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思妍 張夢婷 楊雨佳 張?zhí)锾?/p>
陳思妍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巴比倫”每個人都有過茫然的青春年代,有過成長的漫長心路歷程,路內以路小路為主人公,以其獨有的戲謔、隨性又不乏嚴肅的筆調描繪了九零一代的別樣青春圖景。讀《少年巴比倫》,仿佛在與一位20歲的年輕人對話,小說中的路小路空有理想?yún)s只能屈服于現(xiàn)實,他想過當宣傳科的科員,想過當營業(yè)員,甚至想過去馬路上販香煙,最終,他在爸爸的安排下進了糖精廠。他對人生沒有明確的目標,就這樣茫然地見證著青春的流逝。正如小說中所說的,“他眼前的世界是一團糨糊,所有的選擇都沒有區(qū)別”“我的二十歲倒像一個沒有盡頭的迷宮”。這樣的路小路,絕不完美,甚至唯有平庸,但他身上的少年氣以及他對生命獨到的卻值得我們關注。
可以說,路內的文字間獨有的幽默筆調使得他的小說十分耐讀,這幽默的背后潛隱著戲謔,戲謔的背后實則暗合著路內對抗、張揚、恣意的筆調與內在品格。在小說中的糖精廠里,幾乎每一位成員都有外號,路小路的師傅“老牛逼”,在整個鉗工班外號都是以“卵”作為后綴的,這個“睥睨群卵”的外號表明了他在鉗工班中的地位,還有“阿姨”和“老虎”的區(qū)別等等不一而足。在路小路看來,歪卵的外號有象形的由來,師傅“老牛逼”干活的時候鼻孔可以塞進兩個紅棗,事實上,這也符合一個二十歲年輕人眼中的世界,他們充滿著天馬行空的大膽想象,敏銳地感知著生命,以一種荒誕、玩味的態(tài)度觀察著這個世界。
在生活化的戲謔之外,路內小說中描摹的表象背后涌動的黑色幽默和鬧劇亦匯聚著時代中的細碎暗流。在一幕幕片段中,路小路既是親歷者,亦是見證者,這一幕幕鬧劇似是生命個體命運的洪流中無聲地翻涌。小說中的人物“長腳”,空長了一米九五的身高,為人卻極其老實,因此受到廠里人們的不少欺負。在管工班,他受老員工的壓榨,成了里面唯一干活的人。軟弱使然,他的勤奮并未給自己帶來便利,反而復習成人高考迫在眉睫,分身乏術,長腳被迫在廠里東躲西藏,老員工們因此開始了一場新的“圍獵長腳”的運動,甚至放火燒了長腳的復習資料。在這一個小小的工廠里,我們得以窺見人性中晦暗不明的側寫。在這樣殘酷現(xiàn)實的沖擊下,路小路帶著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頭在工廠里完成了從學徒工到正式員工的蛻變,亦實現(xiàn)了青春的精神成長。1993年的秋天,路小路大鬧了會場,公然與勞資科長胡得力唱反調。在這里,路內運用了類似蒙太奇的手法,鏡頭不斷在科長,路小路,工人,廠警來回切換,人物的面目好像是一幕幕不間斷的分鏡頭,借助這些分鏡頭,我們能看出路小路對他當時所處的境遇的反抗,也能看出糖精廠這個大環(huán)境對路小路人格無形的影響與滲透。這場鬧劇也展現(xiàn)著路小路從一個慌張無措的學徒工向一個的油腔滑調的廠工的轉變。
路內曾坦言,他是一個悲觀的人,在他玩世不恭、荒誕隨性的敘述下,卻潛藏著無言的傷感與迷失。文章第一次讓我們看到悲傷的因子,是在數(shù)學老師對路小路的評價——他把曲線看成人體素描的人必定悲觀地無可救藥的,這句話也是一個暗示,讓我們得以在喜劇的外殼之下有意識地去探尋文章中潛藏著的真實的悲傷與悲憫,窺見笑聲背后的痛苦淚水?!渡倌臧捅葌悺分械穆沸÷?,和絕大多數(shù)二十歲的年輕人一樣,面對理想和現(xiàn)實的偏差,更多的是茫然、惶惑甚至是麻木,沒有明確的目標,只能被命運推動著向前走。生存的意義是什么?這也是我們這一代人時常想起但又探尋不到明確答案的問題。然而,路小路的成長經歷,給了我們新的啟發(fā),也許沒有答案就是一種答案。
