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利華
(西華師范大學 文學院,四川 南充 637002)
敦煌寫本中有不少應(yīng)用于民間儀式的實用文本,其中一些與婚儀有關(guān)。相較于其他儀式來說,婚禮程序最為繁復(fù),儀式文本也更加多樣,不僅有《通婚書》等婚儀文書范本,還有《下女夫詞》等婚嫁詩文,前賢時俊對此已有相關(guān)研究(1)主要有張鴻勛《敦煌本〈下女夫詞〉新探》,《1983年國際敦煌學術(shù)討論會文集·文史遺書編》(下),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62-180頁。李正宇《〈下女夫詞〉研究》,《敦煌研究》1986年第4期,第40-50頁。譚蟬雪《敦煌婚姻文化》,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93年。譚蟬雪《敦煌民俗:絲路明珠傳風情》,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2006年。楊明璋《論敦煌文獻所見的婚儀及其詩文的實際運用情況》,《成大中文學報》2011年第3期。宋雪春《敦煌本〈下女夫詞〉的寫本考察及相關(guān)問題研究》,《敦煌學輯刊》2012年第4期,第74-83頁。。此外,還有一些文人作品本身與婚禮無關(guān),但也用作婚儀文本,如伏俊璉師指出P.2633、P.2976是與婚禮儀式密切相關(guān)的傳誦底本(2)伏俊璉《文學與儀式的關(guān)系——以先秦文學和敦煌文學為中心》,《中國文化研究》2010年第4期,第66-74頁。。本文在伏師的啟發(fā)下,又將P.4994+S.2049、P.2544等寫本納入考察范圍,并對文人詩、賦應(yīng)用于婚儀的具體情況進行考察,以期更加深入地揭示敦煌文學的實用特征。
詩歌與儀式關(guān)系密切,早在周代,詩歌就成為華夏禮樂文明的組成部分,《詩經(jīng)》中不少篇章就是產(chǎn)生于禮俗,其中不乏婚儀上的贊歌。關(guān)于古代婚儀,《禮記·昏義》規(guī)定了“六禮”,即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共六個程序(3)[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禮記正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997頁。,其中“親迎”即男方迎娶新娘儀式,是“六禮”的核心和高潮。后世婚儀出于禮法,成于習俗,形成了豐富多彩的婚儀形式,《大唐吉兇書儀》《新定書儀鏡》《新集吉兇書儀》《新集諸親九族尊卑書儀》等敦煌書儀反映了唐五代時期的婚儀。其中《大唐吉兇書儀》不晚于開元年代,為初唐舊禮(4)趙和平《敦煌寫本書儀研究》,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4年,第213頁。;《新定書儀鏡》由京兆杜友晉撰于盛唐(5)趙和平《敦煌寫本書儀研究》,第223-233頁。周一良《唐五代書儀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第53-70頁。;《新集吉兇書儀》署“河西節(jié)度掌書記儒林郎試太常寺協(xié)律張敖撰”(見圖1),是歸義軍時期的書儀,只包括通婚和成禮兩大部分,最符合晚唐五代敦煌地區(qū)婚儀的實際情況(6)譚蟬雪《敦煌婚姻文化》,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35頁。。
圖1 P.2646《新集吉兇書儀》
圖2 P.3909《今時禮書本》
