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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剩土”

2022-04-06 09:45:58林朝志劉雙紅
時代報告 2022年1期
關鍵詞:林場

林朝志 劉雙紅

一個四周懸崖峭壁、不通電不通公路的孤島,一個與世隔絕、近半個世紀來人人忌諱懼怕的“麻風村”,一個被人稱為現(xiàn)代文明始終沒有到達的最后一片“剩土”。這樣的地方是否“春風不度玉門關”?這里能否可以改變貧困落后的面貌?生活在這里的百姓能否跟上時代的步伐?答案是肯定的。

在復興圓夢、脫貧致富的道路上,總有敢于拼搏、勇于擔當?shù)摹皵[渡人”去實現(xiàn)夢想。

——題記

在湘西北十萬大山之中,崖峰犬齒,溪河縱橫。以山雄水澈著名者,以峰秀瀑猛著名者,以峭險巖巉著名者,比比皆是。它們各具奇形,各呈異狀,構成了湘鄂邊獨具特色的錦繡河山群,享譽海內(nèi)外。

但有那么一座小山,悄然在湖南屋脊——壺瓶山腳下,億萬年來無人知曉。如果不是因其孤島般的存在而在此設立麻風病治療所,或許它將永遠無人問津。

它就是剩頭。

1951年,祖祖輩輩居住在剩頭的老百姓做夢也想不到,為了新中國的醫(yī)療事業(yè),他們將要離開這個賴以生存的千年家園。

那一年,衛(wèi)生部指示湖南省衛(wèi)生廳在石門縣建立“麻風村”,選址于四周都是懸崖峭壁的剩頭,同時設立石門縣剩頭醫(yī)療站,要用地理隔絕的方式,治療傳染力很強的麻風病。

像不像我們現(xiàn)在的防止新冠病毒蔓延的封閉管理?甚至比這還要嚴厲!

所以我要說說麻風病了。

新中國成立之初,我國的醫(yī)療水平還十分落后。一些現(xiàn)在看來輕微的病癥,在當時幾乎是不治之癥,比如肺結核、天花。而麻風病雖不是絕癥,但也是讓人談之色變的高感染率傳染病,人們傳說風一吹就可以把病傳染他人,特別恐怖。

麻風病是由麻風分枝桿菌感染人體引起的一種慢性傳染性疾病,麻風桿菌主要經(jīng)患者的呼吸道分泌物或唾液傳播,密切生活接觸可導致再染病。典型麻風病患者主要表現(xiàn)為皮膚和外周神經(jīng)損傷,輕者可出現(xiàn)皮膚斑塊、丘疹等皮膚損傷,以及皮膚出現(xiàn)螞蟻爬行般的感覺、四肢麻木等神經(jīng)損傷癥狀,重者出現(xiàn)皮膚大片凹凸不平的損害,嚴重者毛發(fā)脫落、耳唇腫大、形如獅面,甚至四肢畸形、殘疾。麻風在世界上流行已近3000年,印度、埃及和中國被認為是世界麻風三大疫源地。我國麻風流行始于春秋戰(zhàn)國時代,古稱癘風、大風、惡疾等,已2000多年。

當建所先頭人員準備來給百姓做搬遷工作的時候,早就知道消息的剩頭人聞風而走,短短幾天,全剩頭430多名原住居民,僅僅帶著極其簡單的行囊,就逃荒似的遠走他鄉(xiāng)。從那以后,剩頭除了醫(yī)護人員、麻風病人外,再無其他人。據(jù)記載,自1951年建站以來,“麻風村”共收治麻風病人1520人之多。鼎盛時期,有從湖南、湖北、廣西、貴州等43個縣市而來的400多名麻風病人在這里治療、居住和生活。這些病人,除了重癥殘疾病人外,輕微的被編排成生產(chǎn)小組,開荒種地,自產(chǎn)自銷,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

至此,麻風村就成了剩頭的代名詞,也成了人們聞之膽戰(zhàn)的魔鬼之地。曾一度,連石門縣全域,都被外人看作是不敢靠近的地方,石門人都被外人看做是需提防的高風險人群。

直到1986年,全國推廣聯(lián)合化療方案,衛(wèi)生部提出了麻風防治工作的“四轉變”,新發(fā)病人不再收入剩頭,改為家庭治療,并將在剩頭治愈的病人陸續(xù)送回了原籍。1994年,剩頭醫(yī)療站也搬遷至常德市區(qū),更名為常德市皮膚病性病防治所。從此結束了石門縣剩頭“麻風村”的歷史。

大家會心生疑惑,原來的剩頭人全部搬走了,又何來現(xiàn)在的剩頭林場呢?

原來,早在1956年開始,一些驚慌中遷到外地的剩頭人,過不慣寄人籬下、遭人冷眼、被人戒備的落寞日子。那種極度的不安全感,導致他們?nèi)找顾寄钇鹱约涸?jīng)的家園來。盡管可能有感染麻風病的危險,但他們寧可病死故鄉(xiāng)成家鬼,也不愿留在他鄉(xiāng)為異客。于是,有人就冒險攜著一家老小,再次拎上簡易行囊悄悄地回到剩頭。在最早的90多名回歸者中,就有范永國的爺爺和他的父親。剛開始時,這批回歸者盡可能地遠離麻風病人聚居的區(qū)域,選擇剩頭西北邊的高山地帶搭建茅草棚,開荒種地,繁衍生息。當時,醫(yī)療站保衛(wèi)科人手少顧及不過來,加之他們原本就是本地人,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盡管老死不相往來,但也相安無事。30年后,因有傳聞剩頭醫(yī)療站要撤走了,大批的麻風治愈病人也要回原籍老家,剩頭就迎來了第二批也是最后的回遷潮……

為便于管理回遷的父老鄉(xiāng)親和醫(yī)療站因故留下來的少量重病號,政府撤站建場,就有了現(xiàn)在的剩頭林場。

剩頭兀自立在群峰之隙。從高處往下看,就像浩瀚的綠色波濤中的一座孤島。東邊相連河,西邊后河,兩條河在它的底端南邊的鷂兒巖峽口集結,匯成一股激流,往北浩浩蕩蕩朝黃虎港奔襲而去。從低端往上望去,剩頭就像一根矗立的柱子。剩頭最高處巖壁海拔1270米,最低有500多米。走上它的頂端,森林茂密,植被豐富,滿山滿嶺都是幾人合圍的參天古樹。由于腐葉多富含有機質(zhì),這里的土地異常肥沃,是“撒飯都生谷子”的土地。在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剩頭是一個“?!钡慕ㄖ?,人們習慣地稱之為“剩頭?!?。新中國成立后,“?!北怀蜂N,剩頭就是一個小村落,屬峽谷對面的耍武管轄,其實隔天隔地的,誰也管不到,所以人們有時也調(diào)侃,稱之為“剩頭堡”。

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剩頭人一直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nóng)耕生活。他們雖然不是與世隔絕,但也與外界沒有多少往來。這是個電絕、路絕、信息絕的三絕之地,他們自我解嘲:我們剩頭堡,就是一塊被丟棄的“剩土”。

誰不想改變這里的現(xiàn)狀?

想!剩頭人中間就有不少日思夜想改天換地之志士。

范永國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范永國,剩頭林場場長,土生土長的剩頭小伙。在一次戶主會議上,范永國說:“我們剩頭堡確確實實落后了,你看我們周邊,人家連燒水做飯都用上了電,可我們照個亮還是煤油燈、蠟燭,甚至還有點松油節(jié)的,我們剩頭堡丟人??!當然這也怨不得我們,就是那個麻風病鬧的?,F(xiàn)在我們作為剩頭堡的主人,還不改變落后的面貌,我們將會被子孫后代罵的!我想,在座的各位沒有一個愿意被后人罵的吧?”他的目光與大家對視后提高了音量說:“好!我想,我們林場新班子的頭一仗就從架設高壓電開始!”

范永國說這樣的話,其實是對那次新班子選舉會上當選場長之后的承諾兌現(xiàn)。那天,壺瓶山鎮(zhèn)黨委政府根據(jù)選舉結果,批準聘請范永國為石門縣剩頭國有林場場長,楊春平為副場長,田美計為婦女主任兼文書。頒發(fā)聘書的時候,幾乎所有的剩頭人都聚集在原醫(yī)療站的禮堂里,他們想聽聽范永國的就職演說,他會有什么高招來改變剩頭堡的現(xiàn)狀!

范永國平時不怎么講究衣著打扮,這天照樣和以前一樣,但是精神面貌特別好。敦敦實實的個子,意氣風發(fā)地往臺上一站,人們立刻被這位30多歲漢子的氣場所鎮(zhèn)住。

他清了一下嗓子,便不緊不慢地對臺下近200名村民說:“我范永國很感激剩頭堡的父老鄉(xiāng)親,你們是我一輩子要感恩的人。誰都知道小時候我們家年年都是超支大戶,無論父母怎么操勞也喂不飽我們兄妹9個。但是,左鄰右舍的伯伯叔叔和嬸娘們誰也不嫌棄我們,有飯的送飯,有菜的送菜,可以說我們兄妹9人是吃百家飯長大的。我忘不了那時的生產(chǎn)隊長,每年都讓我們家吃隊里的儲備糧,還把超支款全部免了。在那樣的困苦條件下,是大家無私的幫助,讓我們兄妹度過了極其艱辛的歲月。”他說著說著眼睛濕潤了,臺下的鄉(xiāng)親們在他的淚花中閃動,人們靜靜地聽著他的述說:“永遠忘不了我上初中那年,我出膚子病,冒雨從泥市中學走回來,直到天黑才走到山下的相連河邊。這時候,我極度地饑餓體虛,意識都有些迷糊起來,剛剛蹚過河就暈倒了。也許是我的命大,龔嗲嗲正好從這里路過,把我從相連河背上了剩頭堡,如果不是他,我就被當晚暴發(fā)的山洪沖走了。從那時起我就立志,長大了一定要回報感恩你們!”說到這里,他對著臺下的鄉(xiāng)親們深深地躹了一躬。

這時,負責林場選舉督辦工作的鎮(zhèn)籌備組組長陳舉潤站起來使勁地拍起巴掌,并高聲叫道:“好!好!”引發(fā)了全場一片喊聲。

范永國稍稍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又繼續(xù)說:“感謝你們給了我報恩的機會,請相信,我不會讓你們失望。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也燒三把火。第一把火要把電燈燒亮!第二把火要把公路燒通!第三把火要把大家的腰包燒鼓起來!讓剩頭堡的父老鄉(xiāng)親都過上幸??鞓返暮萌兆樱∵@就是我們班子任期里的奮斗目標!”

他講完了,會場出現(xiàn)了片刻的安靜,人們好像還沒有聽夠,還想繼續(xù)聽他說下去。像這樣的選舉,這樣的演講,剩頭堡破天荒的第一次。全場人都站了起來,使勁拍打著巴掌,有人還高聲地叫喊道:“要得!要得!范老二,范永國,我們跟著你干到底!”

對于電,我相信天底下沒有誰會不認為是生活中缺不得的好東西。剩頭人對電的向往,怎么形容也不過分。如果哪一天,這玩意兒能翻山越嶺,跨溝過澗爬上剩頭堡,給這片土地帶來光明和活力,那該多好??!所以,當范永國在戶主會上說起架電一事,立刻獲得了絕大多數(shù)群眾的支持和贊許。

“好啊!我們同意,干!”會場迅速熱鬧起來。

“可是架電會要很多錢,這錢從哪里弄?”

“我們可以湊一點的,但是肯定遠遠不夠?。 ?/p>

“要干,就是砸鍋賣鐵也要干!”

“架電是個技術活,誰設計???”

“剩頭堡這么陡的坡,這么險的巖壁,電能爬上來嗎?俺看只怕有點懸?!?/p>

范永國早就和陳舉潤有了商量,他笑著對大家說:“請大家一定要相信我們,至于錢怎么來,電怎么爬上山,下面我具體說說?!?/p>

范永國翻開一個小本子:“經(jīng)過我們認真核算,并與鎮(zhèn)水電站施工隊討價還價,把電架上山拉進每個村民家里,總共需要資金大概30萬元。我們是才掛牌成立的林場,沒有一分錢的積累,只能靠大家捐資架電了?!甭牭竭@里會上出現(xiàn)議論聲,他頓了頓說:“我說完以后大家再議論,考慮目前的實際情況,決定每人捐資500元,這樣總共10萬元,還差20萬元,我們鎮(zhèn)籌備組的陳組長準備帶我去找鎮(zhèn)政府、縣林業(yè)局、財政局想辦法討錢,還打算找社會上的一些好心人士募捐點。至于施工勞力安排是這樣的,每天每戶出一個甲等勞動力參加施工架電,剩余勞力在家搞生產(chǎn),不能因為架電耽誤了吃飯的大事啊!在這里我還要鄭重地聲明,所有參加架電施工的全部是義務工,沒有一分錢的報酬,這一點不知大家有沒有什么意見?”

“沒有意見!這樣安排合理,大家的事大家辦,人心齊泰山移!”大家的話讓陳舉潤和范永國非常感動,原本的擔心和顧慮此時已煙消云散。

現(xiàn)在我就站在剩頭大峽谷的懸崖邊,峽谷的對面就是耍武村。這條大峽谷跨度800多米,深600多米。谷底是相連河,他們告訴我,說河其實就是深山峽谷里的險灘急流,里面怪石嶙峋,急流穿梭于此會發(fā)出雷吼般的響聲??渴n^一側是直上直下的千仞峭壁,壁上古樹蔥蘢,藤蔓纏繞,獼猴嬉戲,蛇蟲出沒??克N浯逡粋入m說不是懸崖峭壁,也是近乎80°的陡坡。每逢變天下雨,谷中便冷風颼颼,云霧翻滾,遮天蔽日,似乎有妖魔鬼怪在興風作浪?!皩γ婧暗脩?,見面要一天”,用這句話形容剩頭林場與耍武村之間的距離一點不夸張。

我不恐高,但我站在這里,雙腿還是會打顫。我真是無法想象,范永國他們是怎樣橫跨這一道天塹,把電纜從耍武拉過來的。

隨行的陳舉潤向我講述了范永國燒的這第一把火。

如何在天塹般的大峽谷上架起高壓電纜,范永國一班人認真思考琢磨了兩天兩夜,也沒想出個頭緒,就連鎮(zhèn)水電站的技術人員也沒有什么高招。那天開了個諸葛亮會,開始,有人出主意在山上捉幾個猴子,讓它們把繩索從剩頭這邊懸崖壁上拉下去,過河后再拉到對面坡上的耍武村,那邊等候的人把猴子拉來的繩子接上電纜,剩頭這邊的人再把電纜拉上山頂。猛一聽覺得是個好辦法,可是細想,這山上的野猴子會這么聽話嗎?這就是個玩笑,范永國說。后來又有人出主意,造一把大弓,用箭把繩子射到對面耍武去,此法剛說出馬上又被人否定,那要造多大的弓箭,才能把繩索射到千米開外的耍武村?這時,有人又想到造土火箭,用發(fā)射火箭的方法把繩索射過去。

范永國聽后笑著說:“大家的腦子都挺靈的,也轉得比較活,居然想到了猴子、弓箭和火箭,說明大家肯動腦筋想辦法,都希望把事情辦好,但這些方法都不太現(xiàn)實,依我看還是用土辦法,在我們測出的線路上砍出一條米把寬的施工道路,然后用繩子把人從巖壁上放下去到河邊,耍武那邊的人把高壓電纜拉下河接上繩索,然后,剩頭山頂組織二三十人就把電纜拉上來了?!北娙寺牶蠖键c頭認可,這方法雖然慢點、費力,但比較現(xiàn)實可行。

“我們這叫老實人做老實事,可靠!”陳組長插話。

“這種方法就是費工費時,但是省錢,只是要特別注意安全,安全保證了就是勝利!為了安全起見,無論是攀爬巖壁砍路,還是下懸崖拉繩索接電纜,都由我范永國第一個先上為大家探路?!?/p>

“人被繩子捆在腰間從陡峭的懸崖上吊下去砍路,就像猴子抓住藤子一樣蕩來蕩去,是需要極大的勇氣和膽量的,有的人甚至連看都不敢朝下看一眼,更別說吊在半空中揮刀砍樹了。”陳舉潤告訴我。

