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杜波依斯運用復合想象方法塑造的中國形象在海外中國形象譜系中獨具特質(zhì)。杜波依斯在世界歷史進程中詮釋中國文明和中國文化,宣傳中國的進步和發(fā)展,其中國想象有明確的意向性和目的性,表征了他對中國的真摯情感和高度認同。杜波依斯對中國形象的積極建構,折射出強大、富饒、和諧、民主的中國形象。
關鍵詞:杜波依斯 中國想象 想象方法
杜波依斯是20世紀極具影響力的美國社會學家、歷史學家、左翼作家、民權運動領袖、泛非主義倡導者,先后獲得斯平加恩獎章、列寧和平獎。杜波依斯的多重身份及其對中國的友好態(tài)度,使其中國書寫獨具特質(zhì)。
杜波依斯的中國言說、書寫具有歷史性和連續(xù)性。其中國想象似吉光片羽,分散在豐富而多樣的文本之中,或見于極具傳奇性的自傳,或見于書寫非洲歷史的著述,或見于倡導民族解放運動、反對種族歧視、宣揚社會主義和共產(chǎn)主義的論著和演講,或見于反映真實、描述真切的散文,或見于情感洋溢的詩歌。
討論其中國想象,需細讀其多部文本,從中擷取萃集。其中國想象的表征,既有客觀真實的形象描述,也有事理服人的夾敘夾議,還有極具號召性、感召力的政治抒情??傮w來看,他塑造的中國形象是理性、情性、詩性相交織的向善、向美的華章。
一.有色種族認同與新中國認同
杜波依斯想象中國的起點是從膚色開始的。在種族政治場域,膚色與階級壓迫、種族偏見緊密關聯(lián)。杜波伊斯曾斷言,“二十世紀的問題是膚色界線問題”[1]3。他表明,中國人是有色種族成員[2]69,中國是“有色人種的國家”[3]36。他將中國與有色種族共同體的命運密切聯(lián)結。有色種族的身份、有色種族命運共同體的任務目標成為杜波依斯想象中國的情感之根、動力之源。他感情真摯地稱呼中國為“我的深膚色的兄弟”、“我的知己”、“我的親骨肉”[4]22?!靶值堋?、“知己”、“骨肉”等蘊涵深厚情感的能指符號有力地震撼讀者的心靈,在海外想象主體建構的中國形象譜系中增添了一抹令人難忘的溫暖亮色。
縱觀海外想象中國的歷史,想象主體對中國的稱謂繁多,如“契丹”、“日出之地”、“塞里斯國”、“支那”、“東亞病夫”等。諸多稱謂或從地理學維度凸顯中國位于東方的事實,或從文化學維度突出中國盛產(chǎn)絲綢和瓷器的物質(zhì)文明,或從政治學維度通過蔑視中國來張揚想象主體的自我中心意識,鮮少看到從情感維度聚集強大的情感能量指稱中國。
在對待中國的態(tài)度上,杜波依斯是獨特的。他在詩歌中向中國傾訴、直抒胸臆:“太陽把我的祖先燒成黑檀,∕太陽也把你的四肢染得金黃,∕太陽使我們活得長壽,象星星的姊妹一樣”[4]22。這些詩行運用隱喻、轉(zhuǎn)喻、明喻等修辭手法,生動地再現(xiàn)了詩人的情感投射,同時賦予詩歌鮮明的政治色彩。詩人巧妙地將抒情性和政治性融為一體,在抒發(fā)深情的同時,釋放出隱含的政治能量。
這種政治能量的奔涌加劇了以膚色為引擎的移情效果,構建了有色種族共同體,同時顛覆了在歐美根深蒂固、經(jīng)久不衰的白人種族優(yōu)越論。杜波依斯沒有直接反擊種族優(yōu)劣論的荒謬,也未借用人類學或生物學知識解釋深色種族形成之因,而是巧妙地將黑、黃膚色的形成歸因于太陽的偏愛,種族自豪感油然而生,產(chǎn)生四兩撥千斤之效。
世界范圍內(nèi)的種族歧視問題,歸根結蒂是社會問題、民族問題和階級問題?;谟猩N族認同而產(chǎn)生的移情性想象,多為有色種族人性層面的本能反應,但是,一旦想象主體從初始型認同進入到高一級的政治層面的認同時,其想象的情感傾向和價值取向就向更高一級的社會層面即階級層面、政治層面發(fā)生了明顯的躍升。
杜波依斯高度認同新中國,“喜愛新中國的一切”[5]136,深信中國在有色種族共同體和人類解放運動中的領導作用。他堅信中國會帶領“所有的弟兄們”、“一切有色人種”、“全人類”,“走向全知全能”[4]23。飽含深情的話語彰顯的是中國在世界革命中的重要性,以及詩人對世界革命必勝的信念。
杜波依斯對中國的了解與認識始于對有色種族的認同,終于對中國社會主義制度、道路、成就的高度肯定與推崇。究其高度認同、廣泛共識的深層心理原因,主要有二:其一,中國革命、中國模式、中國成就對其具有歡欣鼓舞的吸引力和毋庸置疑的信服力;其二,杜波依斯所倡導的種族理論、民族理論、泛非主義和國際主義對他想象中國的跨文化實踐具有一定的結合力、推動力和升華力。
二.歷史的想象與想象的歷史
