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陸延
黃阿婆第三次從夢里被拽出來,外面的世界雖然隔著窗簾,但也終于蒙蒙亮了。阿婆扭過頭去,一旁的黃老頭呼嚕聲震天,鼾聲差點把另一側(cè)的鳥的叫聲和公雞打鳴遮掩掉。緩緩地坐起身來,骨頭咯吱吱響了幾響——在呼嚕里這算是極其微弱了,也不知道到底是耳朵聽到的還是脊椎聽到的。阿婆在黑暗里摸索了一番,找到女兒買的智能手機,小心按下開關(guān),皺著眉瞇了好一會眼睛才看清屏幕上的數(shù)字:4:30。此時已經(jīng)交了谷雨,天亮得愈發(fā)早起來。順著簾子掀起一塊,又馬上哆嗦著手收起簾子,黑暗里差一點摔了一跤。手掌撐在窗臺的瓷磚上,冰冰涼涼。
黃阿婆的失眠是從兩天前開始的。這一年年初,黃阿婆鄉(xiāng)下的新屋總算建了起來,生活一下子亮堂又舒服了不少。女兒女婿和兩個孫子搬進來住下,空大的房子也熱鬧得很了:不光是小輩們,鄰居和姊妹紛紛光臨,都夸黃阿婆家的新房子是廟里河最好的房子——廟里河這一名稱源自村西的一座寺廟,沒有名字,但只要提到廟,村里人都知道是那一座。每逢初一,總有人要去燒一炷香;在新年時,全村甚至附近幾個村都會有人前來參拜。黃阿婆家和寺廟只隔著兩畝田,也是全村離廟最近的人家。
“黃阿姨——”
“欸,來哉!”黃阿婆雖然有點耳背,不過慧芳的聲音是很有穿透力的,像是隔著粽葉殼就能看出這個粽子是什么餡。
“長遠沒看見你啦!今天特地來看看新房子?!?/p>
“快進來吧!”
慧芳還沒進門,便四周轉(zhuǎn)起頭來,先是對門前的月季贊賞“粉嫩的出了水”;接著注意力轉(zhuǎn)到大門,照例是“頂氣派的”;隨后對著門前的地毯感起了興趣,又厚又漂亮——幸好沒有涉足戶外的狗窩,不然不知道會對里面的狗主人做一番什么恭維。進了房子,眼睛更是骨碌碌地轉(zhuǎn)。
“伊個吊燈,伊個沙發(fā),伊個瓷磚,靈足!”
黃阿婆哈哈大笑?!翱蛷d就差個麻將機了,改天裝好了一同來搓麻將!“黃阿婆是麻將的高手。
辯論中的人是不知口渴的,不過一旦子彈口水打完,便需要補充彈藥?!鞍⒁?,啊有口茶水喝喝?講來我嘴干得來!“說著便隨黃阿婆進了廚房——枯竭的子彈庫突然又迸發(fā)第二春,這次的靶子是廚房的油煙機和冰箱。
“伊個油煙機么叫真真油煙機!”吹了口氣,一下子吞下半杯;不忘擦一擦槍嘴。抬頭往前一瞥,眼球突然迸裂似的放大起來,最后的半口水像是卡在了喉嚨,頸部的肌肉像是毛毛蟲緩緩爬下來?;鄯挤畔滤?,頭向黃阿婆湊過去,視線卻保持不變。
“黃阿姨,伊個是什么?”
“伊搭還是哀搭?”
“格搭。”黃阿婆順著手臂看過去,槍眼對準的是自己房間窗戶外面——是空調(diào)外機。
“空調(diào)今年倒還沒有開過?!?/p>
慧芳甩手帕似的搖了搖手,把聲音放低了點。
“怎么能把空調(diào)對準廟的啊!“
這語氣突然變得嚴厲,嚇得黃阿婆一抖擻??照{(diào)的外機恰恰對準著黃墻,墻和墻上的外機隔著一片麥浪互相凝視。
“倒也是沒想著——“黃阿婆的聲音竟然不自覺地低下去。
“啊呀,阿姨!哪能這么不當心!”手臂碰碰手臂,聲音進一步下沉?!澳阆胍幌?,空調(diào)排出去的都是什么呀…都是奧灶氣呀!”眼珠子又骨碌轉(zhuǎn)半圈,發(fā)出一陣怪叫?!肮植坏媒衲赀@個病毒嚴重的來!菩薩是聞不得這種氣味的,特意放點病毒出來——政府不準燒香的人跑過來,廟里的門關(guān)掉了,菩薩就聞不到了……”黃阿婆臉上涔涔,心險險地跳,嘟囔一句,“倒…倒也是沒開過這個空調(diào)的……”
“菩薩哪管你這個!”慧芳咬了咬牙,發(fā)狠似的道,“黃阿姨,到底還是把空調(diào)拆了好!大家都省心,這個外扇也難看,那個方位……”黃阿婆沒心思聽下去了,頭漲得厲害,莫名想到做CT前的緊張和恐懼,今天居然重溫了一遍。
“阿姨,我走哉!快把外機拆了吧!”黃阿婆沒什么表示,目送著慧芳向廟那邊走去了。繼續(xù)維持著惴惴不安的狀態(tài)。
真的把空調(diào)拆去,總是不好辦到的;和老頭子講不講得通還另說。像是自家成了把這個病毒放出來的壞人了。黃阿婆一邊看電視一邊躺著想,不知不覺睡了一陣。一覺醒來,電視也不知道在第幾集了。黃阿婆站起身來,走到窗邊,打算再檢查一番外機。
麥浪的對岸的黃墻外,架上了一個黑色的大罩子。
黃阿婆整個人顫抖了一下,關(guān)節(jié)滲進去了涼意,感覺自己的痛風又要復發(fā)了。這么大的罩子,把整個房間,把整棟小樓罩進去的罩子。黃阿婆感覺眼里有點黑。
晚飯女兒女婿都不回來,做給一個小孫子吃。孫子挑食,肥肉一點不沾,黃阿婆切肉的時候都特地切出幾塊純瘦的肉出來。
“最后一塊!”