第一次在懸崖上砍路就出現(xiàn)了狀況。一棵碗口粗的樹砍斷后掉在下面的另一棵樹上,把通道堵死了,必須下去把下面那棵樹也砍斷,否則就無法繼續(xù)施工。此時,范永國已在懸崖上干了3個多小時,早已精疲力盡,別人要代替他下去,他沒有同意,堅持自己下去。當他砍到一半時,由于上面的樹太重,突然“咔嚓”一聲,下面的樹斷了,范永國趕緊將整個身體向巖壁貼去。這時,上面那棵碗口粗的樹呼嘯而下,擦著他的左臂劃過,胳膊上立刻出現(xiàn)半尺長的劃傷,疼得手臂都抬不起來,但范永國堅持了下來,直到把通道打開。

4天的時間,充滿風險的架設線路終于砍伐完畢,接下來就要把高壓電纜從耍武村放到谷底,穿過相連河再拉上剩頭山頂。整個拉線過程說起來很簡單,但實際操作起來很繁瑣、很吃力,還很危險。數(shù)千米長的電纜凈重就有幾百斤,他們在沒有專業(yè)拉線設備的情況下,全憑二十幾雙手把電纜懸空拉上山。幾天下來,他們中間沒有一雙手是好的,不是滿手的血跡,就是一巴掌的血泡。

陳舉潤繼續(xù)講述著。

具體怎么做的呢?從懸崖上往下放繩索要系一塊石頭,石頭不能太大,大了拉不起,太小也不行,既不能準確放到位,還容易被崖壁上的樹枝掛住。繩子放到懸崖底部再由等在谷底的人將繩索與電纜緊緊系牢,然后叫站在耍武陡坡上的信號員給剩頭山頂發(fā)信號。他們事先約定好信號員手中的草帽朝上揮就往上拉,朝下?lián)]就往下放,左右擺動就停止。整個拉線過程中,懸崖底部的活基本上被范永國獨攬了,因為從懸崖底部到河邊放電纜的地方還有幾十米亂石穿空的斜坡,要來回跑動拉繩索接電纜,稍不留神就會摔跤磕破頭。有時電纜被懸崖上的樹枝掛住了,還要攀爬上去及時排除,站在懸崖底部還要時刻提防有石頭掉下來,你知道的,哪怕只是手指頭大小的石頭砸中腦袋,后果都不堪設想。這么危險的工作崗位,他絕對不會讓給別人。他的理念是自己是場長,就要苦吃在前,重事干在前,危險沖在前。

前幾根高壓電纜都比較順利地拉上了剩頭山頂,哪知最后一根電纜出現(xiàn)了麻煩。當電纜被拉到一半時卡住了,怎么也拉不動。沒有辦法,范永國只好系牢繩索沿崖壁攀爬上去。他手腳并用,摳石縫,抓小樹,全神貫注地往上移動,遠遠望去就像壁虎貼在懸崖上,每挪動一步都讓人心驚肉跳,毛發(fā)悚立。他終于來到了電纜被卡的地方,原來電纜竟然恰好被一根根部分叉的樹的叉口卡住了。其實解決的辦法很簡單,將此樹從分叉的根部砍斷,電纜就會被拉上去了。但范永國從懸崖底部爬到這里,至少有300多米,體力幾乎消耗殆盡。他一邊休息一邊觀察著電纜和繩索,自言自語道:“巧也沒有巧得這么準,怎么正好就落在樹杈里?這個玩笑可開大了,快被你們累死了?!彼麖难g抽岀砍刀,用盡力氣幾刀下去把樹從分叉處砍斷。哪知,沒有樹杈的束縛,繩索和系著的電纜“嘭”的一聲彈開,將沒有絲毫準備的范永國彈向空中,幸虧他腰間系有繩索,不然就像被彈射出的石子跌下幾百米深的谷底,對面坡上的信號員嚇得驚叫起來。只見范永國被彈向空中后又迅速被腰間的繩索拉回撞向巖壁,按這個速度和慣力撞到巖壁上,肯定是骨碎肉裂。說時遲那時快,眼看就要撞上巖壁的一剎那,范永國用刀勾住了一棵樹干,雖說巨大的慣力把手臂拉傷,但總算沒有粉身碎骨。事后,有人感慨地說:“范永國,你這是為剩頭的百姓辦好事,山神都在保佑你??!”

高壓電纜拉上山后,他們又馬不停蹄地往剩頭山上抬運水泥電桿。15根高壓水泥電桿每根長10米、重1200斤。一條崎嶇蜿蜒的羊腸山路,一道讓人不寒而栗、無可奈何的剩頭大峽谷。

怎么過?

寫到這里必須交代一下。

1987年,為了方便醫(yī)療站的人員和物資的進山出山,縮短路程,剩頭醫(yī)療站站長趙慶遠帶領醫(yī)護人員、后勤工作人員,自己動手耗資3萬元,跨越相連河,在剩頭和耍武兩山跨度最小的絕壁處架起了寬2.5米、長116米、高188米的鐵索吊橋。這座橋在當時被稱為“亞洲第一險峻鐵索橋”,赤手空拳的行人走在上面都會左右晃悠,如同秋千一般,在上面俯瞰橋下的相連河,會頭暈目眩,膽戰(zhàn)心驚??指哒?,邁不出半步。

眼下,15根水泥電桿跨過峽谷,只有這一條路。

此時,這15根水泥電桿像整裝待發(fā)的火箭,在耍武村公路盡頭默默地等候著它們的主人。終于,三十幾條漢子威武雄壯地來了,他們8人一組,抬起一根水泥電桿,喊著號子沿著斜坡朝吊橋挪去。當范永國最后一組抬著水泥桿子來到吊橋邊時,只見大家都停在橋頭,不敢再往前走。

“都停在這里干什么?”范永國笑著問道,“是等菜呀?還是等酒???還是要搞個過橋儀式?”

眾人臉上現(xiàn)出尷尬的笑望著他不答話。范永國明白,是沒有人敢抬著這么重的水泥電桿過吊橋。要知道,剩頭吊橋自建起還從未通過這么重的物體啊!這晃悠悠的鐵索橋,哪個敢抬著往前走?

范永國偏不信這個邪。他走上橋面,來來回回仔細察看了橋的結構:吊橋由6根小雞蛋粗細的鋼絲纜繩組成,扶欄2根,橋面4根,鋪設著木板作為橋面。范永國通過仔細觀察后,心里有了點底,走到大家面前說:“根據(jù)我的仔細分析,這吊橋的承受能力絕對沒有問題,但為了安全起見,我們每根電桿只能6個人抬,4個人抬大頭,2個人抬小頭,每次一組,等完全抬過吊橋后,另一組再上橋。”他環(huán)視了一下,見個個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又說:“像這樣抬著電桿過吊橋,最最關鍵的是步調(diào)一致,腳步亂了就會左右搖晃,這么重的東西壓在上面,一旦橋面晃蕩起來,必翻無疑。再一點要注意的是,我們每一腳都要踩在下面有鋼絲繩的木板上面,防止木板被踩斷。橋中間的兩根鋼絲繩,剛好與我們兩邊人之間的距離差不多,左邊的人走左邊一根,右邊的人走右邊一根。伙計們,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眾人幾乎異口同聲。

“好,誰跟我來抬第一杠?請舉手?!狈队绹e起右手望著眾人,有人低下頭不敢注視他,有人干脆把目光移向別處。

瞬間,大家的情緒陡然凝固了,只有峽谷中的河水咆哮著。他們都知道,抬第一杠走在前面,是需要極大的膽量和極高的心理素質(zhì)的。

范永國心如火燎,水泥電桿抬不過去一切等于枉然,如果他一個人能把水泥電桿扛過去,他決不會猶豫,早就扛過去了。他有些煩躁起來,手指點著他們說:“三十幾條漢子,沒有人敢和我抬第一杠?平時一個個天狠地狠,關鍵時刻都成了軟柿子啦!”

這時,有人慢慢抬起頭,目光注視著范永國,語氣十分堅定地說:“俺丁汝美跟你抬第一杠,難道俺的命是娘老子給的,你范老二的命是從水里撿來的?你是剩頭堡的漢子,但俺也決不是軟柿子!”說著,他走上前站在范永國的旁邊。他的話像石頭拋進池塘激起無數(shù)漣漪,產(chǎn)生了連鎖反應。

“我楊春平算一個!”

“還有我,傅關圣!”

“我,傅關志!”

“俺,龔漢中!”

6個漢子,在范永國的帶動下,組成了剩頭有史以來的“第一支敢死隊”。雖說他們不能與當年大渡河上的十八勇士相提并論,但他們的勇猛也是可歌可泣的。

“好,抬起來,走!”他們6人一邊3個,沒有人喊口號,空氣像凝固了一般,他們邁著一致的腳步,每一步都像鋼釘釘在橋面,他們彼此是在用心來配合,用意志來配合;他們的默契,是共同命運的默契,是生死相依的默契。

開始10米之內(nèi)變化不大,慢慢的,感覺橋面在下沉,越往前走,橋面下沉就越厲害。此時此刻,他們每走一步,心都要縮緊一下。剛開始橋面還有些搖晃,抬到橋中間橋面竟然紋絲不動了。范永國明白,此時橋面下沉已到達極限,如果再下沉一分,鋼絲繩仿佛就會“嘭”的一聲斷裂。而且更可怕的是,大家聽到腳底下的鋼絲繩開始發(fā)出讓人心膽俱裂的聲音,“嘎嘎嘎……”這聲音讓所有人全身冒出了冷汗。特別是走在最前的范永國、丁汝美兩人,他們的心臟仿佛都快破裂。他們甚至不敢向前邁步了,總覺得這一腳踏下去,6個人連同電桿就會掉下180多米深的峽谷,摔成肉餅。

丁汝美有些后悔了,悔不該逞強好勝來抬這第一杠!“俺又不在頭不在尾,搶這個風頭干什么?要是出了事,老婆孩子老娘該怎么辦啊?”

范永國也后悔了,他悔不該自己太草率了,讓這么多人跟著一起上橋,萬一出了事,他豈不成了剩頭堡的千古罪人,毀了這么多家庭的幸福!

開弓哪有回頭箭!他們最終沒有停下腳步,而是一步兩步地向前邁去。“記者?。∵@每一步跨出的都是勇氣,是生死抉擇,是信念,是夢想?。 标惻e潤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說。

他們終于感覺腳下的橋面在向上傾斜了,勝利在向他們招手。在人們的歡呼聲中,第一根水泥電桿被抬上了剩頭的土地。

這6位勇士,他們在踏上吊橋的那一刻,他們已將生死置之度外。誰也不知道前進一步是生還是死!但為了改變剩頭的落后面貌,讓父老鄉(xiāng)親、子孫后代再也不過以前那樣的生活,他們做到了義無反顧,勇往直前。

是的,他們就是勇士,剩頭人民給了他們至高的稱號——“剩頭六愚公”。

從這一刻起,剩頭猶如一只睡著了的猛虎,醒來了。

6月的清晨,剩頭林場藍天如洗,白云似練,空氣中野花的香味是那么的濃烈,仿佛甜酒一般醉人。無數(shù)的鳥鳴在空中回響,就像一曲動人的大合唱,這天籟之音,充滿著昂揚的喜氣。

范永國早早地醒來,悄聲起床來到屋外一邊伸展腰桿,一邊呼吸著清新的空氣。突然,他想起什么事返回屋里,輕輕地推醒妻子王翠玉問道:

“你還有多少錢?”

王翠玉懵懵地回答道:“100多塊,搞么的?”

“我問你存折上還有多少錢?”

一聽問起存折,她立刻清醒了,警覺地說:“從架電以來,只出不進,還有多少錢!你不知道嗎?”

“哎呀,到底有多少?”

“還有1000塊,你要干什么?”

“買電視機,大彩電?!?/p>

王翠玉一聽急了,情緒有點激動地說:“你只怕癲了,伢兒前兩天要生活費還沒有給,現(xiàn)在你又要買彩電,那是一點點錢搞得好的呀?”

范永國沉默了片刻,猛地站起來說:“那賣兩頭豬不就有了?!闭f完便出去找人幫他賣豬去了。王翠玉知道丈夫想做的,九頭牛也是拉不回的,無論她怎么反對都是白搭,這么多年也習慣了,隨他去吧!只是這剛剛把電拉上山,就要買大彩電,未免也太奢侈了吧,家里又不是錢多得沒地方花。

但范永國想的是,電架通了,要想些法兒讓剩頭堡的群眾實實在在感受到通電以后日子是如何的陽光明媚。要讓鄉(xiāng)親們了解,電不僅僅只是解決照明,更重要的是電幾乎無所不能,可以讓大家的生活、勞動更加便捷,更加豐富多彩,從而刺激剩頭人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與追求。所以,他要趕在正式通電之前率先把大彩電買回來,到時候把鄉(xiāng)親們都請到家里來看電視,好好看看外面的精彩世界。

這一天終于到來。

那是一個值得永遠記得的日子。1997年6月30日下午,范永國把34英寸大彩電背上山放在場部會議室。他砍來一根楠竹綁上天線,栽在屋外的地里。然后,讓妻子在屋里盯著電視,自己在外面轉動楠竹天線調(diào)試信號。

“怎么樣?有圖像了嗎?”他對著屋里大聲喊道。

屋內(nèi)傳出王翠玉的聲音:“不行,全是白麻子點點?!?/p>

他抱著楠竹慢慢地轉動,邊轉邊問:“現(xiàn)在可以了嗎?”

“比先前清楚了,好,不行又不行了,好好,不動了,現(xiàn)在好了!”

經(jīng)過兩口子一個下午的忙碌調(diào)試,大彩電終于出現(xiàn)清晰的畫面。范永國望著屏幕開心地笑了,他要在今晚和剩頭堡的父老鄉(xiāng)親一同見證香港回歸祖國的重要時刻。

晚飯過后,周圍的村民像往常到場部看電影一樣,紛紛擁入場部會議室。此時,電視機還沒有打開,但里面的氣氛格外的熱鬧,大家有的圍著電視機轉,仿佛在研究這玩意兒為什么電一通就會有畫面動;有的聊天嬉笑,天南海北扯白話;有的若有所思,像是在品嘗著這來之不易的幸福時刻。大家都在等著范永國打開電視,并通過電視見證那個歷史性時刻。

零點鐘聲響起,會議室里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盯著銀屏。電視機里,莊嚴的國歌聲中,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旗冉冉升起,香港從此進入一個嶄新的時代。

在剩頭人的心底,剩頭也進入了一個新時代。

在自家門口就可以觀看到香港回歸的盛典,是范永國從沒有想到的。香港百年滄桑,終于回到了祖國懷抱,足見我們祖國的強大,一種自豪感在范永國心里油然而生。但一想到剩頭至今還是那么貧困,范永國又感到十分慚愧,覺得自己離對父老鄉(xiāng)親的承諾還相差太遠。甚至連自己的老婆王翠玉都說:“剩頭堡80%的人家不是住的茅草棚,就是南風打北浪的板壁屋,對面耍武村栽田種地都用上了機器,你以為通了電,就不是刀耕火種?。课铱丛凼n^除了有了點電,跟原始社會沒什么兩樣。范老二,你要使勁??!”

自己老婆的“枕頭風”,其實恰好擊中了范永國的痛處。但范永國不是一個服輸?shù)娜?,他問自己:作為一名場長,一個200人的集體,巴掌大的剩頭,難道就不能在自己手上改變窮面貌?難道真像那些看不起剩頭人說的,剩頭再怎么變也就是一個麻風村,麻風病毒早就潛入到了土地里頭、植物之中,剩頭永遠長不出尊嚴和財富?剩頭的土地永遠都是被人看不起的最后的“剩土”?