與《新集吉兇書儀》內(nèi)容一致的婚儀文本有P.3909(見圖2),該寫本為冊子本,首題《今時禮書本》,將四種《通婚書》與《論障車詞法》《下女夫詞》《論女婿》《咒愿新郎文》抄在一起,涵蓋了通婚和成禮過程。其中《通婚書》包括男家和女家各兩種,是男女雙方“通婚書”寫作的范文,雙方一來一往表明婚約已立,具有法律效力(7)譚蟬雪《敦煌婚姻文化》,第137頁。?!墩撜宪囋~法》《下女夫詞》《論女婿》《咒愿新郎文》用于成禮過程?!罢宪嚒敝琢餍杏谔莆宕鷷r期,即攔住迎親隊伍索要錢物,還要有一番說辭,即“障車之法”:“吾是九州豪族,百郡名家。今之成禮,故來障車?!薄吨湓肝摹肥菍π禄榉驄D的美好祝愿,有的分題為《咒愿新郎文》《咒愿新婦文》,是婚儀文本的重要組成部分?!断屡蛟~》是男女雙方儐相的對答之詞,“下女夫”即“使女夫下”,是女方為了制造歡樂氣氛對新郎的故意刁難和戲弄(8)譚蟬雪《敦煌婚姻文化》,第137頁。?!罢撆觥奔础半y女婿”,要求新郎在女方家每一處都要詠詩,有《下至大門詠詞》《至中門詠》《逢鎖詩詠》《至堆詩曰》《至堂基詩曰》《至堂戶詩曰》等詩。P.3350所抄《下女夫詞》《論女婿》后還有《去行座障詩》《去扇詩》《詠同牢盤》《去幞頭》《脫衣詩》《合發(fā)詩》等詩歌(9)見于P.3350、P.3893、S.5515、P.3252等寫本。。因此,包括《下女夫詞》在內(nèi)的詩文用于婚儀中密切相關(guān)的環(huán)節(jié),是婚儀的重要組成部分。
關(guān)于《下女夫詞》產(chǎn)生的時間,據(jù)李正宇先生考證為中和四年至乾寧元年(883-894),是根據(jù)敦煌地區(qū)特色而制作(10)李正宇《敦煌史地新論》,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6年,第173-192頁。。如果此說不誤,我們將《下女夫詞》等婚嫁詩文與《新集吉兇書儀》結(jié)合,可以較為全面地反映晚唐五代敦煌地區(qū)的婚儀情況。
隨著資料的全面公布,目前所見有十七件寫本抄有《下女夫詞》(11)宋雪春《敦煌本〈下女夫詞〉的寫本考察及相關(guān)問題研究》,第74-83頁。,除P.3909、P.3350同抄內(nèi)容均為特征明顯的婚儀文本外,還有一些寫本也值得我們關(guān)注。如P.2976抄有《下女夫詞》《咒愿新女婿》《奉贈賀郎詩一首》等婚儀詩文,以及高適詩四首和署名“進士劉瑕撰”的《溫泉賦》等文人作品。徐俊先生將該卷定名為“唐詩文叢抄”,宋雪春先生指出該卷抄者輯錄文學詩詞于一體,說明《下女夫詞》具有文學性的一面(12)宋雪春《敦煌本〈下女夫詞〉的寫本考察及相關(guān)問題研究》,第74-83頁。;楊明璋先生通過該卷婚儀詩文與高適等文士詩歌合抄來說明婚儀詩文的賦誦者以文士為主(13)伏俊璉等《敦煌文學總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400頁。,以上學者均未將文人詩歌和婚儀結(jié)合起來考慮。伏俊璉師指出:
《下女夫詞》和《祝愿新郎文》都是配合說唱的婚禮作品。以下所抄的作品除《溫泉賦》外,原卷都沒有作者名。這不是抄寫者的疏漏,而是本卷作品的應(yīng)用性質(zhì)決定的。我們知道,民間歌手或講誦者利用流傳的文人作品,多是不顧其全篇的意旨,而是看重其中的一些句子,尤其是開頭的幾句,斷章取義,以便在特定的場合表達一種意味。(14)伏俊璉《文學與儀式的關(guān)系——以先秦文學和敦煌文學為中心》,第67頁;伏俊璉等《敦煌文學總論》,第9頁。
伏師從寫本整體出發(fā),明確指出文人詩歌用于儀式場合,并通過“斷章取義”的方式,“在特定的場合表達一種意味”,可謂一語中的。文人詩歌與婚儀詩文同抄的情況,還見于P.3252+P.3608、P.4994+S.2049、P.2633等寫本。
P.3252+P.3608為同一寫卷殘裂成不能綴合的兩件(15)王重民、徐俊先生指出二者為同一寫卷。王重民《敦煌古籍敘錄》,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41-142頁。徐俊《敦煌詩集殘卷輯考》,第216頁。,正面存171行,是抄于初唐的“垂拱職制戶婚廄庫律”(16)王重民《敦煌古籍敘錄》定名《故唐律》,王重民《敦煌古籍敘錄》,第141-142頁;劉俊文《敦煌吐魯番唐代法制文書考釋》,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41-85頁。。其中P.3252背面依次抄有《咒愿文》和《催妝》《去花》《去扇》《去幞頭》《合發(fā)詩》《脫衣詩》等詩文,徐俊先生指出其具有明顯的婚儀講誦特點(17)徐俊《敦煌詩集殘卷輯考》,第216頁。。P.3608背面則依次抄有缺題殘詩文及《咒愿文》《大唐隴西李氏莫高窟修功德記》《寒食篇》《夜燒篇》《諷諫今上鮮于叔明令狐峘等請試僧尼不許交易書》《救國賤臣前鄭滑節(jié)度使兼右丞相賈耽謹言表》,伏俊璉、冷江山先生指出《寒食篇》《夜燒篇》《大唐隴西李氏莫高窟功德記》都與寒食儀式有關(guān),認為《大唐隴西李氏莫高窟功德記》用于寒食節(jié)中的祭祖儀式,這一說法肯定了文人詩文與節(jié)俗的關(guān)系,但結(jié)合卷首所抄與婚姻有關(guān)的《咒愿文》,以及P.3252背面均為婚儀詩文,我們?nèi)钥蓪⑵渑c婚儀結(jié)合起來考慮(見圖3)。