馬特·梅格說過,“如果想征服生命中的焦慮,活在當下,活在每一個呼吸里?!背砷L與生活哪有那么多的明確答復,我們所做的,不過是執(zhí)著于當下,不管結果如何,先去做了再說。正如路小路所說的:“這種生活不是我要過的,但是我應該有什么樣的生活,自己也不知道。我只能說,混到哪里是哪里吧,人活在世上,無非是走一步看一步?!币苍S在很多年之后,我們品味青春,也像路小路一樣,將回憶洗洗晾干。即使小說中路小路沒有明確追求,但他有自己的底線,他不會做脫離了現(xiàn)實而沒有任何意義的假設,“理想之高,不必高到去拯救全世界,理想之低,也不應該低到不想上三班?!甭穬壤蠋煵]有執(zhí)著于展現(xiàn)探尋的結果,而是濃墨重彩地描繪著成長與探尋的過程,但就是在這樣探尋迷失的過程中,我們逐漸意識到,成長的答案,早已在“追隨”的腳步中無聲地有了回復。
張夢婷
《追隨她的旅程》似乎是一個未盡之篇。路小路追隨于小齊的旅程是怎樣的,結局怎樣讀者似乎不得而知。明明追隨的旅程才剛剛開始,卻已接近尾聲,路小路的故事既遙遠又真實,他的恣意瀟灑、刺與痛這樣近卻又那樣遠。小說“引子”中的路小路在多年以后某個偶然的日子來莫鎮(zhèn)為祭掃丁培根,與“尾聲”中祭掃途中偶遇于小齊遺孤李蓓,結束了小城青年潦草又熱烈的青春。路小路深愛于小齊,在于小齊去馬臺鎮(zhèn)讀美工技校,小路也去馬臺鎮(zhèn)化工廠做了工人。于小齊去上海讀書,路小路也趁陪歐陽慧就測孕追到了上海。其實路小路一直在不自知地追隨著于小齊的步伐。只是后來,于小齊去深圳,路小路沒能去成,但李翔追去了。最后,這趟關于尋找的旅程以于小齊的死亡就此告終。
“愛和死都是濃縮的結果,尋找則是一種稀釋?!甭沸÷返膼矍殡S著于小齊的死而終結,而路小路找尋過程中,收獲的成長卻為悲傷的愛情賦予了收獲的意味。在小說中,路小路說:“十八歲之前的日子倏忽而逝,因為那是快樂的日子?!彼疽詾榻酉聛戆禑o天日的工廠生活會過得很漫長,但于小齊的出現(xiàn)讓這段漫長的日子同樣稍縱即逝,他教她游泳,她為他畫畫,他為她出頭打架,她在遠方牽掛他。他們陪著對方走過許多路,走過四季更迭,經歷物是人非,但到終點后依舊分道揚鑣。就像兩條平行線,雖時刻相伴而行,但永遠無法相交。老齊總是對小路說“神是不會僅僅用路途來考驗一個人的。即使你能計算出自己與神之間的距離,你仍然無法計算那個到達的時間,也許你和神只有毫厘之距,但這毫厘之間卻要花掉一生的時間?!蹦菚r,路小路不懂這些。他以為自己與于小齊之間只有毫厘之間,伸手就能夠到,但就是這區(qū)區(qū)毫厘卻耗盡了他們一生的時間。
從某種意義上說,每個在偏僻小城長大的70后、80后都能在路小路的身上找到影子。因為青春的情感內核大體相似,只是場景或細節(jié)不同。青春除了愛情,怎能少得了噴薄的“血色”,路內在描繪少年“楊一的逃亡”一章時,之前壓抑平靜的文字像鮮血霎時噴薄而出,似乎每一個文字都在審判著楊一的行徑,將當初那個爬塔誓考清華的熱血青年,一寸一寸地從青春的幻影之中剝離。昔日他背著簍子賣農藥甚至為豐收的場景感到欣喜,一點一點地變成自己少年時最為鄙夷的樣子。他們的青春與其說是尋找,更可說是一場場逃亡,他們掙扎著渴望逃離那個滿地“鄉(xiāng)逼”、充滿無知與束縛的小城,可是兜兜轉轉最后還是回到了自己想要逃離的地方,在流氓的搶劫中逃亡。他們無處可去,只能在身體內部繞圈子,如同墻上的掛鐘,擺來擺去,撞出當當?shù)穆曇簟?/p>