一個埋在心底很久的想法在范永國的腦海里跳了出來。

范永國回憶,在剩頭林場架電期間,發(fā)現(xiàn)隔峽相望的耍武村在大面積種植烤煙。范永國那時就悄悄地進行一些實地考察,得知種烤煙的經(jīng)濟效益很不錯,而且特別適合山區(qū)。但是他也曉得了,種植烤煙先期投入較大,買種子、地膜、專用肥料等需要很大一筆資金,這點,對剩頭林場的百姓來說是道邁不過去的坎。

范永國自有辦法。他專程去了一趟鎮(zhèn)煙草站,找到他的表哥——煙草站副站長唐匯友,表達了剩頭發(fā)展烤煙的想法。煙草站本是推進煙草產(chǎn)業(yè)的主體,當?shù)弥n^林場想發(fā)展烤煙生產(chǎn),唐匯友非常高興,便將烤煙生產(chǎn)中的一些關鍵事項像竹筒倒豆子,全部告訴給范永國。

聰明的范永國不動聲色,裝作聽得云里霧里,很為難地問:“栽烤煙在剩頭堡是‘新姑娘上轎——頭一回’,什么都不懂,聽你說得這么復雜,只怕搞不了?!?/p>

“這有什么復雜搞不了的?壺瓶山鎮(zhèn)大部分村都栽種了烤煙,人家都搞得好,你們又不會比別人蠢些!技術上的事你不必擔心,我給你們當技術員,而且免費?!?/p>

范永國步步為營:“不瞞表哥說,剩頭堡在架電的過程中,老百姓的袋子都掏空了,恐怕拿不出錢來買肥料、種子和地膜??!”

唐匯友聽明白了他的意思,稍做考慮后說:“這樣吧,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當了場長我還沒有幫過你,況且你也是為了整個剩頭堡的百姓,這第一次種植烤煙所需肥料、種子、地膜,我給你做擔保,全部賒銷給你,等交售烤煙時再一并扣除,怎么樣?”

表哥的熱情和坦誠,著實讓范永國出乎意料,一雙長滿硬繭的手緊緊地握住唐匯友的手,萬分激動地說:“謝謝,謝謝,太感謝了!剩頭堡的百姓會永遠感激你這個財神嗲嗲的!”

唐匯友連連擺動被握著的手嚷嚷道:“哎喲,哎喲,你輕點輕點!你的手怎么跟穿了草鞋一樣???”

“嘿嘿,農(nóng)民伯伯的手比不了你坐辦公室的手。”范永國忙松開手不好意思地笑道。

范永國回到剩頭,準備放開手腳大干一場,從煙葉入手,徹底改變剩頭落后面貌。

不想,剩頭人自古以來都是以種苞谷、馬鈴薯、紅薯為生,對不熟悉的營生一時半會難以接受,他們只相信眼見為實、耳聽為虛的古訓俗語,勸他們種烤煙,任你范永國說出血來都不答應。最終只有8個農(nóng)戶跟著范永國嘗試種植烤煙,其他人都觀望著,表示如果種得好有效益,來年再種不遲,范永國也奈何不得。

這是1998年的春天。剩頭山開天辟地,開始種植烤煙。范永國第二把火雖然不大,但總算燒起來了。

剩頭林場總面積33443畝,其中,國家生態(tài)公益林面積32000畝,森林覆蓋率達到了95.7%。森林植物茂盛,大量落葉自然發(fā)酵腐化變成疏松透氣肥沃營養(yǎng)的腐葉土,富含有機質(zhì)。再加上農(nóng)家飼養(yǎng)的牲畜和森林中大量動物的排泄物都是土壤肥力來源之一,所以,這里的土地格外肥沃。據(jù)老人們回憶,過去災荒之年,周圍其他地方顆粒無收,唯獨剩頭堡糧食豐產(chǎn)。久而久之,也就有了剩頭“撒飯都生谷子”的說法。

也許是剩頭百姓的苦澀日子真的熬到頭了,也許是上天對范永國一班子人辛勤付出的回報,剩頭的小氣候以及肥沃有機的土壤,造就了優(yōu)質(zhì)烤煙得天獨厚的生產(chǎn)條件。一季過去,種植的烤煙用肥少,成本低,產(chǎn)量高,質(zhì)量好,還無病蟲害。剩頭在第一次種植烤煙時就產(chǎn)生了非??捎^的經(jīng)濟效益,8戶煙農(nóng)除了還清所有賒賬外,每畝烤煙獲得純收入2000多元。

剩頭頭撥煙農(nóng)的收入極大地刺激了廣大村民種煙的積極性。第二年,剩頭的烤煙面積從第一年的31畝增加到126畝。第三年,也就是新世紀的第一年,烤煙面積猛增到330多畝。剩頭高產(chǎn)、優(yōu)質(zhì)的烤煙,不僅讓老百姓獲得了巨大的經(jīng)濟效益,在全鎮(zhèn)產(chǎn)生了積極的重大的影響,也引起了縣煙草公司領導和專家的高度關注。他們實地考察了剩頭,最后得出結論,剩頭的烤煙質(zhì)量和產(chǎn)量是石門縣乃至全市范圍內(nèi)最高的。

范永國終于為剩頭百姓找到了錢袋子鼓起來的路子。

2001年,剩頭林場的烤煙面積500畝,產(chǎn)量高達1700擔,總產(chǎn)值達180多萬元。村民范成虎一家四口長期因病致貧,是剩頭林場的頭號特貧戶,自從在范永國的幫助指導下開始種植烤煙,20畝烤煙每年收入15萬多元,人均達到3萬多元。

時間到了2012年,剩頭林場煙葉面積700畝,產(chǎn)量2100多擔,產(chǎn)值達到200多萬元,創(chuàng)歷史最高水平,成為常德市人均煙葉產(chǎn)值第一村。

全市煙葉生產(chǎn)總結大會指名道姓要范永國場長作經(jīng)驗介紹。那天,站在發(fā)言席上,范永國面對全市所有煙葉生產(chǎn)單位的負責人,心里有點慌亂。他從未在這么大的場合中發(fā)過言,聲音都有些顫抖:“我是個大老粗,沒有讀過幾句書,講不出什么理論,就跟各位領導談點我種煙的體會。那是第二年種植烤煙,按常規(guī)揭地膜時要給煙苗薅草培土,一次就行了??墒怯幸惶欤覐臒煹芈愤^時發(fā)現(xiàn)地里又長滿了草,還很茂盛,我當時想,這多草肯定會與煙葉爭肥料。于是,我走進去再次給煙葉薅草培土。哪知剛搞到一半,天下起了大雨,我就跑回家躲雨去了,因為那幾天有事就沒有去地里,等我想起再去時,驚奇地發(fā)現(xiàn),薅過草培過土的煙葉葉子又長又大、又綠又厚實,整棵煙也明顯高出很多。而沒有薅草培土的煙葉又小又短,顏色微黃像得了病似的?!彼f到這里覺得嗓子干,于是停下喝了一口水,臺下出奇的安靜,大家都睜大眼睛等著他的下文?!敖酉聛恚揖驮诹硗鈳讐K煙地里做了同樣的試驗,一半薅草培土,一半留著雜草,結果出奇的相同。我迫不及待地把其他煙農(nóng)都叫來觀看這一新發(fā)現(xiàn),然后要求他們都給煙葉進行第二遍薅草培土。從這以后,我們剩頭的煙葉生產(chǎn)便踏上了一個新臺階。我粗略地算了一下,給煙葉第二次薅草培土每畝至少可增加50斤產(chǎn)量,按均價12元計算,每畝等于增加600元收入,整個林場500畝煙葉等于一下就增收30萬元啊!”他說到這里又端起水杯準備喝水,這時臺下有人問道:

“范永國,為什么第二次除草培土會增產(chǎn)呢?”

范永國喝了水告訴他:“我開始并不知道這里有什么道理,似乎有點歪打正著。但我是鎮(zhèn)煙草站聘請的烤煙生產(chǎn)技術員,我就想要弄清這里面的道道。我曾經(jīng)趴在煙地里靜靜地觀察了兩天時間,同時也查了一點資料,終于知道了這里面的因果關系。原來,煙葉喜歡通風、喜歡陽光,草長起來除了與煙葉爭肥料外還擠占了空間,造成行距間不透風、不透陽光,這樣煙葉就會像沒有營養(yǎng)的伢兒一樣黃皮寡瘦,還容易生病。還有一個問題就是煙地里不能有腐爛的樹葉、草根和爛煙葉,這些東西都容易產(chǎn)生病毒,影響烤煙質(zhì)量。”

那人繼續(xù)問道:“第一次除草培土是在揭地膜的時候,那么第二次是在什么時候,它們之間相隔多長時間?”

“我通過幾年的摸索實踐,第二次薅草培土的最佳時機是在采摘了二至三皮煙葉后,煙的根部露出了桿子,這時候薅草培土效果就達到了?!?/p>

“范永國,我們可以去剩頭林場實地參觀學習嗎?”又有人提出問題了。

范永國一臉不好意思的表情:“當然非常歡迎!學習談不上,可以交流,只是現(xiàn)在我們剩頭還沒有通公路,爬上去很吃力的。”

典型發(fā)言變成了經(jīng)驗交流討論,這是連會議主辦方都沒有想到的。范永國將自己幾年來摸索積累的經(jīng)驗毫無保留地奉獻給與會代表,反響非常強烈。

為了眼見為實,盡管不通公路,山路陡峭,會后還是有很多與會人員不辭辛勞爬上了剩頭林場。當他們看到眼前那一片片烤煙地時,完全驚訝了。地里行間不僅沒有雜草,沒有樹葉,干凈得像用掃帚掃了一般,而且這里光照充足,土地肥沃,透風性好。能把整個煙地打理到如此完美,可見剩頭人的種煙功夫,參觀的人員無不佩服得五體投地。

從此,范永國獨創(chuàng)的烤煙生產(chǎn)第二次除草培土經(jīng)驗,在全市烤煙生產(chǎn)基地推廣應用。

范永國在剩頭發(fā)展烤煙產(chǎn)業(yè),稱得上是旗開得勝,剩頭人終于可以直起腰桿走路了。范永國仿佛一夜之間就成了傳奇人物。過去,因麻風病談“剩頭”色變,鎮(zhèn)里的干部都害怕上剩頭收農(nóng)業(yè)稅?,F(xiàn)在,人們看到的是剩頭和剩頭人新的精神風貌,看到的是剩頭良好的經(jīng)濟發(fā)展勢頭。那個讓人瞧不起的剩頭早已煙消云散,而隨之引起人們注意的是剩頭人不斷鼓起的腰包。

2006年的一天,耍武村村民龔道健來找范永國,對他說:“范永國,俺想在剩頭堡討點事做。”

“好?。〉恢烙惺裁词驴勺??”范永國問。

龔道健告訴他,想在剩頭林場與耍武村之間架設一條鋼絲索道,在剩頭山頂安裝一部卷揚機,幫助剩頭堡的人運送物資。龔道健說:“現(xiàn)在剩頭發(fā)達了,運進運出的物資越來越多,大家每天上上下下肩挑背扛太辛苦,不如架設索道,減輕負擔和成本,還省好多時間。”龔道健還強調(diào):“所有架設費用不要剩頭出一分錢,全由我承擔,至于運輸費用是按每百斤收錢,還是雙方當場協(xié)商決定,怎么樣都行。我們原本就是一個村的,現(xiàn)在雖然分開了還是鄰里鄉(xiāng)親,誰也不會狠誰?!?/p>

頭一回有人主動找上門要為剩頭人解決物資運輸和山里山外進進出出的困難,對范永國來講是個大意外,他覺得,這天真的是變了。

自種植烤煙以來,剩頭老百姓錢掙得多了,但是勞動強度相應大大增加。山外的煙葉專用肥料、種子、塑料地膜要從耍武村背上來,剩頭山上烘烤好的煙葉要背到耍武村去交易,費力費時。細算起來,每家每戶一年折騰在剩頭大峽谷的時間不計其數(shù),他范永國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正愁著沒有什么好辦法解決此事,現(xiàn)在有人主動找上門來,而且還是個非常不錯的主意,能錯過嗎?

天下還上哪里去找這等好事?

范永國當即答應并敦促龔道健早日動工。

龔道健曾在湘西金礦開過卷揚機,懂得一些機械原理,還修過柴油機,加上他較為厚實的家底,做起這個事來既駕輕就熟,又得心應手。

兩個月后,一條長度900多米、坡度近60°的鋼絲斜拉索道,架設在剩頭大峽谷之上。運載貨物的是一個大鐵斗,最大載貨量是1500斤,由一個卷揚機放下拉上,為了方便上貨下貨,索道兩頭各平整了一塊空地便于堆放物資。龔道健還找了一個合作伙伴唐志權,要他在耍武村那頭負責往鐵斗里面上貨,自己則在剩頭山上負責開卷揚機下貨。

索道架通后給剩頭的百姓帶來極大的便利,以前,從耍武村公路盡頭背一袋煙葉專用肥料,先要向下走到剩頭吊橋,走過橋以后再沿著陡峭的巖壁艱難地爬上山頂,至少要兩三個小時?,F(xiàn)在把肥料裝上鐵斗送到剩頭山頂僅僅10分鐘的時間,這對于孤島般的剩頭來講,是個極大的進步。

而更大的步子接踵而至。范永國率先買了一臺特別適合山區(qū)農(nóng)村,馬力大、爬山性能又非常好,被人譽為“爬坡王”的機動三輪車。

沒有上山的公路,爬坡王怎么開上剩頭林場?好一個范永國,他把“爬坡王”從鎮(zhèn)上開到耍武村公路盡頭,然后把車子拆卸成發(fā)動機、大梁、拖箱三大塊,分三次通過索道運上山,再又重新組裝在一起。

剩頭林場自古以來的第一臺機動車誕生了。

人們聽說范永國買了車紛紛跑來,像看西洋景似的圍著“爬坡王”轉圈。一個小伙子愛不釋手地東摸西摸,范永國開玩笑:“別看得太狠了,小心看到眼里拔不出來!”小伙子撇了他一眼,說:“看看怎么啦?又看不掉一塊肉!”末了又不屑地補了一句:“一個破爬爬車有什么了不起?我以后買個大汽車開上來!”

范永國聽后哈哈大笑起來,拍著他的肩膀贊許地說:“好小子,有志氣!年輕人就要有你這個志向!”

前有車后有轍。沒過多久,村民傅冠華、文書田美計也各買了一臺“爬坡王”。剩頭林場一下子增添了3臺“爬坡王”,孤島上熱鬧了起來??墒?,能否發(fā)揮它們的作用呢?或許僅僅只是個擺設?