作為一位歷史學家,杜波依斯擅長把認知客體放在一定的歷史范圍內(nèi),按照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的方法來客觀準確地把握。他注重在特定時空環(huán)境里觀看對象、認識對象的真正本質(zhì)與動態(tài)趨向。
在其想象中國的跨文化實踐中,杜波依斯沒有止步于有色種族的世界,而是采用歷史主義的方法,把中國放到世界之林中進行審視,在情性與理性并作的基礎上做出判斷。這是他區(qū)別于其他想象主體的一個顯著特征。
杜波依斯關注中國史和世界史,在世界歷史進程中詮釋中國文明和中國文化,宣傳中國的進步和發(fā)展,這不僅是因為中國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國家,更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已領悟到要真正讀懂中國、書寫中國,需要樹立正確的歷史觀、歷史的整體觀與局部觀,需要熟悉中國的歷史與現(xiàn)狀,還需要實實在在地看到中國的實際影響力及其在全球的重要意義?;谄湄S厚閱歷、尊重事實而展開的中國想象本身就是歷史的想象。
杜波依斯嚴厲批判歷史上西方殖民主義者對中國的掠奪[6][316],譴責美國對中國的野心和侵略,譬如,派遣傳教士到中國、進行罪惡的鴉片貿(mào)易、強迫清政府簽訂不平等條約、支持蔣介石進行內(nèi)戰(zhàn)[7]314。他嚴正指出,上述行為是“不可原諒的”[7]313。杜波依斯贊美中國人民的“生命力和頑強的生存意志”[3]34,肯定地指出,擁有世界上現(xiàn)存“最古老文明”的中國[7]234,在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導下創(chuàng)造了“成功的奇跡”[8]51,“成為世界的領頭人”[3]42。他強調(diào),只有“把中國放在一個特別突出的地位上”,方能解釋世界[9]68。
“想象的歷史”,是指杜波依斯想象活動的累積與想象產(chǎn)品的遞增綜合。具體而言,一是指杜波依斯對中國的想象不是表現(xiàn)在某一個瞬間或某一個時點做一次集中式的釋放,而是散見于不同時段、不同類型的諸多文本,其想象畫面總是有著想象客體的豐富的歷史信息,想象內(nèi)容之質(zhì)量演進的本身構成了一個由表及里、由淺及深、由形及神的梯級進程,并與想象客體的客觀發(fā)展進程相吻合;二是指想象主體在想象“他者”的那一幅幅的想象畫面里也潛在地勾勒出了自我的心靈游移與認識深化明晰的心路歷程。換言之,就是在想象畫面中既有被想象者的客觀因素又有想象者的主觀因素,即有著想象客體“他者”的演繹發(fā)展史和想象主體“自我”的心靈升華史的雙重疊影。簡言之,“想象的歷史”至少有三個要素:其一,憑借想象反映出客體的一個較長歷史時段內(nèi)的社會狀況,包括反映重大轉(zhuǎn)折性的歷史事變、歷史事件的重要歷史節(jié)點與歷史過程;其二,對客體想象的本身經(jīng)歷了一段積淀考量并和客體互動的時間過程;其三,在想象客體的過程中,客觀地留下了一段認識客體的自我心靈史。
并非所有主體對客體的想象必然形成想象的歷史。主體對客體的想象在一個大的時間跨度內(nèi)外化成一些哪怕是零碎的、間斷的、不相鄰的畫面或文字時,就已具備顯示想象的歷史節(jié)點性和歷史過程性的潛質(zhì)。如果呈現(xiàn)為順序型的、或系列型的、或跟蹤型的,其想象的歷史性不需受體做類聚連綴、整合分析的額外加工就能心領神會。想象的主體、客體、受體,也能多方順暢地進行歷史對話。
杜波依斯對中國的想象不是一次集中式的爆發(fā),也不是連環(huán)性的組接,而是按照他的理論觀點、情感意念表達的需要,或以評述、或以闡發(fā)、或以說明、或以描述的方式呈碎片型、段落型,散見于不同歷史時段、不同類型的文本之中。
三.復合想象方法與中國形象的積極建構
杜波依斯的中國想象多為有意想象,有明確的意向性和目的性。從意向角度看,他的中國想象是富含情感的積極想象。就其想象中國的方法而言,具有復合性和多樣性。他綜合運用正反同框同鏡式想象、類比式想象等多種想象方法,在想象方法整合產(chǎn)生的思維張力中,不斷深化對中國的認識,完成對中國形象的積極建構。
杜波依斯應用社會比較思維,為了凸顯新中國的優(yōu)越和美好,把中國與美國進行橫向比較。在進行橫向比較的過程中,他慣常采用正反同框同鏡式想象。具體而言,就是在想象某個事物時不但不回避與之相對立的事物,反而把那種相對立的事物與之一并想象,在真假、優(yōu)劣、美丑、善惡的對比行文中,彰顯想象主體的想象立場。