圖3 P.3608《寒食篇》《夜燒篇》
《咒愿文》云:“隴西令族,吳郡高門?!弊T蟬雪先生注云:“沙州以李姓為著”(18)譚蟬雪《敦煌婚姻文化》,第54頁。。后面接抄《大唐隴西李氏莫高窟功德記》云:“隴西李大賓,其先指樹命氏,紫氣度流沙之西;刺山騰芳,鴻名感懸泉之下。時高射虎,人望登龍。開土西涼,稱藩東晉。咨議即興圣皇帝十三代孫?!笔菍Χ鼗屠钍霞易遢x煌歷史的追溯,又云“遠沠天分,世濟其美;靈根地植,代不乏賢”,是說家族代有賢才,似可與當前婚禮聯(lián)系起來?!洞筇萍獌磿鴥x》云:“成禮法,先須啟祭先人”(19)見S.1725《大唐吉兇書儀》。,《新集吉兇書儀》“成禮夜兒家祭先靈文”亦有“昭告于祖考之靈”“宗繼先嗣”之語(20)P.2646、P.3284《新集吉兇書儀》。??梢姶颂帉⒆饔凇按筇拼髿v十一年(776)”的《大唐隴西李氏莫高窟功德記》中的句子,作為敦煌人婚禮中“啟祭先人”的內(nèi)容。其后所抄之《寒食篇》《夜燒篇》,均未署名。《夜燒篇》見于《全唐詩》,題為《夜光篇》,作者為開元時人王泠然;《寒食篇》不見于傳世文獻,王重民先生因其與《夜光篇》“詩調(diào)相同”,疑其為王泠然詩(21)王重民等輯錄《全唐詩外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2頁。。對于這兩首文人詩,我們不能僅從詩題及詩歌本意進行解讀,還應(yīng)從實用的角度將其與婚儀結(jié)合起來。如《寒食篇》中對閨中女子的描寫很可能與婚儀中的催妝或?qū)π聥D的贊美有關(guān);詩中對洛陽繁華景象及游覽場景的描寫也可能用于表現(xiàn)婚禮的盛況?!兑盁分幸篃交鸬木跋?,可能用于表現(xiàn)婚儀的燭火通明。詳見下文分析。
P.4994和S.2049均兩面抄寫,一面為《毛詩箋》,另一面為詩歌,《伯希和劫經(jīng)錄》和《斯坦因劫經(jīng)錄》分別加以著錄(22)王重民《伯希和劫經(jīng)錄》、劉銘恕《斯坦因劫經(jīng)錄》,商務(wù)圖書館編《敦煌遺書總目索引》,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11、149頁。。徐俊先生指出:P.4994與S.2049為一卷斷裂而分置二號(23)徐俊《敦煌詩集殘卷輯考》,第464頁。。拼合后背面內(nèi)容如下:首行抄“諸雜記字,錄為用后流傳”,另起行抄寫無題詩,首句為“正月孟春猶寒”,從正月至十二月共四行;又有“四時春夏秋冬”等四行;《王昭君》《古賢集》《洛陽篇》《酒賦》《錦衣篇》《漢家篇》《大漠行》等詩、賦17首;卷末抄《呪愿文》兩篇。
抄于P.4994背面的“正月孟春猶寒”詩,又見于P.2633,尾題“正月孟春猶寒一本”。關(guān)于P.2633所抄內(nèi)容,徐俊先生認為“有明顯的說唱底本痕跡”(24)徐俊《敦煌詩集殘卷輯考》,第626頁。。伏俊璉師進一步指出:
文中指出該寫本詩文“有著共同的唱誦儀式”,進一步明確了其儀式性質(zhì),但認為“尺牘為抄手隨意抄寫”,忽略了婚儀寫本中書儀的存在。其中的“尺牘”即“正月孟春猶寒一本”。從相關(guān)書儀中與婚儀有關(guān)的內(nèi)容來看,尺牘正是其中的重要文本之一,即《大唐吉兇書儀》所說“其有吉兇,理需書疏”(26)S.1725《大唐吉兇書儀》。,具體名稱有《通婚書》《答婚書》等,如P.2619《通婚書·答函書》云:“孟春猶寒,體內(nèi)何如?愿館舍休宜?!狈…I師在《唐五代時期文學寫本的“集部”性質(zhì)》中對此觀點有所修正,并有更加具體的論述(27)伏俊璉《唐五代時期文學寫本的“集部”性質(zhì)》,《歷史文獻研究》2020年第2期,揚州:廣陵書社,2020年,第168-175頁。。總之,P.2633作為婚儀寫本的性質(zhì)是可以確定的。
將綴合后的P.4994v+S.2049v與P.2633對比來看,除“正月孟春猶寒”、《酒賦》外,各自還抄有其它內(nèi)容。雖然具體詩文數(shù)量和篇目不同,但都包括文人詩歌和婚禮詩文兩大類。詳見下表。