讓我們繼續(xù)往下說。

原來,早在20世紀70年代后期,也是剩頭醫(yī)療站的鼎盛時期,當時生活在這里的醫(yī)護人員和麻風病人已達500多人,分有醫(yī)護人員的辦公區(qū)、生活區(qū),麻風病人的診療區(qū)、生活區(qū),還有一座三層樓高的電影院,可見其規(guī)模之大。為了方便醫(yī)護人員與病人之間的工作、生活、診療,醫(yī)療站組織醫(yī)護人員和有勞動能力的麻風病人,把辦公區(qū)、生活區(qū)和診療區(qū)之間的道路加寬修好,連接起來。在醫(yī)療站搬遷常德時,這里可以跑“爬坡王”的毛公路已達到10公里之多。

這三輛“爬坡王”上了剩頭林場后,哪家有肥料、塑料地膜、烘烤好的煙葉需要運輸,哪家有從鎮(zhèn)上買回來的家用電器、柴米油鹽等需要從索道口拉回家,都可隨時雇請他們運輸,既快捷,又省力,更省時。它們帶來的另一個重大變化就是,剩頭林場百姓們自發(fā)地開始修路了。為了生產(chǎn)生活的舒適便捷,沒有通路的農(nóng)戶把自家的道路外拓,左鄰右舍相互連接;個別住得比較偏遠的農(nóng)戶,靠自身之力無法將道路修通連接的,范永國就以林場的名義組織炸藥,打眼放炮炸頑石,把斷頭路接上。有些家底不錯的農(nóng)戶,還把道路直接修到了自家的田地邊。就那么兩年,剩頭林場的簡易公路就達到了38公里之多,剩頭內(nèi)部四通八達了。

每天清晨,“爬坡王”去地里運肥干活,傍晚載著豐收的果實回家。那一個景致,絕對勝過東晉大詩人陶淵明的“種豆南山下,帶月荷鋤歸”。

三輛“爬坡王”在剩頭山頂不停地來回穿梭,引起了許多村民的羨慕,慢慢地,剩頭山上的“爬坡王”越來越多,一個充滿生氣的現(xiàn)代小山村已經(jīng)初見端倪。

有人說,范永國的“爬坡王”其實就是為大家買的。不管誰家有東西要運送,只要打個電話捎個口信,范永國就會親自幫他們上車卸車,而且從沒有收過任何人的一分錢。

2010年3月26日下午,剩頭西部高處已被厚厚的濃霧遮住,鉛云密布仿佛要塌落下來。正在干活的范永國接到索道老板龔道健的電話,告訴他有兩戶煙農(nóng)的一車肥料運上山了,人家指名道姓要范永國幫忙拉回家。

范永國抬頭朝西邊方向望了望,心里自語道:看來會有雨下,肥料被打濕效力就不強了。他丟下手中的事,立刻駕駛“爬坡王”去了索道口。

不想,一場車禍差一點要了范永國的命。

由于剩頭沒有上山的公路,水泥、沙石無法運上山,所有的路面都沒有硬化。這山上十分毛糙的土路,哪經(jīng)得力大無比抓地有痕的“爬坡王”長年累月日復一日的“蹂躪”,特別是那些主干路面,早就在“鐵蹄”之下稀巴爛了,一條條的深槽和無數(shù)的坑洼,車子行駛在路上,跟扭秧歌似的左搖右擺?,F(xiàn)在,范永國把第一車肥料安全平穩(wěn)送到了,緊接著去拉第二車。急匆匆中,他哪里注意到車上的一顆螺帽掉了,直接導致一根軸桿脫落,在轉一個大彎時,方向打不過來,直接沖出公路翻下5米高的陡堤,“爬坡王”三個輪子朝天,他一頭倒栽在車上,一根角鐵插破頭蓋骨深深地嵌了進去,范永國頓時昏死過去。

萬分危急的時刻,在不遠處山坡上做事的村民龔漢中和女婿,聽到巨大的響聲知道出了事,慌不擇路朝翻車地點跑來。他們看見車子還沒有熄火,皮帶還在旋轉,帶起的鮮血形成了血霧狀,范永國已趴在皮帶上一動不動。

龔漢中和女婿立刻跳下去試圖把范永國抱起來,由于角鐵嵌進頭蓋骨里被卡住了,哪抱得動。沒辦法,他們二人試著變換角度,第二次使勁才使頭蓋骨與角鐵分離。他倆一刻不耽誤地抱起范永國一邊跑一邊給王翠玉打電話。

王翠玉見滿臉是血不省人事的老公,看到頭部的黑洞,看到身上的傷口被旋轉的皮帶磨出的白色骨頭,頓時嚇得大哭起來,嘴里喊道:“天啦!這是怎么了?老二,你可別駭我?。∧阋窃趺礃恿宋铱稍趺椿畎 ?/p>

范永國出事的消息迅速傳遍剩頭林場,一下子30多人匯聚過來,他們輪番抬著范永國往山下趕。這時,聞訊趕來的索道老板龔道健、唐植權攔住他們:“時間就是生命啊,把范永國用索道運過大峽谷吧,可以節(jié)省幾個小時呢!”

可是從索道上過去必須要有人陪著以防萬一,誰敢呢?幾百米的高空滑行,沒有一定的膽量和心理素質(zhì)絕對不行。這時,唐植權沒容別人說話,表示自己陪同范永國一起滑過索道。

此時,唐植權電話通知的鎮(zhèn)醫(yī)院救護車,早已等候在耍武村的公路邊,醫(yī)護人員給范永國做了簡單的傷口處理后,救護車一路呼嘯著直奔100多公里外的縣人民醫(yī)院。

范永國臉白紙般的顏色,肢體沒有什么反應,王翠玉淚流滿面心如刀絞,沿途一直握著丈夫的手,嘴里不停地念叨:“老二,你可千萬要挺住?。∥覀兗也荒軟]有你,不然這個家的天就塌了!老二,我們馬上就要到了,你再堅持一會兒,老天爺會保佑你的,一定會的!”她說著說著便嚎啕大哭,坐在旁邊的八弟安慰她說:“嫂子,二哥是個好人,老天爺會保佑他的?!?/p>

途中,鎮(zhèn)黨委書記屈省武打來電話,要唐植權隨時保持聯(lián)系,有什么情況第一時間告訴他。同時,他還安慰王翠玉不要太擔心,范永國的事黨委政府會盡全力的。

范永國被推進CT室,掃描結果是一塊破碎的頭蓋骨嵌進了腦漿里,縣醫(yī)院動不了這種手術,需要連夜送市醫(yī)院,否則,就沒有希望了。

王翠玉兩腿一軟癱坐在地上。唐植權和八弟把王翠玉從地上扶起來,提醒她說:“嫂子,你不能太焦急,我們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趕緊把范永國送到市醫(yī)院去,時間耽誤就來不及了。”王翠玉一聽如夢初醒,連聲道:“對對對,俺一急起來就糊涂了,趕快趕快!”她邊說邊掏出手機撥打了一個電話,接通后她慌張地說:“喂喂,白醫(yī)生嗎?俺是剩頭范永國范老二的老婆,他今天出事了頭部受了重傷,縣醫(yī)院已經(jīng)不接診了,麻煩你趕緊給想想辦法,能不能聯(lián)系一家大醫(yī)院?”

“王妹子,你別著急,范老弟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先趕緊把他送市人民醫(yī)院,我現(xiàn)在就去找?guī)讉€朋友給你把手續(xù)辦好,來了后就直接進手術室,免得耽誤時間。”

白醫(yī)生原來是剩頭醫(yī)療站的醫(yī)生,后來一起隨遷轉到常德市皮膚病醫(yī)院工作。范永國當年被聘為剩頭醫(yī)療站護林員的時候,和醫(yī)療站的很多醫(yī)生護士都是朋友。

晚上8點多鐘,救護車駛進常德市人民醫(yī)院。車子剛剛停穩(wěn),早已等候在門口的醫(yī)護人員,迅速將范永國從車上抬下推進手術室。白醫(yī)生則帶著王翠玉、唐植權、八弟等人走進手術室旁的休息室里。

時間如同滾燙的油在在場的每一個人心里熬著。同時也在剩頭父老鄉(xiāng)親的心里熬著,大家都在為范永國的安危擔心著。

第二天清晨,當陽光透過玻璃斜射進來的時候,手術室的門終于開了,范永國被推了出來,醫(yī)生摘下口罩告訴王翠玉一切順利,情況良好,不會有很明顯的后遺癥。王翠玉聽后,壓在心頭整整一夜的那塊石頭落地了,她激動得淚水滿面,點頭向醫(yī)生連聲說道:“謝謝,謝謝!感謝救命恩人,感謝救命恩人!”

唐植權則立刻將消息告訴給屈書記,請他放心。

一連兩天,范永國都在沉睡中,身子有時會動一動,眼睛也會偶爾睜開,就是無知無覺。醫(yī)生說是正常反應,等他徹底醒來就好了。王翠玉始終不放心,寸步不離地守護在丈夫身旁。

第三天,當范永國真正醒來時,整個氣色和精神好了許多。這時,他握著妻子的手,輕輕地問了一句:“嚇著了吧?”

王翠玉眼淚卻止不住地直往下流,高興地說道:“好,好,你終于醒了!醒了就好!”。

他抬起手給她抹了抹眼淚,說:“告訴你,我夢見馬克思了,你猜他對我說了什么?”王翠玉搖了搖頭,一臉疑惑地等待他的下文。“他說我的三把火還沒有燒完來干什么?就這樣把我趕回來了?!彼f完笑了,雖然笑得吃力,但是笑得很燦爛。

王翠玉嬌嗔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說:“都快被你駭死了,還開玩笑。當時看你那個樣子,還以為就算好了,也是個傻寶?!?/p>

他一臉憨態(tài):“你希望我成傻寶吧?你好再討人?”

她抓住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眼淚又禁不住涌了出來。

一個星期后,副場長楊春平在剩頭百姓的強烈要求下,帶著30多人包專車前來看望他們的場長,還為他捐贈了3萬多元醫(yī)療費。半個月后,范永國能下地走路了,他堅持要求回鎮(zhèn)醫(yī)院做恢復治療,理由是市醫(yī)院的費用太高。沒有辦法,誰也拗不過他。

在鎮(zhèn)醫(yī)院,他僅僅恢復治療兩個星期就出院了,他的心早已飛回到剩頭林場。

這次事故發(fā)生后,讓范永國從根本上改變了對事物的看法。他知道,如果沒有剩頭群眾的積極救援,沒有鎮(zhèn)黨委政府領導的關心支持,沒有醫(yī)護人員的精心救治,沒有親人好友的細心呵護,這次車禍就會要了他范永國的命。所以,不徹底改變剩頭對外不通公路的現(xiàn)狀,水泥、沙石就無法運上山,這山上所有的道路永遠都會是毛糙的土路,不僅還會出事,而且徹底改變剩頭面貌也就是一句玩笑。

他要在自己的有生之年搏一回,以回報父老鄉(xiāng)親和黨組織。

在他心底,那第三把火已悄然燃起。

其實從2011年初夏開始, 范永國就帶人踏勘過公路的上山線路。他們的第一方案是選擇把祖宗留下的老路加寬拉直,也就是把公路從山上沿老路修到剩頭吊橋,再從橋的那頭把公路修上去與耍武村的公路相接。這條線路放炮炸崖不是很多,相對投資較少。但缺點是“之”字拐太多,短短的幾公里山坡會有30多處,有的地方車子根本轉不過彎來,而且車輛還必須從吊橋上通過,或者在大峽谷上建一座鋼筋水泥大橋,這可能嗎?最關鍵的,還有一條不可逾越的紅線,這條路穿越一段原始次生林,有很多珍貴稀有樹種,是國家一二級保護植物,絕不允許人為破壞。因此,這個方案最終被壺瓶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管理局否定了。

那么最后的方案就是從剩頭南面的懸崖峭壁上開鑿出一條下山的公路,修到后河與相連河的交匯處一個叫沙窩的地方,然后在此處修一座滾水壩,再沿山坡上去與耍武村的公路接通。這個方案的好處是懸崖峭壁上的樹林較少,很少珍稀樹種,容易通過審批,但最大的缺點是在懸崖峭壁上開鑿出一條七八公里長的公路,工程量巨大,難度系數(shù)很高,炸藥和機械設備,沒有上百萬塊錢放在那里談都不敢談,更不用說后續(xù)的更大的資金投入。

俗話說,分錢難倒英雄漢。這么多的資金,范永國不知上哪里去弄。他不想再向剩頭的父老鄉(xiāng)親伸手集資,他們已為通電做出了巨大犧牲。雖說這幾年發(fā)展烤煙生產(chǎn)群眾手頭寬裕了很多,但因長期的積貧積弱也富裕不到哪里去。再說,就是集資,在數(shù)百萬面前,那也是杯水車薪。

但是,上山的公路再難也要修啊!

機遇永遠是給有準備的人的。正當范永國滿腦子想著如何籌集修路資金的時候,機會來了。

那是2013年。一天,鎮(zhèn)政府煙辦主任唐順軍打電話告訴他,縣煙草專賣局局長王亞平要上剩頭林場來看烤煙生產(chǎn),要他做好相關準備。范永國聽后異常興奮,他要唐主任把王局長帶到烤煙房集中點來,順便請他關鍵的時候燒把火。

聽說范永國帶著人在烤煙房炕煙,王局長特意自己掏錢在街上砍了十幾斤豬肉,他要請煙農(nóng)們打牙祭。路上,唐順軍有意識地向王局長匯報說,剩頭林場土地肥沃出好煙,每年從這里挑選的煙葉參加各類煙葉評比都有非常好的成績,為我們縣爭得了不少榮譽。只是現(xiàn)在這里不通公路,煙葉的肥料、烤煙的運輸都很困難,老百姓的勞動強度很大,迫切需要修條上山的公路,對今后的煙葉生產(chǎn)會有意想不到的好處。

唐主任一路絮絮叨叨,王局長始終光聽不語。車子到了耍武村公路盡頭,他們下車徒步來到剩頭吊橋上,邊走邊欣賞剩頭大峽谷兩側雄奇險幽的風光,大家同聲感嘆當年建造剩頭吊橋的不易。

范永國早早地等候在上山的路口,見王局長、唐主任等人一出現(xiàn)急忙迎上去。他握著王局長的手說:“王局長大駕光臨,真讓我們剩頭堡蓬蓽生輝?。 ?/p>

“范場長說話還文縐縐的?!蓖蹙珠L笑著說,“像是機關干部說的話?!?/p>

唐主任告訴王局長說:“他以前當過幾年民辦老師?!?/p>

“原來還是個知識分子呀!”

“知識分子不敢,俺就是個大老粗?!彼贿厰[手一邊說,“王局長,從這里到烤煙房還有好幾里路遠,你如果不嫌棄請坐坐我的‘麻木車’,沿途也好看看煙葉的長勢?!?/p>

“‘麻木車’是什么?”王局長不解地問。

范永國笑著向他解釋說:“麻木車就是農(nóng)用機動三輪車,我們又叫它‘爬坡王’,這種農(nóng)用車防震性能差,震動大,人坐在上面全身都麻,所以叫麻木車。”

“好好,這種車一定要感受一下,想不到這山上還有專車接呀!”王局長毫不猶豫地登上了“爬坡王”,忽然好奇地問道:“這里沒有上山的公路,你這臺車是怎么開上來的?”

范永國見王局長挺隨和,便開玩笑地回答道:“是空運上來的。”

“空運?”王局長一時愣住了。

唐主任忙解釋說:“王局,你聽他瞎掰,什么空運,就是把車子大卸八塊后用索道運上山的?!?/p>

“索道不就是空運嗎?”范永國對他們狡黠地笑了笑。

王局長與唐主任相視一笑說:“對對,還真是空運?!比缓笥謫柕溃骸澳銈兩缴嫌泄妨藛??”

范永國邊開車邊興奮地說:“王局長,這山上家家戶戶都通公路,當然算不上是真正的公路,就是能跑這種‘爬坡王’的毛公路,并且都通到了烤煙地里,運肥料、運烤煙很方便,既省力又省時,這麻木車啊,它是我們發(fā)展煙葉的大功臣呢!”

“哎呀,不到剩頭來還真不知道山上有公路了?!蓖蹙珠L無比感慨,“要是再把上山的公路修通,剩頭今后的發(fā)展將不可限量。”

唐主任見狀不失時機地說:“王局,剩頭林場真是發(fā)展烤煙的絕佳之地,你完全可以把這里當作優(yōu)質(zhì)烤煙基地,投點錢把上山的公路修起來?!?/p>

“地勢這么險要,四周都是懸崖峭壁,修公路有這個可能嗎?”王局長顯得有些擔心。

“王局,只要給范永國搞來資金,憑他們搞事的精神是絕對沒有問題的,他們是新時代的愚公呢!”

“是嗎?不過只要有可能,我倒可以想想辦法,以修烤煙機耕道的名義弄點錢來?!?/p>

聽了王局長的話,范永國覺得有了盼頭。

到了烤煙房集中點后,王局長仔細地察看了烤煙的質(zhì)量,還和煙農(nóng)進行了對話。他一時興起還親自下廚房為正在忙碌的煙民切肉炒菜。范永國見堂堂的大局長這么平易近人,也主動上前打下手并找準機會套近乎?!巴蹙珠L,看您這架勢在家肯定是把好手,您這么大的領導下廚房真是了不起!”

“也沒什么,喜歡而已。范場長,要是想辦法給你籌集到資金,你真能把上山的公路修通嗎?”

范永國立刻信心滿滿地回答道:“請領導放心,我們早已看好了路線,只是沒有錢一直沒有動工,如果大局長能夠幫我們弄到錢,我保證一年內(nèi)把道路修上山來!”

“我回去還要開會研究,錢不見得有很多,我們煙草部門只能以修機耕道的名義提供資金。不過我是這么想的,你們先開鑿出一條簡易公路,以后每年再給你們解決一部分資金,只要有了基礎就好說,你說對不對?”