路內描繪的小城青年在迷茫中頹靡成長的青春之旅與各個年齡段的讀者都能產生共情,都能引出他們生命中那一段最柔軟的回憶。路內筆下的主人公是平凡的,甚至是“廢柴”的,但正是因為這一點,才更為真實。少年對未來的憧憬與身體里涌動的荷爾蒙相遇、撞擊、回旋,有人一往無前,也有人回到原點。路小路在逃離馬臺鎮(zhèn)化工廠在田野里有段獨白,“我不會成為烈士,我逃亡在田野里也不是一個孤獨的旅行者,我只是一個臟不拉幾驚慌失措的小混混。”或許從那一刻起,路小路開始試著告別她荒唐而狂躁的青春,同時,青春的記憶打開了另一扇門。在回憶面前,我們站在終點,亦是起點,我們可以永遠懷念,但不可以踱步不前,從這一意義上看,青春從未隕落。
楊雨佳
《天使墜落在哪里》是路內“追隨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它延續(xù)了前兩部充滿人間煙火味的黑色幽默語言風格,講述了主人公路小路看似玩世不恭的荒誕背后卻又隱藏著的青春成長的傷痛與生活的無奈,那是一段八十至九十年代灰暗的生活史。作者路內帶有戲謔和幽默的文字中,隱隱存在著揮之不去的哀傷。這部小說以輕寫重,寓莊于諧,故事背景并非僅僅聚焦于校園,而是放眼整個社會,情節(jié)引人思考。故事的主人公路小路是二十世紀末的一個普通青年。他面目模糊,渾渾噩噩地過著毫無目標的生活,迷茫困惑、憤懣暴躁又自戀,他油腔滑調偶爾又緘默深沉,他膽小懦弱有時又會勇敢正義,他絕不能算是一個優(yōu)秀青年,卻也不是一個惡人。他只是那個時代眾多青年中的一個,如他所說,“我不是叛逆青年。我做工人就是這個樣子,遲到早退,翻墻罵人,諸如此類的事情,每個人都可以去干。假如我去寫詩,那我才是工人里的叛逆青年?!?/p>
就是這樣一個面目模糊的路小路讓每個二十世紀末的青年都覺得異常親切,他有著那個時代的特別經歷——不僅是青春期的躁動與張揚,還有來自時代發(fā)展變化的巨大沖擊下的惶惶不安與迷惘徘徊。路小路發(fā)現(xiàn):“城市正在起著變化,在我們少年時代如風般呼嘯而過的生活中,它像一個單調而沉悶的隔音房間,吸走了我們發(fā)出的尖叫和噪音。我曾以為自己一生受困于此,然而一九九六年來了,我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這個隔音房就變成了一個轟轟囂叫的大鍋爐,而我們曾經發(fā)出的喊叫都變成了一種微小的呻吟?!边@些微小的呻吟包含了青年的遺憾、不甘與掙扎。然而時代的洪流不可擋,路小路唯一能做的便是接受?!澳且荒昵》昵ъ辏铱梢园呀洑v過的人生像扔掉冰箱里的那些過期食物一樣,全部騰清,走向末世以外的黃金海岸?!鼻ъ甑牡絹砗孟駧Ыo了路小路一次“清理”人生的機會,可是他真的會走向“黃金海岸”嗎?結果不盡如人意。路小路身處劇烈變動的時期,周圍的一切都在發(fā)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迷途的他只能不斷地在找工作和失業(yè)之間輾轉。他先后做過戴城糖精廠的工人、在破敗的游樂園開飛碟、在炸雞店當小時工、賣黃片以及婚紗店銷售員。這中間的苦與甜只有他自己知道。
與路小路的膽小不同的是他的發(fā)小楊遲,一個“從幼年起就知道遠方有個黃金海岸,又叫理想國,又叫伊甸園,又叫共產主義”的大學生,曾經夢想過成為偉大英雄,卻也只做了個農藥廠的銷售員,被當成騙子也依然要真誠銷售,被老板派去討債屢屢受挫也要完成任務。劃水縣欠的賬貫穿了楊遲的銷售生涯,是楊遲的不如意,同時也是路小路接觸戴城之外的資本世界的重要樞紐,更是他們堅定友誼的有力證明。“三劍客”中的最后一個青年小蘇,他是一個各方面全面發(fā)展,近乎完美的先進青年,兢兢業(yè)業(yè),善良敦厚,一本正經是他的常態(tài)。可他的踏實終也已被社會所摒棄,所以前期厚道老實的小蘇,后來竟使用作弊的手段幫路小路贏得了一輛自行車。小蘇看似是最沒有特點的老好人,最后也讓人大跌眼鏡。他們三個各不相同,個性鮮明,每一個都是青年群體的縮影,似乎人人都能在他們身上找尋到自己的影子,這便引起了讀者的共鳴,更能體會路內筆下人物形象表面頹廢后的淡淡憂傷。