P.4994v+S.2049v和P.2633抄寫內(nèi)容
關(guān)于S.2049v的性質(zhì),學界一般認為是詩歌選本。如向達先生認為是“詩選”(28)向達《倫敦藏敦煌卷子經(jīng)眼目錄》,《北平圖書館圖書季刊》1939年新第1卷第4期,后收入向達《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上海:生活·新知·讀書三聯(lián)書店,1957年,第211頁。,項楚先生指出“著錄為《唐人選唐詩》為宜”(29)項楚《敦煌詩歌導(dǎo)論》,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3年,第8頁。,徐俊先生定名為《唐詩叢抄》(30)徐俊《敦煌詩集殘卷輯考》,第464頁。,當我們將其與P.2633系聯(lián)在一起,才揭開其用于儀式的神秘面紗。
詩文合抄帶來的迷惑性在P.2544中有更加充分的體現(xiàn)。P.2544首殘尾全,現(xiàn)存詩、賦14首,均見于S.2049,且排列順序完全一致。詳見下表:
P.4994v+S.2049v和P.2544抄寫內(nèi)容
所抄作品大多無題目和作者姓名,其中經(jīng)考證有李昂《大漠行》(31)徐俊《敦煌寫本詩歌續(xù)考》,《敦煌研究》2002年第5期,第65頁。、丘為《老人篇》(32)王重民《補全唐詩》收錄為丘為詩。王重民等輯錄《全唐詩外編》,第28頁。、王翰《飲馬長城窟行》(33)據(jù)徐俊先生考為王翰《飲馬長城窟行》,據(jù)《全唐詩》補。徐俊《敦煌詩集殘卷輯考》,第469頁。、李白《將進酒》,還有一些佚名詩歌,如“君不見咸陽城上咸陽原”“時仲春,草木新”“用于菀中牧馬思”等,據(jù)內(nèi)容來看也當為文人所作,惜不見于傳世本。值得注意的是,有的詩歌題目進行了改動,如《落揚(洛陽)篇》,實為劉希夷《代悲白頭吟》,《漢家篇》即高適《燕歌行》,均取首句首二字為題?!跺\衣篇》首句“錦衣長服九天來”,也可能非原題。棄原題而取首二字為題,意在提示內(nèi)容,便于使用,體現(xiàn)了民間寫本的實用特征(34)見筆者《敦煌本唐人詩題的文獻價值與寫本特征——以P.2567+P.2552為中心》一文,《中國典籍與文化》待刊稿。。
通過字體比對,我們發(fā)現(xiàn)P.4994v+S.2049v和P.2544為同一人所抄,見下表。
S.2049v、P.2544v字體比對
同一人抄寫相同的文本,可能是多次整理的結(jié)果。除相同文本外,兩個寫本中的不同內(nèi)容也為我們判斷寫本的性質(zhì)提供了重要線索。P.4994v+S.2049v首題“諸雜記字錄為用后流傳”,卷末兩篇與新郎新娘有關(guān)的《呪愿文》,均說明其實用性質(zhì)。P.2544卷末有書法摹寫的《蘭亭集序》,由于所抄全為文學作品,所以該寫本更容易被看作詩文抄本。如《伯希和劫經(jīng)錄》著錄為“詩文集”(35)商務(wù)印書館編《敦煌遺書總目索引》,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66頁。;徐俊先生將其與P.4994v+S.2049v同定為《唐詩叢抄》,認為“它們的存在,說明敦煌地區(qū)確實流傳有某些通行的詩歌文集”(36)徐俊《敦煌詩集殘卷輯考》,第464頁。。張錫厚先生對賦作進行了文學解讀,認為《龍門賦》較真實地反映出“貪游戀賞嫌舟疾,惜景憐春訴酒遲”的及時行樂思想,《酒賦》描畫的是一幅完全失去生活理想的醉酒行樂圖(37)張錫厚《略論敦煌賦集及其選錄標準》,《敦煌學輯刊》1986年第1期,第19頁。。伏俊璉、冷江山先生據(jù)書寫特征指出寫卷是學童學詩的作業(yè)(38)伏俊璉、冷江山《敦煌文人詩歌的傳播與應(yīng)用——敦煌的唐詩講座之三》,《絲綢之路》2012年第18期,第35頁。。