“對對對,領導太英明了!”范永國豎起大拇指。

王局長離開剩頭林場以后,范永國連做夢都在盼望他來電話。第三天,王局長的電話終于打來了,他告訴范永國經(jīng)過開會研究并報上級有關部門批準,給剩頭林場50萬元修建煙草機耕道,至于修路的一切手續(xù)由剩頭林場自己辦理。

范永國高興得跳了起來,50萬元的修路資金對于剩頭林場來說,可真是雪中送炭。他心里盤算著,修路的勞動力必須是自己的村民,要跟他們講明道理,這條上山的路關系到每個剩頭人的根本利益,是大家義不容辭的責任,所以沒有任何報酬。這樣一來,50萬元資金只需要用在請挖掘機、風鉆和買炸藥等一些必需的物資上,估計先修一條毛公路也差不了多少。

第二天,范永國就下山去鎮(zhèn)政府匯報工作并報批相關手續(xù)。他首先來到鎮(zhèn)黨委書記的辦公室,先向這位新來的書記覃歇民介紹了自己和剩頭林場的基本情況,然后直截了當?shù)匕炎约号c縣煙草公司達成的投資修路的協(xié)議和盤托出,懇請鎮(zhèn)黨委政府給予批復。

覃書記一聽當即表揚道:“這件事你們做得好,動腦筋想辦法多途徑獲得資金支持,工作積極主動不等不靠,這種工作態(tài)度非常好,應該大力提倡。”

這時,范永國挺不好意思地說:“書記您過獎了,是俺的工作沒有做好,到現(xiàn)在剩頭還不通公路?!?/p>

“這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鎮(zhèn)黨委政府更有責任有義務幫助基層。”覃書記略有所思地問道:“你們那里是核心區(qū)、實驗區(qū),還是緩沖區(qū)?”

“是實驗區(qū)?!?/p>

“在實驗區(qū)修公路應該不違反政策,有可能搞得?!睍浬晕⑼nD后又問:“剩頭山上的植被怎么樣?”

“森林覆蓋率95%以上。”

他聽后點了點頭,語氣十分堅定地說:“這條路一定要是環(huán)保路,剩頭林場將是壺瓶山鎮(zhèn)全域生態(tài)旅游開發(fā)上一顆重要棋子,植被是決不允許破壞的。”

“請書記放心,我保證做到!如有半點疏忽,你撤了我!”范永國擲地有聲。

“不過,你現(xiàn)在還不能馬上開工,為了慎重起見,我還要咨詢一下權威部門,你回去等我消息?!?/p>

剩頭林場是壺瓶山國家自然保護區(qū)的林場,保護森林資源亦是當場長義不容辭的責任,這些道理范永國懂。但是為了剩頭百姓的幸福生活,他也有在不破壞自然資源的前提下,合法適度開發(fā)利用的職責。

范永國知道,縣煙草公司的50萬元資金不會很快就到位,為了不耽誤工程開工,他打電話給廣東開廠的好朋友伍輝先借5萬元作為工程的啟動資金。伍輝也是剩頭人,聽說家鄉(xiāng)要修公路,二話沒說馬上把錢打過來,并一再表示這是他無償捐助的,也算是自己為家鄉(xiāng)建設貢獻的一份微薄之力。

兩天后,覃書記打來電話,在不毀壞森林資源的前提下,路可以修了。

剩頭林場這條公路所經(jīng)過的絕大部分,平常可能看到的是一些獼猴在玩耍,以前只有采藥人到過,無疑這是十分險要的地形,其修建公路的難度可想而知。工程沒有動工時,曾有幾位老板想通過關系打進來,結果到了現(xiàn)場一看山勢和深不見底的溝壑,又得知整個工程只有區(qū)區(qū)50萬元資金,便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見無人接單,林場班子成員經(jīng)過慎重討論,并報鎮(zhèn)政府批準,公路決定邀請一個名叫白紹剛的年輕老板來修建。理由有三:第一,白紹剛是對面耍武村人,低頭不見抬頭見,不會在工程上偷工減料耍心眼,這一塊的人都信任他。第二,他自己有挖掘機,可以直接使用不需要另外再請。第三,他企業(yè)的取沙的地方屬于剩頭的地盤沙窩,為了下河取沙,他自己投資修了一段從耍武村到沙窩的公路,這樣剩頭的公路修到沙窩與他的取沙公路相連接,又可以節(jié)約一筆資金。

和白紹剛談的當然是范永國和他的班子成員。剛開始范永國他們擔心白紹剛不會接手,哪知把白紹剛叫到林場場部告知他時,他卻高興地說:“感謝你們對我的信任,這個工程不管賺不賺錢我都接了,如果是虧,就算我為剩頭的父老鄉(xiāng)親做貢獻吧。”

盼望了幾代人的夙愿終于開工了。

為確保工程的順利推進,范永國把班子成員進行了分工。場長范永國統(tǒng)攬全局負責整個工程的資金、調(diào)度、物資、協(xié)調(diào);副場長楊春平負責工程質(zhì)量監(jiān)督和每天的驗收,以及森林資源保護監(jiān)督;婦女主任田美計負責留守后方人員的管理,帶領他們搞好生產(chǎn),照顧好老人孩子,以實際行動支援前方公路建設。

那些修路的日子,剩頭的精壯勞力在前方筑路工地夜以繼日、揮汗如雨,后方的婦女老人也沒閑著,他們除了一刻也沒耽誤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外,還無時不牽掛著前方修路的“將士”。他們將平時舍不得吃的臘肉、雞蛋,菜園里的新鮮蔬菜,自家種的黃豆磨成的土家特色菜和渣,送到工地食堂也就是范永國的家里,支持前方。每天早晨,王翠玉開門總是看到門口堆放著不知是誰送來的各類菜品,不由讓人回憶起當年支援賀龍鬧革命時的情景來。還有不少小媳婦,因牽掛前方修路的丈夫,勞作之余,就每天主動來食堂幫助王翠玉打下手,好像只有這樣,她們的心靈才能的道慰藉。

在這里,我要重點說說負責工程質(zhì)量監(jiān)督驗收的副場長楊春平。

自接受任務后,每天楊春平總是第一個來到工地,又是最后一個離開工地。他對施工中的線路規(guī)劃、用料和墊層基礎等每一個細節(jié)把關都特別嚴,特別是對一天工程質(zhì)量的驗收,植被是否損毀的察看,楊春平更是嚴苛到不近人情的程度,是個典型的“背著磨子不轉肩”的角色。

所以在施工中,就發(fā)生了這樣一件事,差點讓范永國下不了臺。

這天,楊春平發(fā)現(xiàn)半山巖壁上的一根珍貴樹種被連根弄斷,看那情形,他斷定是挖掘機挖斷的。他找來師傅核實了情況,師傅說不知道這是珍貴樹種。于是,楊春平要求給予白紹剛兩萬元的處罰,從工程款中扣除。

白紹剛年輕氣盛,一看僅僅弄斷一根樹就要罰他兩萬元,氣就不打一處來。

“不就是一根樹嗎?又不是金條,就要罰兩萬?!卑捉B剛一臉的不高興,“你見過哪有修路搞工程不毀幾根樹的,值得這么大驚小怪嗎?”

“白老板,你知道這是什么樹?它是珍稀保護樹種,毀壞了是要追究刑事責任的,罰你兩萬是輕的,還說俺大驚小怪,你也太無知了?!?/p>

“我接這個項目本來就沒有錢賺,甚至可能還會倒貼錢,你楊春平知道嗎?你這樣不通人情,老子不干了!”白紹剛見楊春平數(shù)落他,火氣更沖。

“你干不干我不知道,反正這款是要罰的。”楊春平知道這個工程的施工難度和資金困難,從內(nèi)心也理解白紹剛的火氣,所以也就避開工程的事,只講罰款。

“官司”自然打到了范永國那兒。

范永國手背手心都是肉,他有些為難了。但他還是覺得白紹剛為了這條路已經(jīng)很吃虧了,不能因為一根樹影響了合作關系和工程進度。他把楊春平拉到一邊說:“白老板修這條路也沒有錢賺,如果再罰他兩萬塊錢,豈不是虧大了,別人也會說我們不講道理,我看這次就算了吧!”

“一旦算了,就會做了初一做十五,開工前雙方在合同上白紙黑字寫的,不就成了廢紙一張?如果不嚴格按章辦事,那你向鎮(zhèn)政府、管理局承諾的不就成了空話!”楊春平不依不饒。

說到承諾,范永國也一時語塞。但他也明白雙方如此互不相讓,事情鬧僵后肯定會耽誤工期。想到這里,他不免有些焦急心煩,于是說:“春平啊,你要顧全大局,不然會影響我們的工程,你不要背著……”那句話到了嘴邊打住了,他怕說出來傷了楊春平的心。

哪知,楊春平自己說了出來:“俺就是個背著磨子不轉肩的人,你受不了就撤了俺,另請高明!”

見一時半會兒說服不了他,范永國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說:“好啦好啦,就這么辦,下不為例?!闭f完,他轉身朝正在抽著悶煙的白紹剛走去。這時,身后響起了楊春平的吼聲。

“告訴你范老二!如果你們堅持不處罰的話,俺就不干了!”

天色已晚,半邊月亮已躍上峭壁的上空,就像一張咧著大嘴嘲笑他們的臉。

見時間不早了,范永國說:“好了,大家都累了也餓了,先回去吃飯休息,有什么問題明天再說?!?/p>

施工期間,白紹剛和幾個請來的施工人員都住在林場場部,吃在范永國家里,和指揮部的人共一個食堂,由王翠玉主廚負責一日三餐。此時,飯菜早已做好。

見他們回來,王翠玉忙招呼道:“快洗手去,今天怎么才回來,飯菜都涼了?!?/p>

范永國邊給白紹剛倒茶邊吩咐老婆:“弄瓶酒來,今天跟白老板喝兩口?!?/p>

“你要喝酒?不要命啦!”自從丈夫頭部受傷后,王翠玉就不讓他喝酒了,因為喝酒后就頭暈頭痛,天旋地轉。

“要命也得陪白老板喝一杯!”他說著給白紹剛倒上滿滿一杯,也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

“范場長,我今天不想喝?!笨磥戆捉B剛還在氣頭上。

“是嫌俺的酒不好,還是俺的心不誠?”范永國端起酒杯對他說,“那俺兩杯敬你一杯!”說著一仰頭倒進了口中。

王翠玉見狀,知道他們之間今天肯定有什么不愉快,她一把從丈夫手中奪過酒杯對白紹剛說:“大侄子,你范叔腦殼受過傷不能喝酒。來,嬸嬸陪你喝,如果他什么地方得罪你,俺給你賠禮道歉?!?/p>

“不不,王嬸,不關范叔的事,是我的錯,我的挖機師傅不小心弄斷了一根挺珍貴的樹?!卑捉B剛說著把酒杯端起內(nèi)疚地對范永國說:“范叔,是我的錯我認罰,請您放心再不會有第二次了!”他說完一口把酒吞下。

范永國笑了,他知道白紹剛不會記恨的,只是楊春平?jīng)]給面子,一時下不了臺階賭個氣而已。他連聲說道:“好好好,白總大人大量,這件事就算過去了,你知道楊春平的性格,你原諒他,這也是他的職責?!?/p>

“范叔,你放心,如果就這么點肚量怎么在社會上混?”他對范永國狡黠地笑了笑又說:“俺今后還想在剩頭混口飯吃,豈敢得罪楊大場長?!?/p>

剩頭林場這條上山的公路就這樣在磕磕碰碰中,一天一天,一段一段艱難地向前掘進。通過大半年的艱辛努力,終于在2012年的舊歷年底,總長7.5公里的毛公路修通了。從對面山上朝剩頭林場那邊望去,就像在懸崖峭壁上斜刻了一條蚯蚓般的灰白色痕跡,從山底蜿蜒到山頂。

也許是剩頭人盼望公路通上山頂?shù)男那樘惹辛?,盡管路面還沒有鋪上沙石,盡管有地方還凹凸不平,人們已經(jīng)等不及了。不知是誰第一個把“爬坡王”開到了山頂路口,緊接著剩頭林場的20多臺“爬坡王”統(tǒng)統(tǒng)開來,一溜長蛇沿著新鑿的毛公路浩浩蕩蕩朝山下開去。開一次不過癮,還來了第二次。

“啪啪啪……”“哐哐哐……”“嘀嘀嘀……”的引擎聲、喇叭聲吵翻了剩頭大峽谷,直到半夜時分,這揚眉吐氣的交響還在繼續(xù),它要把剩頭幾十年、上百年的委屈一起吐露出來。

“通路啦……剩頭麻風村通路啦……” 興奮的喊聲在兩岸巖壁間蕩來蕩去,順著山勢沿著峽谷飄向遠方,剩頭人要讓世人知道,孤島終于回到了大地的懷抱。

一晃春節(jié)臨近了。聽說家鄉(xiāng)通了公路,在外打工的都紛紛回家過年了,他們差不多都是開著小車回來的。那幾天,路上車水馬龍,家家張燈結彩,人們?nèi)挤诺谋夼诒乳_山修路炸石頭的炮還要多。自從有人居住以來,剩頭的春節(jié)還從沒有這樣熱鬧和喜慶過。

他們高興?。∩仙焦返男尥?,這意味著剩頭老百姓的日子將翻開嶄新的一頁。上了年紀的人都清楚地記得,當年去鎮(zhèn)上交派購豬,都是天沒亮披著月光去,晚上頂著星星回。而現(xiàn)在通了公路去鎮(zhèn)上辦事,開車一個小時就到了。這條路拉近了剩頭人與現(xiàn)代文明的距離,折射出了剩頭人的幸福光芒,剩頭百姓感激范永國一班人為民辦了一件大好事。

人們完全沉浸在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之中。誰也想不到,這條沒有完全竣工的路,在后來的一段日子里卻讓范永國不明不白地背了罵名。

春節(jié)過后,路面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鋪上了沙石,坑坑洼洼被填平了,車子跑在上面舒暢多了。但是,一段時間過后,人們對這條公路的新鮮感、好奇心、熱情逐漸消退,大家開始認為修路就是他們班子的職責,不然選他們干啥呢。有了這樣的意識后,接踵而至的是對這條公路的苛刻要求,以及挑剔甚至懷疑。加上剩頭林場的迷人風光,亞洲第一吊索橋的雄險神奇,遠近聞名籠罩神秘面紗半個世紀的麻風村,吸引了許多人的眼球,眾多好奇者蜂擁而至,致使公路上的車輛更是絡繹不絕。還有很多村民修新屋蓋樓房,請大車拉水泥沙石,運紅磚綠瓦,本來這條公路的坡度就很陡,有的地方近乎40°,幾場大雨過后,路面沙石被沖刷得一干二凈,不少地方還沖出了一道道深槽,小車是上不去了,但是剩頭人自己的“爬坡王”必須照跑不誤,因為生產(chǎn)生活不能停。那段時間,經(jīng)常看見這條公路上有被陷車輛不能動彈,有時半夜還有人打電話叫人來幫忙推車。如此路況之后,外面的人誰也不愿意開車來剩頭。久而久之,剩頭這條上山之路便聲名狼藉,一些不明事理的人,也紛紛議論起來。

十一

時間到了2016年,隨著黨中央精準扶貧戰(zhàn)略的不斷實施,石門縣的脫貧攻堅工作到了最關鍵的決戰(zhàn)時刻。上級給出的脫貧摘帽的時間節(jié)點是2017年底前,2018年上半年迎接國家級驗收。在此期間,石門縣脫貧摘帽迎國檢工作是壓倒一切的重中之重,所有縣級領導都分頭下到各村檢查督導脫貧攻堅工作。

5月初,時任縣長郭碧勛來到了壺瓶山鎮(zhèn)督查脫貧攻堅工作。他在跑遍了壺瓶山鎮(zhèn)所有的貧困村之后,就到了這次壺瓶山督查的最后一站剩頭。

范永國至今還沒忘記縣長那天來到剩頭后召開座談會的情形。

郭縣長開宗明義:“我今天是第一次到剩頭,在大峽谷看了剩頭吊橋,并且走過了晃悠悠的吊橋。我被峽谷兩岸風光所吸引,更被當年在如此險峻的峽谷間架設起號稱亞洲第一險危吊橋的前輩們的智慧和勇敢所折服。但讓我更折服的是,剩頭這個小村子的變化。剩頭,我在很久以前就聽說過,那是恐怖的代名詞。就是我們的范永國,是他帶領大家改變了剩頭,重塑了剩頭形象,引起了市里、縣里的領導對剩頭極大的關注。過去因為剩頭,外面的人對我們石門都心存介蒂;而現(xiàn)在,外面的人對剩頭都高看一等,我們剩頭揚眉吐氣啦!”郭縣長話頭一轉:“但是我今天沿著上山的公路步行時,發(fā)現(xiàn)路面很爛,大坑小洼比比皆是,小車根本無法通行?!惫h長緊鎖眉頭對壺瓶山黨委書記張國安說:“這么差的路,你壺瓶山鎮(zhèn)還能脫貧過關嗎?”張國安告訴郭縣長:“因為剩頭林場沒有納入貧困村范疇,所以就沒有這方面的資金安排,我們想了很多辦法,實在調(diào)不出錢來修這條路?!?/p>

郭縣長回憶起剛剛經(jīng)過的幾乎不能行駛車輛的公路,像是跟自己說又像是對別人說:“連這條路都沒有錢修好,百姓會說我們政府連當年一個小小剩頭醫(yī)療站都不如!”他扭頭對隨同的縣交通局負責人叮囑道:“錢的問題你們負責牽頭落實,迅速整合資金把這條路修好,路面硬化必須到麻風村殘老病人安置房門口和剩頭林場場部!”

