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龍劍

這幾天，程一凡一走進辦公樓，就總感到有無數(shù)只眼睛在盯著自己，像扎了針似的渾身上下不自在，讓他本來就有些煩燥的心情平添了幾分焦慮和不安。

主任好！程一凡的前腳剛邁進辦公大樓，保安王胡子手中的體溫槍就對準了他的額頭。新冠疫情期間，這幾乎是例行動作。好麻煩。程一凡無意識地隨口吐了一句。是啊，既然疫情已經(jīng)解除，還天天戴口罩、測體溫、掃健康碼。王胡子望著程一凡，一雙大眼睛仿佛從濃密漆黑的眉毛下使勁地鉆出來，透著一副詭異的目光。你是大主任，向臺里反映反映，我們保安都覺得天天這樣搞有些煩。煩啥子？全國好多地方這幾天都緊張了。程一凡斜了王胡子一眼，那眼神對保安王胡子似乎很不滿，你娃是不是預感老子馬上要下課，什么大主任，說話也敢陰陽怪氣的，是諷刺我，還是啥意思？

程一凡的辦公室在二樓，作為電視臺總編室主任，拿大家的話來說，是業(yè)務上的領軍人物，宣傳上的老大哥，這個是一點也不帶含糊的。但就是這個位置，這次被列為中層干部競選的試點崗位，讓程一凡很難理解，他心里非常迷惑和想不通，干嘛非要拿總編室開刀，自己雖說是當了幾年的總編室主任，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嘛，市上哪次外宣不是我牽頭去策劃完成的？上送省臺、中央臺的新聞在全省都是排在前幾位，自己連續(xù)多年都被市委、市政府評為外宣工作先進個人。可這個新來的臺長，搞什么干部年輕化、梯次培養(yǎng)，花花腸子和鬼點子倒不少，不知葫蘆里又是裝的啥子藥，上面都還提倡干部任職不唯年齡，不唯文憑，更何況我程一凡還不到四十歲！

程一凡心里感到有些煩燥，而且煩燥得眉頭皺成了一堆堆。早上出門，老婆王雪芹還叫他去找一下教育局的何局長，娃兒讀初中，現(xiàn)在又分啥子片區(qū)，均衡教育，不按戶籍按居住地，宿舍對面就是第一中學，抬腿就到，就因為隔一條街，15米寬的距離，就把娃兒劃到了另外一個片區(qū)。王雪芹帶著娃兒去報了幾次名，一中校長哭喪著臉不停地給她倒苦水，說什么程主任和我都是老同學，但這是市教育局上至中央的新規(guī)定，這個口子不好開，幾十個娃兒等著報名的，開了口子我就得下課呀。王雪芹好話說了一籮筐，悲情牌、友情牌，啥子令牌都耍盡，校長就是不理。程一凡這幾天心里本來就糾結，老婆這一嘮叨，心里就更像是窩著一團火，這火烤得他五臟六腑直冒煙兒。難求得找哪個，讀二中就讀二中，不就多兩三公里路程，遠點嘛。急得程一凡爆粗話。說得倒輕巧，你每天去接送哇。王雪芹說，瞪著一雙大眼睛，滿含委屈，眼眶里的淚水直打滾。程一凡一看，心兒一下軟了大半截。是的，娃兒一直是老婆在管，自己倒成了一個甩手掌柜，每天都說工作忙，應酬多，沒事都想找點理由去搪塞，還不是想和他那幾個狐朋狗友喝酒、吹殼子。好吧，我接送，反正我的空余時間馬上也多了。程一凡說完拿起公文包就急匆匆地出了門。一凡，你說的是啥子喲？王雪芹感覺今天有點不對勁，跟著攆出了門去……

程一凡走上二樓，臺長的辦公室就在上樓的左手邊，門口的兩側原來各放著的是一盆君子蘭。新的臺長上任后，君子蘭撤了，又換成了兩盆墨綠的綠蘿，說什么君子蘭好看不中用，綠蘿還可以靜化空氣，辦公室主任也很會來事，第二天走廊上一下子全都換成了清一色的綠蘿，新臺長那天還說，這樣好嘛，換換新鮮空氣，調節(jié)一下氛圍，何樂而不為呢？程一凡在上樓的時候，他看到臺長辦公室的門虛掩著，他站在那里，想伸腳進去，向新臺長匯報一下思想，但遲疑了一下，又迅速離開了。程一凡害怕同事看到自己，還說什么競選的時候，我程一凡去巴結臺領導，那多丟人現(xiàn)眼呀！