在三位少年的故事中,戴黛的身影貫穿著小說始終,她是個獨立的人物卻又有著某種隱喻。戴黛說:“我記得我媽媽死了,我爸爸把我扔在街邊?!痹谟龅铰沸÷匪麄冎埃鼢煲恢鄙钤诒桓赣H拋棄的恐懼之中。他們最后一次帶她逛兒童劇院,勾出了戴黛被丟下的痛苦回憶,她放聲大哭?!皸钸t再也沒有力氣抱她,我也沒力氣接她。我們兩個人一屁股坐在了街上,摟著孩子,仿佛也有一位巨大而虛無的父將我們拋棄。”戴黛其實就是青年們的鏡像,她的存在時刻提醒著青年們被時代列車所拋下時的痛感,他們在這痛感中從迷茫到失望最后到絕望。這種被拋棄的體驗使得戴黛和路小路他們產生了共情,孤兒和三顆漂泊孤獨的心緊緊綁在了一起,從彼此不同的磨難與相同的孤獨中汲取了安慰。這種安慰叫作:愛。正是因為有了“愛”這一核心,才使得整部小說脫離了完全的油滑與淺顯,凸顯出了偉大的生命體驗和文學厚度。
“三劍客”的成長與“追隨”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路內曾說過:“對于小說中的少年,追隨是一個他們去接近神的過程。在非常平淡乃至虛無的生活中,你如何接近神?我相信人是有這個需要的。路小路追隨的對象看似是女性,其實他依然是通過自己的認知,對自身的舍棄去接近神。”“三劍客”就像是《西游記》里的人物,結伴而行,走上了一條“追隨神”的坎坷道路。在這條道路上每個人都歷經了“九九八十一難”。小說的結尾寫:“寶珠的身后是一盞日光燈,被燈光襯著,她像一個俯身要拉我上天堂的天使?!北狙琶髟凇稓v史哲學論綱》中提出“新天使”的概念,他說:“天使的臉朝著過去,他看到的是一場單一的災難,這場災難將殘骸拋棄在他面前,天使想停下來喚醒死者,把破碎的世界修補完整,可是吹來一陣風暴,無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未來,這場風暴就是我們所稱為的進步?!睍r代的改變,連天使都無能為力,而身為凡人的我們亦當如何?路小路這一代青年在時代的裹挾下手足無措,他們的青春結束了。而我們的青春才剛剛開始,成長的疼痛阻擋不了我們一路追尋的腳步。
張?zhí)锾?/p>
“你曾經是文學青年,后來發(fā)生了什么?”這是路內“追隨三部曲”之后,長篇小說《霧行者》腰封上寫的一句話。書中借人物端木云之口:“是的,我們不得不承認,之所以愛好文學,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們太窮,在過去年代,寫小說只需要稿紙和圓珠筆?!眰鬟_了90年代年輕一代成為文學青年的原因。這一時期,大多數(shù)底層青年如同端木云一般,來自貧瘠的村莊,對世界一無所知。在信息閉塞的情況下,文學就是他們自我教育的方式,他們利用文學理解世界,建構自我。喜歡看書的馬仔周育平,曾愛看小說的倉管員林杰,皆是90年代底層青年精神狀態(tài)的普遍寫照。同時,依靠文學來建構自我,也會不可避免的產生思維被文學經驗影響僵化的問題。在面對時代巨變這一不可回避的現(xiàn)實,在時代迷霧中摸索前行的文學青年如何結合好文學與現(xiàn)實的關系,成為他們創(chuàng)作的問題。