郭縣長離開不久,縣交通局就派來測繪小組,對剩頭林場上山公路路面硬化工程進行測繪。測繪結果,整個水泥路面硬化施工需要資金420萬元。由于這條道路全部在懸崖峭壁上開鑿建成,必須安裝安全護欄,還需配套資金120萬元。而縣交通局通過多方調(diào)配,也只能整合資金100萬元。因資金相差甚遠,剩頭林場水泥路面硬化工程還是暫時擱淺了。

但范永國是個不撞南墻不回頭的家伙,他依然為這條道路的擴建硬化到處奔波著。他跑鎮(zhèn)政府、縣煙草專賣局、縣交通局等相關部門??h煙草專賣局王局長對他說:“我知道在那么險峻的地方50萬元修不出什么高標準的路來,你們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聽說你為這路還受了委屈,真是為難你了。這樣吧,我再給你們以維修機耕路的名義爭取20萬資金,把路面再重新修整修整,但解決不了什么大問題。”

范永國非常感激地說:“沒有你們的支持就沒有這條上山的路,你們對剩頭的幫助太大了,我代表全體剩頭人感謝你們!”

20萬元雖然對于整個路面硬化工程來說是杯水車薪,但它給了范永國信心,使他看到了希望。他堅信只要功夫深,鐵棒定能磨成針。他又無數(shù)次跑鎮(zhèn)政府,跑管理局,跑縣交通局。出了這家進那家,吃過不少閉門羹,坐過無數(shù)冷板凳,他全然不顧。鎮(zhèn)領導對他說暫時沒有這方面的資金,全鎮(zhèn)需要資金的地方太多,要統(tǒng)籌兼顧,你們再等等。管理局負責人對他說,平時幾萬塊的道路維修費可以給,但是要全部水泥硬化,管理局沒這個能力??h交通局的負責人告訴他,資金數(shù)量太大,一時半會兒安排不過來,但縣長指示了,在找時機。

無數(shù)次努力,無數(shù)次失望。范永國每每燃起的希望火苗,還是屢屢被無情的涼水熄滅。

2016年中秋節(jié),縣長郭碧勛第二次來到了剩頭。他們一行帶著衣服、棉被、節(jié)日禮品和慰問金,專程來到剩頭麻風村殘老病人安置點看望病殘老人,與他們共度佳節(jié)。同時,按照郭縣長安排,還要在剩頭組織一次高質(zhì)量的鄉(xiāng)村夜話。

那時,安置點還有22位麻風病病殘老人,住的還是20世紀剩頭醫(yī)療站修建的土坯房,條件比較差,房間里沒有廁所,許多殘疾老人晚上起來上廁所很不方便,尤其是下雨飄雪時,有的老人只能在屋里放個便盒,不敢到外面上廁所,以防摔跤。

郭縣長走進每個房間查看,摸摸床鋪的厚薄,并對房間主人噓寒問暖。當他看到一個沒手沒腳的殘疾老嫗時,心頭一震,面色凝重起來,他身體前傾問道:“老人家,您好??!”

老人滿臉笑容地望著他說:“好,好!感謝黨感謝政府,不愁吃不愁穿,好!”

郭縣長沒有想到老人如此開朗豁達,立刻微笑著問道:“老人家,那您有沒有什么要求?我會盡力幫助解決。”

老嫗笑容可掬地說:“俺知道你是縣長,是我們這里來過的最大的官,這里什么都有,只想政府能給我們把屋外這塊場子硬化哈,一到下雨天盡是泥巴,人老了不方便?!?/p>

郭縣長聽后立刻說道:“這是我們的責任,早就應該解決了。老人家您放心,不超過半年時間,不光把場子硬化了,還要給你們把住房全部翻新?!?/p>

郭縣長對范永國說:“范永國,安置房的資金馬上給你落實到位,你們要抓緊時間按質(zhì)按量高標準地建好。麻風村安置房不搞好,你剩頭林場的脫貧攻堅是過不了關的?!?/p>

“郭縣長,請您放心。”范永國斬釘截鐵地向縣長承諾,“我剩頭林場決不會拖全縣脫貧攻堅的后腿!”

結果半年時間不到,一個總投資247萬元的嶄新的剩頭麻風村殘老病人安置點全面竣工。二十幾套房子,廚房、廁所、臥室,一應俱全,非常方便。當殘老病人從舊房子搬進新房子時,個個都像家里添了寶貝孫子一樣高興得手舞足蹈。那個從少年時代就住進麻風村的殘老病人李照時,親歷了剩頭麻風村60多年的風霜雨雪,感慨萬千地吟唱:“黨的恩情比天大,賽過俺的爹和媽,扶貧幫窮上高山,麻風村里大變化!”

這是后話。

那天晚上,月亮似乎比往年的要大要圓。在范永國家的曬場,郭縣長叫人擺上從縣城帶來的月餅,與大家圍坐一起,像一家人拉著家常。

參加夜話的除了郭縣長和隨行人員、壺瓶山鎮(zhèn)的黨委書記鎮(zhèn)長和連點干部、場部班子成員,主要是縣長親自隨意抽點的20位剩頭老百姓。

陰歷的八月已是深秋,山里的夜晚很空曠也很清新,望著半空掛著的碩大的月亮,風吹在身上有些涼意,但大家渾然不覺,天空干凈得看不到一絲云,星星也躲在了月亮后頭。只有林子里各種蟲子的叫聲不絕于耳,仿佛它們也是來參加夜話的嘉賓。

好一個秋高氣爽的美妙晚上!

聽了郭縣長的開場白,現(xiàn)場便七嘴八舌起來。范永國招呼大家安靜下來,說:“郭縣長百忙之中來到剩頭,大家把握機會,發(fā)言吧!”

連點干部李子杰首先發(fā)言。他就目前剩頭國有林場脫貧攻堅中的異地搬遷、危房改造,部分群眾對異地搬遷每人每平方米4.1萬元搬遷費不滿意等情況作了解答,還耐心地回答了個別群眾提出的問題。最后,他話鋒一轉,問了一個問題:“今天當著郭縣長的面,大家覺得現(xiàn)在的惠民政策怎么樣?”

他話音剛落,有人便大聲喊道:“好!從來沒有過的好!”

“現(xiàn)在的政策太為俺老百姓著想了?!?/p>

這時,80多歲的傅玉依老人張著沒有幾顆牙的嘴說開了:“而今的政策真是沒有講的,栽田種地給你補錢,種煙植茶給你補錢,你是貧窮戶國家還給你補錢修屋,房子快倒了還給你搞改造,俺活了這么一把年紀,從沒有遇上這等好事,真是盤古開天地頭一回。如果還有人不滿意的話,真是個沒有良心不懂感恩的王八蛋!”

“傅嗲嗲講得真好!給你點贊!”李子杰站起身向傅玉依老人伸出大拇指,然后面向大家說:“我還跟大家說清一個問題,就是前段時間關于上山公路整修硬化的流言蜚語,很多人不知情說了些不該說的話,我們也不追究了。但是,我們有些人稍不如意就把怨氣撒在范場長身上,還潑人一身污水,太不應該,太不道德!我作為一個外鄉(xiāng)人,都為剩頭這幾年驚人的發(fā)展變化而感動,而作為受益最大的剩頭人不但不說好、不感恩,還以怨報德?!闭f到這里,他停住了,眼光環(huán)視了一圈。明亮的月光下,他看得清有的目光在與他對視,有的目光卻回避了,那些回避的目光,有的仰望天空,有的俯視腳下。

李子杰這番話說得范永國心里七上八下,不好意思地搓著手說:“怨不得大家,只怪俺太沒有能耐了?!?/p>

“這個事我知道?!惫h長插話,“剩頭還有人遞了告狀信到縣紀檢部門和我那里,反映說公路質(zhì)量差,一定是偷工減料了!本來有好幾個大老板要來修這條路,是范老二硬給白老板的,他倆肯定暗地里有名堂;聽說煙草公司給的是100萬元修路錢,可他們只說50萬元,還有50萬元哪里去了?等等。為了澄清事實真相,之前我專門批示壺瓶山成立調(diào)查組,張國安告訴我,調(diào)查組前后調(diào)查了一個星期,最后結果是,所有流言蜚語都是憑空猜忌。那天我到壺瓶山,調(diào)查組組長還對我說,范永國不僅沒有一點問題,還建議組織上為他立功?!?/p>

“是的?!绷薰坏凝彎h中發(fā)言,“在這個問題上,我們確實冤枉了范永國,永國這個人我知道,他是光明磊落之人,他買的‘麻木車’,給老百姓運東西,幾時看他收過錢的?我們要向范永國賠不是?!?/p>

“賠不是就免了。”范永國接下話頭,“縣長能來,是我們的福氣,縣長不到半年來剩頭兩次,那是剩頭的祖上燒了高香,你看要不月亮咋這樣大呢!我們還是來點實在的吧!縣長,我們鎮(zhèn)其他村都有縣委派的后盾單位,像北溪河,就是財政局。據(jù)說每個后盾單位給了扶貧村好多的錢,郭縣長也給我們派個后盾單位來吧,好給我們的脫貧攻堅工作助一臂之力??h長啊,莫非俺剩頭的門子就一直痞,沒人管我們呀!”

“是啊是?。 贝蠹乙幌伦诱业搅嗽掝},“縣長,我們這里也是共產(chǎn)黨管的呀,怎么沒人管我們呢?”

“縣長啊,上頭是不是看我們是‘麻風村’,就沒人過問。難道我們這里真的就是剩土嗎?”有人在發(fā)牢騷。

“這個問題我來回答,”鎮(zhèn)黨委書記張國安發(fā)言,“大家不要懷疑,黨和政府不會不管我們的。脫貧攻堅是中央和國家的大事,是習近平總書記直接部署親自指揮的戰(zhàn)略方針,不會丟下任何一個地方,也不會丟下任何一個人。只是因為定貧困村有嚴格的規(guī)定,人口300人以上,人均年收入不足3000元,而我們剩頭的人口只有211人,2014年前我們的人均年收入就已經(jīng)達到了5000多元。我們這里不符合。基于這種情況,黨和政府當然要先把資金先集中到那些基礎更差的貧困村去,比如我們的李坪村。那么剩頭林場就放在了后一步,石門不是有句老話嗎,‘落末落有湯喝嘛’,到時候一定會有驚喜給大家?!秉h委書記的話剛說完,大家的目光一起投向郭縣長,郭縣長點點頭:“大家不要有疑慮,張書記說的是真的。”

大家齊聲說,這樣就好了,俺剩頭就更有希望了。

“縣長來了,剩頭還有好多問題想求縣長幫忙呢!”范永國的老婆王翠玉一直坐在角落里,除了給大家倒倒茶,就是邊納鞋底邊聽大家的發(fā)言。幾個小時過去了,她終于忍不住了,因為她知道,林場里的那些困難,每時每刻都在丈夫心里磨著,他徹夜徹夜地腦殼痛,王翠玉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今天,她不想放棄這個機會,“比如出山的公路啊,要500萬元,去哪里搞這多錢?還有麻風病孤寡老人的老有所靠、所樂的事等,縣長啊,您是大菩薩,您要幫幫我們啊!”

“是啊,縣長,您要給剩頭陽光雨露?。 睏畲浩节s緊說。

……

剩頭的鄉(xiāng)村夜話結束得很晚。范永國記得,那晚鄉(xiāng)親們提出了很多問題,向郭縣長反映了一些真實的困難,他看到縣長都一一記在了本子上,有的也當場做了答復。最后,縣長的話讓大家十分的溫暖。

郭縣長說:“今晚,我們的這個家常拉得很好,縣委縣政府安排我們一行來到這里,就是來專門聽剩頭父老鄉(xiāng)親的意見的。剩頭是個特別的地方,它的特別我們都心知肚明。這次我們的目的,就是要使這個特別的地方變普通,讓普通的地方放光彩。我們在這脫貧攻堅的關鍵時期來剩頭,就是要讓剩頭享受到黨的陽光雨露,享受到黨和政府的溫暖。大家的發(fā)言都記下了,請相信石門縣委、縣政府,這些困難一定會慢慢解決?!?/p>

十二

歷史永遠不會忘記,2013年11月,習近平總書記在湘西花垣縣十八洞村考察時,高瞻遠矚,提出了在全國范圍內(nèi)實施精準扶貧的戰(zhàn)略思想,從而打響了脫貧攻堅戰(zhàn)。第二年春天,剩頭迎來了鎮(zhèn)里的脫貧攻堅扶貧工作隊。工作隊駐進了林場后,首先幫助他們找水源、建水池、安水管,解決了安全飲水工程,使家家戶戶喝上安全衛(wèi)生的自來水;在建檔立卡的16戶貧困戶中,幫助7戶實現(xiàn)了異地搬遷,從居住的高山上搬到場部附近,11戶村民實施了危房改造;為了使煙農(nóng)增收,鎮(zhèn)政府出錢,統(tǒng)一修建30棟集約化烤房群,所產(chǎn)煙葉集中烘烤,為規(guī)范烤煙管理提供了方便。這些惠民政策的推進,使剩頭百姓實實在在享受到了脫貧攻堅成果,相應地改善了他們的生產(chǎn)生活條件。

然而,剩頭人迫切希望徹底解決的上山公路硬化問題,卻遲遲沒有動靜,甚至連一點音訊都沒有。而周邊一些貧困村的道路都得到了硬化。村民們有些急躁了,個別不明真相的群眾又把怨氣發(fā)在了他們的場長身上。

“現(xiàn)在不管哪個村都是水泥路,唯獨我們剩頭林場不是,難道我們這里不是共產(chǎn)黨領導的?”

“你范老二有沒有這個能力?不然,俺就組織人到鎮(zhèn)政府上訪要求換人,不能把俺老百姓的事誤了?!?/p>

“他們幾個又不強,鎮(zhèn)政府、管理局就沒把這里當個數(shù),不然人家都有錢修水泥路,就我們剩頭沒有,說明他們沒有什么用!”