關(guān)于P.4994v+S.2049v與P.2544的抄寫時間,可以根據(jù)P.2633進行推斷。P.2633尾題“正月孟春猶寒一本,書手判官氾員昌記”,該總題內(nèi)還抄有《宣宗皇帝御制勸百寮文》,可見必抄于宣宗朝(847-859)以后,卷末又有尾題“辛巳年正月十五日氾員昌就塞上”,徐俊先生據(jù)氾員昌另見于P.3231《癸酉年至丙子年(九七三-九七六)平康鄉(xiāng)官齋籍》判斷“辛巳”為981年(39)徐俊《敦煌詩集殘卷輯考》,第254頁。。從包含在“正月孟春猶寒”題中的文本來看,P.4994v+S.2049v是簡化了的“諸雜記字”,可能錄自P.2633或與P.2633同一來源的本子,與同一人所抄的P.2544都晚于P.2633,即抄于公元981年以后。據(jù)榮新江先生考證,曹延祿于太平興國四年(979)向宋廷上表,與中原政權(quán)取得聯(lián)系并得到授銜(40)榮新江《歸義軍史研究——唐宋時代敦煌歷史考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25頁。。上述寫本反映的正是這一背景下,敦煌地區(qū)將中原文人作品用于婚禮儀式的情況,是敦煌民眾中原情結(jié)的體現(xiàn)。
我們已經(jīng)根據(jù)作品所在的寫本做出了文人詩歌用于婚儀的判斷,但是具體利用的情形,還需要在已有判斷的基礎(chǔ)上進行合理的想象。下面我們以P.4994v+S.2049v、P.2544、P.3252+P.3608等寫本所抄文人詩歌為例,結(jié)合《新集吉兇書儀》《下女夫詞》等詩文作進一步推斷。
文人詩歌的儀式應(yīng)用主要體現(xiàn)在“斷章取義”,這是先秦時期賦詩言志的基本方法,即截取現(xiàn)成詩文中的句子以表達己意。敦煌說唱活動中不乏此類應(yīng)用,如P.3910將闕題詩21首與說唱作品抄寫在一起,任半塘先生認為:“作為同場之唱辭,不能視為無關(guān)系之徒詩?!?41)任半塘《敦煌歌辭總編》卷3,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629頁。又如《佛說阿彌陀經(jīng)講經(jīng)文》中有一段文字為晚唐詩人薛能的《鄜州進白野鵲》,項楚先生指出:“詩中有‘瑞西方’之語,所以為俗講僧采用,作為西方阿彌陀凈土的瑞鳥之一了?!?42)項楚《敦煌詩歌導(dǎo)論》,第67頁。與婚儀詩文同抄的文人詩歌,其中的句子常被截取來表達與婚儀相關(guān)的內(nèi)容。
《王昭君》云:“拂匣欲妝梳,催入已無筭。……禮者請行行,前驅(qū)已抗旌。琵琶馬上曲,楊柳塞垣情。抱鞍啼未已,牽馬私相喜……”詩寫王昭君出塞前的不舍以及禮者的催行,此處當用于婚儀中的催妝。即《新集吉兇書儀》所載:“辭先靈了,即于堂前北面辭父母。如偏露,微哭三五聲;即侍從儐相引出,向女家戲謔;如夜深,即作《催妝詩》?!Y畢升堂奠雁,令女坐馬鞍上,以坐障隔之?!薄缎录獌磿鴥x》又有“成禮夜兒家祭先靈文”,其中很可能用到類似“正月孟春猶寒”的句子,而《王昭君》接抄于“正月孟春猶寒”之后,恰好印證了其婚儀用途。
《古賢集》云:“曾參至孝存終始,一日三省普天知……孝順無過尹伯奇?!奔础缎录獌磿鴥x》中新婦離家前:“父母誡之曰:‘勉之敬之,夙夜無違!’”《古賢集》一般用于童蒙教材,此處與婚儀詩文合抄,借以告誡出嫁女子要盡本分、孝順公婆。P.2633《崔氏夫人耍(訓(xùn))女文》《楊滿川詠孝經(jīng)十八章》等文,用意均同。
《洛陽篇》云:“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洛陽女兒惜顏色,行逢落花長嘆息。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fù)誰在……?!逼渲杏小疤依睢薄奥浠ā薄盎洹薄盎ㄩ_”等語,或與“去花”儀式有關(guān),即《新集吉兇書儀》載“男東坐,女西坐,女以花扇遮面,儐相帳前詠除花、去花……”。該詩本為劉希夷的《代悲白頭翁》,意在表達人生短暫、青春易老之悲,似與婚儀喜慶氣氛不符。但《新集吉兇書儀》援引《禮記》云:“嫁女之家,三夜不息燭,思相離也。娶婦之家,三日不動樂,思嗣親也?!辈⒃啤岸Y有惆悵”,《代悲白頭翁》之悲涼意境正合此惆悵之禮。詩歌不用原題而取首句前兩字命名,也體現(xiàn)了用于婚儀的實用特征。
《野燒篇》有“山頭山下須臾滿”“吹上連天光更雄”等句,或用于描繪夜晚婚禮的盛況,即《下女夫詞》中“更深月朗,星斗齊明”。唐五代文人有專門表現(xiàn)婚儀觀花燭的詩歌,如楊師道《初宵看婚》:“洛城花燭動,戚里畫新蛾?!睆堈f《安樂郡主花燭行》:“平臺火樹連上陽,紫炬紅輪十二行。丹爐飛鐵馳炎焰,炎霞爍電吐明光。”南唐徐鉉《陳侍郎宅觀花燭》:“今夜銀河萬里秋,人言織女嫁牽牛。佩聲寥亮和金奏,燭影熒煌映玉鉤。”《野燒篇》雖非專為婚儀而作,但其中“初謂煉丹仙灶里,還疑鑄劍神谿中。劃為飛電來照物,乍作流星并上空”等句,也和上述詩歌一樣,用極度夸張的手法表現(xiàn)出了燭火通明的婚儀場景。