有比較才有鑒別,有選擇還需凸顯。杜波依斯應用比較思維的特點很明顯,即通過聚焦中美之間的差異點,更深刻地認識中國和美國。他擅長在虛實同鏡中,透視虛實,以正反性想象中的對比襯托來凸顯新中國朝氣蓬勃、充滿無限希望的形象。
他從多個層面對中美兩國予以對比,客觀指出,在物質(zhì)層面,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中國沒有紐約的高級商店,汽車擁有量不及美國[3]41。但是,在精神層面,中國要遠遠超越美國。美國人“害怕失業(yè)、害怕生病、害怕出事故”,因為其“縈繞于懷的巨大恐懼”而需要“攜帶防身武器”[3]41。與之相反,中國人民“棲身于恐懼之上,盡情地歡笑”[3]41。中國人的就業(yè)保障與美國人對失業(yè)的恐懼形成鮮明的對照。中國人老有所養(yǎng),老有所醫(yī),不懼怕災害,“甚至不怕戰(zhàn)爭”[3]41。在戰(zhàn)場層面,朝鮮戰(zhàn)場上的中國軍隊,所向披靡?!胞溈税⑸疵惯@場戰(zhàn)爭變成征服中國的戰(zhàn)爭”,中國人“把美軍打退了三百英里,并幾乎把他們推入黃?!盵10]279。
杜波依斯認同中國人人平等的社會風貌。有別于美國根深蒂固的種族歧視和種族壓迫,中國沒有種族偏見,“沒有等級或階級”[3]41。他回憶在中國的經(jīng)歷時寫道,“在我所到之處,我從來沒有感受到侮辱”,感受到的是“普遍的友好和愛心”[3]39。中國政府和人民相互信任,勞動人民“挺胸而行”、“充滿希望”[3]40。
杜波依斯認為,中國社會主義是“最成功的政府形式”[7]306。他運用類比式想象贊美中國。他將中國比為“神圣的天國”、“黃金的國土”[4]22、“將拯救世界”的“救世主”[4]30?!疤靽边@個能指符號具有幸福、美好、樂園等象征意蘊?!包S金的國土”則具有富裕等所指蘊涵?!熬仁乐鳌本哂袩o所不能的強大力量。杜波依斯運用隱喻性類比,通過將“天國”、“黃金”、“救世主”等“源域”的概念蘊涵映射到“目標域”中國之上,將中國建構成一個令人向往之樂土,彰顯了中國對于引領人們改變世界的重要性。
“天國”等具有高度普適性和共通性的符號,可以引發(fā)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受眾之共鳴,加深受眾對中國的認知和理解,加強想象的效應。杜波依斯通過類比式想象將上述符號所具有的積極性形態(tài)特征及褒義蘊涵映射到中國之上,形塑了強大、富饒、和諧、民主的中國形象。
杜波依斯對中國形象的建構雖有理想化和浪漫化的成分,但其所依據(jù)的現(xiàn)實主義元素不容否認。杜波依斯為新中國的迅速發(fā)展所震撼,為中國人民投身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熱情所感動,為中國之巨大及其所創(chuàng)造的奇跡而歡呼。他知華、親華的心理反應,都是中國進步的現(xiàn)實對其感召、感染、感動的結果。
杜波依斯之中國想象的語境涉及的時間范圍主要在二十世紀上半葉,當時,中美關系尚未實現(xiàn)正常化,美國公眾對中國的了解微乎其微,加之美國一些主流媒體對中國窮其所能地造謠誹謗、混淆是非、干擾視聽,為美國公眾了解中國、正確認知中國設置了障礙。在這種歷史語境中,杜波依斯對中國形象的海外傳播特別是在美國的傳播,猶如一束穿破霧障的強烈耀眼的陽光,為中國形象的積極建構提供了正能量,對于今天從世界的角度看中國、從中國的角度看中國、從中國的角度去看世界都有著一定的歷史的和現(xiàn)實的借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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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本文系湖北省教育廳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項目“非裔美國文學的中國想象研究”(項目編號:19Y031)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介紹:楊春芳,博士,三峽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