程一凡來到辦公室，坐在對面辦公的小美女文卉立即站起身，滿臉微笑地叫道，頭兒早！一雙大眼睛流露出十分尊敬的目光。程一凡把公文包往辦公桌上一放，示意文卉坐下，并輕聲說道，小文，以后不要這么客氣，都是同事哈。那可不行喲，你是領導，又是大哥噠。文卉邊說邊坐下，說話的聲音很甜、很脆，也很真誠，這讓程一凡郁悶的心里瞬間感到一絲慰藉和寬心。

文卉告訴他，剛才臺辦公室通知，叫下午參加競選的同志，每人準備5分鐘發(fā)言。有啥子準備的嘛，反正都是按照領導的意思辦。程一凡輕輕地說道，他望了一眼文卉，那滿不在乎的眼中似乎也帶著一絲怨氣，但在一個小姑娘面前，程一凡還是拿捏得十分準確，分寸也把握得恰到好處，他在說話的同時，又是微微一笑，也是該準備一下才行呀。程一凡很清楚，新來的臺長，前天還找他談話，說什么這次搞競選，是上級組織部門的要求，要正確認識和對待，雖然年齡大一點，但你搞宣傳的經(jīng)驗很豐富，點子多，辦法多，這些我是早有耳聞的，我還是希望你能再擔重任哈。從新臺長那雙似懂非懂、讓人難以捉摸的眼神里可以看出，要卸磨殺驢，還得要說出你一百個該死的道道來，這或許就是現(xiàn)在的處世法則，一朝天子一朝臣嘛。年齡大一點，再挑重任，屁話，咋個從我開刀，還拿年齡來說事情？廉頗老矣，尚能飯否？這個簡單的道理，誰還不懂。

這次臺總編室主任職位競選，程一凡當然得報名，不然，他新臺長還認為他程一凡是繡花枕頭一個，好看不中用，是金絮在外、敗絮其中的南郭先生。因為他相信自己有精力、有能力、有擔當，程一凡可不是那種站著怕累、彎著腰疼的人，他可是滿肚子裝著墨水，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文化人。為完成一部專題片，他程一凡坐在那里屁股不抬，三天都不吃飯的工作狂。還有一個候選人就是副主任楊小飛，據(jù)說還有兩個人爭著要幫他組建什么競選團隊，這小子，還玩起了陰謀詭計，耍起了小聰明，我不信，就憑你一個愣頭青，還能翻起大浪來，我程秀才的美名，是老臺長給的雅號，可不是浪得虛名的，沒有幾把刷子，沒有點獨門絕技，這頂帽子能輕易扣在他程一凡的腦殼上？幾次市上重大宣傳，他程一凡策劃的宣傳方案都得到了市委書記、部長們的認可，雖然領導們不知道是他程一凡在操刀，但老臺長心里可是一清二楚的?，F(xiàn)在老臺長到市委機關任職了，新的臺長一上任，說白了，就是想來搞點新玩意，搞點成績擴大點影響，聚焦一點市上領導的目光，讓頭兒們的眼角稍微看到一點電視臺，醉翁之意不在酒呀。這次楊小飛出來和程一凡競選，真是點錯了鴛鴦，競選其他部門把握性可能大，可現(xiàn)在成了針尖對麥芒。楊小飛28歲，科班出身，學的是傳媒專業(yè)，當初還是他程一凡要到總編室的，提副主任也是他向臺里打了多次報告的?，F(xiàn)在好了，有點要翻天的意思了，不感恩不要緊，奪位還奪到他師傅頭上來了。當然，這話只是私底下議論哈，他程一凡對楊小飛的工作還是十分贊賞的，人年輕，干勁大，思路新，小腦瓜子靈活，勝任總編室主任還是綽綽有余，畢竟是自己帶出來的兵。但是有一點，雖然在程一凡那里也得到了一些真?zhèn)?，取到了一些真?jīng)，但在火候的掌控上，他絕對還是要差好大一截的，畢竟宣傳工作是瞬息萬變沒得現(xiàn)成模子可以套的。