再心寬的人聽了這些話都不可能心靜如水,何況這些年為了改變剩頭林場的落后面貌,讓剩頭百姓過上幸福美好的日子,范永國心都操碎了,身體也搞垮了,卻還不被人理解,范永國感到筋疲力盡。有時,他也捫心自問是不是真如別人所說,確實沒有這個能力?是啊,是該換人了,不然真的耽誤了剩頭百姓的大好前程,自己就是歷史罪人。

“屋漏偏遭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就在范永國心灰意冷之時,他的家庭又出現(xiàn)了狀況,兩歲的孫子被確診為先天性智障。猶如天塌下來一般,范永國一家人都絕望了。在兩年時間里,妻子陪著媳婦、孫子到北京、上海和廣州的幾大醫(yī)院求醫(yī)問診,傾盡所有卻毫無回天跡象。最后,專家建議給媳婦做個全面檢查,分析其原因查找解決方案,需檢查費用4萬元。對于剩頭林場一般家庭來說,4萬元都不是個大數(shù)目,因為這些年他們栽種烤煙確實有了不少積蓄,而對范永國一家來說,卻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這些年來,無論精力還是金錢,范永國基本上都全部貢獻給了剩頭,不僅身體上早已力不從心,手頭上更是常常捉襟見肘。就連兒子跟別人當學徒合伙買一臺設備的8萬元錢都是找親戚朋友借的,剩頭人哪個不知,誰人不曉?平時有相關單位的領導、干部來林場視察、檢查工作,都是他主動邀請來自己家吃飯,妻子每年春節(jié)殺養(yǎng)的幾頭年豬肉、平時養(yǎng)的幾十只雞和菜園里的蔬菜不是送五保戶、孤寡老人,就是用來招待了客人。一些客人主動要求交伙食費時,妻子總是微笑著拒絕:“放心吧,俺家吃不窮的!”但面對這4萬元檢查費,一家人只能望洋興嘆,至今誰也不敢提起。

一想起這4萬元的檢查費,范永國就心如刀絞。為此一個人躲在一邊悄悄地痛哭過。他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對得起剩頭林場,對得起剩頭的每一個人,唯獨對不起這個家的每一位親人。兒子、兒媳婦默默地忍受著一切,從沒對父親發(fā)過一句牢騷話。勤勞賢惠的王翠玉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好妻子,對他的工作更是雞鳴之助,不遺余力。特別是當他看到孫子那沒有任何情緒表達的目光時,他的心底就有一種撕裂心肺的疼痛:“我范永國連對自己的家人都給予不了幸福,活著何益?”

常言道,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不久,范永國又遇上了一件雪上加霜的事。

那天,縣煙草公司打來電話告訴他,第一筆10萬元機耕道維修款到了,請他到鎮(zhèn)財政所開個收據(jù)送來,然后就把錢打到鎮(zhèn)財政所去。

“麻風村”病殘老人安置點負責人龔春波知道范永國要去縣城辦事,把18本殘老病人的低保本塞在他手中,請他順便把老人的低??钊』貋怼7队绹鴣淼芥?zhèn)財政所開收據(jù)時,又碰到煙站周會計,周會計又把一份花名冊和21040元現(xiàn)金交給范永國,告訴他這是給煙農(nóng)的煙葉運費補貼,麻煩他帶回去給煙農(nóng)發(fā)了。這一切辦妥后,范永國登上下午4點多鐘去縣城的班車。在最后一排靠邊處的座位上坐下,順手把裝有兩人剛剛托辦的資料、人民幣的挎包放在身體與車壁之間夾好。要交代一下的是,范永國自從頭部受傷后就落下來坐汽車暈車的毛病?,F(xiàn)在,車子沒開多久,他便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到站后被司機叫醒,他的挎包卻不翼而飛,這時車上的人早已走光了。10萬元的收據(jù)、2萬多元的現(xiàn)金、18個殘老病人的低保存折全在挎包里面啊!范永國心急如焚,要司機配合他到車站派出所報案后,又連忙給鎮(zhèn)煙辦唐主任打電話報告情況,請他到財政所連夜再開一張收據(jù)明早搭第一趟班車送下來。最后,他又給常德市皮膚性病防治所的丁會計打電話,說18個殘老病人的低保費存折全丟失了,要他馬上掛失,如果錢再被取走那可損失太大了。丁會計安慰他說現(xiàn)在到半夜了,錢是取不走的,明早上班掛失不遲,要他別太著急注意身體。這一夜,范永國頭痛欲裂,無法入眠,他覺得自己倒霉到了極點。

在縣城辦完事后,范永國拖著精疲力竭的身軀悄悄地回到家里,他把自己丟挎包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妻子,王翠玉沒說任何埋怨的話,并主動找朋友借錢后,照花名冊的數(shù)字把款項一一發(fā)給煙農(nóng)。

一晃幾年過去了,這幾年,范永國一邊硬著頭皮繼續(xù)為剩頭沒日沒夜地操勞,一邊背負著來自家庭、剩頭發(fā)展停滯、自己的努力不被人理解等多方面的壓力。范永國仿佛已經(jīng)喘不過氣來了。

這天晚上,妻子王翠玉再也忍不住,說:“老二,這個場長不干了吧,像這樣干下去我們就要成為貧困戶了,你也不會長壽的?!彼咧蹨I,望著丈夫:“俺知道你很不情愿,可你這么多年為剩頭堡的事沒少出力,還差點把坯子甩了,不但沒落個好,還以為你從中得了好處。你把場長辭了,在家好好栽幾畝煙、種幾畝茶,憑我們兩個勤耕苦做,不出兩年就能把所欠的錢還上了,而且日子比現(xiàn)在好過得多?!?/p>

妻子說得有道理啊,范永國的心底在隱隱作痛。

但范永國就是不吭聲,他有他的苦衷啊!他是在剩頭百姓面前拍過胸脯的,那時的雄心壯志和對父老鄉(xiāng)親發(fā)的毒誓,他一個堂堂七尺男兒,怎么能夠打退堂鼓呢?王翠玉見丈夫緊鎖眉頭,始終不吱聲,知道要做出這樣的決定對面前這個土家漢子來說,是很難的。她想了想,嘆了口氣,溫柔地說:“當然,最后還是隨你自已,不管你想干什么,俺都依著你?!?/p>

十三

范永國在痛苦掙扎中熬了兩天兩夜后,終于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聯(lián)村干部李子杰。

李子杰從1990年搞森林普查開始,就與剩頭打起了交道。幾十年來,一直是壺瓶山國家自然保護區(qū)管理局和壺瓶山鎮(zhèn)派往剩頭國有林場的聯(lián)村干部,他對這里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而且也有了很深的感情,他已把這里當成了自己的第二故鄉(xiāng)。特別是脫貧攻堅戰(zhàn)開始以來,他更是吃住在這里,承擔了剩頭扶貧聯(lián)村的所有建檔立卡貧困戶的工作,不僅被人們稱之為剩頭國有林場的活資料庫,而且有人給他開玩笑,天天泡在剩頭,沒得麻風病吧!

此刻,他望著眉頭不展的范永國,問道:“剩頭愚公,這是你的心里話嗎?”

“你就別激我了,領導。我實在再沒有力氣把剩頭的事情做好,長期這樣下去怕耽誤了剩頭堡的前程?!?/p>

“你沒有力氣,說說看,誰有這個力氣?”

“肯定有人能行,實在不行就讓政府從外面調(diào)個干部來當場長?!?/p>

李子杰太了解這個飽經(jīng)風霜剛過50歲的剩頭兄弟了。這么多年來,他闖過那么多的關口,為剩頭辦成了那么多的難事大事,從未叫過苦,就是從死亡線上回來,他的精神狀態(tài)也是積極的,斗志也是昂揚的。他就像激戰(zhàn)中的敢死隊員,總是沖鋒在前,越戰(zhàn)越勇;像《愚公移山》中的愚公,對未來總是充滿憧憬?,F(xiàn)在他提出來辭職,那是他遇到了怎么也過不去的坎了。

李子杰心想,我一定要給他打氣,一定要燃起他內(nèi)心的火焰和斗志,好讓他帶領剩頭人民繼續(xù)往前沖,因為剩頭不能沒有他!李子杰用手指著他,聲音提高了八度:“范永國,現(xiàn)在可是脫貧攻堅的關鍵時刻,你這不是給黨委政府出難題嗎?全鎮(zhèn)總共30個干部,可有38個村,把一個人分成兩半都不夠用,你還要黨委政府給你再派干部來,你腦子進水了吧!”他裝作很生氣的樣子,仿佛在吵架。

范永國卻不氣不惱,平時兩人的關系太不一般了。自從脫貧攻堅以來,李子杰吃住都在他家。林場的建檔立卡貧困戶、異地搬遷、危房改造、貧困戶走訪、整理各類資料、對上匯報對下傳達等工作,基本上都是以李子杰為主,從未出半點差錯,給范永國減輕了很大的壓力,讓他能把主要精力放在產(chǎn)業(yè)發(fā)展、提高百姓收入和基礎設施建設上。所以說,范永國非常感謝他,覺得他才是自己的主心骨。如果說把剩頭看做一個人的話,他倆就是這個人的左手和右手。

李子杰調(diào)整一下情緒后又繼續(xù)說道:“你也曉得,過去從外面也調(diào)來過干部,他們來了都是臨時思想,只保不出亂子就行,哪有心思想發(fā)展搞建設。自從你當了場長,剩頭堡發(fā)生了多大的變化,大家都有目共睹?。 ?/p>

“不不,這都是在鎮(zhèn)黨委政府和管理局領導支持下,還有你們聯(lián)村干部大力幫助下搞成的,特別是剛好遇到了習近平總書記部署精準扶貧戰(zhàn)略的歷史機遇,我一個人頂個屁用??!”他連忙否認,然后無可奈何地說:“可現(xiàn)在路面硬化要幾百萬,我上哪里去搞這么多錢?兄弟,這個攔路虎,我是怎么也趕不走了?!?/p>

“我知道癥結就在這里,我也理解。幾百雙眼睛盯著你,你呢,已到了懸崖邊。這個路不通,剩頭作死也就這個樣子了。所以你急,我也急啊兄弟!”李子杰換了個姿勢接著說,“不過這個事,黨委政府、保護區(qū)管理局早就在關注??!鎮(zhèn)黨委書記、鎮(zhèn)長為這條路的事多次跑縣里、市里,跟相關領導匯報爭取資金,已直接到了市委書記的辦公室,你不知道?”

范永國點點頭,“嗯嗯?!?/p>

李子杰沒有理他,接著說:“還有保護區(qū)管理局的領導正在省里、部里跑大項目,聽說這個項目與剩頭林場息息相關,一旦定下來就不得了!”

“什么大項目?”范永國瞪著眼睛盯著他。

李子杰沒有回答他,而是笑笑問道:“有興趣了?”他見范永國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你不是真心不想干,沒有達到你心中的理想就甩擔子,你不得甘心,也不是你的性格?!?/p>

范永國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問道:“到底什么大項目?”

李子杰神秘地往前湊了湊說:“華南虎!”

“華南虎?”他瞪大眼睛愕然了。他知道,如果這個華南虎的項目可以落地剩頭,那將會給這里的一切發(fā)展都帶來極大的機遇。

“正在談,已有了一點眉目?!崩钭咏茼槃萦谜髑笠庖姷目跉庹f,“明天吃了夜飯以后,我們是不是開個戶主會?我想把一些事跟大家說說。”

范永國笑了笑:“聽你的?!?/p>

李子杰站起身來,拍拍范永國的肩膀嬉笑道:“放心吧,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走,兄弟媳婦的飯應該差不多了,我的肚子都講餓了?!?/p>

聽了他的話,范永國也開了句玩笑:“俺家的碗都被你啃缺了好幾個,還說餓了!”

十四

2017年7月10日,時任常德市委書記周德睿到壺瓶山鎮(zhèn)視察脫貧攻堅工作,專程上剩頭林場看望麻風村的殘老病人。

那天,范永國早早地來到麻風村殘老病人安置房,恭候尊貴客人的到來。下午兩點時分,市委書記周德睿在縣長郭碧勛、鎮(zhèn)黨委書記張國安、鎮(zhèn)長周申武等人的陪同下,走進了麻風村安置房。張國安把范永國拉到周書記面前介紹說:“周書記,他就是范永國。”周書記握著他的手說:“不用介紹啦,我知道,‘剩頭六愚公’之一,范永國。我一路上聽說了你很多故事?。楦淖兟轱L村的面貌做了很多工作,很不錯嘛!”

“不行不行,離領導的要求還相差太遠了!”范永國不好意思連聲道。

周書記逐一查看了麻風村安置房的每個房間,并與殘老病人進行了親切交談,問他們生活得怎么樣,有沒有什么困難。看到這些孤寡麻風病老人生活的環(huán)境很好,書記十分滿意。最后,他走進了麻風村的食堂,仔細地查看了殘老病人的伙食,還就伙食問題同食堂管理人員詳細交談起來。

“他們在食堂吃飯多少錢一餐?”

“不要錢,全免費的。”

“那這伙食費誰買單?”

“常德市皮膚病醫(yī)院,也就是原來的剩頭醫(yī)療站?!?/p>

“標準高嗎?”

“他們總共一年18萬元的生活費,每人每年1萬元。因為吃肉是自己喂的豬,小菜也是自己種的,就只有米、油、鹽呀是買的,總的來說生活還不錯?!狈队绹卮?。

“他們?nèi)粘i_銷呢?”周書記接著問。

李子杰答道:“周書記,這些老人全被納入低保戶和五保戶了,吃穿住治病全是國家買單,而且每人每月還有幾百塊錢的最低保障。逢年過節(jié)或者過生日,范永國都會安排活動,與他們同桌吃飯、打撲克、下象棋等。縣里還會安排一些縣直機關、企業(yè)事業(yè)單位和主管部門的領導隔三差五帶著慰問金和生活用品來到山上看望他們?!?/p>

周書記一邊聽一邊點頭說:“好!好!”他從食堂出來后扭頭對范永國說:“從這些殘老病人的衣食住行上來看,確實還不錯,從他們的精神面貌來看,說明你們平時的服務工作做得很好,讓人很放心。現(xiàn)在請你談談上山的這條公路問題?!?/p>

范永國剛剛還在尋思著什么時候才能插進話向市委書記匯報公路的事,哪想到周書記會單刀直入。他這才知道李子杰說的一切都是真的,鎮(zhèn)里縣里領導,甚至市委書記都在一直牽掛著剩頭的這條命脈。范永國感到一股暖流傳遍全身,眼淚差一點就流了出來。他有點慌不擇言:“周書記,您今天上來肯定很辛苦了,這么差的路,恐怕是您下鄉(xiāng)途中遇到的最差、最險的路吧?”

周書記笑著連連擺頭,說:“范永國啊,這條路呢你修成這個樣子真還是不容易?。∷源蠹叶冀心恪敶薰?。不過我所跑過的路最險的倒不是這里?!敝軙浲nD了一下,半開玩笑半當真地說:“但是,跑過的路面最差的是你這里。”

一番話說得范永國臉紅起來。瞅瞅兩邊,發(fā)現(xiàn)郭縣長的臉色也有些凝重,而張國安書記則滿臉漲紅。于是,范永國馬上對周書記說:“這都是我的工作沒有做好,拖了領導的后腿。其實縣里郭縣長、鎮(zhèn)里的領導都非常關心這條路,想了好多辦法,但要錢太多,也就擱置了。其實我們工程早就立了項,招了標,工程隊也進來了,馬上開始平整路基,搞一節(jié)算一節(jié),像愚公搬山一樣。盤古開天地我們剩頭就與世隔絕,就是個孤島,我們呢,日思夜想要把公路修出去,您是我們常德最大的官,那點錢在您手里根本不算什么,周書記,您叫我愚公,而今俺愚公遇到太行王屋大山了,就只有求您這位神仙啦!”

周書記哈哈一笑:“哦,倒看你怎樣讓我感動??!”