“覅!”小孫子放下吃到一半的肉和剩幾粒米的碗,“今天咸死了!我吃飽出去了?!?/p>
“小殺千刀?!编絿佉痪?,黃阿婆把剩肉撿過來,“也不大咸哇”,側(cè)過去對著黃老頭,“把飯和菜都吃光啊,明天要燒新的了。”黃老頭悶聲吃飯。
“今天不知道吃了啥,感覺又有點痛風?!?/p>
“???”黃老頭放下筷子。
“現(xiàn)在不要緊了。剛剛下午的事。”
“哦?!秉S老頭拿起筷子。
黃阿婆坐了一會,還是沒忍住?!敖裉旎鄯紒砹?。說是空調(diào)外機對準著寺廟不大好,現(xiàn)在這個病毒也在怪我們了…”
“現(xiàn)在寺廟那邊罩了個罩子,估計就是慧芳弄的,肯定有說法的,啊會不靈的?”黃老頭停止扒飯,抬頭看黃阿婆,等著她繼續(xù)說。
黃阿婆淺淺吸一口氣,“要不就把空調(diào)給拆了吧?”
“病毒毒不死人的,人倒是要熱死的。”黃阿婆輕輕把吸進去的一點氣又嘆了出來。老頭把最后一口飯吞下去,“汰開碗還要去拷邊,晚上還有兩百條。”村里都要做家工,大家聚在一起,幫廠里裁衣做衣,這是黃阿婆和黃老頭干了幾十年的活。
“黃阿姨!”
“欸!”黃阿婆今天總是心不在焉的?!把劬Σ[得來,看也看不清,老哉!”也是的,晚飯到現(xiàn)在也有一個多鐘了。主人道:“長遠沒和黃阿姨搓麻將哉,一道玩?zhèn)€兩副牌?!秉S阿婆只悻悻地擺了擺手?!白蛱煲估锢Р缓茫劬床磺鍋眍^里也昏,明天再話吧!”黃老頭盯著看了一眼黃阿婆,起身和她一起回家了。
轉(zhuǎn)眼已經(jīng)三天已過,黃阿婆夜里總是睡不好,做夢便是個黑罩子;掀起簾子,看到它手就不停抖擻。
關(guān)上房門,呼嚕聲被隔絕了;開了大門,雞鳴鳥叫遍地,四月風吹遍麥浪梭梭,門前一盆月季粉白,在太陽下半透明的光彩。黃阿婆無心欣賞這些,抑或者是,眼前的耳邊的聲音都太熟悉了。
拿起換掉的衣物洗,接著淘米煮粥。一番程序之后,已經(jīng)過了七點,天早也大亮了。
黃老頭坐到飯桌上,冷不丁說了一句:“那個罩子被我扔了?!弊灶欁允⒘酥?,大口喝起來。
黃阿婆愣了一會,盯著老頭幾秒,然后意識到視線應(yīng)該放在對面。寺廟旁邊沒有了黑色遮擋,從東方升起的旭日打在黃墻上,有些耀眼。
“不會有什么事情吧,你又不懂?!?/p>
“信的有事,不信的沒事?!?/p>
“罩子那么大呢?!?/p>
“總歸有辦法的。”老頭喝完最后一口粥,含糊說了一句,“放病毒的不是菩薩,到底是啥幫人?”
黃阿婆還是不太放心,向主人要了兩塊廢布拿了回來,空調(diào)外機被黑色的布料裹得嚴實。
“這樣應(yīng)該沒事了吧?”
“隨你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