程一凡坐在那里，呷了幾口濃茶，腦袋瓜子像電機似的飛快地旋轉著，正想著曹操，這曹操就到了。主任，這是我策劃的鄉(xiāng)村振興宣傳方案，市里指示盡快做一期新聞節(jié)目送省臺，以提升我市的影響力。楊小飛說，手里拿著一份宣傳方案，畢恭畢敬地放在程一凡的辦公桌上。一雙眼珠子不停地打轉，左右晃動，那光點都沒聚焦在程一凡的臉上，眼神中仿佛隱藏著一絲不安的神情，可以看得出，他還是有些懼怕程一凡的。要是平時，程一凡絕對笑呵呵地說，好好好，小飛呀，我馬上看?？山裉欤桃环膊灰粯恿?，他似乎清楚得很，新臺長已越過他程一凡，直接把工作安排給楊小飛，這不是賴子腦殼上的風子明擺著，我程一凡反而像一只桌子上的花瓶成擺設了。此時的程一凡心里異常地納悶，越想越生氣，越想心里越難受，他連頭都沒抬，眼睛盯著材料，壓著心中的不快，只硬梆梆地甩了一句，誰安排做的？似乎有些明知故問。是臺長。楊小飛說?？吹匠桃环惨桓辈粣偟谋砬?，楊小飛心里好像有些不自在，但不自在歸不自在，又不敢顯露出來，你娃可是程一凡一手培養(yǎng)起來的哈。這次競選總編室主任，如果不是他臺長幾次找他說，年輕人，要敢于擔當，勇于展示自己，不要一碗好肉埋在鍋底里，讓大家聞到香吃不到嘴里哈，他才不得不來趟這渾水的。新臺長說，你這幾天忙，叫我草擬一份材料，中午下班之前送給他。楊小飛仍然面帶笑容，聲音柔和地說。我忙？我不忙呀，你看，我這不是正喝著茶打著瞌睡嗎？程一凡似笑非笑地望了楊小飛一眼。你那不是打瞌睡，你那是在閉目養(yǎng)神想問題、想工作哈。楊小飛像是在拍馬屁，惹得一旁的文卉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好笑嗎？程一凡問。有點好笑。文卉傻傻地回答，一個小女生大概不知道這其中的奧秘，還以為正副兩個主任在吹牛閑聊。

行了，材料我已看了。其實，剛才程一凡一邊在說話的時候，一邊就在看材料。很好，只是在抓鄉(xiāng)村振興的經(jīng)驗上還要好好挖掘一下，從創(chuàng)新上、特色上加以提煉，找出亮點。姜還是老的辣，程一凡剛說完，楊小飛就顯得有些激動起來。說得好主任，我馬上去改。

程一凡心煩，為今天下午的競選煩。他本來可以不管這些事，既然你臺長都不安排我來做，自己又何苦自找麻煩？但程一凡可不是那種小肚雞腸之人，對人對事都是心如明鏡，一根腸子直得沒得一點兒彎拐轉，難怪大家都很尊重他。

整個上午，程一凡很無聊也想得很多，本來平時是偶爾抽一支煙，可今天一支接著一支，點燃后吸一口又捏在手里，食指和中指被煙熏得有些發(fā)黃，煙缸里的煙頭橫七豎八地躺在那里。其實，他也想申請退選，去當個記者或編輯，每天扛個攝像機搞采訪，回來文稿一交就完事，也不在乎領導的手勢怎么揮臉色怎么變，這樣輕輕松松地過日子，工作、家庭兩不誤，自由空間寬松多了。但細一琢磨，我程一凡才多大，年紀輕輕就打退堂鼓，放棄責任和追求，那這輩子還談什么人生的價值和取向？程一凡思來想去，他還是下定決心面對現(xiàn)實去搏擊，他相信自己的實力。

程一凡清楚地記得，他第一次參加總編室主任競選，說是競選，其實還是領導一句話。那天，他的5分鐘發(fā)言精妙絕倫，口若懸河，從抓改革做好人才資源的調配，抓宣傳強化外宣亮點的挖掘，談到廣開渠道全員創(chuàng)收等等，當時老臺長聽得眉飛色舞，大聲叫好，由于一號人物都點贊，下面的當然只有舉手，誰還敢唱對臺戲，連那個候選人都主動放棄競選，反而把票投給了程一凡。