“周書記,這條路總共花了50多萬元,是縣煙草公司投的修機耕道的錢,所有勞動力都是全場老百姓義務出的,現(xiàn)在光硬化就要420萬,還不包括裝安全護欄的配套。上兩回郭縣長來,就指示縣交通局整合,結果也才100萬元,打湯都不夠,所以就一直是您看到的這個樣子?!蓖nD了一下,范永國不好意思地說,“俺不扯謊,您今天走的路還是前兩天為迎接您,鎮(zhèn)里張書記給了俺4萬塊錢把路面找平了一下的?!?/p>

大伙一下子哄笑起來。

周書記也笑了,但笑得有點不是滋味。他覺得,剩頭能有今天這樣翻天覆地的變化,實屬不易,全憑范永國和他團隊的這種愚公精神。他也知道,過去的剩頭,不僅是個地域上的孤島,在社會認知中,更是一個被孤立的世界,人們見到這里的人會退避三舍,大家說起這里的土地會望而生畏。從20世紀50年代,他們就背著一副沉重的枷鎖。

周書記說:“聽了范永國的話,我們心里有愧啊!其實我來常德不久,就向郭縣長打聽過剩頭的情況,其實郭縣長呢,也多次匯報過范永國和剩頭的情況,其實,那時我就感動了?!敝軙浾f了三個“其實”后轉過身來,對后面隨行的人說:“今天我們來了這么多人,還有縣里的領導,市縣各個部門都有,大家打個合手吧!必須爭取在國檢之前把路搞好,不然拖了后腿過不了關,誰也負不起這個責。同志們,這里也是當年賀龍元帥早期的革命活動地,是革命老區(qū),這里的土地是紅色的土地,這里的家家戶戶都住過紅軍戰(zhàn)士,范永國的爺爺還幫賀龍伐過木、燒過炭呢!不管是新中國成立前,還是當初建醫(yī)療所,剩頭都為中國的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事業(yè)做出過功不可沒的貢獻。這樣的紅色土地,我們更沒有理由不把道路修通啊!”

市委書記周德睿到來,讓范永國心里美滋滋的。壓在他心頭多年的那塊巨石,終于可以落地了,他頓感天地都是那么廣闊和悠遠。

8月16日,剩頭林場上山公路水泥路面硬化工程開工了。第二年,當漫山新芽吐翠時,整個工程完工。

2018年8月6日,湖南省政府正式公布石門縣脫貧摘帽。

十五

陽春三月,滿山飄著花香的剩頭林場迎來了三位特殊的客人。他們乘坐私家車沿著新公路走走停停,心情格外激動,尤其是那位滿頭白發(fā)、精神矍鑠的老人,看著眼前情景老淚盈眶,嘴唇顫抖著叨叨道:“變了,全變了,已經(jīng)認不出了。”

老人叫李臘云,40多年前,正處于花樣年華的他不幸染上麻風病,被人從湘潭市某單位送到了與世隔絕的剩頭“麻風村”。那時的剩頭大峽谷還沒有架設鐵索吊橋,從鎮(zhèn)上走進來要翻山越嶺,下深澗過險灘,整整10個小時。由于當時對麻風病的認知欠缺,加上各種危言聳聽的謠傳,還有眼前各類畸形殘疾病人的現(xiàn)狀,剛來的李臘云對生活徹底失去信心,幾度產(chǎn)生從懸崖上縱身而下的念頭。就在他百無聊賴萬念俱灰的時候,一位同病相憐的衡陽女病友闖入了他的生活,幫助他、關心他。因為年齡相仿,都處于青春期,在遠離家人、遠離故土、與世隔絕的剩頭,兩顆受傷的心緊緊地貼在一起。在人們默默的祝福中,他們相愛了,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后來,兩個女兒相繼出生。5年后,李臘云和妻子的病治愈了,他們帶著可愛的女兒離開了這個曾經(jīng)令他們傷心失望過,也幸??鞓愤^的剩頭。

與老人隨行的是他的兩個女兒,故地重游,人是,人又非。40多年了,以前為他精心治病給予生命的醫(yī)護人員全都搬走了,原來住過的土坯房也不存在了,代之而起的是兩棟樣式新穎、白墻青瓦,專為18名治愈病人修建的安置房。他帶著兩個女兒踏進麻風村安置房的大門,與這些曾經(jīng)的病友一一相見。漫長的40多年不僅蒼老了容顏,還淡忘了許多記憶,他們彼此都認不出對方是誰。直到李臘云提示說,當初有一對年輕病友,在這里相識相愛、結婚生子時,大多數(shù)人才恍然大悟,在眾多的病友中,當時像他倆這么年輕結婚生子的,僅此一對。故友相逢格外親切,端茶遞煙不亦樂乎,大家談起當初的酸甜苦辣,談起這些年的重大變化,談起現(xiàn)在剩頭的美好生活,都老淚縱橫,唏噓不已。

服務照顧這個特殊群體的是龔春波、陳鳳蘭夫婦倆。10多年過去了,他倆時時刻刻都記著接手第一天時,范永國的話:“把這批老人照顧好,伺候好,讓他們在有生之年感受到社會大家庭的溫暖?!狈队绹鴱娬{(diào):“這種尊老愛幼的品質(zhì),是我們剩頭的傳統(tǒng),照顧好這些老人,是黨交給我們剩頭人的一項不可推卸的重任!”

18個殘老病人,除了一個50多歲,其余都是六七十歲,最大的有80多歲。他們中大多都帶有殘疾,不是肢體殘缺就是大腦呆滯,伺候服務他們的艱辛程度可想而知。這些年,龔春波夫婦倆沒有讓范永國失望,更沒有給剩頭人丟面子,他倆對所有殘老病人的關照做到無微不至。龔春波經(jīng)常對妻子說:“就當俺倆伺候的是自己的親爹親媽?!?/p>

84歲的周伯兆老人,來“麻風村”已經(jīng)36年了,麻風病導致他爛掉了手指頭,眼睛歪斜,腿腳活動不便,最近5年完全癱瘓在床。龔春波夫婦兩人每天按時給老人喂三頓飯,隨時端屎端尿,有時拉在床上,戴著雙層口罩都阻不住濃烈的氣味直鉆鼻腔。他倆每晚都為老人擦身、換衣、換床單,從未遺忘過,直到有一天老人拉著他倆的手安靜地離開這個世界。俗話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但這句話在與老人非親非故的龔春波夫婦面前,不適用。

前年春節(jié),有點腦癡的李召時老人被侄子接回老家過年,沒承想,正月初四晚上就被侄子悄悄地送回來,沒有讓龔春波夫婦倆知道。正月初五早上,有人告訴他倆李召時昨晚上回來了,現(xiàn)在已不知去向。龔春波立刻找遍所有房間都沒有看見他的影子。他立刻打電話將情況報告給范永國,范永國一聽丟了殘老病人那還了得,立刻組織30多人幫忙尋找,聽說有殘老病人走丟了,幾乎全場都主動加入到尋人隊伍中來。一時間,“李伯”“李嗲嗲”的呼喊聲在剩頭民居上空、在茂密森林里、在溝壑峽谷之間此起彼伏,但是幾個小時過去了還是沒有尋到老人的蹤跡。

這時,龔春波懷疑老人是否真的回來了,會不會是有人聽錯了,或許老人又跟著侄子回去了。龔春波想問問,又沒有他侄子的電話。在一切皆可能的情況下,范永國、龔春波堅持一個字“找”。他們順著公路找到相連河邊,又找上與耍武村公路的連接處,還是一無所獲。

上天不負有心人。直到傍晚,范永國、龔春波在已無處找的情況下,再次來到一個天坑邊蹲下,尖起耳朵仔細聽,忽然,一聲微弱的呼叫聲從坑底傳了上來,他們馬上意識到老人掉進了天坑。天坑一面是斜坡,上半截長滿了雜草,人踏上去就會坐滑梯似的一溜到底。范永國連忙叫人找來梯子和繩索,把龔春波吊著放下去,直到用了四把梯子才下到天坑底部。

龔春波下到坑底看到老人腿上劃了幾道傷口,稍微一動就喊天喊地,估計是骨折了。他用繩子把老人捆在自己背上,在范永國等人的拉動下順著梯子一步一步爬上來,然后,范永國吩咐龔春波連夜把老人送到鎮(zhèn)醫(yī)院住院治療。

后來才知道,老人家是出來找侄子而不慎掉進天坑的。

龔春波、陳鳳蘭夫婦倆10多年夜以繼日,無怨無悔,像親人般地照料著這群殘老病人,成為這批孤寡老人的最終依靠。時間長了,在老人的眼里,他倆就是自己的后人。在他倆的心中,這群老人就是自己的父母。其實在剩頭這塊土地上,無論是龔春波夫婦倆,還是范永國一班人,甚至是剩頭的普通群眾,都與這群殘老病人血脈相通、融為一體了。

很多老人百感交集,他們說,雖然遠離家人,遠離故土,但從未感受到孤獨和寂寞。雖然人老身殘、體弱多病,但從未有過被歧視、遭冷眼的時候。這里真是勝過天堂,這里的人比親人還親!

這就是最美最新的剩頭,這就是最新最美的剩頭人。他們經(jīng)常告誡自己,我們是剩頭人,要自己瞧得起自己,要有尊嚴的生活;如今,我們腰桿硬了,錢包鼓了,內(nèi)心也要強大起來。我們要以最美好的心靈和最文明的形象,去贏得社會的承認和尊重。

尾聲

此時正是早上5點,幾十年養(yǎng)成的早起習慣,讓我有幸飽覽了剩頭的無限風光。陽光還在山的那頭,但晨曦早就布滿了天邊,溫暖而遼闊。就像我此時的心情,舒坦、歡欣而且輕松。那些讓人壓抑的往事已經(jīng)遠去,映入眼簾的是蒼翠,聽到的是鳥語,聞到的是花香,這是富裕而美麗的世外桃源,剩頭人生活的地方,是一片幸福安寧的沃土。

我一路上走著,遇見早起的村民,便與他們閑聊起來。我到處聽到的都是范永國的故事,剩頭人把范永國及其帶頭人當作了心目中的英雄,當作了新時代的愚公。聽到他們的介紹,我也忍不住為剩頭有這樣的帶頭人而驕傲。

如今的剩頭林場已經(jīng)今非昔比,2020年,剩頭林場人均年收入達到了1.4萬多元,剩頭已經(jīng)走在了壺瓶山鎮(zhèn)38個村(場)的前列。放眼望去,一棟棟小洋樓錯落有致地鑲嵌在山間叢林之中,小汽車來回穿梭在山野之間,道路縱橫,鳥語花香。來到這里,你會被這里煥然一新的精神風貌、迷人的自然風光所吸引而流連忘返。

一個嶄新的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剩頭,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

當人們沉浸在從未有過的幸福歡樂之中時,范永國卻又陷入了沉思。他清醒地認識到,剩頭林場這些年雖然通了電,通了公路,百姓靠煙葉增加了收入,新樓房也如雨后春筍般地不斷冒出,但所有這些僅僅只是人們對生活的最起碼要求。要是跟過去的剩頭比,確實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把它放在山外的世界里就自愧不如了,要是按照黨中央的鄉(xiāng)村振興要求,更是相差萬里。剩頭林場今后的路怎么走?振興發(fā)展的方向在哪里?范永國的大腦沒有停歇。

他在認真學習習近平總書記在全國各地考察時的一系列講話:“脫貧摘帽不是終點,而是新生活、新奮斗的起點?!薄班l(xiāng)村振興,關鍵是產(chǎn)業(yè)要振興。要鼓勵和扶持農(nóng)民群眾立足本地資源發(fā)展特色農(nóng)業(yè)、鄉(xiāng)村旅游、庭院經(jīng)濟,多渠道增加農(nóng)民收入?!薄耙劳胸S富的紅色文化資源和綠色生態(tài)資源發(fā)展鄉(xiāng)村旅游,搞活農(nóng)村經(jīng)濟,是振興鄉(xiāng)村的好做法?!?/p>

這些重要講話似醍醐灌頂,甘露灑心,讓范永國茅塞頓開。尤其是2021年元旦,習近平總書記發(fā)表的新年賀詞“我們還要咬定青山不放松,腳踏實地加油干,努力繪就鄉(xiāng)村振興的壯美畫卷,朝著共同富裕的目標穩(wěn)步前行”,更讓范永國熱血沸騰,信心倍增。

最后我還是想要找到范永國,想跟他聊聊未來的剩頭。

范永國就坐在我的面前,還是那么精神抖擻,只是略顯滄桑的臉讓人隱約感覺到他的疲憊。他佝僂著腰前傾著,好像要與我耳鬢廝磨。聊起他的剩頭,他興奮不已,細數(shù)起剩頭明天的振興計劃來——

剩頭有著豐富的紅色文化資源,曾是賀龍早期革命的“搖籃”“堡壘”和“物資集散地”;賀龍曾多次率部在此與大土匪羅效之眾部交火激戰(zhàn),至今還有那時作戰(zhàn)的遺跡;當年這里的家家戶戶都為前方打仗的紅軍送過糧食和臘肉,剩頭人談起前輩與紅軍的交往如數(shù)家珍,這紅色旅游可以挖掘。

說起綠色文化資源更是剩頭林場的拿手好戲,有原始次生林,有國家二、三級保護樹種,有國家一、二、三級保護動物。有幾十公里雄偉壯觀、奇險峻美的懸崖峭壁景觀,據(jù)他考察,這里可以開發(fā)攀巖運動,可在峽谷間、巖壁上修玻璃吊橋或棧道,還可在峽谷中開發(fā)探險獵奇和漂流覽勝項目。

剩頭的亞洲第一險危鐵索吊橋,與世隔絕半個世紀籠罩神秘色彩的“麻風村”,是其他地方?jīng)]有或少有的獵奇者必到的打卡地。

特別是國家林業(yè)部華南虎野外放歸馴養(yǎng)基地落戶剩頭后,更是給剩頭林場帶來了經(jīng)濟飛躍的可能。早在兩年前,他就積極配合管理局以及省部級專家踏勘選址,積極組織勞動力投入華南虎棲息地的前期施工中。目前,華南虎野外放歸馴養(yǎng)基地項目正在加緊推進,現(xiàn)已在改造好的棲息地野放了20多只河麂進行自然繁殖,這都是日后華南虎野外放歸后的活食物。到那時,剩頭就會是華南虎的家園,就可以挖掘和探究華南虎文化;到那時,老百姓的主要工作就是圍繞著華南虎做文章。到那時,剩頭的各種硬件會更加完善,說不定,真會修一條橫跨大峽谷的剩頭大橋。

范永國掰起手指,一五一十地對我說起這一切,臉上的笑容是那樣的燦爛。賀龍元帥早期革命故事、綠色生態(tài)珍稀動植物、懸崖峭壁峽谷溪河、神秘的麻風村、亞洲第一險危鐵索吊橋、華南虎野外放歸馴養(yǎng)基地等,這些得天獨厚、珍貴無比的資源,同時匯聚在一塊3萬多畝的土地上,好像是上天特意給予剩頭的饋贈。如果將它們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服務于這方土地的百姓,這剩頭的鄉(xiāng)村振興之歌,是不是有得一唱?

范永國豪情滿懷地說:“剩頭明天必將騰飛。煙葉、名貴藥材的種植和山羊、生豬、蜜蜂的養(yǎng)殖,這些產(chǎn)業(yè)齊頭并進,紅色旅游和綠色旅游的強強聯(lián)手,將是我們振興剩頭的重頭戲,有了這些拓展和開發(fā),過去談之讓人色變的最后‘剩土’必將是明天祖國最美的剩頭!”

范永國站起身來,兩手叉腰,眺望著東方正在冉冉升起的紅彤彤的太陽,任憑山風嗖嗖,將他的衣襟吹起。

作者簡介:

林朝志,土家族,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光明日報》《農(nóng)民日報》《法制日報》《湖南日報》《傳奇故事》《年輕人》《民主與法制》等省級以上報紙雜志發(fā)表報告文學、小說、散文數(shù)十篇,其中,報告文學《盼兒溪邊子成才》獲湖南省第五屆青年文學創(chuàng)作一等獎。

劉雙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曾在《詩刊》《人民文學》《十月》《散文選刊》等國內(nèi)外報刊發(fā)表詩歌、散文、報告文學等大量作品。入選《與史同在——中國人民解放軍建軍九十周年詩選》《中國朗誦詩經(jīng)典》《中國現(xiàn)代詩歌精選》《湘詩百年——湖南詩人百年精華讀本》《中國散文家代表作集》,入選多種年度詩歌、散文經(jīng)典等選本。出版詩集、散文集多部。獲丁玲文學獎、中國當代散文獎、中國詩歌學會全國詩歌公益活動年度詩歌獎。獲《詩刊》《人民文學》《星星詩刊》《揚子江》等文學大賽詩歌獎等。

責任編輯/盧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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