有的詩歌不只適用于一個環(huán)節(jié)。如《寒食篇》“畫閣盈盈出半天,依稀云里見鞦韆。來疑神女從云下,去似恒娥到月邊”,與《催妝詩》“今霄(宵)織女降人間,對鏡勻妝計已□。自有夭桃花苗□,不須脂粉污容顏”相近,可用于催妝;又云“千金寶帳綴流蘇,簸瓊還坐錦筵鋪”,可用于贊美婚房的華美。詩中對洛陽繁華景象及游覽盛況的描寫,也可用于表現(xiàn)婚禮中高朋滿座的場景,如“心移向者游遨處,乘舟欲騁凌波步”“良辰更重宜三月,能成晝夜芳菲節(jié)。今夜無明月作燈,街衢游賞何曾歇。南有龍門對洛城,車馬傾都滿路行”??傊?,可根據(jù)儀式表達的需要摘取相應(yīng)的句子加以應(yīng)用。
詩歌中塑造的人物形象也借用來贊美新郎的非凡氣度,既活躍了氣氛、增加了氣勢,也賦予了婚禮美好的寓意。如:
王公特達月(越)今古,六尺堂堂善文武。但令今朝醉如泥,不惜錢財用如土。(《酒賦》)
錦衣長服九天來,祿位功勛剪頭得。(《錦衣篇》)
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漢家篇》)
長安少年無怨途,一生唯賊執(zhí)金悟(吾)。麒麟殿前拜天子,走馬為君西擊乎(胡)。(《飲馬長城窟行》)
當然,這些詩歌也可能用作障車儀式上的“障車詞”,具有戲謔、討喜的效果。如敦煌P.3909《障車詞》云:
障車之法:吾是三臺之位,卿相子孫,太遠(原)王郭,鄭州崔陳,河?xùn)|裴柳……陳君車馬,豈是凡人……吾是九州豪族,百郡名家。
詞中自稱“三臺之位,卿相子孫”“九州豪族,百郡名家”,與詩歌中的“王孫”“漢將”有異曲同工之妙。“障車”之俗,本為民間婚禮所常見,后來愈演愈烈,以至于引起統(tǒng)治者的干涉,如《通典》卷五十八載唐睿宗太極元年(712),左司郎中唐紹上表:“往者下俚庸鄙,時有障車,邀以酒食,以為戲樂。近日此風轉(zhuǎn)盛,上及王公……既虧名教,又蠢風猷,請一切禁斷。”唐德宗建中元年,顏真卿也曾“請停障車、下壻、卻扇等”(43)[唐]杜佑撰《通典》卷58《禮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1654頁。。但民間習俗自有其生長的土壤,并非官方強制取締可以禁絕,如晚唐司空圖就作有《障車文》:
自然繡畫,總解文章;叉手已為卿相,敲門來盡是丞郎。榮連九族,祿載千箱。見卻你兒女婚嫁,特地顯慶高堂!兒郎偉,重重祝愿,一一夸張;且看拋賞,必不尋常。
“拋賞”之物有錢財,即P.3909《論障車詞法》中“覓君錢財,君須化道”;又有酒肉,即《通典》所說“邀以酒食,以為戲樂”。敦煌寫本中與酒食相關(guān)的文人詩句或用于障車,或用于表現(xiàn)婚禮宴飲場面,將婚禮的狂熱氣氛渲染到極致:
兒郎偉:有酒如江,有肉如山,百味飲食,羅列班班。(《障車詞》)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將進酒》)
但令今朝醉如泥,不惜錢財用如土……一言道合即知音,酒如泉水肉如林。(《酒賦》)
此外,鬧洞房也是婚禮中的重要內(nèi)容,這一習俗歷史悠久,如《詩經(jīng)·唐風·綢繆》一詩,陳子展先生指出它是后世鬧新房歌曲之祖,為戲弄新夫婦諧謔姤羨之辭(44)陳子展《詩經(jīng)直解》,上海:復(fù)旦大學出版社,1983年,第353頁。。楊樹達先生論漢代婚俗云:“婚日,夫家受賓客之賀,饗客以酒肉,而為之賓客者,往往飲酒歡笑,言行無忌,如近世鬧新房之所為?!?45)楊樹達《漢代婚喪禮俗考》,《民國叢書》第1編第17冊,上海:上海書店,1989年,第23頁。東晉葛洪《抱樸子》云:“俗間有戲婦之法,于稠眾之中,親屬之前,問以丑言,責以漫對。”(46)[晉]葛洪《抱樸子》,上海:上海書店,1986年,第149頁。唐人段成式《酉陽雜俎》也說“娶婦之家弄新婦”(47)[唐]段成式著,曹中孚等校點《酉陽雜俎》,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5頁。。敦煌婚儀寫本中的某些詩、賦句子亦可用于包括婚宴、鬧洞房等在內(nèi)的場合,具有濃厚的“諧謔姤羨”意味。如:
水流不為人流去,魚樂寧知人樂時。(《老人篇》)
