衣。對于貨車司機來說,這是他在孤旅中最大的安慰,最明亮的光焰。
曹霞,文學(xué)博士,著名文學(xué)評論家,南開大學(xué)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當代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