果真老臺長慧眼識英雄，他程一凡走馬上任才三天，一份電視臺發(fā)展方案就放在了老臺長的辦公桌上，從全臺人員各自的特長確定從事宣傳、創(chuàng)收、管理人員的崗位，大膽提出了實施獎勵機制。由程一凡親自策劃的全市精準扶貧、鄉(xiāng)村振興等多條市委重點工作的宣傳報道，上了省臺和中央臺，硬生生地把電視臺的目標考核在市直部門排位中往前拔了十幾位，全臺經(jīng)濟創(chuàng)收整整翻了一倍多。

職工們說，絕了，連老臺長也夸他秀才是個寶貝疙瘩兒。呵呵，可現(xiàn)在時代變了，寶貝兒也發(fā)不出光和熱，仿佛快變成一堆廢銅爛鐵了。搞得風聲水起的總編室也被確定為中層干部競選部門，這不是明顯地給程一凡難堪，讓他下不了臺階。我程一凡可不是窩囊廢，不是只有什么臺長認可了才行，我不信我會輸！既然當了候選人，天平的方向還是向著他程一凡傾斜的。

選舉會在四樓演播大廳舉行。主席臺上有市紀檢、宣傳部門、組織部門的領導，他們正襟危坐，一副嚴肅、神圣的模樣；主席臺下的職工們，有的人交頭接耳，一副淡然的樣子，似乎對競選并不放在心上。

競選會開始了，主持人一段熱情洋溢的開場白把會場氣氛活躍了起來。程一凡坐在第一排候選人席位上，仿佛感覺背后有無數(shù)雙眼晴直直地盯著自己，是鼓勵、信任，還是鄙視，他永遠說不清楚。他慶幸自己抽簽安排到最后一個，今天共有5個人演講，其中三個競選綜合部主任。程一凡不在乎他們演講時說什么，崗位職責都不一樣。他想的是自己的臨門一腳，一定要踢出個震天響來，就憑自己一個市演講與口才協(xié)會副主席的頭銜，有幾個能扳倒自己的？但他又想到萬一自己馬失前蹄落選后老婆子王雪芹那埋怨、失落的眼神，還有保安王胡子那雙著實讓人討厭、生氣的眼睛。他想起早上出門時王雪芹的追問。今天參加競選，中午就在食堂吃。她說，老程，一定要給我雄起！王雪芹撲上去抱住他，重重地給了他一個吻。程一凡想到這里，臉上不禁淺淺地露出了一絲微笑。

演播廳里掌聲、贊美聲此起彼伏，一派熱鬧的景象。正在這個時候，程一凡放在桌上的手機屏幕亮了起來，他看到了一條短信，是辦公室主任發(fā)來的。放心吧，臺長已暗示大家，走走過場。程一凡心里猛然一驚，似乎感到事情有些愕然，腦袋里仿佛成了一團漿糊，這是咋的？既然定了，干嘛偏要整個大陣仗，做表面文章，非要作秀搞得轟轟烈烈，不僅自己被人捉弄了，當猴兒來耍，連臺上坐著的一幫領導還要來跟著“演戲”。他的內心仿佛又掀起了一陣陣波濤來，自己像是一只脖子上套著鐵鏈的猴子，正在大家的圍觀下被擺弄著令人作嘔的姿勢，乞求、討好大家，這時候的程一凡，臉上感到一陣熱乎一陣冰涼，他搖搖頭，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當程一凡還在低頭沉思的時候，只聽見主持人正大聲叫道，下一位請程一凡上臺演講。主詩人剛說完，臺下就響起一陣陣雷鳴般的掌聲，像是為出征將士擂起了沖鋒的戰(zhàn)鼓。

程一凡立即從座位上站起身，正了正衣襟，面帶微笑。在走向演講臺的一剎那，心胸仿佛也豁然開朗，他感到胸有成竹，在掌聲的簇擁下，程一凡步履輕盈地向演講臺走。他清了清喉嚨，對著麥克風，他的發(fā)言似一聲驚雷震撼全場。紅花雖好，但還是需要綠葉扶持。我愿做那片黙默無聞的綠葉……

瞬間，臺上愕然，臺下愕然，會場上鴉雀無聲，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晴，驚訝、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