《霧行者》的時間跨度為1998至2008年,也正是中國經濟騰飛發(fā)展的十年。90年代的下崗浪潮和大學生取消工作分配,與外資臺企的大量涌入相碰撞,帶來了中國人口的大規(guī)模流動。書中的文學青年就是在這種背景下走向與社會接軌的路程。在十年的沉浮中,這些文學青年,有的分道揚鑣,有的依舊在文學的道路上前行?!澳切┰浀奈膶W青年,經歷不同的風土與時間,走向極遠之處,用不同的方式尋求安慰和解脫?!毙≌f并不按照傳統(tǒng)的敘事手法安排時間線。通過跳轉的時間,消失的人再出現(xiàn),借助不同人物之口,不斷補全開頭設下的各種案件和疑問。世紀巨變之初的混亂到后來的有序,工業(yè)時代下江湖兒女愿景的破散和聚散,一大一小,相互解釋,完整呈現(xiàn)。其中像候鳥一樣流轉的打工仔,未來充滿著不確定性,始終處在懸浮狀態(tài)下,加上原住民對打工仔的歧視,身份認同感缺失成為他們的通病。加上社會尚未為這人口流動做好準備,假身份證的流行成為這一時期的特點。最突出的人物是“假人”林杰。他原想借助“林杰”這個身份獲得新的開始,結果卻是不用來雞鳴狗盜的名字,因為被人算計,掛在了懸賞令上。于是曾經的文藝青年不可避免地走上暴力之路?!笆值堋钡膹统饘⑿≌f各章聯(lián)系起來,直接為兩位主人公揭露未被言說的殘酷荒誕的現(xiàn)實。
故事的開端以2004年為節(jié)點,這也是小說中的主人公周劭步入社會的第五年。周劭代表著社會性的一面,他在與端木云的對話中,常常將話語從寓言式的象征隱喻中拉回現(xiàn)實。書中這樣寫他這位文學青年的轉變:“從前,他有寫日記的習慣。二十二歲以前他熱愛文學,日記里寫一些詩,或是記錄當時發(fā)生的事情。二十二歲以后,他把日記減縮為句子,像過度狂熱的青年時代冷卻在水里,句子的密度等同于時間的密度,句子與句子之間的空白是一道道細密的裂紋,只有他自己能覺察到,并且裂紋之深、之長、之密,構成了一個沉埋在語言之下的文本。然后,在一個不重要的年份,他把寫滿了句子的筆記本丟失在了火車上,為此失魂落魄很久,本子沒有找回來。他確信文學離開了自己?!钡膶W對他建構自我的影響并未消失。和文學社朋友端木云的談話和閱讀的書籍不時地回現(xiàn)于他的腦海。世界觀、無法印證的預言、對世界的感知,都在延續(xù)著他曾經文學青年的習慣。這一時期的大背景是周育平所說的:“我們這種小地方相對乏味,人活得很沒勁,大家只想掙點錢,沒有什么精神生活?!痹谥匾氖悄苜嵉蕉嗌佻F(xiàn)錢的時代,物質世界在沖擊著文學青年的精神世界。時間回到1998年,作者又用寓言文體講述了另一位主人公端木云的文學之路。在大學時看了很多“閑書”后,他感覺到的是“潮水涌來,自己無法表達的話語已經被一大群人說過了”,而非“一個新世界向我敞開了大門?!庇谑?,他開始用文學中自己無法表達的話語,來審視他熟悉的世界。這是一個共鳴的過程,同時也是一個被文學影響看待世界的方式、建構自我的過程。
在后來的情節(jié)中,我們常可以看到端木云把現(xiàn)實世界同文學世界中的象征,隱喻等聯(lián)系起來。例如他由想進收容所而不得,聯(lián)想到《城堡》,將收容所視為一個象征。這樣看待世界的結果是,“一切經歷過的事情混雜著虛構的小說情節(jié)奔襲而來?!碑斄晳T了用文學來解構現(xiàn)實生活,這就導致他面對現(xiàn)實中無法用文學提供的經驗解釋時,“總覺得哪兒出錯了,反正這不是基本現(xiàn)實邏輯。”或者是感覺陷入了一種虛構的時間。端木云此前已從所寫傻子鎮(zhèn)故事失焦,將現(xiàn)實世界構建成寓言式故事來消解現(xiàn)實之沉重的愿望落空,感悟到小說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甚至感覺自己是走進了虛幻的夢境。當不得不與這殘酷的現(xiàn)實世界進行接軌,狂暴的現(xiàn)實已從身后隆隆碾來時,他開始重新進行建構自我。沉思中他想到自己的生活就是總在尋找可靠的參照物。在這樣的反思下,端木云再次開始了熱衷尋找小說素材的文學創(chuàng)作。
