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素平
青藏高原,八月。
在東達(dá)山海拔5295米處,站立著一基剛剛組裝好的鐵塔。
高個子的李金龍站在鐵塔下,天空開始飄雪,白正慢慢覆蓋大山。
這么高的山,一旦白了,就直接與天空相接。
鐵塔下是幾塊碎石,身邊的小草,正綠著。
李金龍仰頭看塔,塔上已無人,唯有金屬閃著光芒。組裝鐵塔的人正在下山,低矮的背影,轉(zhuǎn)過一個山頭,看不見了。
低頭看草,高不過腳面的草。
卻高過了這些大名鼎鼎的群山。
鐵有鐵的樣子,塔有塔的樣子,眾多的角鐵按圖紙組裝在一起,就是一基鐵塔的樣子。
鐵塔,包容了鐵的堅硬,金屬的光澤。包容了塔的穩(wěn)重,電的光芒。
一基鐵塔在無垠的曠野,在大山上,在河灘里,目光指向生活的深處。
每一根角鐵都了不起。
如果沿著鐵塔的脈絡(luò),向回走。首先回到角鐵,回到一雙手的搬動,回到一場大火的高溫中,回到鐵礦,回到千米之下,回到來自暗處的物質(zhì)中。
回到勞動者中間。
冰雹來的時候,李金龍正在五十米高的導(dǎo)線上彎腰干活,后背沖著天空。
上是天,看不見的高,下是地,看不清的遼闊里,紅棗一般大小的冰雹在跳躍,滾動。
冰雹呼嘯著,一次一次從天空沖下。
此刻,李金龍能做的,就是把頭低進胸堂,把后背留給天空,半趴在顫動的導(dǎo)線上,狀如黑石,不動,不響。
冰雹在身邊的鐵塔上,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淖矒袈暋?/p>
導(dǎo)線在灰蒙蒙的天地間晃動著。
李金龍停止了勞動,在導(dǎo)線上半趴著。
像一個雕塑。
一個人站在鐵塔高處,試著發(fā)出自己的喊聲。
幾根角鐵喊著口號,一步一步站在了風(fēng)的上方。
橫平豎直的幾根角鐵中,有一根角鐵借助絞磨機和一只手立了起來,進入云霄。
多年前就有一個人,借助一個梯子,爬到了云彩上,去天空借了一把火。
從此,光明就穿透陽光退去后的黑暗,降臨人間。
此刻,站在鐵塔高處勞動的人,不聲不響地忙碌著。這個不善言語,面孔黑亮的人,在冬天把寒風(fēng)一次次挫敗,連山頂上的巨石都低下了頭,表達(dá)出深深的敬意。
更多的日子里,角鐵排著隊。
從鐵塔工廠到工地,乘火車抵達(dá)山野。
從手臂到吊車,從遙遠(yuǎn)抵達(dá)遙遠(yuǎn)。
角鐵的隊伍威武得令人吃驚。
離開鐵塔車間后,乘著時間的腳步追擊星辰。它們有著與生俱來的銳利,有著身體內(nèi)部堅硬的骨骼。
這多么符合勞動者的畫像。
默默的勞動中,內(nèi)在的光芒穿透了天空。
一
太陽未出之時,組塔者,步上高空,以身體里的鐵,完成對光的一種渴望。
組塔者,沿著角鐵向上攀爬,每上升一步,地球的引力就減去一分,他的身體就減輕一兩,時間就向未來前進一步。
光芒就明亮一分,目光就高過生活一寸。
組塔者,用勞動完成一種高,用一把把螺絲,用一根根角鐵,完成光的再一次新生。
組塔者,手握角鐵,無形的張力使角鐵和手,形影不離。
二
天空下,組塔者,把高等級的電,揣在懷里。
讓看不見的電,以光之名,在大地上往復(fù)奔走。
在人間落地生光。
三
組塔者,用手掃去天空的灰塵,用一根角鐵的光,折射出生活的鮮活。
組塔者,不知疲倦地在鐵塔上爬上爬下,身后的歲月,在旭日與黑夜的變換中完成轉(zhuǎn)身,生長。
透過生活,遠(yuǎn)遠(yuǎn)看見組塔者勞動時低下的頭顱。
高過群山大岡。
四
組塔者,把一顆螺絲擰進去,從遠(yuǎn)處看,它就消失了。從高處看,它仿佛從沒有出現(xiàn)過。
從近處看,它又仿佛新生。
組塔者手抓一把螺絲,無言地把螺絲帽擰下來,把螺絲桿安裝進一個孔里。安裝之前,透過空隙看了看前方,窄小,模糊,不知所處何地。
把尖扳手插進螺絲孔里,用力晃晃。
鐵與鐵的較量中,令時間炸開空隙。
鐵與鐵的較量中,鐵塔越升越高。
五
組塔者在安裝一根主材角鐵時,天空正默默展開歲月的時序。
組塔者用扳手一下一下擰著螺絲,不覺已過中午。
風(fēng),從天而降。鐵塔晃動了幾下,似乎,大地不再水平。
陽光是金子也是塵埃,把一顆顆螺絲淹沒。遠(yuǎn)遠(yuǎn)看上去,沒有人能看出哪個是組塔者,哪個是角鐵。
走近了看,也不一定能分辨出,哪個是擰進去的螺絲,哪個是組塔者握緊的手指。
六
組塔者,從黑夜的反面追趕光,群山無法攔住他的腳步,直接追到了時間之外。
他的身體成了天空的一面鏡子,照出勞動者樸素的榮光。
時間輕輕一晃,鐵塔扶搖直上,向人間呈現(xiàn)一種光和力量。
生活繁華,世界明亮。