相問同情共言語,閑悶結(jié)伴就毬場。(缺題詩“時仲春”)
初年萬物盡迎新,攜手稱高望早春。(《藏駒(鉤)》)
早起焉見雙飛燕,搏(薄)暮愁看繞樹鴉。(缺題詩“用于菀中牧馬思”)
城中歌舞紛相亂,俠客驕矜仙結(jié)伴。(《龍門賦》)
與君攜手三山頂,如何冥寞久泉臺。(《北邙篇》)
從以上作品來看,詩歌多為歌行體,和賦作一樣大量運用鋪排手法,具有敘事性強、口語化及采用對話形式等特征,適合在儀式上吟誦和表達,有助于烘托出婚禮的氣氛和排場,如《老人相問嗟嘆詩》,王小盾先生指出其為對話體作品,在講唱活動中用于韻誦或歌唱(48)王小盾《敦煌文學與唐代講唱藝術(shù)》,《中國社會科學》1994年第3期,第123頁。后收入王小盾《從敦煌學到域外漢文獻研究》,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3年,第19頁。;而足夠長的篇幅,也為從中“斷章取義”提供了可能。
除“斷章取義”外,文人詩歌的應(yīng)用還體現(xiàn)了婚禮“攝盛”之俗?!皵z盛”最早見于《儀禮·士婚禮》:“主人爵弁、纁裳、緇袘,從者畢玄端,乘墨車,從車二乘,執(zhí)燭前馬?!编嵭⒃疲骸澳?,漆車。士而乘墨車,攝盛也?!?49)[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儀禮注疏》卷4《士昏禮》二。婚禮當天士使用了大夫級別的墨車,即為“攝盛”。敦煌婚儀中的“攝盛”,主要表現(xiàn)為新郎新娘可以夸大自己的身份,可以按超越自己級別的禮儀行事(50)譚蟬雪《敦煌民俗絲路明珠傳風情》,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04頁。周玉波《喜歌札記》,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284頁。。《下女夫詞》云:“兒答:‘本是長安君子,進士出身,選得刺史……本是長安君子,赤縣名家……’。”Дх.11049v+Дх.12834亦云“馬上刺史,本是某鄉(xiāng)”,其中的“某鄉(xiāng)”,他本均作“敦煌”,可知是本地文本。李正宇先生認為:詞中的新郎就是歸義軍節(jié)度使張議潮的某位公子。譚蟬雪先生則認為《下女夫詞》中以“新郎”為“刺史”的說法,是當?shù)亓餍械摹皵z盛”之禮,并非實指(51)譚蟬雪《敦煌婚姻文化》,第34-44、141-157頁。。本文贊同譚先生的說法,“刺史”和“長安君子”“赤縣名家”是婚禮中儐相以新郎口吻對答來抬高地位,達到“攝盛”的目的。
婚禮“攝盛”也借用文人詩句??浯笮氯松矸?,如詩中的“王公”“漢將”“五將”,著“錦衣長服”,得“祿位功勛”“麒麟殿前拜天子”,何等威武雄壯;超越級別的禮儀如借用將軍、帝王出行的儀仗:
摐金伐鼓下榆關(guān),旌旆逶迤碣石間。(《漢家篇》)
五將登臺俱出師,長風萬里送旌旗。(《大漠行》)
蹈駕幸于溫泉。天門閶開,路神仙之塞;鑾輿劃出……車轟轟而海沸,槍戢戢而星攢……天動兮地,云開兮霧合。(P.2976《溫泉賦》)
以上詩句描述的景象或為大軍出征,或為帝王出行,符合塑造新郎形象或渲染迎親隊伍氣勢、鋪排婚禮熱鬧場面的需要,都是“攝盛”之俗的形象展示。此外,對作者身份似乎也有考量,通常是出身好、有官職,或者廣為人知的作者,這與《新集吉兇書儀》中選取通婚函使的標準是一致的,即“有官及有才貌者”,如《溫泉賦》署名“進士劉瑕撰”,《龍門賦》署名“何(河)南縣尉盧竧撰”,《酒賦》署名“江州刺史劉長卿”。據(jù)學者們考證文學史上那位“五言長城”劉長卿并未有過“江州”任職經(jīng)歷,這也許是抄寫錯誤,更可能是抄寫者只關(guān)注作者是否有官職,至于是否符合實際則無關(guān)緊要。
與婚儀相關(guān)的文人詩歌中,以高適詩歌出現(xiàn)頻率最高,其《燕歌行》見于七個寫本(52)分別見于P.3862、P.2544、P.2748、P.3195、P.4984、S.788、S.2049七個寫本。,可見格外受到歡迎。除了詩歌本身為歌行體,人物的刻畫、場面的鋪陳符合儀式表現(xiàn)外,還與高適在河西地區(qū)的影響力有關(guān)。高適以邊塞詩著稱,詩中多寫河西人習見的邊塞風物,又多寫下層文人的艱辛,如《封丘作》云:“我本漁樵孟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澤中,寧堪作吏風塵下。”勾畫出一位生活落魄卻不失風骨正氣的高大文人形象。最為重要的是,高適是唐代詩人中唯一一位出身低下卻位至封侯的人物,通過吟誦他的詩歌,寄寓了下層民眾的人生理想。因此,無論是其詩歌內(nèi)容、風格,還是其人其事,都是河西民眾所熟知、喜愛、向往的,這也是婚禮“攝盛”的表現(xiàn)。