當時間快進到2008年,在這個時候,人們已經逐漸適應了世紀之變。社會對盲流的管控已經變得熟稔,二代身份證的使用,治安漸漸變好。過去打工仔和原住民之間的邊界也漸漸模糊,人口流動成為常態(tài),一切問題隨著時間推移都在變淡。消失的人出現(xiàn),周劭與辛未來相逢。此時周劭已經有好幾年不看小說了,而辛未來以食品廠女工的身份出場。不難理解周劭為什么會想問:你曾經是文學青年,后來發(fā)生了什么?謎底揭曉,辛未來實際上是臥底記者。路內解釋霧行者為一群想要消滅過去之我的人。辛未來選擇了用新聞來對抗現(xiàn)實的困境,“客觀”成為她的現(xiàn)狀?!皫е磺性娨鉀_向敵營葬身其中”,這是她的自評。周劭則在對過去的追溯中感受到投身現(xiàn)實的這十年,見到的盡是無意義的畫面。他是90年代最普通的文學青年的縮影。在所有人都在談論錢和職業(yè)的時代中,期望發(fā)財,漸漸脫離了文學,但沒有發(fā)財不過好在也沒有發(fā)生什么意外,平穩(wěn)的好像一個旁觀者。故事的結尾他將辭職和這個世上僅有的和他還殘存著一點關系的人,辛未來,一起去遙遠的南半球看麥哲倫星云。文藝而又浪漫的情節(jié)安排,給人未來可期之感。
在小說的時間里,時代已經進入到像周劭和辛未來沿著大路向前的描述一樣,盡管看不見前方,但是路況不錯,似乎不會錯到哪里去。而端木云依舊在繼續(xù)寫作。不過此時他已經完成了自我的重新建構。從一開始出場的不斷搜集小說素材,到反思虛構者筆尖與被虛構者的聯(lián)系。用“死者在看著虛構者的筆尖”,拒絕了周劭提供的素材。這方面的轉變在第五章也是端木云的小說中得以完整展現(xiàn)。通過書中虛構的姚雋的小說和《巨猿》,以及端木云關于描寫姐姐的小說的自白,展現(xiàn)了文學的現(xiàn)實和虛構的關系,以及面對殘忍沉重的現(xiàn)實所有的無力干預的寫作羞恥感。作家淡豹說:“無論是哪一種寫作,都不應該瞎編亂造地去表現(xiàn)中國的現(xiàn)實,尤其面對底層,邊緣群體時,寫作者要打破過往所有刻板印象,誠實地挖掘他們的生活細節(jié)與感受,而非總想著‘我們’去拯救‘他們’。”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去拯救他們”正是端木云之前所犯的錯誤。后來端木云和其他文學青年談到被濫用的意象,他提到了《城堡》,正好和他過去對其中意象的使用呼應。新穎深刻的意象被重復的使用給填平了,正反映了過去他借助文學經驗結構世界的僵化和蒼白的問題。所以面對姚雋寫小說的鼓勵,端木云回應,“我只能說我倒霉,我在改病句,這病句是我自己?!弊詈蠖四驹埔砸晃晃膶W青年的身份同單小川一行人來到喜馬拉雅山。不管他們身上發(fā)生了什么,是否在繼續(xù)文學創(chuàng)造,文學都將繼續(xù)影響他們的自我塑造。
在小說中可以看到,20世紀90年代的文學純粹是一種表達的需要,一種自由的需要,后來發(fā)現(xiàn)沒有了也就沒有了。就像小川告別了文學,什么也沒發(fā)生。這與周劭發(fā)現(xiàn)日記丟失,感到文學遠離時的平靜有著極高相似性。這與之前他說的“文學是一個夢,像我們這種年輕人,耍得開心就好了,不要管夢成不成真”相對應。路內談到當下:“每個人都在霧里面走,何去何從。你不覺得這就是我們現(xiàn)在的精神狀態(tài)嗎?”時間的提速并沒有隨著世紀之交的十年結束而結束,相反是仍在加速。沒有一趟能橫跨時代的列車讓我們目睹所處時代的變化,我們仍處在時代的迷霧中?!坝行r代你用盡一生看不到它的漲落,有些時代只需要十年可能就過去了,比較痛苦的是,眼下這十年過得尤其地快。”我們堅信,《霧行者》中文學青年尋求安慰解脫的方式在現(xiàn)在仍會繼續(xù)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