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春香
秋? ?水
一條水,從春天的高山上萌芽
一路向東。經(jīng)歷了繁花遍地,滾瓜涌濺的
青春,也曾支離破碎,跌落懸崖。
如今,終于走到秋了
如今,終于學(xué)會忍受這個世界的巖石
學(xué)會不再頂撞生硬的河床,學(xué)會
順從地,讓自己一次次彎曲。
也終于學(xué)會,收起懷山襄陵的任性
不斷擠出自己的水分,謙卑地
回應(yīng)瘦削的秋天
把自己擠瘦了的水,還將繼續(xù)擠出自己
迎接一個,更加嚴厲的冬天
河流曲
我曾是一條遼闊的河流
我長出了手臂,長出了腳,長出了翅膀
長出了寧靜的心,也長出了瘋狂
我嘩嘩地奔跑,還在春天
長出旖旎的腰肢,吸引牛、羊、菖蒲
蘆葦和南歸的燕子。擁抱一路上
咯咯笑出聲的稻花,疲憊的馬蹄
也擁抱,一切荒涼和落日
在那些跨不過去的坎,我的飛翔
磅礴向上,又泥沙俱下
此后,我會長久地深陷一汪清潭
把自己的寧靜放進去,把自己的隱忍
放進去,把自己的心放進去。
你再次問到我的遼闊
我是星空的歸屬,我的遼闊
是星空的二次方
活? ? 著
日頭西斜時,我正走到
它的中段。突如其來的電閃雷鳴
整座山峰,都很無助
一些潮濕和破碎的細節(jié)
隨哭喊的枝葉,一起漂浮在腳下
空了心的苦楝樹,用僅剩的一截殘枝
倔強地站著,仿佛
在苦苦支撐著什么。掉落的
蝴蝶,不停扇動著
已不再透明的殘翅,以為
能挽回什么
我們都在未知的漩渦里
撲騰。所謂活著,無非是
把偶然的生命,當成必然的修行
丘? ? 陵
從琥溪到汴田,連綿著九個山頭
從十二歲到八十二歲,連綿著十個
十二歲的段付蘭,綁著紅頭繩
坐著花轎子,起伏不定地顛進了村
十八歲,丈夫爬上羅霄山,就再也沒有下來
十九歲生下兒子,又在四十九歲失去
五十歲跟了村里的會計
他是我的大爺爺。八十二歲
我舉著靈幡,引她上了南瓜坡
沒有一個久經(jīng)侵蝕的星球,能劃出
一馬平川的軌跡。這畫地為牢的一生啊
有多少切割斷裂的山頭,就有多少
破碎凌亂的低谷
在姚圩鎮(zhèn)
我們從一條河流的腰身
經(jīng)過。它在姚圩鎮(zhèn),完成了一次
命運的大轉(zhuǎn)折
廖小寶的女兒學(xué)費有了著落
張九女家養(yǎng)的牛能賣個好價錢
宋金花家的房子翻修了
……
像說起田野里的艾草、蒼耳、烏蕨
和車前草,村支書熟練地說起
一個個善良的名字
他們在大地上,與河流
相互滋養(yǎng)。河堤像謙卑的村民
以近乎九十度的鞠躬
一半給炊煙,一半給流水
雙林苧麻
汽車穿過烈日,呼嘯而至
走下車,一大片苧麻也穿過烈日
呼嘯而至
幾位形色匆匆的中年人
從田埂上走過。他們的鋤頭上
還殘留著一些莖葉
他們的身體里,還漚著成堆的苧麻
等著回家,用一口大缸漂洗。
我也有千縷萬縷的纖維,等著漂洗
上漿,等著被時光分解又組合
等著在大地上,織成一場錦繡
苦瓜吟
母親種的菜,總是缺少化肥
拉長劑、膨大劑……
總是一副瘦小磕磣的模樣
尤其是苦瓜,仿佛它帶了個苦字
就要把世間所有的不幸
都擰巴在自己身上。
這巴掌大的身軀,不知道
要皺眉多少次,磕碰多少回
才這么溝壑縱橫
也不知道,母親這么多年
是怎么把每一次的拉家常
最后都擰巴成了
一棵苦瓜
走失了水的村莊
每次寫到我的故土
——汴田,就覺得慶幸
那么遙遠的汴水,扎根在了
贛西南的田里
那時候,水還是活的
遠方來的水,停下來
就有了一個個鮮活的名字:
長塘、新鮮塘、含樓塘、大眾塘
彭家大塘、彭家小塘……
那時候,村莊還是歡快的
清晨的鴨鵝把水叫醒
女人們搗衣砧被,少年們戲水摸螺
男人們架起水車——
水,就吱吱呀呀地唱起來
連蟬蟲,都只繞著水
應(yīng)和。沒有了塘,水走著走著
就不再回來了。走失了水的村莊
終日張著口,卻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