關(guān)于婚禮儀式上吟誦詩文的情況,唐以后文獻多有記載。如宋人吳自牧撰《夢粱錄》載:“至迎親日……其女家以酒禮款待行郎……然后樂官作樂催妝……茶酒司互念詩詞,催新人出閣登車?!薄坝羶杭议T首,時辰將正,樂官妓女及茶酒等人,互念詩詞,欄門求利市錢紅?!?53)[宋]吳自牧《夢粱錄》卷20,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74頁。明代《醒世恒言·錢秀才錯占鳳凰儔》云:“儐相披紅插花,忙到轎前作揖,念了詩歌,請出轎來”;同書《喬太守亂點鴛鴦譜》:“賓相念起詩歌,請新人上轎?!?54)[明]馮夢龍著《醒世恒言》,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92頁。又《清平山堂話本》中《快嘴李翠蓮記》云:“合家大小俱相見畢,先生念詩歌,請新人入房,坐床撒帳?!?55)[明]洪楩著《清平山堂話本》,北京:文學古籍刊行社,1955年,第110頁??梢娝我院蠡閮x中有“念詩歌”的習俗。至于所念“詩詞”“詩歌”的具體內(nèi)容,以及是否引用現(xiàn)成的詩歌,因無更多信息而無法獲知。據(jù)近代尚存的婚儀吟誦之辭來看,均非文人作品。如《中國喜歌集》所收近代民間迎親時的《開門吟》:“此處紅羅掛彩門,閨中玉女亂紛紛。列位賓客且肅靜,聽我吟詩請開門……不必吟詩多祝賀,早開洞門見女媧。”(56)周玉波《中國喜歌集》,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206頁。
婚禮儀式上吟誦現(xiàn)成的文人詩歌是否為敦煌地區(qū)所特有呢?唐代文人有的直接參與婚儀詩文的創(chuàng)作,如陸暢奉詔為云安公主作催妝詩,胡震亨評之曰:“陸暢貴主催妝句,捷成得譽。”(57)[明]胡震亨《唐音癸簽》卷7,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第60頁。賈島、徐安期、黃滔、盧儲等人也有《催妝》詩存世(58)見《全唐詩》賈島《友人婚楊氏催妝》、徐安期《催妝》、黃滔《催妝》、盧儲《催妝》。[清]曹寅、彭寧求等編《全唐詩》,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6682、8733、8118、4152頁。,司空圖作有《障車文》等?;始液凸倮粽埼氖孔珜懘祟愒娢?,具有獨家定制的意味。敦煌地區(qū)遠離文化中心,晚唐五代宋初時期雖已脫離吐蕃的統(tǒng)治,但由于河西地區(qū)日漸復(fù)雜的民族關(guān)系,以及中原王朝的復(fù)雜局面,敦煌地區(qū)與中原的聯(lián)系并不頻繁,因此對于來自中原的文本格外珍惜,P.2633《崔氏夫人耍(訓(xùn))女文》尾題“上都李家印崔氏夫人壹本”,可見抄自長安的印本傳入敦煌前在中原地區(qū)已有廣泛流傳。將現(xiàn)成的中原詩文納入儀式,體現(xiàn)了晚唐五代宋初之際的敦煌民眾對中原文化的向往,這本身也是“攝盛”的一種表現(xiàn)。
敦煌地區(qū)對于文人詩歌的使用并不限于婚禮儀式中,還見于其它世俗儀式,如將施肩吾《乞巧詞》用于乞巧儀式等(59)伏俊璉、冷江山《敦煌文人詩歌的傳播與應(yīng)用——敦煌的唐詩講座之三》,第38頁。,這些都是民間儀式對現(xiàn)成詩歌的“斷章取義”。敦煌寫本中看似毫不相關(guān)的文人詩歌,由于儀式需要與相應(yīng)的詩文串聯(lián)起來,很容易被當做一般的詩文選集或匯抄本看待。如果我們僅從作品內(nèi)容和藝術(shù)手法上加以解讀,就會忽略作品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看不到在寫本語境中詩歌內(nèi)涵發(fā)生的變化;但是當我們從儀式應(yīng)用的角度將相關(guān)寫本系聯(lián)在一起,這些詩文為何會匯抄于一本就得到了合理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